在顾易宸对厉辉有所动作之前，厉辉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诚然有时候等待判决的过程要比判决本身恐怖许多。这就比如是你有一个仇家，给你寄了信说近日会来取你的项上人头，那么这几天你一定会有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和心理压力，坐立难安，随时都觉得脑袋不是自己的，然而若是仇家悄无声息地取了你的人头，顶多也就是临死之前恐怖一点。
当人们心理压力比较大的时候，少数人选择冷静、客观、理智的态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数人则会病急乱投医。厉辉则包含在“多数人”里。
先是我发现吕晨一竟然自发地提前三个星期结束病假，一瘸一拐地就来上班了，娜娜代表“想入非非”一众忙得昏天黑地的人们向他表示最诚挚的问候以及最深刻的赞美：“晨哥，没想到你是一个如此有觉悟的人啊。不管你拖着残腿过来上班究竟是给我们帮助还是添乱，总之有这份精神，你就是当之无愧的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啊！”
吕晨一一边害羞地搔着后脑勺，一边谦虚地回应道：“哪里哪里，我哪里能跟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保尔相提并论啊。”
娜娜说：“咦，我刚说的那段话不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写来赞美无私奉献的白求恩的么？”
小金也赶过来凑热闹：“宁姐，你招聘员工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关注学历啊？这两位真的小学毕业了么？”说完，他拍了拍吕晨一的肩膀，又拍了拍娜娜的肩膀：“哥们姐们，咱工作室的平均学历水平就这么被你俩给拉低了，请吃饭吧哈哈哈哈。”
后来是夏岚跑到我这里哭诉：“可可你知道么？吕晨一那个混蛋居然把我赶出他们家了！现在也不知道拖着一条瘸腿跑哪去了！要是让我找到他，我必须把他另一条腿也给打瘸了！”
鉴于夏岚可能有点怒火攻心，喊出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场合，几乎是便往我的工作间冲边喊的，所以整个工作室的人甚至在隔壁休息间休息的清扫阿姨张大妈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并且从中get到大量的信息。刚刚回到工作岗位的吕晨一自然也是听见了的，我隔着一层玻璃门看见他的脸一黑到底。
夏岚抢过我的水杯，喘气的工夫大家伙反应过来，吕晨一想要默默溜走，然而他的座位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小金探了个脑袋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夏岚：“岚姐，吕晨一那个混蛋此时此刻就在工作室，你看要用什么工具把他的另一条腿给打瘸？是用扫把还是鞋拔子？”
我恍然大悟：“鞋拔子……小金，难怪最近老是觉得工作室有股奇怪的酸菜味，是不是你在座位上脱鞋了？”
听了我的话，大家跟我一样恍然大悟，纷纷捏住鼻子谴责空气污染源，小金简直是欲哭无泪。我朝他摊摊手，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这个时候夏岚已经隔着重重人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吕晨一，他们两个正旁若无人地对望着，仿佛是祝英台看见了从墓中翩翩走出的佳公子梁山伯……不，这个比方不好。因此时吕晨一看夏岚的眼神是愤怒的，无奈的，更准确地表达为“瞪”，而夏岚看吕晨一的眼神是羞愧的，欲言又止的。两个人谁都没有梁祝的情深意切。
我择了个安静地方，才从夏岚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她眉眼间有微微的不耐，说：“是厉辉，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生死攸关的事情要和我面谈。”
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这就是事情的原委的话，这个原委和我委实也脱不了干系。
我问：“那你去见他了么？”
夏岚幽幽地说：“我是那种被人甩了就能轻易回头的人么？他说的生死攸关的事情，不过就是后悔背叛了我，现在分手了觉得不能没有我，想要跟我重归于好。这我能去么？不能啊。可是他在电话里苦苦哀求，我就想说不定他是真后悔了呢，我见他一面也损失不了什么，还能趁机找回被他劈腿劈掉的面子。所以，我就决定赴这个约。”
听到这里，我沉默了一下，心里觉得夏岚对厉辉的误解可能有点深。
我说：“然后吕晨一生气了？”
她点头：“对啊，谁知道他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炸毛了。我挂了电话就准备出门，他就问我是不是去找前男友，我说是啊，然后他就黑着脸进卧室了。”
我说：“你见到厉辉了？”
她摇头：“没有，我出门以后越想越觉得吕晨一有点反常，他瘸着腿我不太放心，就回去了。”说到这里，她明显开始愤怒起来：“我一回去就看见我的两个行李箱被丢在了门外，我这是被扫地出门了啊！而且门上还贴了张字条，写着‘非请勿入’，气死我了。”
我不确定地问：“然后……你拉着箱子就走了？”
她说：“哪能呢？我是那种任吕晨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我有他们家钥匙啊你忘了。”然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耳边的头发，说：“其实我一开始也忘了我还有他家钥匙。我在门口砸了半天门，隔壁邻居家的大妈出来阻止了我至少三次，我才想起原来我有钥匙啊。”
我说：“……”
她继续说：“可是我打开门以后发现吕晨一早就出去了。把我给急死了，他瘸着一条腿能去哪儿啊，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跑工作室来。”
我叹了口气，决定提点一下这位迟钝的少女。
我说：“你知道平时嬉皮笑脸的吕晨一这次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甚至敢把你赶出去么？”
她愣愣地说：“为什么啊？”
我说：“上次你在工作室当众宣布你要结婚的时候，吕晨一为什么会给你脸色看？”
她说：“为什么啊？”
我接着说：“吕晨一为什么不惜搭进去半条命也要去揍厉辉？”
“……”夏岚想了想，试探着问：“难道……他讨厌厉辉？”
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夏岚，说：“吕晨一跟人厉辉又不熟，基本算不认识，莫名其妙去讨厌他干嘛？”
夏岚说：“对啊，我也不明白啊。”
我丧气地说：“夏岚岚，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你看你已经自恋到以为厉辉没了你活不了了，居然就没有想到吕晨一也许喜欢你呢？”
她傻眼了：“你说……吕晨一喜欢我？别逗了。”
我镇定地看着她，说：“这个是我个人猜测，吕晨一对你怎么样你比我清楚，他对你有没有意思……嗯，这个还要靠你自己领悟。”我顿了顿，说：“至于厉辉，他找你，大概是怕丢了工作。”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我，我便简单将之前遇见厉辉的事告诉了她。
夏岚拍案而起：“靠，厉辉他要不要脸？可可，你说我是不是瞎了眼才会跟这种人在一起？”
我赶紧将她按住，说：“你以前千真万确是瞎了眼。不过吕晨一这个，你怎么看？”
她说：“什么怎么看？”
我忍不住扶了扶额：“夏岚，就你这小白智商，你确定你真的是曾经那个风流少男杀手么？”我恨铁不成钢道：“你要是也喜欢吕晨一，能不能也给人家一点希望，好好的少年都被你弄成什么样了？你要对他没意思，就不要赖在他家了，不要人家还非要耽误人家，这样太不厚道。”
夏岚委屈地说：“我……我哪有赖在他们家不走了？而且……那个……吕晨一他真的喜欢我么？”
我说：“……”
对于夏岚和吕晨一的破事儿我只能管到这里了，他们二人今后如何发展，全看自个儿的造化了。
等我送走夏岚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就看见我的桌子上端正摆着一只快递盒子。快递单子上仅仅有我工作室的地址以及我的名字，看不出是什么人寄给我的。我隐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是哪个仇家恶意送来的报复工具，我打了个哆嗦。
这时吕晨一扶着门走进来，说：“宁可……我这几天行动不方便，就先不出外景了吧？”
我朝他摆摆手：“外景先让柯丹来吧，你就负责修图和改样片吧。”
我继续研究手上的盒子，心里在想我最近到底有没有跟人结仇啊。说起来目前看我最不顺眼的应该是许宽，但是她不应该费这么大周折就为送个什么东西吓我一跳吧。
吕晨一又探着头进来，说：“宁可……柯丹她一个人出外景能行么？她那小身板连设备都背不动啊。”
我抬头奇怪地瞅了吕晨一一眼，说：“让小金和她一起去，当苦力。”
应付完吕晨一，我又拿起快递盒开始研究。然而吕晨一又一次打断我的思绪，他说：“宁可……”
我没好气地抬头：“有完没完？不就是想问夏岚的情况么？自己找她问，赶紧出去！”
吕晨一满脸通红，悻悻离开。
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打开这个神秘的盒子，如之前所言，少数人选择冷静、客观、理智的态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快递盒，毫无玄机，里面装着两个木质人偶，手工粗糙，细节大条，一看就是出自小孩子的手。这两个小木偶，没错就是出自十三岁的我的手里。
当初我跳窗户回到教室里要取的便是这对小人偶，一个是他，一个是我。我每天放学以后都会用半个多小时在一家手工艺店跟一个胡须斑白的老爷爷学习雕刻。这事儿又得瞒着关殊，夏岚也得瞒着，不然关殊三两句话就能从她口中套出我的去向。于是那个时候，如何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摆脱掉关殊和夏岚成为每天困扰我的事情。我几乎是把所有能够想到的理由全给用了，什么大扫除，画黑板报，我妈喊我出去吃饭……自然也有被他们拆穿的情况，比如说有次我说轮到我们组大扫除，让关殊夏岚唐琳琳先回家，谁知道这三人竟然集体留下等我，而我早在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就溜了。于是……我说我把值日表记错了，关殊就眼含笑意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虚低下头。有时候我的手指上或者手背上也会有细小的划痕，会被关殊发现，然后又是好一番的解释。
直到我将人偶做好，送出去，才结束了胆战心惊偷鸡摸狗的生活。
我问关殊喜不喜欢我送他的礼物，他没有回答我，然而那个时候我一抬头，就撞进关殊笑吟吟的眼睛里。
后来很多次，他就把小人偶握在手里，一脸嫌弃地对我说：“在哪家店买的啊？也太丑了吧？一点也没有我的神韵。不过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女孩和你倒蛮像的。”
于是我就恶狠狠地瞪他，说：“不喜欢的话就还给我啊。”我跳起来想要把人偶夺回来，可是十七岁的关殊比十三岁的我高了三四十厘米，他轻轻把人偶举过头顶，我便只能仰望。
他的唇角上扬，有些得意地说：“谁说我不喜欢了？我就是喜欢丑丑的东西，人也是，不然怎么会喜欢你这个丑丫头呢？”
想到这里我心里蓦地一惊，关殊说喜欢我……他口中的喜欢，是对妹妹的喜欢，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女孩来喜欢？
然而那个时候的我全然忽略了关殊不经意间的“喜欢”，将重点全部放在了“丑丫头”上，我撇了撇嘴：“我哪里丑了？”
他忽然凑到我的脸跟前，大概只有五六厘米的距离，他坏笑着说：“来，给我看看哪里不丑。”说话间他的气息全部喷在我脸上，暖暖的痒痒的。
年少无知的我那一刻想的竟然不是就这么给他吻上去，而是快速地在大脑里翻出前不久刚刚看过的科学杂志，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关殊说：“哥哥，如果你想要看清我的脸，离这么近是不行的。最好的距离是十厘米到二十五厘米，十厘米以内的话离得越近看得越模糊。”
在上天有意，关殊无意的情况下，我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靠近我的爱情。可是我把这个机会用来给关殊普及了一下物理常识，说不定还是他早就知道的物理常识。
由此可见我和关殊果然是有缘无份的，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谁也不知道谁的心意。又或许正如视觉距离一样，十厘米以内离得越近看得越模糊，我和关殊太熟悉太亲近了，以至于双方的心意渐渐模糊。
手上的木偶如今也十岁了，原本就粗陋不堪的木偶如今更见粗陋，外表却异常的光滑，像是被人长期握在手里摩挲。
心绪烦乱得很，我索性将木偶装进包里，出了工作室。外头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