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了两个庞大的行李箱慢吞吞地走在街上，里面是我和顾易宸的行李。我原本是坚定地拒绝和顾易宸一起回家的，但是我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深深凝视我的眼神。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悲伤在流淌，我紧紧地握住衣袖。
我面前的这个人，他是我的丈夫。也许不爱，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双方都还没有离婚的想法，所以我应该跟他一起承担他的家庭关系。
七日后便是圣诞节，街道上已经有了热闹的圣诞气息——商店门口的圣诞树和麋鹿，橱窗内悬挂的圣诞彩环和铃铛，窗户上映着的雪花，遍地响起的“铃儿响叮当”，无一不在张扬着过节的喜气与热情。我身旁是行色各异的路人，有裹成汤圆的生机勃勃的小毛孩，有穿着厚重棉衣的和蔼慈祥的老人，还有穿成北极熊的拖了一个银灰色箱子和一个白色箱子的我。
我在顾易宸公司总部门前站定，抬头望了望高不见顶的大楼，理了理围巾和帽子，这才走进去。
我不知道顾易宸的办公室在哪里，我这个做人妻子的，是第一次来到他的公司。
我稳了稳心神，对前台接待的小姐说：“您好，我想问一下顾易宸在不在。”
她脸上挂着一副十分专业的微笑，说：“您好，请问您有预约么？”专业之余她朝我的两个箱子瞟了至少两眼。
“没有。”
姑娘笑起来有十分迷人的酒窝，她说：“顾总现在有一个会议。您有什么事情么？我可以帮您转告程助理，他会替您预约时间。”
我说：“哦，不用了。我在这边等一下就好。”
不是我不给这姑娘面子，一是我觉得顾易宸架子太大，见一面要层层通报麻烦得紧，跟面圣似的；二是旁边正有一家简易的咖啡厅，冬日的咖啡厅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令人陡然心生向往。于是我向往地拖了行李，前去要了一杯咖啡，坐在楼下慢慢等顾易宸下来。左右他都是要下来的。
顾易宸没有下来，前台小姐口子提到的程助理倒是先下来了，这个人我是见过的。大约是前台小姐跟他打招呼的时候提了一嘴：“刚才有位小姐来找顾总，她……提了两个大行李箱，看上去不像是公务。现在在那边等着……”
程助理大步朝我走来的时候，我正捧着咖啡出神。
他说：“宁小……呃，太太，顾先生正让我出来接你。”
我愣了足有三秒才反应过来这声“太太”唤的是我。我起身：“顾易宸他什么时候下来？”
他礼貌开口：“顾先生请您先去他的办公室等他。十分钟后会议便会结束。”他的视线落到我脚边的箱子上，斟酌开口：“这是……”
我担心他误会我此番是来和顾易宸签离婚协议的，忙说：“哦，我跟顾易宸要去他爸妈家，是他让我收拾好行李来公司找他的。”
程助理听了我的话显然有些惊讶，对我的态度更加有礼貌更加尊敬。他抬手招呼了两个保安过来替我寄存行李，然后引我去找顾易宸。每路过一个人，他都停下来介绍我：“这位是总裁夫人。”我听见“总裁夫人”这个称呼忍不住翻白眼。前台小姐见鬼一样看着我，不停道歉：“啊，我不知道您是顾总的太太，对不起对不起……”我艰难地对程助理说：“这样招摇不太好吧？”程助理微微颔首：“不这样招摇我就要丢工作。”我说：“顾易宸平时对你们这么苛刻啊？”程助理说：“不敢。顾先生平时很有原则，但事情涉及到太太您，顾先生绝不会让您在公司受到一点委屈。”
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这样的速度走到顾易宸办公室，他的会议早已经结束。他一看见我就笑：“怎么穿得跟企鹅似的？”
我说：“明明是北极熊。你见过白色的企鹅么？”
他笑了两声，走过来替我摘下帽子手套和围巾，说：“你在这儿歇一歇，我们待会就走。”
我说：“我已经歇过了，现在就走吧。”
他说：“这么迫不及待？”
我说：“什么呀。反正早晚都是死，在这儿没事做就会一直紧张。我刚在楼下捧着热腾腾的咖啡杯子手里都出冷汗。”
顾易宸的父母家在相邻的N市，一路驱车前往，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
顾易宸的手扶着方向盘，抽空和我说话：“你聚精会神看什么呢？”
我头都不抬：“看诗啊。”
他皱了皱眉：“不是紧张么？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看诗？”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书，没人陪你一起紧张了你有些不安？”
他说：“坐车的时候看书毁眼睛。”
这是嘴硬。
我说：“其实我都快紧张死了。你看我看的是什么，你妈妈写的诗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已经研究好几天了，趁现在温习温习。”
他的表情明显有所缓和，却仍是嘴硬道：“别看了，对眼睛不好。”
顾易宸平时再怎么成熟稳重，如今离家越近，却越表现出不知所措来。我有点心疼他。
这个时候我已经想明白，缘何程助理在听到我要跟顾易宸回家的时候会这么惊讶，因他把他心底最沉重的心事都告诉了我，毫无保留，这样全心全意地打算要和我过一辈子。现在的时代，男生把女朋友带回家给父母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在顾易宸这儿这是比结婚还要大的事。
他其实是深爱他的父母的吧。
我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顾易宸，终于坐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
四个小时以后车子停在N市中心的一处宅子，闹中取静，这是一处欧氏的小城堡。
我赞叹道：“你们家真好看。所有的女孩子都梦想着嫁给王子，住进这样的城堡里，做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顾易宸淡淡道：“你这辈子嫁给王子估计没戏了，后两个倒是可以实现。”
我瞪他：“王子那是比喻，比喻懂么？”
他了然道：“哦。那么你三个都已经实现了。”
我说：“……”
我们在园子里首先碰见顾家的管家，他看见顾易宸，愣了一瞬，惊喜道：“太太，太太，小宸回来啦！”飞快往客厅里去了。
我笑道：“小宸？这名字比你可爱多了。”
这会儿已经将将下午五点，冬日里天黑得快，趁着半黑的夜色我仍然看清顾易宸黑了脸。
一踏进会客厅，迎面便走来一个高挑的妇人，穿着一件天鹅绒的衬衫长裙，举手投足间尽是书卷气。她气质卓然，保养得当，看上去只有四十岁的年纪。这应该是顾易宸的妈妈，我的婆婆。她望见顾易宸，脸上有孩童般的欣喜，然后看见我，眼底又泛出疑惑。
顾易宸此时僵硬着脸，不知道是为我刚才的取笑别扭还是在跟他妈妈闹别扭。
我上前行了个礼，尽量得体大方地做自我介绍：“阿姨好，我是宁可。初次来到家里看望您和叔叔，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顾易宸显然是觉得晾着我一个人不太厚道，才开口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这是宁可，我的新婚妻子，您的儿媳妇儿。”
“儿媳妇儿？”顾太太显然被这个词惊到。她的儿子从小未曾带过一个女孩子来家里，十九岁离家以后别说是女孩，就连他自己都鲜少踏进这个家门，如今一回来就牵了个据说是妻子的陌生女人回来，以后我儿子若是敢这样对待他妈妈我，我非打折他的腿。
可是能生出顾易宸这样的儿子，顾太太又怎么会是常人？
她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好几遍，然后瞪了顾易宸一眼：“臭小子，不回家就算了，娶了媳妇也不告诉老娘一声。”
我被吓得目瞪口呆，方才这……这话当真是面前这位气质卓然、婉约动人、跟李清照一样风度的现代女诗人任云平也就是顾易宸的妈说出来的？
然而女诗人快速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慈祥笑道：“你刚才说你叫宁可？”
我点头。
她笑得眉眼弯弯：“不错不错，好孩子，能降住我这要翻天的儿子。不过你们既然结婚了，怎么不叫妈呢？来，叫一声听听，妈给你改口费。老林，赶快去给我准备个红包……不不不，还是待会儿我自己去。”老林就是方才打过照面的管家。
顾太太用殷切的目光灼灼地瞅着我，我求救地看向顾易宸，他正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十分欠揍地站在那儿。
我小时候不懂事常常去关殊或者夏岚家里蹭吃蹭喝，关阿姨有时候会搂着我说：“可可你这么喜欢阿姨家，阿姨也特别喜欢你，那你给阿姨做女儿好不好？”由于他们家没有女孩，所以关阿姨分外想要一个女儿，但我喜欢归喜欢，叫一声妈却是万万不肯的。
而如今头一次见到顾易宸的妈妈，她便拦着我要我改口，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妈。”
顾太太满意极了，一路拖着我的手把我拖到沙发上。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一样打出来：“可可呀，你今年多大了？跟小宸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家小宸脾气不好，有时候他老子都制不住他，没有欺负你吧？臭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妈说。”
“哎小宸从小就冷冰冰的，跟他老子一个比一个倔，我都担心他娶不到媳妇。现在好了。”
“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自己开工作室啊，那多累啊，什么时候不想工作了就搁家里歇着吧，逛逛街美美容什么的。”
“啊，你说你是学画画的啊？学的是哪一方面呢？国画、油画还是素描？”
“我最想要一副全身画像了，浪漫主义风格的欧洲油画是最好，你可以么？如果是‘蒙娜丽莎’那种风格的就最好了，哎‘蒙娜丽莎’是油画吧？”
我简直是哭笑不得。顾妈妈的态度之热情、性格之健谈、为人之随和着实超乎我的想象，我几次三番想将话题引到她的诗集上面，以彰显我的见多识广以及对长辈的尊崇之情，然而无不以失败而告终。
陪顾易宸的妈妈聊天之余，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顾易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有这样一个妈妈，顾易宸怎么能说自己的家庭没有人情味呢？
六点的时候天已经黑全了，顾易宸这时才从楼上下来，他走过来坐到我旁边，十分不满地开口：“妈，人家第一次上我们家来你就拉着她不放，也不怕吓坏了她。”
顾妈妈柳眉倒竖，振振有词道：“可可又不是外人，怎么会吓到？再说了，臭小子你几年没回家了？你妈我都快发霉了也没个人好好说说话，好不容易家里多了个女性，我们娘俩热闹热闹怎么了？”
我正想开口安抚一下顾妈妈，这时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家里来客人了？怎么这样热闹。”说话的人便是顾易宸的爸爸，所谓专制又霸道的父亲。
这是一个端庄严肃的中年人，眉眼和顾易宸极为相似，深邃而倔强，几道隐藏的皱纹丝毫不显得人衰老，反而有种饱经世事的稳重感。他大踏步进来，一眼便看见站在我身旁的顾易宸，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的视线掠过顾易宸，落在我身上，疑惑道：“这是……”
我硬着头皮站起来，自我介绍：“叔叔，我是宁可……”
顾妈妈喜滋滋地站起来，亲切地挽住我的手臂，向顾先生道：“快过来看看，这是咱们儿子给咱们娶的儿媳妇，是不是很标致？”
顾先生的脸上略微有些惊讶，走到我旁边打量了我一会儿，说：“你叫宁可？多大了？”
我乖乖答道：“二十三了，叔叔。”
他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神情，淡淡说了一句：“臭小子不愿意喊我爸爸，你也不喊，是不是？”
我愣了一下，一旁的顾妈拼命给我眼色，我眼一闭心一横，喊道：“爸爸！”
他“嗯”了一声，说：“回家就好。都过来吃饭吧。”
顾易宸站着不动，我握住他的手，手心冰冷而潮湿。我趴在他耳边说：“有话好好说，你不能让我这左一声‘妈’又一声‘爸’白叫是不是？”
……
饭桌上的气氛很有些古怪，顾先生和顾易宸基本就是保持优雅的餐桌礼仪，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饭和自己面前的菜。顾妈妈一个劲地想要活跃气氛，两个男人不领情，她只好一次次地把话题转到我身上。这叫我很苦恼，主要是我现在很饿，眼睁睁看着好吃的饭菜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吃。
顾妈妈可能发现了我的异常，热心地说：“哎呀可可，怎么不吃饭呢？女孩子不要天天想着减肥了，把身体养好才能早点让我和你爸抱孙子呀。”
我腼腆地笑了一笑。这时我敏锐地注意到顾易宸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硬邦邦的脸上忽然浮起莫名其妙的笑容。
我忍不住想要翻白眼，当着长辈的面又觉得这样不大礼貌，随即还是耷拉下眼皮，摆出恭顺贤良的模样。
趁着饭后喝茶的工夫，顾妈妈将我叫到书房去，于是餐桌上便只剩下顾先生父子二人。顾妈妈这是有意要给他们父子单独相处的时间，这亦是我的愿望。
我踏进书房，惊奇地发现这个房间竟然不同于寻常板正端庄的书房，淡紫的墙面，檀木的香气，倒像是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用的书房。果然是诗人，我在心里默默地给顾易宸的妈妈点了个赞。
她温和地笑着：“这个房间是我自己打理装修的，妈妈的眼光还行吧？”
我点头。
她继续说：“我也觉得我的眼光很好。我一看见你这孩子就喜欢，面善，像是冥冥之中就有做母女的缘分一样。”她顿了顿，说：“顾易宸已经三年没有回来这个家了，事实上他上大学以后一年也只回来一次。不是他不孝顺，其实我清楚，是我和你爸对不住他。”
我沉静地看着她，她忽然掩去了眼角的悲伤，从书架子上取了个东西。是一本厚重的相册。
她似极为感叹，一页一页地翻着，说：“你看，我们一家人的照片全在这里。几乎全部都是我和你爸的照片，臭小子的照片寥寥无几。他小的时候，我还是个渴望浪漫和自由的诗人，把儿子当成累赘。那时候你爸的事业正处在上升期，更是没有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儿子身上。现在我想起那些年来，脑海里竟然没有一点对我儿子的印象，他七八岁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是在爸爸妈妈的膝盖上背上长大的，我的孩子却早早地学会了独立。他小时候原本是他奶奶带大的，直到他九岁的时候奶奶过世，他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了，开始对事情冷眼旁观，沉默寡言。等到我和你爸爸终于把心思放到了儿子身上，儿子的思想几乎已经成熟，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愿意按照他父亲为他设定的人生活着。我劝不住儿子，更劝不住你爸，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打拼就是为了留给儿子一份成功的事业，可是儿子对他的事业毫无兴趣，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活得很失败，父子二人就此翻脸。”
原来是这样。那些顾易宸没有告诉我的，原来是这个样子。我七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成日里和夏岚、关殊厮混在一起，真是狗都嫌的年纪，我有一双疼爱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惯着我的奶奶。我爸妈虽然不大管我，但在该管的事情上我觉得他们做得还行。总之我有一个健康快乐的童年。难怪顾易宸要说：“你的爸爸妈妈很好。”
顾妈妈眼里是浓浓的自责：“我和你爸是一对自私的父母。小宸他虽然独立得早，看起来成熟稳重，但他对于小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我真怕他偏执起来伤害到自己，可可，你不知道我看见他结婚有多么开心。”
听到这些，我心里其实非常生气。但他们是顾易宸的父母，即使不称职，也依然是顾易宸深爱的人。他们现在或许疏离而陌生，但骨子里血浓于水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忽然很想，很想抱住顾易宸。我与他相处这几个月以来，从来都是他主动靠近我温暖我，如今我也想靠近他温暖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