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易宸弯腰在雪白的墓碑前搁了一束黄白色的菊花，然后在我身旁站定。
前不久的Y市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从天际飘进心底。我脑海里想起《红楼梦》里的诗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奶奶她选择了这样一个最干净的季节离开人世，一切都如同她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一生。没错，我宁愿相信是奶奶选择了消逝，而不是消逝选择了奶奶。似乎这样想着，我就可以告诉自己奶奶走得很安详，她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找寻她先行一步的爱人。
顾易宸轻轻在我耳边说:“我们先走吧？爸爸妈妈可能有话要对奶奶说。”
我望向站在一旁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周身流淌着肃穆而悲伤的情绪，让我想要开口责备他们，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他们便是我的父母，一去澳洲就是两年的父母。
我很清楚，我没有理由责怪他们。因他们现在所承受的伤痛与遗憾不比我少。
我小的时候，奶奶会对我说:“可可，有时候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幸福，因为他们无牵无挂地去追求自己毕生所不可得了，而活着的人却要承受着亲人爱人死亡所带来的痛楚。”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人死以后身体会变得冰凉，他再也不能说话不能笑不能哭。我幼年跟关殊去关叔叔的医院玩，透过病房门上模糊的玻璃看见人们手上挂着点滴，鼻子上盖着氧气面罩，每一口粗重的呼吸都是在贪婪而努力地活着。我甚至看见过从手术室里推出一个个浑身插满管子的人，护士姐姐说他们都活不久了，医生们已经尽力了。所以，生病和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奶奶为什么要说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幸福？
我和顾易宸一起朝墓园外走去。经过一座座端庄的墓碑，我和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似乎是怕惊动了安息在此的魂灵。但我清楚，顾易宸不相信有灵魂的存在。
我轻轻开口:“顾易宸，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希望我能够先于你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想一个人留下来，我会很孤单。”
他偏过头来看我，一双温厚的手掌覆上我的脸颊，他说:“你才二十三岁，可可，现在就开始想五六十年以后的事？”
我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你看，很多仙侠古装剧里，一对很好的情侣，常常会有一方替自己的爱人挡住敌人的攻击，用生命换爱人平安。这样的剧情总会把我感动得不行，但现在想起来，爱入骨髓的两个人，无论谁替谁死去，留下的那个人如何能够一生安好？奶奶在爷爷走后的二十多年里活得潇潇洒洒，但即便是我和爸妈，她最亲的人，也无法体会她内心是怎样的悲苦。”
我握住他的手，说:“所以，你永远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我很怕孤单。”
一场雪过后正是最冷的时候，顾易宸握住我冰凉的手指，微微皱了皱眉。他顺势将我整个人环抱在胸前，用他厚重的大衣将我裹得扎扎实实。
我以为他没有听进去我刚才说的话，然而他突然开口，猝不及防地吓我一跳。
他低低地说:“可可，你就没有想过，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寂寞？”
我愣了一下，微微仰起头来看着他。此刻我正靠在他胸口，这样近的距离，于是当我仰起头，正好能够看见他弧线美好的下颌。我忽然想起时隔四年在“塞纳河畔”咖啡厅看见他的时候，我心里想，这个人有一张迷人的下巴。
他清清淡淡地开口补充，声线里却有着不易察觉的悲凉。他说:“我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你觉得小孩子知道什么是孤独么？其实怎么会不知道呢？小孩常常比成年人还要敏感。但我的倔强和骄傲不允许我承认自己的孤单寂寞，我暗暗告诉自己，你一个人就可以做得很好，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常年身处其中，我早已不知寂寞为何物。但前些天在美国，我站在美国的街道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却找不到一个与你相似的背影。那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深切地尝到孤独滋味。我一想到你在国内，可能正和那个人在一起，我就嫉妒得要发疯了。但我清楚，你在我和他之间犹疑不定，对我对你对他都是一种伤害和折磨，你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同时我的自尊让我控制住自己不去联系你，不去探知有关你的任何消息，直到那天我突然觉得莫名的心慌。可可，我从来不信所谓命运和鬼神，但那时候真的就像是冥冥中与你有所感应一样。我打开手机，看到你半个小时前发来奶奶病重的消息，什么自尊什么骄傲，我满脑子都是你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怎么能够不在你身边？所以我回来了，却还是晚来一步。
“这些天我重复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你告诉我你心中的那个人还是他，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了，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会继续于千万人之中找寻一个合适的人？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样做的意义，既然我决定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成家，我何不找一个两情相悦的爱人？”
他忽然俯下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头一次知晓何为爱上一个人，但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要忘记一个爱人需要多久。你觉得需要多久？如果你离开了我，我需要多久才能忘记你？”
我想起，自我和顾易宸相识以来几乎无话不谈，我和关殊的过往、他和父母的芥蒂，这些所有本该被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事情，我们却都愿意跟对方讲。顾易宸他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深不可测却又充满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要向他靠近。
但在对方面前再怎么无所保留，他方才所说，却是我从未曾听到过、甚至想也没想过的。
如果说当初和他结婚我还有所顾忌的话，我最担心的不是他可能会爱上我，而是说不定哪天我爱上了他而他却无法爱我。我从来不善于追求别人。
但上天对我着实眷顾，因我发现我已经深爱他，他却已经提前一步对我诉说心肠。有一天，你发现你忐忑爱着的人原来也爱着你，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你会觉得受再大的委屈也是值得的。况且，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他的心，这样好的事情，我怎么能够不珍惜？
想到这里，我紧紧环抱住顾易宸的腰，他的身材好极了，使我正好能够以最舒服的姿势抱住他。我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哽咽道:“我不会离开你。顾易宸，我爱你。”
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脊背在一瞬间僵直，他的声音听在我的耳朵里似乎有些缥缈:“可可，你说……你爱我？”
我趴在他胸口闷闷地说:“你听错了，我没有说那个。”
他忽然用力迫使我站好与他对视，他故作严肃嘴角却又崩不住笑意:“你休想蒙我，你是在挑战我的听力和记忆力么？还是……在挑战我的忍耐力？”
我愣了一下:“这跟忍耐力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回答我，却把我重新揽入怀里。
他在我耳边叹了口气:“你知道即便是在梦里我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对我说这个。”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击中，只能抱他更紧。
他接着说:“我也爱你。”顿了顿，仍补充说:“或许比想象中更爱。”
我愣愣地望着他，几乎要哭出来，直到一个吻带着顾易宸特有的气息压下来。当我闭上眼睛渐渐失去呼吸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方才所说的“挑战他的忍耐力”是什么意思。
我眼里的最后一丝迷茫终于完全褪去，伸出手臂环上他的脖子，无比坦诚而认真地回应他。
我想，这是久违的、正儿八经的一个吻，甜丝丝并且带了一缕沁凉。
从墓园里出来，踏着潮湿的青石板走了足有半个小时，才遇到第一个公交站牌。
由于所在位置偏僻，公交车上乘客寥寥，顾易宸一路牵着我走到后排坐下。随着车子缓缓发动，我开始跟他这个外地人讲解Y市的习惯特点，就从所坐的707路公交车讲起:“Y市的公交车一向是人挤人，因为它处于丘陵地带，道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平时人们出行的主要方式便是公交车。但707就比较特殊，因为它途径殡仪馆、墓园这些地方，并且每年都会发生一两起中小车祸，许多人觉得不吉利，把707称作是‘天堂直班车‘，宁愿多换乘几趟，也要尽量避开乘坐这趟车。但其实707沿途尽是些偏僻而别致的地方，人又不多，在某个阳光晴暖的午后，坐在窗边有心留意，就能够拍到许多特别的照片。只可惜我拍照技术不好。”
他伸出长臂将我揽住，头轻轻靠着座椅背，脸庞微微仰起，极是慵懒肆意。他说:“你的眼睛便可以是最好的相机。”说着，他将一对耳机塞在我的耳朵里，于是我闭上眼睛，心里想着，这是不是就是恋爱的感觉？
我很感谢，能够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最爱的人。
两天后，我和顾易宸便启程返回C市。在家里的半个多月，爸妈未对家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这位女婿提出任何质疑和不满，双方闲话家常什么的非常随意自如，好像他们早已认识顾易宸多年。
直到临行之前，爸爸将顾易宸叫进书房单独谈话，我这才放下心来，对嘛，这才正常嘛。
挥泪告别了爸妈，一上飞机我便缠着顾易宸:“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他专心致志地对着平板上的文件圈圈点点，头也不抬地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
我怎么可能这样就被他糊弄到？仍缠住他。
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将耳机递给我:“要不听会音乐、睡会儿？”
我咬牙切齿道:“你又让我睡觉，你一觉得我烦就哄我睡觉！”
他挑了挑眉:“不是你自己有一上车就睡觉的毛病么？”
我说:“……”
半晌，我咬着唇委屈道:“这才结婚几天啊你就开始这样敷衍我了……我以后得日子怎么过呀？”
他微微垂了眸做出思考的样子，不如三秒便开口道:“109。”
我说:“什么109？”
他说:“结婚109天啊。”
“……”我说:“你对我不好，我要跟你离婚！”
顾易宸还未开口，旁边与他隔了个过道的女士便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烦死人了，知不知道这是公众场合，要撒娇要吵架回家去，不知道会打扰到别人么？有没有家教？”
闻言我觉得有些稀罕，从小我被我爸我妈我奶奶还有关殊教导那么多年，怎么就没有家教了？况且没有规定说飞机上不许人讲话，而我与顾易宸说话更是压低嗓音说的，这位小姐耳力真好。我探出头看了看，一眼看见这位女士锥子般的下巴和红而丰盈的嘴唇，二十六七的样子，除去夸张的妆容应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美女。
顾易宸清清淡淡地对这位不大不小的美女说:“这位大姐，抱歉，我们家这位有点闹小孩子脾气，打扰了。”
他的脸上有着毫不诚恳的歉意，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趴在他耳边说:“顾先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促狭的一面？”
顾易宸口中的“大姐”美丽的脸庞几乎已经气得扭曲，然而对着顾易宸这张妖孽祸众的脸，她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
我在一旁笑得开心极了，顾易宸瞥了我一眼，说:“还离婚么？”
我随即反应过来，瞪他一眼:“离！”
这时一个踩着细高跟的女人“嗒嗒嗒”走过来，方才那位尖下巴的大姐扬起清脆的声音挥手招呼:“宽宽！”
被唤“宽宽”的那位却欣喜地唤道:“Chen？天哪，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脑仁一时有些疼，你知道什么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么？这就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