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和关殊一起来到V半岛,这是我曾与顾易宸一同来过的地方——或许正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残留着顾易宸的影子,我能骗自己,你看,顾易宸一直都在这儿,你没有离开他,他也没有离开你。
出了机场便有观光车,可以直接通往宾少的私人别墅区和城堡酒店。V半岛明明是一处旅游胜地,这里有比寻常太阳更明亮的阳光,有比寻常行道树更青翠的叶子,有沉静的街道,和暖的风。但是这里却鲜少能够看见成群的游客,就连机场大厅离也只有稀稀落落的推着箱子的人。
关殊的声音蓦地响起:“可可,你很喜欢这个地方,是不是?”
我回过神来:“嗯?噢,你看这里的天空多么明朗,空气也很新鲜,海水非常非常蓝,待在这里心情会很好。”我指着车窗外的环境给他看。
他的眉头舒展开朗,一瞬间笑容竟和天空一样的明朗。他说:“嗯,这个时候心情好是最重要的。”
我笑了笑。但我清楚,他也清楚,并不是笑一笑就说明心情好,因为除了开心的笑,还有苦笑、讥笑、嘲笑、哂笑、惨笑,另外还有一个词,叫绝望的笑。
即使各自心知肚明,我也无法把这些话拿到明面上说给关殊听,不然他一定会抓我去看心理医生。他现在依旧宠爱我,却再也不会任由我胡闹,我不能够再熬夜,吃大油大火的食物,不能够像当初那样深夜里和许宽在冰凉的海里游泳游到筋疲力竭。我不能够做任何他认为危险的事。
我刚才想到了谁?许宽。
我在嘴角扯出一个笑来,偏过头跟关殊讲:“我上次在这里差点命丧海里,你知道么?”
他抬眼:“怎么回事?”
我懒洋洋地靠在车窗上,口气轻松:“是一个爱慕顾易宸多年的女人,她看不惯我,非要跟我比试游泳。像顾易宸这种冷冰冰的人,居然有那么多人喜欢他,这说明现在的女孩子的眼光普遍不怎么样。”我笑了笑,说:“哥哥,我还是觉得女孩们应该会更喜欢你这种类型的,至少付出了心意会收到你的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和善的微笑。”
他冷静地审视着我,一直看到我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他说:“那你,你的眼光一向很好,你是画家,有些作品是得过世界级的奖项的。你的眼光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糟糕的?”
仿佛有一盆冷水骤然浇到我头上,我的右手手指开始泛白,指尖冰凉,碰到车窗边的扶手的时候会有锐痛感传到神经中枢。关殊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急切地握住我的左手:“你不舒服了可可?你的嘴唇在发白。”他说:“你不要难过,这些话我再也不说了。”即便是我与关殊关系最僵的时候,他在我面前也从未这样小心翼翼,生怕有哪一句话哪一个字戳破我的伪装。
我轻轻地抽出手,摇了摇头:“哥哥,你不要对我这么小心,我不习惯。”我补充说:“还是跟从前一样吧。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
他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郑重地开口道:“好,那我有话就直说了。”
我抿着嘴:“哥哥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好玩儿?”
他没有理我的这句玩笑话,很认真地闻出他的问题:“你想要来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有你和顾易宸的记忆,是不是?即使那个仰慕顾易宸的女人给了你苦头吃,顾易宸也解决得很好,让你很开心,是不是?你根本就忘不了他,是不是?”
我偏着头想了想,回答道:“没错,你说的对。但有一点,我不是忘不了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忘记他。”
我叹了口气:“哥哥,你最清楚重新爱上一个人我现在的状况,即便我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又有什么用?我还能重新爱上一个人么?”
他说:“忘了他,你可以不再痛苦。”
我不再说话。
我想,如果我说我没有觉得痛苦,他们谁也不会相信。实际上,我从未觉得离开顾易宸是一种痛苦,即使这个离开要以伤害他为代价。我这一生注定无法圆满,但在那些尚可圆满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披星戴月而来,赠我九天星辰,赠我不可言说的暖意,我感谢他曾把我爱得那么好,让我在离开以后,在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孤单和疼痛中,仍然能够触摸到那些美丽的略带苦涩的记忆。
一个月前的一个月前,是三月十九号,我去年八月种下的一拨樱草花的种子,花盆就摆在工作室的窗台上,在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灌溉下,原本看起来不怎么茂盛的盆栽竟然在那天开出第一朵花来。嫩黄嫩黄的,是初春的颜色。我喜滋滋地在台历上的这一天画了一朵简笔小花。这个时候,夏岚推门进来。
我头也不抬:“哟,终于想起我了呀?你甩手掌柜当得可真是舒坦,一点也不怕我把工作室变卖了卷款跑路。”
她“蹬蹬蹬”地走过来,劈手从我手里夺过台历,我的手一颤,钢笔立刻在纸上牵出一条小尾巴来。她瞥了一眼,说:“你改行画漫画了?瞧这小花朵画的,还不如我小学三年级的水平,不知道你在法国的那几年光阴都虚度到哪里了。”
“你可以侮辱我的职业,但请不要侮辱我的艺术亲爱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取过台历,将方才钢笔划过的一小段曲线补充成一颗树枝,另外配了一片叶子。
她说:“好吧好吧。”随即反应过来:“等等,你的职业有一半是我投资的,那我侮辱你的职业岂不是等于侮辱我自己?”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谈了恋爱怎么还有利于提高智商呢?”
于是夏岚娇羞地嗔道:“你妹啊。”
我是在过年的时候发现了夏岚和吕晨一的奸情。
大年初三,顾易宸开车载我回Y市我爸妈家。车子停在家门口,我一下车,看见不远处夏岚家门口的花带旁边蹲了个人。我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于是走上前招呼道:“……吕晨一?”
他抬头,十分欢脱地跟我打招呼:“咦?可可,新年好啊!在这里碰见你真是好巧呀!”
我说:“一点儿也不巧。今天我回家。不过你怎么在这儿?你家不是在C市么?大过年的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吕晨一的脸瞬间就皱起来,他戚戚然道:“我……我自然是来这里追求我的幸福的。”
我一时没忍住,笑得不能自已。吕晨一幽怨地瞪我一眼,说:“我……那个……夏岚,你知道的吧?”
我翻了个白眼:“哪个呀?”
他气鼓鼓的:“那个,就是那个!”
我说:“哪个?”
这个时候顾易宸走了过来,吕晨一看见顾易宸如同看见救星,他指着顾易宸羞涩地对我说:“他,他对你,就是我对夏岚。”
我叹了一口气,这么缺心眼的傻孩子,能追求到幸福么我说?真愁人。
其实吕晨一的家教甚严,他能够在大年下从家里追夏岚追到Y市来实属不易,偏偏他好不容易拿着地址找到夏岚家的时候,敲门死活没人应。
我说:“哦,夏岚他们家每年初三一大早都会去城西她二姨家,一般晚上才会回来。所以你在这儿把手敲断也不会有人应你的。哎不过你来找夏岚,就没有提前跟她联系一下么?”
他像个中学男孩一样挠了挠后脑勺,说:“没有,我怕她不让我过来。”
我同情地拍了拍吕晨一的肩膀:“相信我,少年。如果她不乐意看见你,你就算追到家门口她也能把你扔回去。”
他一脸颓然地蹲了回去。
我笑眯眯地握住顾易宸的手,回头对吕晨一说:“少年,先来我家暖和暖和吧。”
吕晨一颇有气节地把头一扭:“不去!谁要看你们秀恩爱。”
我和顾易宸往前走了两步以后,忽然有一个脑袋从后面探过来,非常有“气节”有“血性”地说:“宁可,听说你爸爸妈妈都是大学老师,我从小就不受老师待见,待会见了你爸妈你可得罩着我呀。”
到了晚上,我把吕晨一送到夏岚家门口,目送着他奔向他的幸福。
或许是夏岚真的与他日久生情,又或许是吕晨一误打误撞入了夏爸妈的眼,总之他当晚就留在了夏岚家里,自此以后以夏家女婿自诩,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
窗台上的樱草花摇摇晃晃,不卑不亢地展示着仅有的春意。我问夏岚:“吕晨一那个傻帽儿是怎么得到你爸妈的青睐的?”
此时夏岚正隔着玻璃门盯着外间埋头处理样片的吕晨一看,嘴角有弧度扬起。我叹了一口气。
她回过神来,说:“你刚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你继续。”
她笑嘻嘻地坐到我旁边来:“你别看我爸这么些年在商场上勾心斗角,其实他可烦那些圆滑的商业精英们了,就像你们家顾易宸那样的,我爸觉得他们心思太深沉,我以后肯定得受委屈。而吕晨一嘛,鲜活单纯,我爸一眼就看出他品性好……”
我说:“哎不对,我们家顾易宸怎么就圆滑了?”
她“哼”了一声:“你能说吕晨一傻帽我凭什么不能说顾易宸圆滑?”
我说:“夏岚你这倒戈够快的呀,前不久你还说顾易宸是你心中的阿波罗……”
她从我手里取过我的水杯喝了一口:“现在顾易宸要还是我心中的阿波罗,你能忍么?”
“也不是不能……我允许有爱慕顾易宸的姑娘们存在,毕竟喜欢他的人越多就越显示他有魅力,间接地能够证明我的眼光好。只要你们对我男人的爱慕之心放在心里不要让我知道,我都可以容忍的。”我笑眯眯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简直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圣母样的光辉。
夏岚说:“她们把爱慕之心放在心里不让你知道,你怎么能够知道你男人有魅力,你的虚荣心如何满足?”
……也是。于是我陷入一个逻辑困境中,百思不得最优解。
最后得出结论:感情什么的真是谜之存在。
夏岚将玻璃杯里的水喝得见底,顺手将空杯子塞到我手里,自己摇摇摆摆地走到窗口,说:“哎你手里居然还能开出花来?你比以前温柔多了,连这么娇嫩的东西都能养活。”
我站起身往杯子里续水的时候,正好听见她这句疑似讽刺的赞扬,手一滑玻璃杯就砸在了地上。
夏岚被吓了一跳:“刚夸你温柔,你就砸个杯子跟我示威是不是?”
我没空理她,因方才真真切切从右手手指传来突然的剧痛,让我的脑袋都麻了一麻,疼痛猛烈,我甚至无法分清哪根手指才是疼痛根源。
夏岚走过来:“你在发什么愣?”
我下意识就把手指藏到袖子里,微微背在身后:“我没事儿,就是忽然有点晕。”因在低头的瞬间,我看见我的右手中指和食指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没来由地就开始心慌。
从年前开始,偶尔不小心磕到碰到哪里,我的手指隐约就会有一点疼,但是始终不太在意。但即使再没有在意,现在好像也没有办法继续忽视了,这两天手指渐渐又疼又麻,这种疼痛甚至还有向整个手臂扩散的趋势。
然而夏岚眼睛一亮,凑上前来:“可可,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愣住了。
她接着说:“怀孕初期通常会有头晕乏力易疲劳的症状,你跟顾易宸也结婚这么久了……”
我打断她:“我觉得应该不是……”我最近是有些头晕,但与其说是疑似怀孕,我更加觉得应该和我偶尔发白的手指有关系。
夏岚拖住我:“走走走,我们去医院看看。”
我立刻拒绝。
夏岚说:“怀孕可是大事,你不去的话我就叫顾易宸亲自过来陪你去了。”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第六感这种东西?——有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下意识就不想让顾易宸知道,似乎这样可以有所挽回和补救。我心里似乎有一个小人儿在对我说:“不能让顾易宸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小人儿说:“他说的很对!”于是我妥协了。
在医院等了半个多小时的检查结果,自然不是怀孕。
但我宁愿是怀孕,真的。我希望这些天来愈加确切的身体的某些不正常都是由怀孕引起的,但究竟是怎样的连锁反应,会让怀孕引发手指疼痛?
夏岚觉得遗憾极了:“好可惜呀,我还指着你赶紧生出来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让我玩的。”
我说:“有孩子他爸在,我们家孩子不玩儿你就不错了。”
夏岚气结。
我在医院门口费了好大劲把夏岚劝走,至少跟她解释了三次我有一点重要的事要办我真的不是去会情人,她半信半疑地开车扬长而去,我扭头就又进了医院。
在一个走廊拐角处,我直直撞上穿着白大褂的关殊。
——我非常后悔为什么没有去二院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医院,这样一个偶遇,弄得我真的像是瞒着夏岚和顾易宸去会情人了一样。我的内心很复杂,想扭头就跑,然而关殊并不打算装作无视我。
他将手上的病历本递给旁边的一个护士,示意她先过去,然后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说:“……关殊,好巧呀。”
我发现我简直有一定程度的语言沟通障碍,比如这个时候关殊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一出口便和吕晨一一样的白痴,一句“好巧”脱口就出来了。实际上巧你妹,如果我出现在医院是个意外,那么天天在这里上班的关殊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意外了。
他果然说:“没什么巧的,不过在这里看见你倒是挺意外的。你来找我?”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阻止了他的自以为是:“哦,不是。我有点事。”
显然关殊没有夏岚那么好糊弄,他说:“什么事?看望病人?”
“……”我只好说,“不是,我来看病。”
他的神色终于有所动容,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刚进来。”
他抓住我的手臂,有些焦急道:“跟我来!”
其实我不能理解关殊为什么这么着急,仅仅是因为我说我病了,那么也可能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感冒,他为什么这样着急?
后来我才知道,关殊他果然知道一些我从不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