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老天爷啊，千万别让我再碰见顾易宸吧。他日理万机平时能够忙得昏天黑地的，不至于一天三两趟地往医院探望伤筋动骨的下属吧？但这个下属与他朝夕相处，怕是不能与普通的下属同日而语……
更何况还有“墨菲定律”这种谜一样的存在警醒着我们：你越不想看到什么事情发生，它就越有可能发生。
我担心极了。如果被顾易宸看见我三番五次地出入医院，他一定会察觉到什么，他随便派几个人调查一番，我的病情、我为什么突然绝情地离开，这就都瞒不住了。他的性情和脾气，我几乎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一面把头埋在竖领的外套里，一面来回打量着四周。关殊忍了半天，忍不下去了，开口：“宁可你……”
我立即扭过头朝他比出“嘘”的手势，然而掠过他，我猛然间在他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但不是顾易宸。
好在此番墨菲大人似乎是正在打瞌睡，“墨菲定律”终于放我一马。
是许久不见的夏岚。
这时关殊已经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随即他了然道：“噢，是岚岚，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我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我没办法跟她解释。”
关殊垂眸瞟了我一眼，说：“实话实说。”
我立刻摇头，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行，她一定会出卖我，顾易宸……”
关殊蓦地打断我：“够了！”他这一声怒吼实在是中气十足，即便是在嘈杂的人群里也是十分突兀，我下意识就朝夏岚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却再也看不见夏岚的影子。
关殊冷冷地道：“宁可，我之所以答应替你瞒着，是我以为这样你就可以无所牵挂地休养治病。你要是还这样担忧这个担忧那个，千方百计瞒着这个瞒着那个，我就亲自去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顾易宸。”
我说：“哥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他不说话，神色冷淡，抄着手盯着我。
我颤巍巍地伸出扯他的衣袖：“……我们走吧。”
关殊冷哼一声，到底还是跟我一起走了，只是他反客为主，反手就握住我的手腕。
刚走了没两步，背后忽然传来一道饱含杀气的、气势汹汹的声音：“宁小可，你给我站住！”
我的心颤抖了两下，偏着头对关殊说：“我们还是跑吧？”
他低头看我一眼，然后对我自以为十分凌厉的目光置若罔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头冲夏岚粲然一笑：“岚岚，好久不见。”
我愣了三秒，当即扯出笑容扭头跟夏岚打招呼：“岚岚……”
夏岚这个时候已经在我面前站好，一张脸臭得不行，她挑眉道：“咦，这里谁在和我讲话？”
我默默地缩回了头。
下一刻夏岚就跳过来捏住我的肩膀，凶神恶煞地说：“宁可你长本事了，一声不吭就失踪三个月，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和我们家小晨一。你还有脸回来？”
我感觉自打我生病以后我浑身上下就变得非常脆弱，这会儿被夏岚捏着肩骨，我疼得呲牙咧嘴，求救的眼神望向关殊，他的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摆明了打算袖手旁观。
我一边试图把近日手劲越发大的夏岚的手掰开，一边解释道：“我哪有一声不吭，我明明跟你打了招呼……”
闻言她的手下更加发狠：“你那叫打招呼？你就是通知了我一声立马没影了，烂摊子扔给我，爱谁谁。要不是看在吕晨一的份上我才懒得替你管。”
我热泪盈眶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她嗤之以鼻：“哼，不要以为你挤两滴眼泪我就会心软。”
其实我挤了两滴眼泪并不是真的感动或者博同情，我是真疼哭的。
关殊终于看不下去，轻描淡写地就阻止了场面继续恶化：“我们去门口的咖啡厅坐坐，你俩一定有话要说。”
咖啡厅里，点单的时候关殊当机立断替我点了一杯热牛奶，虽然我比较想喝点刺激的，但理智告诉我和医生作对绝对没有好下场，我紧紧地闭上嘴巴。
夏岚盯着我好一会儿，说：“你的脸比以前圆多了。”
我握着牛奶杯的手抖了抖，说：“其实我没好意思揭穿你，你比以前胖多了，腰身都没有了。”
她却毫不在意，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为什么要突然抛弃我们离开？”说话时她瞟了关殊一眼，补充道：“别告诉我是为了和关殊双宿双飞，顾易宸相信，你以为我也相信么？”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顾易宸，愣了足足十秒，这十秒里，夏岚一声不吭，只有关殊轻轻地搅拌着咖啡偶尔发出勺子与杯壁碰撞的叮当声。
我正要说话，关殊却轻笑着开口了：“为什么就不能是和我双宿双飞？”我的脸蓦地一红，但总归他的话替我解了围。
夏岚一愣，随即说道：“你们俩得了吧，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一个温温吞吞，一个别别扭扭，要是真在一起才见鬼了。哎关殊你这么看着我是怎么回事？”
关殊笑了笑，说：“没什么。”然后不再说话。
夏岚立刻又把眼神投向我：“你来说说吧，宁可。”
我说：“说什么？”
她瞪着我：“说说你为什么抛弃‘想入非非’，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抛弃顾易宸。”
我说：“我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她的情绪有点激动，猛地将杯子掼在桌子上，说：“有什么迫不得己的原因让你连我都不能告诉？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让你能够那么伤害顾易宸？我告诉你宁可，虽然我跟顾易宸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但他毕竟也是我夏岚曾经喜欢的人，我把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介绍给你，你有什么苦衷可以这样践踏我的心意和他的真心？你说！”
她一时没有把控住声音，立刻便有各种好奇、惊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我们桌子上，而我就如同当众游行的死囚，一方面被法条伦常鞭笞着，一方面又被万众的舆论声唾弃着。
关殊提醒她：“岚岚你注意一点，这是公共场合。”
夏岚闻言恶狠狠地朝众人的目光瞪了回去，我身上瞬间就减缓了三分之二的来自众人的压力。然后她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哼，被你气得都没素质了。”
我刚才还有点想哭然而现在只想死过去。
夏岚接着说：“你把工作室交给我的时候我以为你和顾易宸去度假了什么的，结果三天以后我见到顾易宸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你和他分手了。噢，我说错了，不是分手，是离婚。”
我捧着牛奶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
她瞟我一眼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顾易宸那个样子，他一直骄傲优雅，像是最衿贵的王子，跟我们这些平民向来都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倒是比以前接地气了很多，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就像大病了一场。宁可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你要这样折腾他？他不是厉辉，也不是林晖，不是以往我认识的那些男孩子。宁可，我们俩认识二十多年，只要你告诉我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二话不说绝对站在你这边。所以你说吧。”
我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没有，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
夏岚整个身体往沙发上一靠，满脸的神色尽写着嘲讽——和顾易宸一样的嘲讽。
关殊突然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他刚走了两步却又退回来，低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要不要去？”
“……”我说。
夏岚凌厉的眼神立刻戳过来：“她不能去，得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平静地笑了笑，仰着头对关殊说：“我不去。”
他没有什么表情，点了下头便转过身走了。
等关殊回来的时候，方才还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战场已经转变为声泪涟涟的琼瑶剧现场——夏岚坐到了我的沙发上，抱着我的肩膀失声痛哭，连围观群众指指点点的目光都顾不得。
关殊只好坐在刚刚夏岚的位置上，蹙眉道：“你……告诉她了？”
我无奈地说：“她刚才像是要把我吃了，我能不告诉她么？”
我指指肩头，也快哭了：“我现在已经后悔死了。”
关殊歪了歪嘴角，伸手端起咖啡杯，大约是想起那是夏岚的杯子，又放下，背靠着沙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和夏岚。
我不耐烦道：“夏岚你给我起来，生病的又不是你你哭个什么劲儿？”
夏岚闻言哭得更厉害，一个劲儿地摇头，鼻涕眼泪更是一个劲儿往我衣服上蹭。我眼巴巴地望着关殊，说：“哥哥你能给她递几张纸巾么？我够不着……”
关殊叹了口气，一边递纸巾一边说：“岚岚，可可的身体经不住你这把劲儿压着蹭着。”
夏岚几乎是立刻弹开，眼泪汪汪地说：“对不起小可，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我还那样骂你……”她说着就又开始哽咽，索性趴在桌子上号啕。
我的心里忽然就柔软得一塌糊涂。我和她三个月未见，这三个月里我在鬼门关来来回回，把我最大的秘密瞒着她，重新见面的时候却能够毫无芥蒂，就如同我只是下楼买了一瓶酱油。
关殊沉默片刻，忽然说：“我这样看着你们两个，就有一种回到十来岁的感觉，两个麻烦不断的小丫头。”
听到这个夏岚也不哭了，抬起一张花猫似的脸瞪着关殊：“关殊，小可她瞒着我也就算了，你为什么也替她一起瞒着我？你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偏心，干什么都只顺着她一个人的意。”
关殊说：“……”
这时咖啡店门突然打开，一个跳脱的身影就冲了进来，他张望了两下，随即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对夏岚说：“岚岚你怎么哭了？医生说你不能哭的！”
我好奇地问吕晨一：“她为什么不能哭？对了，你们两个今天来医院干嘛？”
吕晨一居然这个时候才看见我，他见了我如同见了鬼，叫道：“我靠，宁可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是人是鬼？”
夏岚抬起头毫不留情地对吕晨一吼道：“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你先去车里等我，快去快去。”吕晨一摸摸鼻子，委委屈屈地走了。
然后夏岚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今天来医院是……产检的。”
我惊呆了，瞪着她还未显怀的肚子，说：“未婚先孕？”
她愤愤道：“什么未婚先孕，我和吕晨一已经扯证了，现在娃也有了，就差一婚礼。我还等着你给我当伴娘呢。”
我笑道：“好呀，我现在又是单身女性了。哎不过有没有讲究说离过婚的女人不能当伴娘啊？会不会不吉利？”
夏岚说：“管他的。”
好，管他的。只要那个时候我还能站起来，我一定去给你当伴娘，我保证。
一个小时以后，夏岚和吕晨一起把我和关殊送上飞机，我觉得这一趟C市之行十分圆满。临行之前夏岚对我说：“可儿，虽然我不赞同你把病情瞒着顾易宸，但是既然你这样决定了我也只能表示支持。你好好养病，顾易宸这里、你爸妈那里我都会罩着，等我的身体状况稳定一点我就去看你。你一定要好好治病，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说：“好。”
天空中飘着雨丝，飞机就在雨丝里起飞，然后降落在夜幕下的V半岛。宾开车来接我们，我把行李全都扔在车里，对宾说：“宾少，麻烦你把行李先拉回去，我和关殊想散散步，待会我们自己回去。”宾冷哼一声，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全世界的机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建在荒野之地，平整宽阔的公路只有偶尔的车辆经过，看不见人烟。加上是夜晚，机场外更是安静得不像话，天空宁静高远，像一个沉睡的少女等着王子在她唇上落下真心的一个吻，哦，这个少女还穿了一件极尽奢华、点缀着宝石的长礼裙——因为天上有很多很多很亮很亮的星星。
四周静谧，只能听见我和关殊不怎么规律的脚步声。
他忽然止了脚步，偏头看向我：“你有话对我说？”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你没有话对我说？”
他平静地看着我：“没有。”
我静默片刻，说：“你骗我，哥哥。”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眼神坚定而认真，隐约可见有温柔在款款流淌。他的声音如回雪流风一样好听，落在我耳朵里：“可可，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如果说曾经有什么不诚恳，那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隐瞒。一些事我觉得你没有必要知道，你不知道会过得更好。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假话。”
我说：“但我已经知道了。”
他的神色微微有所动容，唇瓣微张，却没有说话。
我说：“你其实早就知道我可能会生病，对不对？让我来猜猜是什么时候……唔，是我十三岁的时候，你生日前一天，我被锁在教室里后来生病住院，是从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的身体有基因缺陷，有可能病发，是不是？但当时只是隐患，这种病发病率很低，所以我爸妈没有告诉我，但是你是知道的，是不是？所以你当时说什么都要去美国学医，是为了我以后万一发病至少还有你可以救我，是不是？你的专业其实不是心脏外科，你是基因组织病的专家，是不是？”我的声音染上哭腔，我立刻紧紧地捂着嘴。
他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而我的眼前却是无边无际的回忆画面。
八年来我都从不轻易想起的那个画面，终究还是浮现在眼前，就像是八年前埋下了一颗种子，这个时候，这个夜晚，终于开出一朵花来。
却是不怎么好看的一朵花。
八年前的Y市国际机场，一个小时后将会有直达美国纽约的航班起飞。关殊准备不辞而别。我疯了一样打车到机场，Y市的机场比V半岛的机场人多了不知道多少倍，我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终于在他过安检之前截住了他。我泣不成声，拉住他的袖子不说话。他对我说：“可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哭了大概有五分钟，争分夺秒的时间里，我居然还哭了五分钟。这期间他对我说：“可可，你快长大吧，过两年你也可以来美国，陪我一起读USMLE。”
他说：“你知道我一直想做医生，做最好的医生，从我十七岁起就有了这个目标。”
他说：“从前你也很支持我做医生的，是不是？”
他说：“不要哭，可可，我很快就回来。”
我哽咽地说：“你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所有的人都知道，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昨天，昨天你还在我的窗户底下叫我，带我去小河边玩，我那么开心，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知道你不希望我离开你，我怕你伤心，所以瞒着你。”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忍不住骂他：“关殊你这个笨蛋，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伤心了么？我告诉你，我特别伤心，我特别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他把我抱在怀里，像一个哥哥轻轻哄着哭泣的妹妹。
但是我猛地把他推开：“如果我知道你学医是要到美国学，我一定不会支持你的。”
他重新把我抱在怀里，足足抱了一分钟，我以为他后悔了，不会走了，他却突然放开手，说：“我必须走了，可可，我会回来找你的，等我。”然后他趁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抬步走向了安检。而我冲着他的背影喊着：“我不会等你的，关殊，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他的身影顿了顿，然而也仅仅是顿了顿，连头也没有回。
关殊此时穿着一件黑色的真丝衬衫，整个人就像是融在身后巨大的暗夜里。他说：“对，你说的都对。”
原来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我闭上眼睛，温热的泪水不自觉就滑了出来。我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我对他说了那么多残忍刻薄的话，与他重逢之后我无法接受他原谅他，现在我突然知道，原来这都是我的误会，我误会了他那么多年。
他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可可，不要哭。你知道从小到大我一看见你哭就没有一点办法……”
不等他说完，我突然踮起脚将他抱住，隔了这么多年，这个我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怀抱还是温暖依旧。我把头埋在他的肩头默默地流着泪，是攒了这么多年的眼泪啊。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我最后喃喃道：“对不起……哥哥。哥哥，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