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非
在遥远的少年时代，我多么喜爱外婆家的宅院，一片苍翠的竹林和碧绿的田野，从四面包围着它，总像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展现在自己眼前。每逢初夏季节，就想去小住一日，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清新和幽静，使我完全陶醉于原野里一股蓬蓬勃勃的气息中间。
黎明时分，我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听到窗外的树丛中，有多少喜鹊和画眉鸟在出神地鸣叫，一阵阵清脆和悠扬的声音，催促我赶紧跳下床，沿着宅院四周的小河，蹑手蹑脚地散起步来，因为我怕吓跑那些会唱歌的鸟儿，就听不到使自己入迷的音乐了。
我悄悄踏着地上的绿草，瞧着小河里青青的浮萍底下，一群群小鱼在欢快地游荡和跳跃着。刚被雇工放出铁笼的鸭儿，吃力地挪动着笨拙的脚步，扑扇着翅膀摇摇晃晃地奔跑起来，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小河，这沙哑和单调的叫声，破坏了我浓厚的兴致，赶紧回过头去，穿过开遍了鲜花的土坛，穿过长满了黄杨树的小径，跨出宅院的大门，去寻找早已带领雇工们下地的外婆。
我眺望着眼前一大片青翠的高粱叶子，在微风里轻轻地颤抖，像细语，像吟咏，像悄悄地呼唤着我。我绕过水汽迷濛的小河，越过苍翠蓊郁的竹林，听着鹁鸪清幽幽的啼声，心里竟一阵阵地震颤起来，我已经沉醉于这重叠着多少声音和色彩的世界中了。
清晨的微风不住地抚摸着我，欢唱的云雀也召唤我在田野里游逛，而布满在小径两旁的草叶上，一滴滴晶莹的露珠，映照着红红的朝霞，像是替我撒下阵阵缤纷的光彩，我禁不住伸出手去，想采撷它几颗，在手掌里轻轻地翻滚，可是刚碰着手指，就悄悄地掉在泥土里，破碎了，消失了。瞧着天空里飘荡的白云，瞧着远处金黄色的麦秸，想起了外婆告诉过我的一个童话，谁如果在夏天的清晨赶路，就会从成熟的麦秸上，找到黄金镶成的穗子。可是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竟在这晴朗的早晨，无意中窥见了男女欢爱的秘密。
这都是因为有一只还不太会飞的小野鸽，正乖巧地移动着脚爪，在紧挨着路边的麦垅外面不住地蹦跳。我多想抓住它，喂养在自己的鸟笼里，于是迈开阔步追赶了过去。这机灵的小家伙，立即钻进了麦垅中间，我牢牢地盯住它，紧紧地跟踪着它。
小鸽子越过几行麦垅，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心里十分焦急，抬着脚步冲往前去，忽然听到就在前面这行麦垅的背后，一个雄健的男高音喊道，”小鸽子飞到我手心里来了！“接着是一声柔和的女中音，”快给我，我亲亲它！“在茫茫的田野里，怎么会听到这陌生的男女二重唱？我很惊讶地感到会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发生，正想停住往前倾斜的脚步时，却已经站在一对紧紧搂抱着的年轻情侣旁边。我当时就朦胧地知晓，相亲相爱着的男女，总想默默地躲藏在一个角落里，搂着脖子亲嘴儿，还诉说着没完没了的废话，却不太懂得在这甜甜蜜蜜的动作里，还燃烧着一团像烈火那样滚烫的情欲，还不懂得他们正渴望着在销魂的欢爱中，想把两颗心儿都交融在一起。我涨红了脸，很害羞地张望着他们偎依在一起的脸庞，我确实不是故意要莽撞地打扰他们，我真想朝着他们鞠躬致歉。
这年轻女子闭住俊俏的眼睛，躲在小伙子的胸脯前面。这浓眉大眼和鼻梁高耸的小伙子，把捏在自己手掌里的小野鸽递给我，像是央求又像是命令似的说，”千万别说瞧见过我们，有人在追赶我们，要杀死我们！“我点头答应了，瞧着他整理好自己的衣衫，捏住这女子纤细的手臂，霍地站立了起来。两个人都弯着腰，跨过一垅垅挺拔的麦秸，像一阵风儿似的刮过去，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瞧着握在手掌心里的这只小鸽子，把它轻轻放在麦垅中间的土地上，瞧着它张开短短的翅膀，急匆匆地扑扇而去，是不是想寻觅那一对情侣的踪迹呢？我在静静的田野里茫然地走着，猜想着这一对逃亡的情侣，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地私奔？为什么会将潮湿和泥泞的麦田充当洞房？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光底下，我仰视着一阵阵明亮和清澈的水汽，在自己的头顶上浮游，觉得这人世间的生活，真像它这样的变幻着，似乎太神秘莫测了，太让人感到忧伤了。
这天的夜晚，有几个剽悍和健壮的男子，前来外婆家打尖。在外婆款待他们喝酒和吃饭的当儿，领头的那汉子很谦恭地向外婆作揖，说是早就听说过她诗礼传家的各声，这一回奉了婶母大人之命，追赶刚逃跑的弟媳。这弟媳也真够可怜的，长得如花如玉的美人胎儿，跟一个在小学里任教的同事，早就卿卿我我，有来有往了，却抗不过父母之命，被捆住了抬上花轿，哭哭啼啼地和她害了痨病的堂弟结婚，原说是拜堂冲喜，病人就会健康起来，这女子的父母，也可以得到一笔足足购买十来亩土地的彩礼。哪里知道刚办完喜事，堂弟就一命呜呼，婶母当然要这年轻的寡妇守节，家中还可以多个干活的人哪。可是这女子哪儿能熬得过来，何况她早有了情郎，硬是棒打鸳鸯两分开，跟病歪歪的人儿死命地捆绑在一起，哪里会有什么夫妻的情分？不逃跑倒反成了稀罕的怪事。
外婆听着客人这一席通情达理的话儿，不住地摇头叹气，很担心地说，”阿弥陀佛保佑他们，能在外边闯荡江湖，混一口饭吃，千万别活活地饿死了！“外婆也是年轻守寡，而且连一个大字都不识，却独自含辛茹苦，料理这么大的一堆家业，栽培我的几个舅舅，都上了大学，在方圆几十里路之内，也算得上是鼎鼎有名的了。想不到她竟会原谅和同情这一对违背旧伦理的逃亡者，如此的宽宏大量使我觉得十分感动。
我瞧着外婆慈祥的笑容，瞧着她两鬓的白发，真想凑在她耳边，悄悄地告诉她，我看见过这对可怜的人儿，可是我得遵守诺言，不能泄露这样的秘密。我最爱自己的外婆，平时有什么话都愿意跟她说，这还是头一回向她保守秘密。
这一对跟我只有片刻之缘的情侣，想不到竟会永远保留在自己的记忆中。他们赤手空拳，不怕艰险，逃往外地去谋生的勇气，似乎也在鼓励我赶快离开沉闷和闭塞的家乡，去外面的世界张望和闯荡一番。然而我始终都猜不出来，他们以后究竟度过了什么样的生活？是被抓回去折磨死了，还是在陌生的异乡打发光阴呢？是在饥寒交迫中夭折了，还是已经过上美满的日子呢？至于在他们两人之间，是始终恩恩爱爱地携手前行，还是在争吵打架之后怨恨地分手呢？男女欢情的变幻莫测，永远都是难以说得尽的。
有多少人苦苦地追求了一辈子，然而他们的遭遇却依旧变得相当悲惨，在生活里感到很甜蜜的人，好像是相当稀少的，这不知道又是什么原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