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非
几乎人人都渴望着能够生存下去，而在漫长的生命途中，又常常会碰到死亡的无端袭击。这种浓重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人们头顶，因而几乎是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滋生出恐惧的念头。如果要想坚强地活在这世界上，就应该摆脱甚或超越那种忧心忡忡的情绪。
在我自己的一生中间，从心坎里升起过多少回恐惧的念头啊！我永远记得那个初夏的傍晚，跟随着多少荷枪实弹的伙伴，悄悄地蹲在长江北岸的芦苇丛里，一会儿张望着背后密密匝匝的麦田，一会儿又张望着面前莽莽苍苍的江水。在渐渐变得暗淡的晚霞底下，正感到寂静得使自己异常惊讶时，突然从头顶掠过几架银灰色的飞机，冲向黑黝黝的江面，劈劈啪啪地扫射起枪弹来，也许是在幽暗的夜色中发现了我们？接着一阵吵闹的枪声，仍旧像是死一般的静谧，然后那几架飞机又呼啸着向江面俯冲过来。我的心儿剧烈地跳荡着，深深地感到了恐惧，会有子弹打中我的头颅吗？赶紧瞪着身边的伙伴，瞧见他们弯曲着身躯，紧紧地贴住了泥土，好让青青的芦苇遮掩住自己。我立即意识到了，得想方设法地躲开死亡的袭击，这就必须压倒和战胜恐惧，否则怎么能学会这样巧妙的本领呢当时我还那么年轻，曾做过许多天真和美丽的梦，因为瞧见过生活的浑浊和腐烂，所以想凭着满腔的热忱，把它变得纯洁和晶莹起来，这样才会冒着危险参加打仗的队伍。正是这些玫瑰色的梦，使我萌生出莫名的信心，觉得死亡绝不会降临自己的头顶。
当大家终于登上了预先隐藏在附近的帆船，迎着颠簸起伏的浪头，穿越笼罩着浓雾的江面时，暗沉沉的天空里已经见不到刚才的飞机了，对岸也没有枪炮的声响，面前只是弥漫着一片浩瀚的黑暗，而在遥远的天顶，却闪烁着几颗神秘的星辰。滚滚的波涛拍击着船舷，却遮不住周围几个伙伴悄悄的说话声，似乎在议论刚才向我们扫射的飞机，打死了一位平日很熟悉的战友。我的心又颤抖起来，猜想着这位年轻的伙伴，在面临死亡袭来的瞬间，曾经产生过恐惧吗我曾经恐惧过，然而当我侥幸地逃脱了死亡的威胁，就觉得从今以后的生命，似乎是拾掇得来的，因此极大地减少了对于死亡的恐惧，甚至很潇洒地超越了死亡。
真想不到忙忙碌碌地度过二十年之后，我又经历了一回更大的恐惧，然而这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却分明是对生存的恐惧。那一年冬天，北京城里好几十万有文化和知识的人们，都被赶往乡下的”五七干校“，说是要改造思想，要消灭城乡差别。真不懂为什么改造得如此长久和酷烈，却依旧改造不好？这些命运坎坷的人儿，真会如此的愚笨和顽固？而为何这些总是改造不好的人们，却能够充当消灭城乡差别的急先锋？难道说捏着锄头耪地，听农民兄弟回忆往昔的痛楚，就可以消灭城乡差别了吗可是这严酷的命令丝毫也打不得折扣，说明天启程，拖到后天也不成，否则又会被说成是违抗革命的行动，肯定要命令所有的同事都来批判和谴责你，把你最后一点儿的自尊心都全部剥落了，还让你永远在惶恐和孤独中折磨自己，然后依旧命令你丧魂失魄地出发。面对着这样惊恐的气氛，我不禁想起二十年前曾充满欢乐地去投奔革命，于是深深地感到了惆怅和忧伤，愤懑和绝望，却也只好离妻别子，怏怏而去，真的是黯然神伤，肝肠欲裂。
抵达几千里外的乡村之后，我整日都在田野中耕耘，寒风的折磨，冰雪的摧残，烈日的烧炙，暴雨的侵袭，都使我感到身心交瘁，疲惫不堪。每当夜晚来临，躲在狭窄的蚊帐里，默默地打量着床前这盏荧荧的油灯，就开始充满恐惧地思索起来，为什么要发生这样混乱和暴虐的”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要强迫人们都浑浑噩噩地服从这样荒谬的命令，度过这样怪诞的生活？想到这儿我就更觉得恐惧了。如果明天清晨，我敢于充满勇气地在大家面前提出这个疑问，大概立即会被当成是反对革命的狂人和罪犯，尽管我的精神还十分正常，而我的内心却异常的怯懦。
像这样打发着荒谬和怪诞的生活，确实比死亡更要令人痛苦，更要显得没有意义。二十年前我多少超越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此时我却丝毫也无法超越对于生存的恐惧。
倥偬的岁月在悄悄流逝，又过去了二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地变得正常和清明起来，我也高高兴兴地前往九寨沟旅行，一路上回忆起四十年间的那两种恐惧来，实在是充满了无尽的感叹，不过有了这样沧桑变迁的经历之后，对于恐惧的感觉已经显得非常轻微，正像陶渊明所说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
我乘坐的汽车，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下左右地盘旋，攀向那险峻的悬崖和峭壁。我俯视窗外，只见一边是深邃的峡谷，另一边是奔腾的岷江，如果这汽车在拐弯时，稍微有点儿意外，立即会掉下深渊里去，然而比起四十年前萌生过的那两回恐惧来，我的心里要镇静和轻松得多，甚至还冥想着永远埋骨于青山和碧水之间。
当汽车抵达一座高耸的岩壁底下，被前面长长的一大串车辆挡住了去路，原来这儿有一大块岩石，刚倾塌和跌落在地上，筑路工人正在尽力抢修。我随着旅伴们走下车，瞧见在岷江的水面上，横斜着两辆摔坏的大卡车，总是被这岩石撞下去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逃过了死亡的厄运？真不忍心多看一眼，回过头来才瞧见了一簇簇往地面倾斜的岩石，像是有好几头雄劲的苍鹰，正扇动着黑亮的翅膀，似乎在顷刻间就会猛扑过来，给人们解开死亡的谜语。
有的汽车在惊恐中退缩回去了。我们这辆车里的旅伴们，团团地围在一起，商量着是前进抑或后退，当大家征求我的意见时，我支持那几位坚决表示要冲向前去的伙伴。勇敢和强壮的养路工，终于挪开了公路上庞大的碎石，填平了坑坑洼洼的窟窿，开始指挥拥挤的车辆，赶紧离开这危险的地带。于是多少辆汽车冲过了从山坡上掉下的泥沙和碎石，纷纷向前方驶去。
我欣慰于自己消失了恐惧，也欣慰于多少人自愿地冒着风险去跋涉。当人们不再被强迫的命令所驱遣，而自愿去面向风险的时候。我想一定会大大地减轻和超越恐惧。而像这样的一种生存方式。无疑会使得人们充满了神往和欢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