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海中的窦朗玉,他眼睛里从来不会流露出这样冰冷的目光,嘴里也不会吐露出这样冰冷的言语。他胆小得像枝头的蝶儿,温顺得像水。圆溜溜的大眼睛里不是包着一汪眼泪,就是含着一弯明月。即便过去了十年,我不相信,我居然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儿从前的痕迹。眼前这个冰冷的男子,真的会是窦朗玉吗?
窦朗玉愣住,扭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苏子衿,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快步走到他跟前,他正要把手里的东西放回抽屉里。我将他手上的东西全部捡开,拽过他的手,掀起他的衣袖。
“苏子衿,你吃错药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还在,手腕上三道浅浅的疤痕还在。窦朗玉小时候被耗子咬过,手腕上留下了三道疤痕。只要是同一个人,疤痕就一定还在。
我抬头盯着他,“我问你,这疤痕是怎么来的?”
窦朗玉抽开手,将衣袖放下,微微别过头去才道:“耗子咬的。”
他突然又转过头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低沉道:“苏子衿,你怀疑我是假的?”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的。”
我听到他轻轻“哼”了一声,“苏子衿,你肯定是吃错药了。”
我低头没有看他,他脸上肯定又带着嘲讽的笑意。我突然也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是怎么了,居然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他不是窦朗玉,还能是谁。
头顶又传来他的声音,“苏子衿,人是会变的。不光是我,包括刘嫡,也变了。你没有察觉,只是因为他一直在你身边罢了。”
我怎么会没察觉到刘嫡也变了?是我一个人一直留在原地罢了。我常常把爹娘他们叫做大人们,但其实,我都十九了,若是平常女子早就成亲生子,也是大人了。而我,却一直都拒绝将‘大人’这两个字挂在自己头上。我突然觉得浑身像泄了气一般,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窦朗玉伸出手来,好像是想扶住我。然而我身后是一张桌子,我背靠着桌子,拂开了窦朗玉的手,“我没事儿。”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了回去。“那好。回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回到正厅,众人已经开动了。窦朗玉道了一声“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便绕到了主桌去敬酒。
我见刘嫡身边还留一个空位便坐了过去。他看看我的手,问道:“怎么样,舒服多了吧?”
“嗯。”我点点头。他又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我在酒席上最爱吃的把子肉,“你这是怎么了?看你们俩回来时气氛就怪怪的。你们吵架了?”
我摇摇头,“没吵,我只是认清了一些事情而已。”我夹起把子肉尝了一口,嗯,味道不错。还是美食最靠谱,只会越变越好吃,不像人!
窦朗玉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挨桌儿敬酒,转眼就转到了我们这桌上。
他端起酒杯,朗朗道:“朗玉一离开便是十年,如今重回故土,心中十分欢喜。今日朗玉敬诸位一杯,感谢诸位旧时的照拂!”
我白了他一眼,哼,官话子倒是讲得蛮好嘛!我跟着众人起身,举了举杯子,浅浅酌了一口酒。
我才坐下,那方傅夷光娇俏的声音传来,“朗玉哥哥,我敬你一杯。你以前都不怎么跟我们傅家往来,今后可要常来傅家做客哦!”
窦朗玉朝她微微颔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傅夷光端着酒杯,眉眼弯弯地望着窦朗玉,因着身量比窦朗玉小许多,她头抬得很高,露出了白嫩的脖子,等窦朗玉喝完,她才用衣袖掩着脸面喝酒。
我听到身旁的刘嫡小声嘀咕了一声:“就是天再热,也不能穿这么少啊!”
我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西湖醋鱼,笑道:“好酸啊,刘嫡!”
刘嫡尝了一口,奇怪道:“不酸啊,酸甜刚好适中呢!”
见我笑眼盈盈地望着他,刘嫡恍然明白了过来,放下筷子肃然道:“子衿,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悠悠地酌了一口酒,道:“好了,知道你脸皮薄得紧!”
刘嫡又抿着嘴坐了一会儿,等下一个人给窦朗玉敬完酒后,才站起来,道:“朗玉,敬你一杯。你回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窦朗玉也朝他笑道:“我也是!”
我发现,窦朗玉除了对我冷眼相对,对其他人似乎挺温和的。这个臭鼻涕妞儿,我小时候怎样护着他的,难不成他都忘了,就只记得我拽了他的头发,小气成这个样子!
刘嫡敬完酒,坐下了来碰碰我的胳膊,小声道:“子衿,你不敬朗玉一杯吗?”
我一面吃着把子肉,一面回道:“不会!”
我是真的不会。我一直觉着大人们酒桌上你来我往的敬酒,还要说着几句不知几分真假的话,真是不尴不尬的。
这一顿饭下来时间过了许久,眼见午时已尽,首席还有几位意犹未尽的老爷子在劝酒。我们这些不贪酒的小辈们,早下了桌,在凉亭里随意游散着。
好在我跟沈家道好了假,这会子也不用急着往回赶。然而我呆在这里却觉得索然无味得很。阿娘还要等着打马吊,阿爹自然不会放弃跟窦叔叔切磋棋艺的机会,阿哥也正跟一帮哥们兴致勃勃地讲着松树坡抓贼的经历。嫂嫂看着云吞跟祺玉满院子飞跑。而刘嫡,正跟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热烈地讨论着时政。我便邀了嫂嫂一同回家,她素来也不喜欢凑热闹。我们跟爹娘交代了几句,便准备悄悄离开。
然而才走到门口,却被窦朗玉叫住:“晚竹嫂嫂,请留步,我让车夫送你们!”他指了指云吞,“带着云吞,也不好走路!”
窦朗玉今日多喝了几杯酒,此时面色微红,在太阳底下这么一站,倒显得容光焕发。他刚刚明明在跟傅夷光聊天,不想怎么一下子又跑出来了。
嫂嫂笑笑,摸了摸云吞的头,道:“朗玉有心了,那就麻烦你了。”
窦朗玉叫来了自家的马车,扶了嫂嫂上去,又将云吞抱了上去,然而我知道他是不会扶我的,便兀自上了马车。我见他还站在原地,毕竟今日是做客,便回头轻轻道了声谢。
他笑了笑,嘴角上扬,道:“又不是送你一个人。”
我怎么忘了,他嘴角的那抹笑意永远都带着讽刺的意味。窦朗玉,我苏子衿这辈子再跟你说一个“谢”字,我就不姓苏!
马车上,嫂嫂问我:“你这是手上可是方才烫着了?”
我点点头,“没什么大碍,也不疼了。不过这两天怕是不能沾水了。”
嫂嫂叹了一口气,“好在是在左手上。傅夷光是嘴巴坏了些,可她年纪小,又单纯,出口伤人也是无心的。”
“我知道的。怪只怪我自己不小心先撞翻了茶壶。”
云吞望着我们眨巴眼,突然插话道:“阿娘,你们是在说那个漂亮的阿姨吗?”
“漂亮阿姨?”我捏了捏云吞的脸蛋,“你也知道什么叫漂亮阿姨?”
云吞抱着手,不服气道:“我当然知道啦!我还知道漂亮叔叔呢!”
嫂嫂也笑了,道:“那漂亮叔叔是哪个?”
云吞瞪着眼,笑嘻嘻道:“鼻涕妞儿啊!”
我抚额长叹。诚然,鼻涕妞儿是我私底下教给云吞的。
“鼻涕妞儿是谁?”嫂嫂看了看我,“子衿,你知道吗?”
我咳了两声,“是窦朗玉。”
嫂嫂浅笑出声,“子衿,肯定是你教云吞的吧!”
我无言以对,低头看着云吞,苦口婆心道:“那个,云吞啊,鼻涕妞儿呢,是不能乱叫的。你心底下叫一叫是可以的,那在大人面前就不能这么叫了。尤其是在那个鼻……不,在朗玉叔叔面前就更不能这么叫了。”
云吞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为什么?”
“这跟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小胖子’是一样的。朗玉叔叔也不喜欢别人叫他‘鼻涕妞儿’啊!”
云吞撅着嘴,正色道:“我不是小胖子!”
“对对对,”我连忙拍了自己嘴巴几下,“小姑说错了,云吞才不是小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