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李振宁递了一个眼神，李振宁会意，忙带着两人往楼下去了。萧夫人又握一握萧灵的手道：“去补个妆，要时时刻刻都漂亮才好，今天可是你的喜日子。”
萧灵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飞也似地往酒楼洗手间去了。
李振宁再次上楼的时候，一楼的小提琴声已经被换做了钢琴乐。一首《喜日子》蓦地响起来，悠悠扬扬的曲调，却在这样的场合里显得有些突兀。萧灵是踏着乐声回到宴席上的，她已重新化了妆，相比刚才的妆容要再厚重些，但因为年轻，倒也不觉得俗气，反倒添了几分富家小姐的飞扬跋扈。
楚辰一眼瞥见重新化了浓妆的萧灵，只见她神采飞扬，嘴角绽着无可抑制的喜色。楚辰只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不由手指一颤，那酒杯差一点就要脱了手。
待萧灵坐定了，李振宁的部下便抬着一支话筒上楼来。李振宁让人接了话筒，又命人在酒席正中央铺上了红地毯。绵软的波斯长绒，一脚下去，绵绵软软的没过了脚踝。萧鼎天携着夫人走到了红地毯中央，吕东明见那绵绵软软的波斯长绒随着萧鼎天的步子起起伏伏，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跟着起伏不定。
大家见他要说些什么，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行了军礼。萧鼎天笑道：“大家只管坐着喝酒吃菜，只当是在自己家里。我和夫人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在这儿宣布一件喜事。我们原本打算选个日子把阿灵和东明的亲事定了，但想着择日不如撞日，难得弟兄们人齐，干脆就定在今天了。”
萧鼎天的声音回荡在二楼大堂里，随后是嗡嗡的回音，听起来并不真切，却足够让人心神俱乱。舞女们不知何时已被人遣退了出去，回音一过，大堂里顷刻间安静下来。然而只沉默了几秒钟，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便响了起来。
楚辰与吕东明听着一阵盖过一阵的恭贺声，皆是呆立在餐桌边，茫茫然不知所措。有人推了推吕东明，是吕德仁：“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萧小姐上台去。”话音刚落，萧灵已经款款向他走来，伸出一只手将他的胳膊挽了，笑道，“以后我可就是你吕东明的人了，你得好好待我。”
萧鼎天呵斥道：“女孩子家家，说话没羞没臊的。”
钟伯贤笑道：“萧小姐率性，这也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啊。”随后看向楚辰，见她神色微怔，握着玻璃酒杯的手指有些僵硬，不由问，“你怎么了？”
楚辰摇了摇头，虚软无力地坐下来。她看着吕东明与萧灵相携着走向萧鼎天，脚底下的波斯长绒被踏出两双脚印，始终并排着，一大一小，那样默契。有人开了窗子，打算散一散酒味。凉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她手脚发凉，连心口似乎也渐渐跟着凉下去。
她明知在这样的情状下，吕东明没有反抗的权利，但凡他说一个“不”字，他与吕德仁就再也走不出这里了。可她还是为此而失落，他竟然就这样跟着萧灵走了。她心里烦乱不堪，便往口里猛灌了两杯酒。
原本是甘醇的葡萄酒，如今落在口中却是苦涩无比，她恨不得早一点逃离这里。
虽然多少都有些耳闻，吕东明是萧夫人认定的未来女婿。可到底还没有立过赫赫战功，萧鼎天自然是不可能草草地将两人的婚事定下的。然而这一次，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两人竟这样猝不及防地定了婚事。如今的吕东明如同众星拱月一般，仿佛这世上的光彩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已然成了这一场宴会的焦点人物。
但他脸上并无任何喜色，他的表情不仅寡淡，甚至是愤怒的。萧灵穿着簇新的洋装，有佣人为她披上了一件裘皮坎肩，那坎肩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简单却不失奢华。这一刻的萧灵比之刚才愈发显得明艳动人了，与吕东明站在一处，宛若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楚辰自觉是多余的，他又陪着父亲喝了两杯酒，便道：“难得出营，女儿想回家看一看母亲。”
钟伯贤道：“走时与萧帅打一声招呼。”
楚辰点点头，起身对李振宁道：“请李副官帮忙转告萧帅，母亲近日身体抱恙，我打算回去探一探她老人家。”
李振宁点点头，在萧鼎天耳边轻语了几句，萧鼎天笑着对楚辰道：“去吧，代我向钟夫人问声好。”
楚辰微笑着应了一声，又与几位叔伯打过招呼，便离了宴席。她明显能够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正落在她背上，她只做不知，尽量让每一步都显得平稳自然。《喜日子》已经热热闹闹地奏起了第二遍，萧灵捧着话筒道：“我想与东明哥一道唱一首，不知各位叔叔伯伯们肯不肯赏脸。”
几位叔伯辈的人道：“灵儿难得愿意唱歌，我们自是求之不得。”
楼上笑声朗朗，楚辰走到楼梯拐角处，忍不住抬头望望，只见吕东明正一瞬不瞬地将她望住，眼中百般复杂，似愧疚、似不甘、更像是有一股恼火呼之欲出。
她飞快地将眼神错开去，只怕再多看一眼，他就要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楚辰终于远离了喧嚣，一个人走在街头，雪霰子无情地洒下来，兜头兜脸般，令她生生地打了个冷颤。她似乎觉得冷一些才好，也不躲那雪霰子，只一路往前走去，却是漫无目的的。她在路边买了一壶烫好的米酒，是极香醇的。
她恍惚想起小时候，大概是六七岁的样子，曾与萧灵一道偷偷尝过萧家厨房里的甜酒酿。那时候年幼，自然没吃过什么稀罕东西。虽然那甜酒酿也算不得是稀罕的，两个女孩子却也从来没有尝过。两人尝了第一口，便觉得那甜酒酿自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两人一忽儿疯抢，一忽儿又互相谦让着将一碗甜酒酿吃了。萧灵摸着滚圆的肚子说自己将来要嫁一个会做甜酒酿的。楚辰也说要嫁这样一个人，每天都能有甜酒酿吃。
楚辰问如果这世上只有那么一个人怎么办，萧灵说那便两人一起嫁了他，大不了让他每天做上两大碗。
不过是幼时的玩笑话罢了，即便如今萧灵愿意，她钟楚辰自然也是不愿的。既然吕东明注定不属于她，她当然也不愿巴巴地让人耻笑。从此以后，萧灵与吕东明琴瑟静好，而她钟楚辰一个人地久天长到也罢。
明天她便向萧鼎天送一道请示，请萧鼎天将她调去父亲的营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卒，也比与吕东明日日相见来得好些。正想着，却听身后有人道：“钟小姐，能否留步？”
楚辰只觉得那声音是极陌生的，回头见的也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件打满了补丁的蓝布棉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胡渣子也没有剃干净，隐约还能见些乌青色。
“请问先生是哪位？不知有何贵干？”楚辰转过身问。
那男人道：“小姐当真是钟楚辰小姐？”
楚辰并未点头，再次反问道：“不知先生有何贵干？”
“钟小姐莫要紧张，我叫冯龚，原本是第四师的一名排长。两年前因为打仗伤了腿，不能再上战场，萧帅怜惜我便给了我三百个大洋将我遣送回乡了。原本三百个大洋也够我一家人过一辈子了，可是我弟弟在上月得了重症，需要二十万大洋动手术。”
楚辰道：“既然这样，应该让李副官替你递话给萧帅才是。”
冯龚道：“李副官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小兵小卒，自然是连面也见不得的。我听说能在萧帅那里说上话，又脾气和善些的唯有钟小姐您了。其实我不是想问萧帅讨钱，我只想让钟小姐帮着递几句话给萧帅。冯龚这里有买军火的朋友，价钱比萧军如今合作的工厂便宜些，质量却是极好的。”
楚辰道：“我先记着了，等得了机会再转告萧帅。”见楚辰敷衍着要走，冯龚瘸着腿往前疾走了两步，摇摇晃晃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挡了她的去路道，“请钟小姐务必相信，如果能将我朋友的军火推荐给萧帅，他必定会重用你。他的军火都是从洋人那里直接买的，保证比冯军那里的好上十倍。”
他的腿仿佛真的伤得很严重，只这样站在那里，竟也不稳当，时不时就要晃一晃身子，许久后才能找到些平衡。楚辰见他并不像是装的，不由动了些怜悯之心，便点头道：“我姑且试一试，两天之后你带些样品过来，我先瞧瞧。我这里若过不得，萧帅那里自然不必说。”停一停，她又道，“就在桥头等我。”
北楼大酒楼的二楼依旧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此刻或许除了吕东明，谁也不知道外头已经下起了雪霰子。楼里点着几只大炭盆，足有半人多高，将偌大的饭厅捂得温暖无比。有几人已经喝醉了，正站在凳子上高声放着歌。
有几人正围着萧鼎天呼天海地的聊着，萧灵向父母以及吕德仁敬过酒，便拉着吕东明去红毯上跳舞了。她将手搭在吕东明肩上，软软地靠在他胸前，仿佛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两个人随着音乐慢慢挪着步子，吕东明时不时踩着她的鞋，却不曾发现。
他静静地望着窗外，看着雪霰子密密匝匝地落下来，他想起那日在地窖里，也是这样冷的日子，楚辰竟用嘴含化了雪水，一点点喂进他嘴里去。他又想起许多年前，那是第一次见到楚辰，也是这样一个热闹无比的日子里，雪霰子也是密密麻麻地落着，不一样的是那一天是楚辰与萧奇订婚的日子。
他记得第一次看到楚辰的时候，她正穿着一身军装，那衣裳是萧奇早两年时穿过的。或许楚辰只觉得好玩，便借来穿了。那一天本是为萧奇准备的庆功宴，谁也想不到后来竟成了萧奇与楚辰的订婚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