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候下的那几片雪还没来得急消化成水就没影儿了。城市的空气湿润、清新了许多。树上的麻雀们有的叽叽喳喳在讨论着该去哪里觅食，有的缄默不语，偏着小脑袋用一只眼睛观察着人们的动静。天上，太阳的出现不是为了放射光芒，只是想占着位置，证明它的存在，无精打采朦朦胧胧。
上午十一点准，秦海洋和另外七个当门迎的姐妹穿着红的发亮的锦缎长旗袍，脚蹬细高跟尖尖皮鞋，挽着发髻，浓妆淡抹，平分两边，面对面列队站在酒店餐厅门口，等候着彬彬优雅地对从这里经过的所有客人说“欢迎光临”和“欢迎下次再来”。乘还没有车辆和客人到来，她们互相和秦海洋自我介绍，喋喋不休。
“站好了啊。”主管餐厅和门迎的经理刘洋一走出餐厅大门就说上了，“看你们打扮的这么漂亮，站没站相，列列歪歪，都成什么了？”
刘经理这么一说，大家立即安静下来，挺直腰杆，两只手重叠着放在小腹前。刘经理从队伍的一边绕过去，客人一般的走过来。这是她每天饭口之前都要做的事情，一个目的是例行检查，第二个目的是彩排，顺顺大伙儿的嗓子。
“欢迎光临。”门迎们边说着弯腰低头，站在前面的四位话音未落，后面的四位立即接上，“欢迎光临。”刘经理又转身往出去走。“欢迎下次再来。”“欢迎下次再来。”动作表情和迎接客人时的一样。
刘经理来到站在倒数第二位的秦海洋跟前对她说：“你的表情太严肃了，我们又不是迎接仇人。你吐字也没有连贯性，像喊口号一样，会吓着客人的。”她把头转向石彤说，“你就没给她教好嘛，再给说说。”说完，她走了。
大家显然没有拿领班石彤当回事，还没有等石彤开口，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叽叽喳喳开始了。“说话声音要自然连接起来，你想着每个字的后面有一个尾巴。”“微笑的时候你就想你在可瓜子，要露出八颗牙，还不能露出牙龈。肉笑皮不笑。”“你是怎么个肉笑皮不笑？让我看看。”大家轻轻地笑了。
门迎下班相对餐厅其他员工比较早，只要店内没有客人就可以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公事私事都转移到具体的家庭里了，加之人们办年货，运筹过年的事儿，没有工夫坐在外面闲聊。所以，有人仔细统计过，每年的今天是客人最少的一天，也是大家最舒服的一天。这一天让秦海洋赶上了。她站在那里心想，这么高档，这么大的餐厅，一个晚上接待五桌客人拿什么养活呢？如果自己工资按九十块钱计算，半天就是四十五，接待五桌客人拿这个钱数，就等于在每一批客人身上她能挣到九块钱，欢迎光临和欢迎下次再来加起来共十个字，也就意味着她每说一个字就能挣到九毛钱，这简直就是金口玉言。唉，看起来当老板也不容易啊！
“欢迎下次再来。”秦海洋正心里算着账，姐妹们送走了今晚最后的几位客人。海洋没赶上说一个字，白挣了五块四毛钱。
收工解散，回店里吃饭。石彤一宣布，大家立即放松了身体，叽叽喳喳噔噔噔噔进了餐厅。
吃罢晚饭，秦海洋打听到，就在她们的宿舍楼下面安装有一台IC卡电话机，她连衣服也没有换，赶忙回到宿舍，拿了IC卡，给妈打电话报了平安。
秦海洋在更衣室正换衣服，石彤和两个门迎姐妹进来了。石彤说，秦姐，你等我一下，咱们快去给你领被褥，我晚上还有点私事呢。
所有门迎姐妹都来换装了，没有卖完的菜肴吃得大伙儿肚子撑的直嚷嚷。你摸摸我，我捏捏她，叫声和笑声里夹杂着一阵皮鞋跟蹭地板的声音和几句酸酸话，更衣室登时热闹得使人脑袋都能爆炸了。
洗了澡，秦海洋穿着内衣躺在床上享受着室内暖气的温暖，觉得浑身酸睏无力，眼皮直打架。她坐起身子，努力提起精神，她想要等到石彤回来再睡觉。毕竟是头一晚上，得有点儿礼貌。海洋用无神的眼睛慢慢环视着房间，石膏板吊顶，三支并列的短日光灯，乳白色高丽板墙裙，桌子上一台小电视机，石彤的床，袁淑兰卷起的铺盖????
“咣当”，门和墙猛烈的撞击声把秦海洋吓了一大跳。她转脸看时，石彤已经爬在地板上了。她连忙跳下床，将她搀扶到她的床上，让她躺下，拿来毛巾，蹲在石彤头跟前给她擦脸。石彤一边抓挠着肚子，一边呻吟着大口地嘘吹酒气，秦海洋被熏得脖子拧成了麻花，她心里直做恶，要不是拧着脖子，气管被憋住，早就吐了。咕咕，哇噗——石彤吐出来了！那没有嚼碎的肉丁、菜叶、粉丝等从海洋的肩膀一直能粘的粘，能挂的挂，红红地、酒气十足地流到腿上。秦海洋的喉咙也咕地一响，肚子里的食物从嘴里一喷而出，捂也捂不住。胃里的酸水也从鼻孔流了出来，呛得她连打几个喷嚏。她连忙把自己擦拭干净，从床底下抽出行李包，换了一身衬衣，把地板打扫干净。当她给石彤脱外套时，却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石彤蓦然坐起，目不转睛地望着海洋，就像灵魂出窍了一样。秦海洋没有在乎这一记耳光，她用手掌在石彤眼前晃了晃，石彤眨了眨眼睛，海洋这才说：“你喝酒了。”
“嗯”。石彤点点头，“我打你了吗？”
“没有，你用巴掌摸了我的脸。”秦海洋控制住了一个差点儿打出的哈欠对石彤笑了笑。
“我床底下有矿泉水，你帮我拿一瓶。”
秦海洋从石彤床底下拿出一瓶水，拧开盖递给石彤，石彤喝了几口说：“晚上出去和过去的几个工友聚了聚，她们都比我混的好，一高兴，就喝多了。我都记不清是怎么回来的了。”
“以后少喝点，喝多了伤胃呢。”
“唉，话是这么说的。不喝伤感情呢。”石彤说，“你快去躺下吧，别感冒了。”
“没事，暖气热的很。”秦海洋嘴里说着还是上了床。其实，她是太疲倦了。
“我一个堂堂大学生，接受过高等教育????父母含辛茹苦，省吃俭用，盼望我好好学习，将来改变家里的贫穷，成为国家栋梁。哈哈，我石彤不辱使命，刻苦努力，满肚子都是才华，英雄无用武之地呀！换了几份工作，居然在这里给人当门迎，吃起了青春饭。每天重复着那两句苍白乏味的欢迎，并且一干就是两年多????我曾经坚信，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我确实发光了，可是没有被人发现，难道人们的眼睛都瞎了吗？难道非要我发光到燃烧成灰烬吗？????”石彤半醉半醒，喋喋不休。秦海洋没听进去几句就睡着了。石彤说这些，并不是希望得到谁的理解和同情。酒后的人说话，没有多少主观目的，只要你不打断她说话就行了。他们这样，可能是一种发泄和解脱吧？
半夜时，秦海洋醒来了，她揉揉眼睛，看看窗子，窗帘没有告诉她现在离天亮还有多久。她也不知道石彤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有一条腿上盖着被子。她过去给盖好，才关灯继续睡觉了。
对于时间，打工人是这么总结的：一天的时间过的很慢，好不容易才熬到下班；一周的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周三；一月的时间倍受熬煎，发工资的日子东躲西窜；没回神就一年过半，心里头啊焦急慌乱；树叶儿飘零一年完蛋，摸摸口袋实在寒酸。
可不是吗？朦朦胧胧的太阳已经跳出地平线开始给今年画苍白的句号了。
——今天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癸未年除夕。
石彤传呼机的闹铃响了。秦海洋一轱辘爬起来开了灯开始穿衣服。石彤闭着眼睛伸手在枕头下面摸，她想同往日一样，关掉闹铃，再睡三秒钟。可是她忘了，自己昨晚喝醉了，闹铃是从脚那头发出的声音。她用被子捂住头，一直坚持到了铃声第二次响起，这才慢慢地爬了起来，突然又好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穿衣、洗漱挂到了高档大油门上。
秦海洋洗漱完毕，坐在床头等着石彤。
石彤边梳着头问，我昨晚没胡说吧？我昨晚没哭吧？秦海洋一一回答了没有。两个人出门时，石彤一再交代海洋别把这事情说出去。直等到海洋说了一句我用我人格做保证石彤才强装着打起精神，挽着海洋的胳膊进了电梯。
西安人对年夜饭是很重视的。大多数家庭的年夜饭都在各种营业性的场合进行。譬如酒店、宾馆、餐厅、歌厅、火锅店、夜市包括洋餐厅，在这个晚上基本上座无虚席。人们在外面吃年夜饭的目的也稍有不同，因为年后相聚，有些人总是有意无意问起：你家年夜饭在哪里吃的？所以，即便是自己家里办的再丰盛，有的地方饭菜质量再不好，大家也一齐犟着头朝那里奔，在那里挤，在那里等，这大概就是豪华场所年夜饭火爆的原因吧？这里并不是暗说秦海洋所在酒店饭菜质量咋咋。秦海洋所在酒店饭菜质量在西安市绝对不属下流。单凭这八个高薪，大气，上档次的美女门迎，一般店里就养活不起。她们这个酒店还没进腊月，年夜饭的桌位就订完了。有两个关系户说晚了，刘经理腾出了自己办公室安排了一家。
酒店门口已经万象更新，新年气氛十足。餐厅门楣，八个大红灯笼已经悬起，每一个灯笼上面有一个金黄色的字，组合起来是恭贺新禧万事如意，每一叶旋转门上也贴上了福娃。
吃罢早饭，刘经理在更衣室给门迎们开了半个小时的思想动员会。她非常严肃，句句都是要求，句句都是命令。她的上翻盖手机响了几次，她也没有接，后来干脆关机了。大伙儿认真地听着，没有一个人敢做出声来。秦海洋心里牢记着刘经理的每一句话，并不断警告自己，今天一定要做到最好。刘经理一边发布着命令，一边观察着每个人的精神状态。她盯着石彤问道：“石彤，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没等石彤说话，刘经理又接着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现在就给你准假。”刘经理这话，与其说是关心石彤倒不如说是在批评石彤。领导就是这样，关键的时候就要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
石彤一下子站直了腰杆，眼睛睁得像两颗红提葡萄：“报告经理，我没有不舒服，也不请假。”
“那就好。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是知道的。带好队伍，不能掉链子。”刘经理说完转身呱哒呱哒的走了。她今天的皮鞋声比门迎们的皮鞋声音还要大。
虽然说是年夜饭，其实从下午四点多，门迎们就开始精神饱满的列着队伍欢迎光临了。来宾大多数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小孩是绝对不能缺少的主角。他们来的早，吃饭速度快，这里一结束，赶紧走亲的走亲，访友的访友，互相祝福，把一沓一沓的新钞票发给别家的孩子，别家父母又把一沓一沓的新钞票发给他家的孩子——这就是压岁钱——这就是孩子们盼望过年的原因之一。一个除夕夜和大年初一下来，孩子们都成了牛逼哄哄的大款了。
时间还没有到晚上六点，整个城市所有能亮的灯已经抢在夜幕降临之前全部亮了。街道，马路，楼面，屋顶五光十色，创造出一个色彩斑斓的白昼。大型企业巨型射灯的万丈光影耀得天上的星星藏了起来，月亮用蒙纱罩住了脸庞。
秦海洋已经记不清楚欢迎光临了多少波人，欢迎下次再来了多少波人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弯腰点头，单调的两句话，原来还担心挨冻的她这时候已经觉得脊背出汗了。她瞟了一眼石彤，石彤额头亮晶晶的。海洋心里笑了，她昨晚喝多了，今天身体虚弱。
毕竟是过大年，有七天长假，人们终于可以放松心情，尽情享受美好生活和新年的快乐。无论是来宾还是去客，个个都像中了大奖提升了工资一样，咧着嘴巴满面春风，往日那个醉醺醺跌跌撞撞的形态也收敛了。尤其是孩子们，活蹦乱跳，更加文明礼貌尊重长辈了，还没等大人互相把新年问候和祝福的话说完，便叔伯婶姨新年好地连叫带说带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