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心里也很困惑:上面为啥要这样安排?企业这般状况,除了秦和平还有谁能把持住?“代理矿长”给下面留下多少悬念和联想啊!他没有说出心里的不解,沿着秦和平的话说:“李省长不可能调我过去,我也不会去;但我也不可能在局里待多久…… 照你说的,走一步看一步吧!李书记做了件好事,把你姐安排好了。我现在才真正认识到人为什么自私。”
“你想出去自己干?”
“这要听你姐姐的意见……”凌云心情很乱,对未来没有成熟的想法,不愿深谈,沉思良久说:“和平,对明月峡我有愧也无愧,但我心里亏欠几个人,黄光荣——我对不起他,他为了保护我,自己在里面吃了很多苦……现在,又挨这样重的处分……”他说得鼻子发酸。
秦和平说:“你放心,对他和李科长我会保护好、安排好的。”
凌云说:“还有朱玉萍,她出去几个月了,没有一点音信。你安排人出去找找她吧,一个姑娘在外面漂泊,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
秦和平心里惊诧:“她是为什么事走的?”
凌云沉默许久,说:“和平,这件事我本想不告诉你,连你姐,我都没说——这次的事情,是朱玉萍告的……”
“啊!”秦和平一怔,“怎么会是她告的?”
“告发的那些事,只有她才有那么清楚。”
秦和平大惑不解:“她为啥要告你?”
“她不是告我。她可能是告铁路上某个人,气不过把她知道的全告了。”
“朱玉萍?不可能吧!她不可能做这种事……”
“就是朱玉萍,没有第二人完全知道那些情况。她出走的头天晚上交账给我,哭得很伤心,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只有十几天,她瘦得变了个人……”
“那是什么事呢?”
“你记得那次叫她出去找朱江要焦炭运力的事吗?她那次出去,出了事。她带去送朱江的钱,朱江一分没有收,她要多少运力朱江就给了多少运力。可是,她回万山那天晚上,在电话上没说几句话就哭了,出走前夜,在我办公室里又哭得那样伤心。当时,我就怀疑她出去出了事情……我回来特意查了她那次出差报销单,没有住宿发票。”
“难道朱江会对她……”
“你把前前后后的事想想吧!”
秦和平一下就想到了黄树良——他和朱玉萍相爱几年,如胶似漆,朱玉萍知道的事情,他会不知道?黄树良那个性要是知道了有人欺负朱玉萍,他不闹得地覆天翻?但是,秦和平感到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不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凌云。
“和平,你要吸取这个教训,不是说后面这件事,而是朱玉萍。” 凌云心情沉重地说,“今后,你尽量少安排女工去应酬社交,特别是年轻女工。饱暧思****,现在的人,有了权、有了钱,真是无恶不作!这次关了一个多月,我也想了很多……”
“朱玉萍会去哪里呢?” 秦和平很为朱玉萍担心。
“不知道。出事前,我叫黄树良去过她家,她父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唉!她和黄树良的感情那么深,毁了他们一生的幸福,对不起他们……梁姨给我说过,小朱想到子弟学校教书。小朱和黄树良都找过我,要求回矿上。可我只想到工作、工作……她很优秀、很善良,对工作很负责任。出走前,她还去把焦炭货场、站台落实了…… 她一个人在外面闯荡,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心里一辈不会安宁……”凌云声音哽噎,两眼含泪。
秦和平叹了一口气,劝慰道:“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你放心,我一定安排人把她找回来。”
“你一定要想法把她找回来……” 黑夜里,凌云不禁双目泪下。
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地坐了很久,秦和平问:“你明天真要走?”
凌云说:“走,早晨就走。”
秦和平说:“中层干部都想给你饯个行,在一起工作几年了,下午宣布完文件,好几个人下来就哭了。”
凌云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转告大家,心意我领了。”
秦和平说:“明天下午走吧,伯伯也同意和中层干部会个餐。他都不急着走……”
凌云说:“和平,别为难我,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见了大家我说什么啊…… 我把东西都装上车了,天亮就走……”
“唉——!明早晨我送你吧……”
凌云和秦和都不知道司机把这个消息走漏了出去,第二天出现的场面让凌云柔肠寸断。
秦和平深夜回到寝室心绪很乱,一夜未眠。早晨起床,他就打电话调动那辆几乎是杨建业专用的“伏尔加” 轿车。他理解凌云悄悄离开明月峡的心情。他很伤感,凌云在明月峡当几年矿长,出远门就那辆“北京” 牌吉普,去云山、万山还常常坐运煤的货车。辛辛苦苦几年,最终无功有过凄然离去。他调动矿里最高级一辆轿车给凌云送行,是想让明月峡补偿一下对凌云的亏欠。凌云从招待所出来,他就急忙下了楼。
深秋时节,山谷中的清晨薄雾缭绕,秋风萧瑟,十分凄冷。秦和平和凌云走进办公楼前的蓝球场,就看到有职工在球场里三五成群地交谈、张望。凌云和秦和平走进球场,职工们就围了上去。有职工说:“凌矿长,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啊?”
凌云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急忙伸出手和职工一一握别:“走了。走了。今后见。今后见。”一边握手,一边急忙朝车旁走,上车。他心里很难受,一刻也不想停留。
凌云上了“伏尔加”, 就催促司机快走,装行李的双排座车紧随其后,两辆车朝矿区公路上驶去。车到矿汽车队后大门,车队一百多职工都站在那里,没有人拦车,也没有人说话,大家自觉地让出车道,默默地看着两辆车缓缓离去。凌云坐在轿车后排,看了一眼窗外的人群,就把头勾了下去。车到机械分厂大门前,就通不过了,几百职工站公路上。秦和平心里也很难受,回头对凌云说:“可能职工们晓得了你走……”
司机李师傅说:“昨晚上袁队长回来说您调走了,边说边流泪。他昨晚上就和职工们来机关看你的,没找到你…… 凌矿长,职工都不让路……”
凌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低着头,含泪说:“按喇叭,走!”
小车鸣着喇叭,从人群中缓缓通过。职工们见小车不停,心里很失落,车过之处,车窗外的人都重复一句话:“凌矿长,您走了啊?”
“凌矿长,您走了啊?”
“凌矿长,您走了啊……”
凌云看着一副副熟悉的面孔,听着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呼唤,寸心如割,泪水哗哗直流。小车还没驶出人群,三岔路口就传来了放牛坪矿区的职工的呼叫声:“拦住凌矿长!拦住凌矿长!”车前面的职工就堵死了公路。
秦和平急忙下车,看见通向放牛坪的矿区公路上,密密麻麻的人奔跑而来,他知道凌云想悄悄出山不可能了,拉开车门说:“凌云,放牛坪的职工跑来了……”
凌云低头抹了一下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吼了一声:“走——!”
李师傅说:“凌矿长,你看咋走嘛!”
秦和平说:“机关的同志和车队的同志都追出来了,大家在一起几年了,你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他们心里更难受……”
凌云心潮翻滚,低头不语。
秦和平说:“职工们为救你出来,在地委大院里坐了整整一天,你出来给大家打个照面吧!”
凌云坐在车里吸了一口大气,强制自己平息了一下心情,才慢慢从车里出来,抬头看见从牛滚凼和放牛坪奔跑来的职工如潮水奔涌。他心里一阵绞痛,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迷离恍惚起来……
“凌矿长,凌矿长!”奔跑来的人流里传出阳成的声音。阳成横冲直撞挤过人群,挤到凌云面前大声说,“凌矿长,你又没有做亏心事,为啥要偷偷摸摸地跑?”
凌云强忍眼泪,伸出手去握阳成的手。
阳成扑上来一把拉住凌云的手,就哭了起来:“凌矿长,你给我们当了几年矿长……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凌云眼含泪花,拉着阳成的手摇。
阳成泪流满面:“大家都晓得你心里苦啊……我们都帮不上你,只想再看看你、陪你说说话…… 职工们听说你就这样走了,好多人在床上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追出来了啊……”
凌云声音哽噎:“谢谢,谢谢同志们……”
阳成说:“昨晚上我回去说你调走了,好多职工都哭了啊……”
凌云举目望去,从放牛坪、牛滚凼奔跑而来的职工和家属绵延不断,他的心碎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朝夕相处风雨同舟的工友们,仰天深深舒了一口气,又低下头默默流泪。良久之后,他抹去眼泪,勾着头走过身边人群,缓步爬上了路边一堆建筑石料上,向职工深深鞠了一躬。
秦和平也急忙爬上石堆,大声喊道:“同志们,请凌矿长再给我们讲几句吧……”
一阵疏落的掌声后,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职工们都眼泪汪汪地望着凌云。
凌云久久凝望着这些感情质朴的工友们,想到大家千辛万苦几年的努力,前功尽弃;想到企业一场灾祸要这些善良的工人担挡后果;想到企业现在危在旦夕,自己无能为力一走了之,怎么也控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感情。他向着黑压压的人群喊了一声:“工友们……”忍不住的泪水又滚滚而下,再也发不出声音。
很多职工哭了起来。
凌云泪流不止,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工友们……我给你们留下……这个烂摊子……我对不起大家……”他望着寒风中默然肃立的职工如万箭穿心,却无言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满面泪水,眼前一片模糊,向职工跪了下去。
秦和平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拉起凌云:“凌云……”
凌云悲不自胜,抱住秦和平哽咽难鸣:“和平…… 善待矿工们……”
两个年轻的新老矿长在职工的泪眼中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