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
红山镇。
酒馆里。
“嗳嗳，来啦，来啦！”酒馆万掌柜用围裙擦着手，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可一见是杜保长，马上就又冷了脸子，“……是您呢，杜大爷？……俺说您咋也不会说个人话呢，你？”
杜保长：“怎么着？俺说驴话，你听得懂吗？……你就也没瞅瞅你家的伙计，见了俺就跑，见了俺就跑，连俺的驴都被他给惊跑啦！”
酒馆万掌柜：“你要是会说你就说，要是不会说，就哪儿凉快哪儿去抓虱子去，俺也没工夫应承你！”
酒馆万掌柜转身进了厨房。
“嗳，你……你这儿是啥话？”杜保长还想要和酒馆万掌柜没完，突然瞥见丁协卫背对着他坐在饭厅里的一张桌子前，正在喝着闷酒，便转身想走。
丁协卫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把酒盅搁在桌子上，猛地拍了下桌子，道：“妈、妈了个巴子的，想走？……你给俺回来！把俺的酒钱给结喽！”
杜保长顿在那里半晌，才渐渐地转过身来：“俺、俺就……哪还有钱呢俺呢？你就饶了俺吧，丁协卫？”
丁协卫已经转过身来，酒意朦胧地骑在板凳上：“没钱，那你跑这儿来……干啥？……见了俺……就跑，你给俺说……明白！”
杜保长：“哪、哪儿啊？俺哪儿就跑吗？俺是要……出去，看看俺的驴！……俺今格儿、今格儿可是真的没、没钱啦，丁协卫，你就行行好，饶了俺这儿一回吧，丁协卫？”
“饶、饶了你？”丁协卫想要站起来，可脚软得像没了根儿似的，又“扑腾”一下坐回到板凳上，“……不成！……那不成！……你妈了个巴子的，俺……是想饶了你。可他妈了个巴子的，谁儿又饶了俺呢？……掌、掌柜的！就再给俺添俩菜上来！……要上好的！”
“两个。两个。……就两个！”杜保长无奈地在丁协卫的对面坐下来，又叹了口气，道：“……唉！俺也真个是烧香遇见了鬼，啥法子呢？就再陪着你……喝两盅。……唉！”
丁协卫还在听着掌柜的动静：“你妈了个巴子的，……掌柜的！你没听见俺在叫吗？”
厨房里传来酒馆万掌柜的没好气的声音：“听见啦！……这儿该死的驴，你就叫啥叫？”
丁协卫：“你，你说啥呢？……你，你妈了个巴子的？”
万掌柜又在里面道：“俺是说杜保长……驴！”
随后，又是一阵顿盘子扔大勺的声音。
丁协卫想要发作，又找不到缘由，便咽了口唾沫，转过身来看着杜保长：“你……才刚儿……说啥啦？”
杜保长也起了身，一副想要发作的样子，可又干张着嘴，说不出啥来。猛地被丁协卫一问，禁不住一愣：“……没，俺就没说啥吗？俺还咋就敢说啥呢？”
丁协卫又拍了下桌子，带着酒意，道：“你……妈了个巴子的，……也就是你们……金沟村，……他妈了个巴子的，咋就恁么多的歪五六的事儿呢？唵？……先是……张家的，打死了……杨先生。这儿返过来，又是谁儿……打死了张家的；还动了枪？！……你妈了个巴子的，这儿都是……为地啥呢？唵？……你说？”
杜保长：“俺，俺哪儿就知道吗？”
丁协卫两手支着桌子，站起来，道：“你……不知道，……知不道。……俺就谅你也知、知不道！……你妈了个……巴子的，可是老子，就还是……想要……知道！你……知道吗，你？”
“知道，知道！”杜保长下意识地道，又赶紧摇着脑袋，“……哦，不不不，俺……不知道，不知道！……俺就上哪儿……知道去呢？”
丁协卫：“那你……就、就……给俺说，该……咋弄？”
杜保长一时语塞了，咽着唾沫，想着什么。
313
喜鹊在前面沙沙沙地走着。
杨大憨远远地跟在后面。
远处，已经隐约可见喜鹊家的房子。
喜鹊家上方的山岗上，喜鹊娘和姜玫并列坐着，期待着什么。
姜玫转了脸，看着喜鹊娘道：“要不你说，咱还嘣了他，怎么样，大婶？”
喜鹊娘打了个冷战：“嗯？……哦！你咋还想着杀人呢？你的心，就是啥做的？……不成不成。”
姜玫：“可……那你要说，他真是个坏人，咱们可怎么办？”
“俺……哪就知道呢？”喜鹊娘又没了主意。
姜玫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就那么干坐着，等待着什么。
院子里忽然传来狗咬声。
喜鹊娘和姜玫都向着院子里望去。
只见喜鹊跑进屋子里去又出来；狗正一扑一扑地朝着等在柴门口的杨大憨咬着。
“他们咋就从沟里来了呢？”喜鹊娘嘀咕着，站了起来。
姜玫也站起来，摇着手喊了声：“哎，大……”又马上捂着嘴禁了声音，另一只手使劲地摇动着。
良久，杨大憨爬上山岗来，喘嘘着：“啥事儿，婶子？”
喜鹊娘让过杨大憨，迎着正爬上来的喜鹊，道：“喜鹊，你先快回去，先陪着你马哥！”
喜鹊又转身走了下去。
“啥事儿，婶子；就咋地啦？”杨大憨又问道。
喜鹊娘：“哎呀，都急死俺啦！”
杨大憨：“就咋地啦？……出了啥事儿？”
喜鹊娘急得转了个磨磨儿，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哎呀，就还是你和他说吧，玫！”
“我……？”姜玫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喜鹊娘：“哎呀，你们也就小点儿声，别叫他听了去！”
杨大憨疑惑地陪着喜鹊娘和姜玫向山岗下看了看。然后，在喜鹊娘的引领下，向着远处走了些，几个人开始嘀咕起来。
314
喜鹊家的窑洞里。
马华见喜鹊进来，艰难地坐起来。
马华：“你回来啦，喜鹊？”
“嗯呢！”喜鹊点着头，在一旁坐下来。
马华：“你娘她们呢？怎么一上午了，都没看到她们？”
喜鹊：“他们，……他们下地做活去了。”
马华：“哦。……那你怎么没去？”
喜鹊：“我……？是俺娘她们，要俺搁家陪着你。”
马华看着喜鹊良久，见喜鹊并不看着他，道：“喜鹊，我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你信得过我吗？……我还和你说过，我信得过你。……你还记得吗？”
喜鹊心事重重地看着马华，艰涩地点了头，又低下去：“记得。”
马华：“那你也要对我说实话，好吗？”
喜鹊：“俺……没对你说瞎话。”
马华：“那好。那你能告诉我，你娘她们到底是去干什么啦？是不是去找人了，想要除掉我？”
“没！”喜鹊一下子紧张得站起来，“……你不要瞎猜啊！……俺……知不道，俺。”
马华目光炯炯地看着喜鹊。
喜鹊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315
红山镇酒馆里。
杜保长和丁协卫两人仰脖干了酒盅里的酒，放下酒盅，已经变得相对默契了些。
杜保长：“你就让俺咋说呢？……你说，那日本人非逼着张家的交出啥东西，因为不交，才对他们动了枪。可要依着俺看，那啥东西，也许那张家的哥几个，还真的是……就不知道！他们的死，也只是死了个垫背的！”
丁协卫摇晃着身子，手里的筷子总是夹不住盘子里的菜，道：“那你说，你……妈了个……巴子的，那东西，就搁……谁儿的手里？谁儿的手里？”
杜保长：“哎呀，你别嚷，你别嚷啊，你！……你想听俺说吗？俺说啦，你可是要信？……那俺就告诉你吧，它不在杨俊的家里，就准保儿的……搁那个，杨大憨的手里！”
丁协卫愣怔着好半天，身子又开始摇晃着，醉眼朦胧地道：“你……敢……保证？……你敢……保证？”
“哎呀，你咋……又嚷起来了呢，你你？”杜保长抓住丁协卫点划着他的手，也有些含混不清地道。
丁协卫：“不嚷，不嚷，不嚷……你就能听得见吗，你？……你……妈了个……巴子的！……你听不见，你！”
杜保长：“好，好好好。……那你……就嚷，也小心……就让日本人……给听了去？”
“日、日……日本人？”丁协卫蓦地静了下来。
门口又有客人进来。
万掌柜连忙从厨房里出来，向外撵道：“关张啦关张啦；出出出去，俺关张啦，不卖啦，不卖啦！……你们也不看看，俺这儿都来的是些啥人，你们能坐得下吗，你们？”
来人本还想争执，但见了里面的杜保长和丁协卫，也就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万掌柜还不解气，干脆拿了条板凳，“砰”地放在门口，身子重重地坐在板凳上，抱着膀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但是，里面的丁协卫和杜保长并不知趣，也没有理会，杜保长还在给丁协卫斟着酒，还吆喝着：“喝酒喝酒喝酒！”
丁协卫先还举着酒盅接着，渐渐地，身子一下子趴在桌子上，醉倒了。
316
杨大憨从山岗上出溜下来。
喜鹊娘和姜玫在后面面容严肃地跟着。
三个人径直进了喜鹊家的院子，不顾狗咬，绕过房子，进了后院。
在窑洞前，杨大憨向开搬着挡着的柴禾。
喜鹊娘和姜玫仍然紧紧地跟着。
姜玫突然小跑一步，和喜鹊娘走成了并排，小声道：“大婶，你还把枪给我吧！”
喜鹊娘猛地顿住。
前面的杨大憨，已经弯腰进了窑洞。
喜鹊娘朝姜玫的手上打了一下，也小声道：“干啥呀你？那玩意儿……也是好显摆的吗？”
姜玫：“可要他真是坏人，大憨又打不过他，可怎么办？”
喜鹊娘艮迟了一下，道：“……再说！”
说着，便向着窑洞里走了去。
姜玫停顿一下，也跟了进去。
317
窑洞里。
杨大憨目光直盯着马华。
马华迎着杨大憨的目光，也盯着杨大憨：“你要干什么？就直说吧？”
杨大憨：“你……到底是啥人？”
马华轻松地笑了笑：“你看呢？我像什么人？”
杨大憨马上没了底气：“俺看你……”
马华：“看我还不像是个坏人，是吗？”
杨大憨向后瞥了眼，见喜鹊娘和姜玫都进来了，又盯着马华。
马华：“来，坐下谈吧！既然你们已经有所怀疑，又问到了这个事情，那么今天，我也就都让你们放个心，好吗？”
杨大憨疑惑着，离开马华一段距离，坐下：“你说吧！”
“那好吧，那我也就直说了吧！”马华向起坐了坐，“我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八路军，听说过吗？”
杨大憨不明白，诧异地看向喜鹊娘和姜玫。
喜鹊娘也不明白地摇着头。
姜玫则歪着脑袋，仔细地看着马华：“你说的，可是真的？”
马华：“怎么能说可是呢？应该说，就是……真的！我还一直在思考着，你看样子像个女学生，对于目前中国的形势，应该是有所了解的。看来，你还真的是和我想象的一样！我没猜错吧？”
“你说的要是真的，那我可总算是找你到你啦！”姜玫一下子感到距离拉近了，直接就坐到马华的身边，拉住了马华的手。
马华：“喔！看来，我还是猜对啦？”
姜玫：“我听说你们是抗日的队伍，我也要参加你们！”
马华：“欢迎，欢迎啊！……你还别说，我们还正缺有知识有文化的女同志呢！”
姜玫高兴地摇晃着马华的手臂：“这么说，你同意啦！”
一旁，杨大憨和喜鹊娘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地对视着。
马华：“来吧，大婶，你们也坐。我今天就正式的向你们敞开心扉，把你们的怀疑，都和你们说明白！”
喜鹊娘看着杨大憨，见杨大憨并没表示异议，便试探着爬上炕去，蹁腿坐在角落里，看着马华。
杨大憨也上了炕，对着马华坐下。
马华：“说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是抗日的队伍，这话一点儿不假。现在，咱们中国的形势，你们也许还不很了解，现在你们这个地方，万幸遭受日本鬼子的摧残还不是很严重，但是，这只是局部地区……”
“啥叫日本鬼子？”喜鹊忽然怯生生地插话道。
马华：“哦！日本鬼子，就是侵略我们的日本人啊，……鬼者，非人也，鬼的儿子，又非鬼也，非人非鬼的东西，你们说，他还叫个啥东西？……难道你们这里，不这样的称呼他们？”
“也是呢，俺就觉着，他们连鬼都不如！说他们是畜牲，都脏了畜牲的身子！”喜鹊娘也禁不住插话道。
姜玫：“哎呀大婶，你还是先听马、马……你们叫什么来着？同志！……是叫同志，对吗？……大婶你先听马同志说！”
喜鹊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个死丫头，咋也箧固儿起俺来啦？俺听着呢！”
“你……还是快说！”杨大憨卷了颗旱烟，向着马华递去。
马华：“哦，我不会吸；你吸吧。……是呀，日本鬼子在我们中国犯下的罪行，简直就是连鬼都做不出。……你们这里，也许万幸受他们的直接毒害还不是很严重。但是，他们既然是侵入了，也一样不会做出友善、和睦的事情。有的时候，潜移默化的侵入，要比动枪动炮给我们带来的危害，要严重得多。在我们中国的许多地方，日本鬼子杀我们的同胞，何止百万？掠夺我们的财富，何止千万？给我们造成的怆痛，又何止一万年才能够平复？这又怎不激起我们极大的愤忾，愤起反抗？……我是热河省凌绥特支民族先锋总队的，总队领导听我们的情报人员说，你们这里也有抗日的武装在活动。所以，就派我过来，想找到这支抗日的武装，邀请他们加入我们，我们一起来抗击日寇，争取早日的，让我们的民族，得到解放！让我们的人民，脱离水深火热……”
姜玫：“那你……找到了吗？”
马华的表情变得有些黯然：“还没有。……我，还有护送我的一位战友，郭排长，我们刚一进入这个地区，就遭遇了日本鬼子的袭击。郭排长为了掩护我完成任务，让我先脱身了，他自己却……到现在也生死不明。……这也就是我要去牛河梁上的那个‘红山女神’庙的原因；是我们预先约好的，日后要在那里建立联系。”
窑洞里的人都沉默了。
318
山间小道上。
张发财像是喝醉了酒，离了歪斜地在山上走着。
他走走停停，一路向着怪石山洞附近走了去。
319
喜鹊家的窑洞里。
马华与杨大憨等的谈话还在继续。
“那你们是，真的没有听说过，咱们这一带，有专门打日本人的队伍？”马华疑惑地发问。
杨大憨、喜鹊娘、姜玫和喜鹊，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马华：“怎么会呢？难道说，是我们的情报有误？”
杨大憨：“俺是逃荒过来的，自打搁俺东家的家里站住脚后，就没往外去过，没……听说过。”
姜玫：“我也是。……我是为了想找我的父亲和哥哥，更是为了找你们，给我的母亲报仇，才来这里的；可是没找到，后来，就被杨先生领来到了大婶家，再也没出去过。”
马华又抱着极大的希望看着喜鹊娘。
喜鹊娘矜持了一会儿，道：“俺……咋说呢？俺倒是住在这儿，有几年啦。可俺……自打喜鹊他爹和俺的香儿没了往后，就也没咋出去过。也就是不多的几个人路过儿，来家里讨口水喝，顺道儿地唠两句闲嗑儿，倒是听说过，日本人搁西金沟哪儿挖了个山洞，八成是想存弹药唔的，把挖出来的石头也舍不得扔，都装麻袋运回了他们的国家；……可也就没咋听说过，还有专打日本人的队伍。”
马华又陷入了失落的情绪中。
众人也都感到很过意不去似的，目光不看着马华。
喜鹊娘的眼睛忽然一亮：“……要不，你莫不是说，……说的是……是他？！”
“谁儿？”众人的都诧异地看着喜鹊娘。
“哎呀大婶，你倒是快说呀，谁儿？”姜玫着急道。
喜鹊娘忸怩了一番，道：“就还能有谁儿呢？是……杨先生？”
众人又都面面相觑着。
杨大憨追问道：“你是说，俺东家？”
马华忍着伤口的疼痛，向起坐了坐，很在意地看着喜鹊娘：“哦！……杨先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说，具体的说说？”
姜玫更是显露出了极大的兴趣：“是啊大婶，你和杨先生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就说出来吧，让我们也跟着听听？”
“可俺……又该……咋说呢？俺也只是猜！”喜鹊娘不由得又退缩了。
马华鼓励道：“没关系，你先说说看，想到哪里就说哪里！”
“可有些……事儿，俺也只是后来听杨先生，说给俺……”喜鹊娘的思绪错综复杂起来，渐渐地陷入了回忆中：
320
当年，日军军营竹内办公室。
梁大磕巴和杨俊挨着，分别坐在椅子上。丁协卫和杜保长在一旁站着。
另一边，翻译官孤零零地垂手站立着。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的竹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