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站在一旁，面对着杨俊，杨俊抱着膀子，还在眯着眼睛想着。听了喜鹊娘的话，他放下两手，坐正了身子，道：“那就先点恁么多，等下你听随时的招呼？……嗳，也对啦，再给俺拿上一壶陈了三十年的凌水陈酿来，俺今格儿可是要好好儿的喝一口儿！”
“好来！……各位请稍等，请稍等，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掌柜的大声地吆喝道，迈着轻快的脚步，小跑似的出去了。
杨俊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烟袋，向烟锅里装着旱烟，笑眯眯地看着喜鹊，又转向了喜鹊娘，道：“知道俺……今格儿，为啥要请你们娘俩儿来这儿里吗？”
喜鹊娘的目光躲闪着：“俺……知……不道！”
杨俊点着了烟袋，裹吸着：“嗯！……那就好生的吃了这儿顿饭吧，俺管保儿你不出明格儿，也就能听到让你快心的好事儿！”
喜鹊娘纳闷地眨着眼睛：“是啥事儿？”
杨俊依旧喜滋滋地笑着：“你就听着得啦，打听恁么多干啥？”
喜鹊在一旁玩儿着。
喜鹊娘不由得蹊跷地盯着杨俊。
杨俊拿起桌子上的酒盅，用衣襟长久地擦着。
335
傍晚的时候，山间小道上响起了毛驴的脖铃声。
铃声近了。
但只见杨俊倒背着手拽着驴缰绳，嘴里叼着烟袋，肩上搭着钱褡子，轻松地走着。
杨俊的后面，喜鹊娘和喜鹊骑在毛驴上，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远处，影影绰绰地走过来几个人。
到了近前，几个人给杨俊让着路，村民甲道：“是杨先生啊？……去县城来？”
杨俊：“啊！俺去县城耍了耍！……这儿不，看见咱庄儿的他们娘俩儿正愁着不知道咋来家呢，俺就顺稍儿的也给他们带回来啦！……你们，这儿是做啥去来？”
村民乙：“嗨！你还不知道吧，杨先生？”
杨俊瞥了眼驴背上喜鹊娘，冲那几个人道：“就咋地啦？”
村民甲：“是一个日本兵从石砬子上掉下去，摔死啦；……也活该！”
村民乙：“就是！谁儿叫他们跑咱们这儿瞎挖插儿了呢？一定是惊动了山神，让他摔死的！”
村民甲：“你猜怎么着，杨先生？俺还听说，就是那个打死后沟那个叫什么的来着？他孩子叫啥喜鹊？……俺还听说，就是打死喜鹊他爹的那个日本兵。你说，这儿不是报应吗？”
喜鹊娘在驴背上倏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说话的村民，又渐渐地转向杨俊。
杨俊假装惊讶地道：“咋？就还有这儿事儿？”
“好多人都去看啦，现今那石砬子下面，还留下一摊血呢；好恶心！”村民甲回答着，和其他几位村民一起走了去。
杨俊目送着村民们走远了，抬头撩了喜鹊娘一眼，吧嗒了几口烟袋，见灭了火，又掏出火柴来，点燃了，叼在嘴上，仍旧倒背着手，牵着毛驴，向前走了去。
喜鹊娘坐在驴背上，一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杨俊的背影。
不知不觉到了喜鹊家的大门口。
杨俊抱着喜鹊下了毛驴，又搀扶着喜鹊娘下来。
院子里的小狗撒着欢儿地跑出来，旺旺地叫着。
杨俊扑打扑打身上假想中的土：“好啦！就快进屋歇着去吧；这儿一天，也累了个够呛！……俺走啦！”
见杨俊蹁腿要骑上驴去，喜鹊娘：“嗳！”
杨俊又停下来：“咋？……你还有事儿？”
喜鹊娘：“那你……就不再上屋，坐会儿啦？”
杨俊见烟袋又灭了火，划火点燃，看了看天色，道：“不啦！这儿天儿也不早啦，俺还得紧着回去。”
喜鹊娘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杨俊已经上了毛驴，顺着沟底小道走了去，便也只好作罢，就那么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杨俊远去。
小狗欢蹦乱跳地在喜鹊娘的脚下，转着圈地嗅着喜鹊娘的裤角。
336
清晨，杨俊从正房的屋子里出来，站在门口，伸着胳膊，舒展着懒腰，打着长长的哈欠。然后，掏出烟袋来，向烟锅里装着旱烟，一边向着穿堂屋前面的院子里走去。
到了前院的园子边上，他蹲在地上，向下践着生菜，顺手拔下几棵畦子里的杂草。
张晋从跨院院子里面抱着一袋子肥料出来，向着大门口走去。路过园子边上，停下来，冲着杨俊道：“东家，俺见着大块地那几亩黍子，都招了虫儿了，也该买些药儿喷喷啦？”
杨俊：“嗯！……旧会儿，你让你家老大去俺大妮那儿拿些钱，去县城里买吧；俺今格儿累得慌儿，哪儿也不想去了。”
“那俺就先去西北地追肥去！”张晋说着，走了。可刚绕过影壁墙去，不由得又退了回来。
杨俊诧异地扭头看着张晋。但只见团山和翻译官走进了院子。
杨俊禁不住一愣，缓缓地站起来：“咋……恁么早，团山太君？”
团山和翻译官也看见了杨俊，团山马上变得笑嘻嘻地向杨俊展示着手中的寿司，用日语道：“喔，杨先生！……我又给你带了寿司来，是大本营刚刚运过来的，你的，尝尝的！”
翻译官：“团山太君那天见你吃坏了肚子，很是过意不去。昨天晚上，大本营命令从朝阳又运来了一批寿司，团山太君是特意来请你尝尝的！”
杨俊暗暗地松了口气，脸上也挂上了笑容，摇着手，道：“不敢，不敢！那东西，俺们吃不习惯，还是留着喂你自格儿吃吧！”
翻译官用日语冲着团山道：“杨先生说他不敢再吃了。”
团山用日语道：“没问题的，没问题的。这一回，保证质量大大地好的！”
团山说着，将手里的寿司挖下一块来，送进自己的嘴里，大口地咀嚼着。
翻译官：“团山太君说，这一回保证没有问题！”
杨俊还是摆着手，道：“那俺也不敢吃；你告诉他，那简直就不是人吃的东西！”
翻译官沉了脸：“杨先生，你说话总是带刺儿，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杨俊略一思索，道：“那好吧，那俺就给他个面子。”
杨俊说着，上前挖了一块寿司，故意怀疑地看了很久，才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渐渐地伸起了大拇指：“嗯！……好！……好！……呕！……好不是滋味！”
杨俊突然又弯了腰，干呕着。
团山诧异了，看着翻译官。
翻译官有些来了气，故意装作没有看见，转身用手抚摸着园子里的蔬菜，还用鼻子嗅着。
杨俊借着干呕，偷看着翻译官。知道翻译官生了气，便索性直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假想中的眼泪，又拿过团山手里的整个寿司，走到一旁的猪圈前，把寿司扔进了猪食槽里，回来道：“这个的，只有猪的，才能吃！”
团山半天不明白，从杨俊的肩膀上看过去，叫翻译官，用日语道：“喂！……杨先生的，在说什么？……他好像是很生气吗？”
翻译官不得已转回身来，没好气地看着杨俊：“杨先生，你也太过了吧？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话真实地告诉给他？”
杨俊蔑视地：“俺只怕你还没这儿个胆儿！……也再说啦，你就是告诉给他，他又能听你的吗？别以为你跟着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了，你还是咱中国人！”
翻译官咬着嘴唇一会儿，道：“那好吧，我就把你的话翻译给他，也算是开个玩笑，试试？”
杨俊：“你翻吧！俺倒要看看他，到底就能把俺咋地？……扯他妈个蛋的，俺还没见着过呢！”
翻译官较劲地向团山歪过头去，用日语道：“杨先生说，那东西，只有猪才能吃！”
“嗯？”团山愣住了，有好久，沮丧地摆着手道：“不，不，杨先生，你的，误会了的。……那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好吃的东西。也许只是你不喜欢！……很抱歉的，很抱歉，我很抱歉！”
翻译官愣住了。
杨俊看着翻译官的脸，见半晌翻译官不说话，便问道：“他怎么说？”
翻译官也有些沮丧：“你赢啦！……他在向你赔不是！”
“哼！……你也别忘了，他这儿说不定还在打俺的啥主意呢，所以才一直的讨好俺，知道吗？”杨俊自负地朝翻译官道；顺手把烟袋叼在嘴上，掏出火柴来，想要点上。
烟袋的坠子晃动着。
团山禁不住又有了贪婪的欲望，用日语道：“那个，你的那个，能不能给我的看看；杨先生？”
杨俊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烟袋坠子，脸上不易觉察地抽动着，看着翻译官：“他是不是又看上了俺的烟袋坠子？”
翻译官：“是啊，你怎么办？”
杨俊缓缓地把烟袋放在嘴上吧嗒了两口，又缓缓地从嘴上拿下来，很大度地道：“好！那俺就给他看看！……不过，咱可先说下啊，……你和他说，这儿是俺们中国的东西，虽说是不值俩钱儿，可也就不能给了外人儿！……你就恁么跟他说！”
翻译官无奈地冲着团山用日语道：“杨先生说，这是他祖上留下来的东西，给太君看看可以，但是不能让你拿走。”
团山很恭敬地向着杨俊立正，用日语道：“我的明白，在你们中国，祖上的东西，大于一切！”
然后，团山掏出白手套来戴上，两手捧着接过烟袋，仔细地看着烟袋坠子；看到着迷处，又从衣兜里掏出了放大镜，细细地看着。
337
喜鹊娘蹲在院子里，在一个瓦盆里洗着一只白条鸡。
良久，她站起来，把白条鸡拎在手里，控着水，另一只手搭在眼眉上，朝着沟底小道上望着。有许久，不见啥踪影，又转向山岗上，还是不见啥踪影。便回头朝着屋子叫道：“喜鹊！”
喜鹊应声从屋子里跑出来，光着膀子站在门口，望着喜鹊娘。
“你去沟前村儿一趟，去杨先生的家里，还找着了吗？”喜鹊娘看着喜鹊。“……就是从前咱和你爹一起去吃过饭的那家儿；还记着呢吗？”
喜鹊犹豫着点了头。
喜鹊娘：“你就去看看，按说，这儿杨先生今格儿也该来咱家了，咋就没来呢？……你去见了杨先生就说，娘找他有事儿，知道了吗？”
喜鹊又点了头。
喜鹊娘弯腰把瓦盆里的水就地倒了，把瓦盆也拎起来，又道：“那你去吧，把小褂穿上。……见了别人儿，可啥话儿也别说，都记住啦？”
喜鹊跑回屋子里去，拿了上衣出来，一边向身上穿着，向大门外走了去。
小狗从屋子里旺旺旺地叫着跑出来，向着喜鹊追去。
喜鹊娘拎了瓦盆和白条鸡进了屋子。
不久，就从屋子里传出了剁鸡块的声音。
338
山间小道上。
喜鹊边玩儿边走着。
小狗在草丛中四处乱跑着，跟在喜鹊的身边。
339
金沟村的村街上。
杨俊骑着毛驴顺着村街正走着。
杜保长手里端着算盘和账簿，肩上背着钱褡子，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出来，想要到相邻的那户人家里去；看见了杨俊，又紧着从后面追上来：“呦，杨先生杨先生……”
杨俊听见有人叫他，扭回头看着，一边带住毛驴：“哦！是杜保长啊？……啥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