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碡爹也跟着倒退了几步，趔趄着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头上的瓜皮帽都落在地上。
众人们更是嗡地一下四散奔逃，或是趴在了地上，只有一位壮汉睃眼看着。
杨大妮还抱着杨福头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撅着腚趴在杨大妮脚下的碌碡哆嗦着用手扯着杨大妮的裤角：“趴下，趴下，你也快趴下呀，大妮？！”
杨大妮忽然就挺了挺身子，眼里涌出了泪来：“俺还趴下啥呀？俺爹都叫人给打死了，俺给他报不了仇，俺还活着个啥劲啊？……”
众人都静默了。
“哐啷”一声，那位壮汉扔掉了手里的木棍，嗤之以鼻地道：“哼！……这儿都叫啥事儿啊这？”
说完了，壮汉转身独自走了。
众人都面面相觑着。
碌碡爹忽然打了个激灵，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只见他缓缓地捡起瓜皮帽扣在脑袋上，又用文明棍支撑着站起来，朝四下里看了看，道：“你姥姥的亲娘舅外甥的小姨子的；……哪里来的枪？”
碌碡拱起身来：“可是，可是……俺是明明听见了枪响啊，爹？！”
碌碡爹气的一手顿着文明棍，一手指着碌碡道：“你你……你个秧子货你个，俺简直就是白养了你！……你丈人都叫人家给打死了，你还有点儿血性吗，你？嗯？……你立马儿的给俺起来，用石头，把他们里面的人，给俺砸砸砸……砸出来！”
碌碡战战兢兢地起来，手里倒拿着大笤帚，试试探探地挪到大门前，用大笤帚在大门口小心地试探着。
碌碡爹恼怒地举起文明棍想打碌碡，但高高地举起后，又改变主意，抬脚踢了碌碡的屁股一下；碌碡像被烫着了似的向前一蹦，回头战战兢兢地看着。
碌碡爹：“你姥姥的亲娘舅外甥的小姨子的！你看看你拿来的东西，……像是来打仗的吗？……你把它给俺扔一边去，拿石头砸！”
碌碡疑惑地看了看大笤帚，无奈地扔在一边，又寻找了一番，弯腰想要抱起门口平常被当作凳子用的大石头，可那显然就抱不动。
碌碡爹又朝碌碡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俺说你秧子货还说屈了你啊？你不会找个拿得动的吗你？”
碌碡转身四处寻找，天黑看不见地上的东西，他踢了一脚半坐在地上打着火把看热闹的一个人：“你，你个孬种；咋就不知道给俺照着点儿呢你？”
“这儿哪能怪俺呢？你怕枪，俺也不是铁打的嘛！”那个人咕哝道。
“怕，怕个屁！……哪儿来的枪？”碌碡没好气地夺过对方手里的火把，照着地上，弯腰寻找着。最终，捡了个鸡蛋大小的石头，用手心托着，急急地迈着碎步跑到大门前，将石头掷向大门里，然后，他赶紧躲避到门垛后面去。
刚刚试探着走回来或从地上爬起来的人们又都四散开去或趴在地上，有的还用两手堵住了耳朵。
56
张晋家的屋子里。
张晋平躺在炕上，紧紧地闭着眼睛，眼皮不时地眨动一下，表示他还活着。
炕上，蛾子和杏，还有张家的其他几个孙辈儿男女，或坐或靠在墙上或委在大人的身上，目光中或流露着无助绝望或年少不知愁滋味的神态，都一动不动。
炕桌上的油灯发出极微弱的光亮，豆大的火苗时不时地跳动一下。
院子里大门口不时传来响动，一个躺在杏身上的小女孩看样子是实在耐不住寂寞，仰头道：“四婶儿，外面……好像是又有人来啦？”
杏目光迟滞地看着小女孩，没有说话。
小女孩的目光又转向蛾子。
“来了又能咋呢？……咱家都这样了。”有许久，蛾子才幽幽地道。
“可咱……就恁么……等着了吗，三婶儿？”小女孩又嗫喏道。
蛾子身子突然一振，打了个激灵，嘴里叨咕道：“不成！……爷们儿都跑了，大嫂二嫂又被抓了。可这儿个家，还有俺呢！就这么干等着让人宰吗？……不成，不成，不成！”
蛾子像是在给大家打气，又像是在自语，说到最后，不但提高了声音，身子也霍地蹿下了地，光着脚大步地向外走去；可以听见，在外间屋里，她又抄起了什么应手的家伙。
57
村街上，碌碡和碌碡爹谨慎地向张晋家的院子里窥探着。
张晋家的院子里，张晋屋子的屋门噼里啪啦地打开，蛾子手拿菜刀，疯了似的跑出来，站到院当中开口大骂着道：“该天杀的，来了你们就进来吧，还在大门口闹腾个啥呀？……该抓的你们也抓了，该打的你们也打啦，老爷儿们跑了你们就拿着俺们娘们和孩子出气，你们还叫个爷们儿吗？……来吧，今格儿俺蛾子也豁出去啦，不活啦，就把这条命赔给你们！有种儿的，有种儿的你们就来拿吧！……来啊！来啊！来啊！……没种儿了吗？那俺就出去把这条命送给你，送给你！”
蛾子吵嚷着，挥舞着菜刀就冲出了院子。
村街上一下子就乱了套。先是碌碡爹带来的人都跑了。
“爹！爹！……这个娘们她疯了，咱也快着点儿跑吧，爹！”碌碡顾不了他爹，也跟着先跑的人后面跑去；跑出了有一段距离，回头看看杨大妮还站在那里，又回来拉了杨大妮：“你咋还不跑呢，大妮？……还是快跑吧，现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啊！”
说着，他强拽着杨大妮，顺着村街跑了去。
“你你你……你个秧子货，你也等等爹啊？”碌碡爹拐啦拐啦地在后面鸭子似的笨拙不堪地追着，一边抱怨道。
碌碡拉着杨大妮一口气跑到村口等待着他们的大车前才停住。
“这儿是、这儿是、这儿是咋说呢？这儿……一家子人，咋都……恁么牲口呢？”碌碡喘着粗气，像是和众人解释地道。
几名妇女和车把式都莫名其妙的看着碌碡。最后目光又都一齐问询着向着抱着杨福头的杨大妮看去。
杨大妮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微微地喘着粗气，脸上更多的表情是绝望。
“兔、兔崽子，你姥姥的亲娘舅……外甥的……小姨子的，你咋就不知道等等爹呢？俺可真是……白养了你！”碌碡爹也连挪带跑地过来，喘吁吁不满地冲着碌碡抱怨道，“……你们都跑了，就留下俺一把老骨头，可难抵挡得住！……你们说呢？”
碌碡见没有人回答他爹，辩解道：“可是爹，俺这儿不也是想着……要是有个万一啥的，也好给你留个香火吗？”
“他姥姥的亲娘舅外甥的小姨子的！……俺抽你个兔崽子的！”当着儿媳妇的面，碌碡爹的脸上挂不住，不由得举起了文明棍。
碌碡抓住要落下来的文明棍：“哎呀，行啦，爹！……你哪还顾得上这儿个呀？……你还是快说，现今咱该咋办吧？”
碌碡爹顿住了。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咋办？还能咋办？……现今这儿眼见着人家的势力比咱大，想报仇，着急也吃不了热豆腐。……依俺看，依俺看呢，就还是先等等再说吧。……可不过呢，咱既然是来了，就也不能是白来不是？……依俺看，就先去你丈人家，能抢救出些啥东西，就抢救些啥；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嘛！……你说是吧，大妮？”
杨大妮抱着杨福头，目光冷峻地看着碌碡爹。有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转身朝着村子里走去。
“这儿，这儿是咋地啦？”碌碡莫名其妙地看着杨大妮的背影。
碌碡爹收回目光，随手打了碌碡一脖溜子：“你个窝囊废！……还愣着个啥呀？……快叫上大车，跟着走啊！”
碌碡这才反应过来，回头训斥车把式道：“你还瞅着个啥呀？还不快跟上啊！……咋就连点儿眼力价儿都没有呢？……也真是的！”
碌碡倒背了手，跟在碌碡爹的身后，像是学碌碡爹似的，也迈起了外八字步，顺着村街向前走去。
58
山野里。
杨大憨牵着毛驴，手里举着灯笼，不时地用嘴吹望抓着驴缰绳手里的香火，毛驴上驮着杨俊的尸体，一路走来。
村子里，一些人家亮着的灯光先后熄灭了。
杨大憨牵着毛驴进了村子。
“东家，咱回家啦！……东家，咱回家啦啊，东家！”杨大憨突然又带了哭音，大声地喊着，像是故意要给各家住户听到。渐渐地，他又高声地嚎啕起来：“东家！东家啊，咱回家啦东家……”
那些刚刚熄灭了灯火的人家，又先后的亮起了灯光。接着，又有房门吱吱呀呀打开的声音，然后就露出了人头来。
“东家，咱回家啦，咱回家啦啊，东家！”杨大憨依旧嚎啕着，一路牵着毛驴到了杨俊家的大门口。
杨大憨想把杨俊从驴背上弄下来，但几经努力，却终不能如愿。急迫中，他忽然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着道：“乡亲们！……老少爷们儿们啊！……你们就都出来……送送俺东家吧啊……俺……给你们……磕头啦！”
有许久，人们才从各自试探着从家中出来，渐渐地围拢上来。
有人一边穿着衣服袖子跑过来，道：“杨先生回来啦？……快，快摘门板来！……都搭把手儿啊，乡亲们！”
闻讯赶来的人，这才里里外外地忙活着，有人摘下了杨家大门的门板，放到了村街上。
另有一些人帮助杨大憨把杨俊从驴背上抬下来，放到门板上。接着，马上就有人在门板的边上点燃了冥纸。
有老者道：“大憨，可多亏了你啊大憨！……杨先生没来家，大伙儿谁儿也不敢出来。这杨先生来家啦，……大伙儿就都帮帮忙吧，让杨先生好走吧！”
“二叔，东村的王木匠早就来啦，是听信儿来给杨先生打棺材的。……这儿谁儿主事儿啊，也说给一声，要啥尺寸的啊？”周围火把啥的忽然就都亮了起来，使得原本冷清寂寥的杨俊家，又有了生气。
所有的这一切，对于他们都好像轻车熟路似的，井然有序。
这时，山菊从院子里跑出来：“大憨，大憨！……你可回来了大憨！”
杨大憨在嘈杂的人群中看见山菊，走过来训斥道：“你咋也来啦？你来显啥魂啊？你就不怕人家扒喳咱……趁火藏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