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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魂断汀泗桥

1926年8月21日,齐燮元应吴佩孚电召来到长辛店。吴佩孚拉着齐燮元的手,红着眼圈说:“抚万兄,国家多难,南北不宁,我到南方督师,北方事全权交给你,你替我当代总司令,好好保住咱的半壁江山,尤其要保住京汉路,千万别让奉张乘虚而入啊!”

齐燮元说:“请大帅放心,您这么瞧得起我,我一定尽心竭力,您尽管去,我会见机行事的。”

吴佩孚说:“我不出半月,定能收复长沙。拿酒来,我敬你一杯,以示我们兄弟友谊!”

齐燮元说:“哎哟玉帅,不敢当,我先敬您的知遇之恩!”

吴佩孚说:“好,同饮同饮。”

临行前,吴佩孚电请张作霖主持北京政事,奉张回电说,愿共同出兵扫除横逆。吴佩孚知道他不怀好意,婉言谢绝。当即电令田维勤、魏益三、王为蔚等部尽数撤出南口,马上集结石家庄待命。为拉拢孙传芳,吴佩孚一面请他到汉口一谈,一面电请杜内阁升任他为上将军,邓琢如为威宁将军,以鼓励他们出兵南向。一切分拨停当,吴佩孚于8月23日由保定动身,在郑州检阅军队后,25日到达汉口。鄂督陈嘉谟等率文官武将隆重迎接。一见面,吴佩孚指着陈嘉谟的鼻子大骂:“事情都坏在你们这群饭桶身上!”陈嘉谟连连鞠躬,连大气都不敢喘。

吴佩孚在查家墩司令部召开会议。他拉着脸训斥众将,旬日间丢了湖南,让人家打到家门口。众将领个个垂头缩肩,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吴佩孚点名指斥李济臣、宋大霈、董国政、唐福山、王都庆、叶开鑫:“你们身为主将,为何丢了阵地?!”

李济臣哆哆嗦嗦地说:“大帅,我、我们有罪,我们无能,您、您杀了我们以谢将士吧。”

“呸!我是说为什么丢了阵地,并没说杀你们!”

……当时正值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蒋介石在共产党和苏联的帮助下,率革命军开始了北伐。北伐军的政治思想工作由共产党担任。尤其第4军叶挺独立团,连以上干部都是共产党员。这支部队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又因毛泽东在湖南大搞工农运动,广大工农商学参军参战,积极性甚高。北伐军还未攻入长沙,长沙的工团联合会就秘密组织了保安队,进行滋扰破坏活动;北伐军进城后,他们维持秩序,组织运输,抬担架,筹饷运粮。醴陵、安源、浏阳等地工人、农民拆铁路、炸桥梁、割电线、破坏交通。北伐军所到之处,工人、农民、学生担茶送水,引路送信,拼命帮助北伐军……

李济臣介绍完,吴佩孚吼道:“行了!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北伐军有啥了不起,一群乌合之众,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我告诉你们,敌人已中我诱敌深入之计,我叫孙传芳由铜鼓、修水、萍乡进攻湘东,叫云南、福建各派劲旅进攻两广,派唐敬尧、杨森从西、南两面攻其侧背;我的军队汇集在京汉路南段,三天内集合三师九旅兵力来援。五年前我曾用军舰进攻岳州,今天我旬日内拿下长岳!”

自从第二次直奉战争失败后,吴佩孚“常胜将军”的神话,已被“吹牛大王”所代替,众将嘴上不说,但心里不服气。吴佩孚强调说:“汀泗桥是鄂之第一门户,汀泗桥失守等于放强盗登堂入室。因此,我们务要打好汀泗桥一战,以定天下。你们给我守住汀泗桥,谁后退半步杀无赦!”

李济臣、刘玉春等信誓旦旦:“誓死坚守阵地,与阵地共存亡!”

会后,吴佩孚悄悄对张其锽说:“你赶快派人到南京刺探,孙传芳为何按兵不动,他到底想干什么。”

当天,吴佩孚在众将领陪同下,参观了武汉三镇的防御工事。这时的武汉,因北伐军水路已抵达新堤上游,陆军已达汀泗桥以南,三镇人民惊恐万状。机关、军营、要塞、码头、工厂都围上沙包,圈上铁丝网。火车站,水码头被出逃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黑市上的车船票价,已高出正常的几十倍。

27日,吴佩孚同陈嘉谟、刘玉春等幕僚坐火车来到贺胜桥,在车站上设立总部。这里离汀泗桥只有几十公里,是鄂南第二道门户。刚下火车,吴佩孚安排就绪,就率众将到汀泗桥、金口等前沿阵地视察。

吴佩孚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太熟悉了!1917年段祺瑞对南用兵,1921年的湘、鄂战争,他都在这里冲过锋,打过仗。那时,他年富力强,雄心勃勃,军队素质好,心气高。现在,今非昔比,一次次挫败分化,将弁离心,他已元气大伤。在山海关战场上,他要听彭寿莘的话,把军队带回关内,元气也不会伤损这么大。他的二十万精锐之师,对付北伐军绰绰有余,张作霖、冯玉祥也不会这么“牛”。但他是个撞南墙也不回头的人,他下决心要打好这一仗,否则,偌大中国将无他立锥之地,七拼八凑的部将也会离他而去,甚至反目为仇。想着,他心里一阵酸楚。

回到总部,他向众将部署战斗。汀泗桥地势险要,西、北、南三面环水,东面是悬岩峭壁,只有一条粤汉路相通,铁路桥东水深难渡,这是个易守难攻之地。他已兴破釜沉舟之念,死守汀泗桥。现在,吴军有两万多人,坚持到援军到来不成问题。

接着,他命宋大霈部负责左翼山头阵地;命王都庆部守舒桥、赤壁、陆溪口右翼阵地;命陆希胜旅坚守赤壁、洪湖水路咽喉,既防南面水路之敌,又防北面陆上之敌;命唐福山旅防守正面之敌;命董国政部做总领备队……

刘玉春说:“大帅,您不能没有卫队呀!”

吴佩孚说:“只要你们打得好,我一个卫兵也可以不要;你们要是打败了,再有三个团也白搭!”

吴佩孚又命刘永华为营务执法队司令,组织十个大刀队,分赴各军督战,谁贪生怕死,就地正法。说罢,给他一把自己的左轮手枪,哪个将军不服,先斩后奏!众将各回各营调动部队。

会后,吴佩孚来到电报房口授电令:命郑州田维勤、信阳魏益三、石家庄王为蔚,迅速来鄂增援,不得有误!

他正要给孙传芳发急电,张其锽汗津津地进来:“玉帅,不要发电了,此人靠不住!我们派往南京的密探回来了,他根本不想出兵,他曾密约五省,联合发电提出和平倡议。内容是:一、与冯玉祥联合;二、劝唐生智勿协攻岳州;三、奉鲁联军从北京退出,以后首都不再驻军;四、召开国民会议,解决南北争端。不仅如此,他还把他的亲信、农商总长杨文恺从北京召回,以示不参与北京政治。他密令五省保境安民,并授意江、浙省议会向北伐军发表声明:孙馨帅决不与任何方面为敌。种种迹象表明,孙传芳不管军事、政治都不会与我们合作了。”

吴佩孚颓坐在椅子上:“这个浑蛋,我早看他不是东西。算了,我们自己干!”

“丁零……”电话铃响,副官拿起电话,很快递给吴佩孚,电话是李济臣从汀泗桥打来的,说敌人发起总攻,攻势甚猛。吴佩孚命他顶住,坚决顶住!他猛摇另一部电话,问宋大霈那里怎么样。当他听说很平静时,立感不妙,命宋大霈提高警惕,防止敌人偷袭。接着,又摇另一部电话,问王都庆那里怎么样。王都庆说正在激战。吴佩孚命其坚决顶住,他立派陆希胜炮火支援……

他部署停当,觉得万无一失,便仰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不时抄起杯喝一口酒。不一会儿,他突然坐起来说:“蒋雁行,来,杀一盘儿!”

蒋雁行搬过椅子,拿过棋盘,刚摆好,吴佩孚又火烧屁股般站起来:“不行,老蒋,你在这里指挥,张方严,咱俩到前线去!”

蒋雁行提出他去,让吴佩孚留在这里坐镇。张方严提议他跟蒋雁行去。吴佩孚说:“唉,我不放心,不放心呐!”说着,跟张方严走了出去。

每一次战斗,吴佩孚都相当冷静、自信,总是一口烧酒、一口茶水地指挥战斗。因为,他的那些对手他都清楚,他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今天,对北伐军,对共产党,他有一种无形的恐惧与不安。他们人数不多,武器不好,为什么连克诸城,打败他这么多战将?这令他心神不安。

小火车载着落日余晖,向汀泗桥飞驰。

一场极其惨烈、极其凶猛的争夺战正在展开。机枪声、步枪声像刮旋风,榴弹炮、山炮声震耳欲聋。北伐军从铁桥上、公路上一批批冲上来,一批批倒下去。每次冲锋都伴随着炮火延伸、轻重机枪的覆盖,使吴军死伤严重。桥上死伤者累累,桥面染得血红。北伐军有两次冲上桥头,险些夺下桥头阵地。刘玉春命士兵上刺刀,亲自带领反冲锋。几百名双方士兵,在桥上展开肉搏战,你来我往,你冲我刺,死伤者不时从枕木缝隙里跌下去。后来,北伐军势如潮水,越聚越多,眼看蜂拥而过。吴佩孚调过十几挺机枪、迫击炮,命刘玉春向桥上开枪开炮。

刘玉春喊叫着:“大帅,桥上有我们几百名兄弟啊!”

吴佩孚说:“顾不了那么多了,敌人冲过来全都遭殃!”

刘玉春命机枪手、炮手尽可能照后续敌人打。嗒嗒嗒,轰隆隆一阵猛扫,桥上桥下,死伤累累,桥面江水,红流滚滚,吴军几百弟兄或死或伤,余者甚少,惨不忍睹……

阵地空前平静,最后一缕夕阳褪尽,湛蓝的天空出了星星,月亮悄悄爬上来,像一条小舢板,在一团一块的棉絮般的云朵里穿行,时而被遮掩,时而露倦容。因系大战初歇,炮声骤止,整个世界像掉进幽谷里。江河呜咽,凄惶虫鸣,越发给人以苍凉、落寞之感。双方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轮厮杀。

次日拂晓,一场更猛烈的战斗打响了。更多的北伐军,在猛烈的炮火支援下,从两侧发起冲锋。吴佩孚两眼血红,亲自督战。赵永华的大刀队,疯了似的在官兵头上挥舞,才勉强稳住阵脚。

忽然,左边山头上一阵惊天动地的喊叫。吴佩孚举起望远镜一看,山上山下,漫山遍野的吴军,山洪般蜂拥而来,一个强大的声音喊:“不得了了,叶挺的独立团冲上来了!”眼看着败兵跟斗趔趄滚退下来,如不采取紧急措施,整个阵地有丢失的危险。吴佩孚一惊非同小可,咬牙切齿地急命赵永华和卫队:“机枪,给我打,打北伐军,也打逃兵!”

顿时,十几挺轻重机枪,照敌人、照退兵猛扫。转眼间,一片又一片的敌人和退兵倒下。督战队举着喇叭筒高喊:“弟兄们,后退者杀,冲锋者奖,杀回去呀!”士兵们才原地卧倒,拼死抵抗。

吴佩孚正在作拼死抵抗,突然接到蒋雁行令人魂飞魄散的电话:“鄂南农民领着北伐军,从间道经咸宁、簰州包抄过来,总部十分危险!”

吴佩孚声嘶力竭地喊:“浑蛋!王都庆干什么去了?命令王都庆从背后出击;命令董国政拼死抵抗!一定要保住贺胜桥、横勾桥和咸宁,保住铁路线!”

这时,敌人越聚越多,越打越猛。张方严说:“大帅,下令撤退吧,顶不住了!”

吴佩孚骂道:“浑蛋!你乱我军心,我杀了你!快,组织敢死队、督战队,把敌人打下去,打——下——去——!”

吴佩孚手刃几名营连军官,把他们的头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挑在刺刀上,驱赶着士兵冲锋。可是,尽管刀光血影,人头滚滚,还是挡不住四散惊逃的溃兵。吴佩孚一看大势已去,只好下令放弃汀泗桥,向贺胜桥撤退……

司令部里,将领们正在开会。吴佩孚一拍桌子:“带上来!”

不一会儿,宋大霈的一名旅长,被两个督战队员一左一右带进来,到吴佩孚面前猛地一推,那旅长匍匐在地。

吴佩孚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个王八蛋,你个熊包!你丢了我的左翼阵地,你丢了我的汀泗桥,要你这种废物何用?拉出去砍了,人头挂在城头示众!”

话音刚落,不顾该旅长哀求、喊冤,刽子手还是将其拉出去砍了头。吴佩孚声泪俱下地说:“弟兄们,别怪我绝情,我吴佩孚是迫不得已呀!贺胜桥是最后一道门户,假如敌人再打进来,湖北完啦,直系完啦,我们全完蛋啦!我要求你们再接再厉,浴血奋战,无论如何要守住贺胜桥!”

吴佩孚集中两万多兵力,六十门大炮,一百多挺机枪,设置三道防线。刚布置好,北伐军第4、第7两军冲上来,铺天盖地,势如破竹。有穿军服的军人,也有穿杂色衣裳的农民、工人、学生。叶挺团再接再厉,首先突破桃林铺阵地,一鼓作气向纵深发展。吴军一见,闻风丧胆,纷纷弃地而逃。第二道防线也开始动摇。吴佩孚的督战队刀枪并举,照溃兵大开杀戒,逼得溃兵走投无路,索性对督战队开火,自己人互相残杀起来。吴佩孚的指挥车也遭败兵袭击,吴佩孚的副官、卫队屡有伤亡。吴佩孚一看大势已去,再打下去不仅阵地丢失,自己人也会发生火并,只得下令撤退,在混乱中下令开车,仓皇逃回武汉。贺胜桥从布阵到撤退,只短短十几个小时……

吴佩孚的司令部逃回武汉后,在城里收集残部,在城头上安置炮位,沿城墙挖掘战壕掩体,并在凤凰山、蛇山、黄鹤楼、抱冰堂、洪山等地构筑炮兵阵地,表示“与武汉共存亡”。吴佩孚对蒋雁行、张其锽、张方严等心腹难过地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想守城,既无可用之兵,又乏忠勇之将。我接连给田维勤、王为蔚等人发电,这些浑蛋心怀鬼胎,就是按兵不动,天不佑我呀!”说着,泪如雨下。

蒋雁行说:“大帅,请恕我直言,田、王皆系靳云鹗心腹,二人按兵不动,皆因解靳职而起。以愚之见,不如起用靳云鹗,以解燃眉之急。”

张方严说:“同意雁行兄高见,靳云鹗虽对倒冯有成见,但在对付北伐军上,观点还是一致的,起用一人,带动一片,何乐而不为也?”

张其锽说:“不能这样做。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现在起用他,等于向他屈从,反助长他的气焰。”

吴佩孚紧锁双眉,一言不发,只是走来走去。三个人不敢争论,只好等待他的决策。吴佩孚站住说:“靳云鹗复职一事看看再说,先调河南阎曰仁、高汝桐二师火速援鄂,以为试探。”

蒋雁行说:“这两师也是靳云鹗的嫡系,怕也未必听话。”

吴佩孚说:“可派李炳之去豫面商,他们关系甚好。还有,还得派人去南京,向孙传芳求援,可拿我亲笔信。同时,约蒋方震回汉,以示修好。”

张其锽提议派周予觉去向孙传芳求援。吴佩孚同意。

大家正要散去,忽听门外一声哭喊:“大帅——!”随即连滚带爬进来一个血迹斑斑的人,大家定睛一看,是刘玉春。他跪伏在地,声泪俱下地说:“我,我把纸坊丢了,部队打光了!三个团长阵亡两个,三十九个连长只剩五个啦!别的部队不服从我的命令,甚至向我的部队开枪,请大帅杀了我振振士气吧!呜呜……”

吴佩孚想,像刘玉春这样的忠勇之将还有几个?杀了他谁替自己卖命?想着,赶快上前把他搀起,含着泪说:“好兄弟,快起来,起来!你是功臣,你没有罪。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再为国家出把力吧。”

刘玉春涕泪交流,叩谢不杀之恩。吴佩孚说:“我委任你为武昌城防司令,你能保住城池,今后定能高升。”

刘玉春连连应诺,绝不辜负大帅厚望。吴佩孚说:“你马上回去整顿队伍,处决反叛,紧闭城门,每天只许汉阳、平阳两门开放两小时,对出入人等一律严查,防止奸细混入,还要积极备粮,备水,节粮,节弹。出城者可以放行,但把粮食留下。”他拉着刘玉春的手,拍着他的肩说:“老弟,临危受命,重任在肩,我把城池和希望托付给你了,我一定要尽快派援兵救援。”

刘玉春说:“玉春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说罢,敬礼而去。

吴佩孚在武昌城部署完毕,即率随员回到武汉查家墩总部。不久,李炳之回来了,向吴佩孚报告了河南之行。

……阎曰仁、高汝桐二师长接到吴佩孚的命令即率队出发。到达新店后,三军即停车不进。营以上军官悉数上了鸡公山,请靳云鹗一同下山。靳云鹗问:“我下山干什么?”众人说:“吴大帅调我们去湖北,我们是司令的人,请您带我们一起去。”靳云鹗说:“弟兄们,我是闲散之人,是老百姓,你们要听大帅的,应该火速率部南援。”众人说:“司令不去我们也不去。”靳云鹗气道:“为什么要我去?难道你们是靳家的狗?”说着,将茶杯掷在地上。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在演戏,部队停在车站依然不动。

吴佩孚半晌不语,思来想去,无可奈何,长叹一声道:“炳之,你拿我手令立刻上山,我恢复他靳云鹗副总司令兼武汉警备司令之职,请他速来武汉议事。还有,通知印刷所,赶印靳云鹗的就职公告。”

再说周予觉,去南京半月不见回返。吴佩孚心急如焚,赶紧派翟殿林再去。因翟殿林系孙传芳同班同学,又系贫贱之交。翟殿林去后不久就回来复命,一见面,气呼呼地说:“孙传芳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他把周予觉杀了!”

吴佩孚等惊得目瞪口呆。翟殿林谈了事情的经过。

……十日前,周予觉拿着吴佩孚的亲笔信赶赴南京,孙传芳传令接见。周予觉自恃有吴佩孚撑腰,说话大言不惭,态度又臭又硬。孙传芳十分生气,没说几句话就把桌子一拍:推出斩首!前后没有十分钟,就把周予觉杀了。这次翟殿林一见孙传芳,孙传芳就拉下脸问:“你是来叙友情,还是来做说客的?”

翟殿林不卑不亢地说:“兼而有之。”

孙传芳傲慢地说:“叙友谊欢迎,做说客免谈。”

翟殿林软中带硬地说:“干什么,孙大哥,高官厚禄了就不认贫贱之交了?你是不是也想杀我?死在朋友面前,跟死在敌人面前滋味不一样吧?怎么,要不要试试?”

孙传芳态度缓和下来:“行了,别扯淡了,有话说吧。”

翟殿林说:“武汉情况很糟,大帅想请你助一臂之力。”

孙传芳站起来说:“他活该,我不管,谁让他一意孤行?问问他是怎么对待冯焕章的?”

翟殿林说:“你先别急,先看看信再说。”说着,把吴佩孚的信递给孙传芳。

孙传芳展信,上写道:“孙馨弟大鉴:敬启者。我弟总镇长江,威加南北,试一举手,即可戡定中原,奠定华夏。今‘赤贼’既已得志于湘鄂,势必窥赣边而通声息。应懔唇亡齿寒之戒,念辅车相依之切,虞裭前车,可资殷鉴。愚兄子玉。”

孙传芳看后,嗤之以鼻,把信扔到一边。翟殿林说:“馨远兄,这不是闹义气的时候啊。过去吴大帅是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你要面对现实。北伐军解决吴军之后,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你,你要思之再三,不要重蹈过去之覆辙呀!”

孙传芳说:“我主意已坚,今生不与吴某合作。”

翟殿林见没有商量余地,便起身告辞。

听了翟殿林的叙述,吴佩孚骂道:“他妈的,你杀了老子的信使,还说出这种绝情的话,我跟你没完!”

相比之下,靳云鹗对吴佩孚是比较忠诚敬重的,只因吴佩孚受宵小包围,挑拨离间,加上一些将领妒忌他的才干,在吴佩孚面前说了靳云鹗不少坏话,致使吴佩孚、靳云鹗二人积怨甚深。这次阎曰仁、高汝桐以靳云鹗出山相挟,吴佩孚愈加不快。所以,靳云鹗接吴佩孚手令率部前来时,吴佩孚未派一位官员迎接。靳云鹗十分扫兴,一赌气回到自己私邸。幸好李炳之造访,劝靳云鹗顾全大局,给吴佩孚打了个电话告以行止,以示不卑不亢。吴佩孚接电后说:“好吧,明日来谈。”

靳云鹗、吴佩孚见面,双方十分尴尬。二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提敏感话题。吴佩孚只简单介绍一下局势后说:“我请你兼武汉城防司令,阎曰仁兼副司令;让高汝桐当汉阳城防司令,刘佐龙兼副司令;让刘玉春当武昌城防司令,陈嘉谟兼副司令。你有什么意见?”

靳云鹗说:“其他任命我都同意,只是这汉口司令一职我不兼为好,因为副总指挥要四处督师,恐无暇旁顾,最好让阎曰仁担任。”

吴佩孚说:“好吧,你回去尽快组织副总司令部。”

靳云鹗回去后,任命潘守贞为参谋长,李炳之为总参议。又把刘佐龙找来,对他说:“你文我武,看在过去的份上,捧他一下吧。”

刘佐龙叹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仁兄发话,我就勉为其难吧。”

9月2日,洪山发生炮战,从早到晚枪炮声不断。武昌的房屋建筑不时中弹起火,官兵市民时有伤亡,气氛十分紧张。武汉三镇大门紧闭,交通断绝。吴佩孚依然给云南、四川、河南发电,请求支援。但电报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北伐军通过各种渠道向吴军做策反工作,搞得吴军人心惶惶。

4日,吴佩孚召开紧急会议,靳云鹗、魏益三、蒋雁行等几十位高级将领出席。他公布了守城方案、任免事宜,以及“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决心。他拍着胸脯说:“吴某死在敌人乱枪下,比死在床上强。”

会后,张其锽问吴佩孚:“你怎么让刘佐龙当省长?他不可靠啊!”

吴佩孚苦笑道:“哈哈,我何尝不知?不过,打得好,不可靠的人也可靠了;打不好,可靠的人也不可靠了。正因为他不可靠我才这样做呀。”

吴佩孚把最后希望寄托在海军上,他命长江舰队严密封锁江面,阻止北伐军渡江。可是,北伐军见武昌城久攻不下,早已改变策略,攻城改为围城。然后,抽调主力,绕道武汉上游江面渡江,然后集中精力猛攻汉阳。高汝桐与北伐军在龟山展开激战。可是,作为汉阳副司令的刘佐龙却按兵不动。吴佩孚得知后十分气愤,赶忙打电话命刘佐龙投入战斗。吴佩孚的电话刚刚接通,刚说一句话,突然,一发炮弹朝吴佩孚的驻地打来,落在总司令院内。吴佩孚厉声问:“怎么回事?”

刘佐龙笑道:“对不起总司令,炮手打错了。”

吴佩孚正要大骂,不料,接二连三的炮弹飞来。不久,高汝桐部渡过汉水退回汉口。高汝桐传达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刘佐龙叛变了!并把一份布告让吴佩孚过目。

吴佩孚接过一看,落款赫然印着“北伐军武汉公安总司令刘佐龙”字样。吴佩孚仰天长叹:完了!

这时,副官相继报告:工人纠察队割断电线,阻断交通;兵工厂被叛军占领;工人举行大罢工……

靳云鹗、张其锽等人劝道:“大帅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两颗凄楚、绝望、倔强的泪,从吴佩孚干涩、迷茫、血红的眼睛里淌出来。

血,铺天盖地的血,波涛汹涌的血。

成千上万的血肉之躯,在血海中沉浮、挣扎、呻吟。有的残肢断臂,有的血肉模糊,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赤身裸体。这些身躯有的来自羊楼司战场,有的来自榆关战场,有的来自汀泗桥战场……一批又一批,一片又一片,成千上万,他们哀嚎着向他追魂索命。他的船在血海里颠簸,在血海里飘荡,张其锽、白坚武等拼命地划呀划,怎么也摆脱不掉追逐。他挥舞着指挥刀不停地砍杀,砍杀,但他筋疲力尽,再没有一丝力气。终于小船被掀翻,他跌进血海里,一双双血手掐住他的脖子,他“啊——”的一声惨叫……

陶梦跑过来边摇边喊:“大帅大帅,您醒醒,醒醒啊!”

“滚开——”仍未摆脱梦魇的吴佩孚,突然抄起手枪,照陶梦“啪啪”开了两枪,陶梦应声倒地。吴佩孚惊醒了。

血红的朝阳,透过车窗,照得车厢一片血红。陶梦蜷缩在血泊里,秀美的脸庞白得像粉连纸,一缕染血的乌发俏丽地垂在额头,那高耸的鼻峰,灵秀的眼睛,弯弯的柳叶眉,和谐舒展地镶嵌在瓜子脸上。她的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倒有一丝安详释然的微笑……

吴佩孚疯了般跳下床,声嘶力竭地喊:“陶梦,陶梦!”边喊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天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陶梦吃力地睁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动人的微笑,有气无力地说:“子玉,我……我谢谢你……让我……死在你……怀里,这是我……最好的……归宿,永……别……了……”说着,脸伏在吴佩孚的胸前死去。吴佩孚哭喊:“陶梦,我对不起你呀!”

张其锽跑进来,看见倒地的陶梦,下意识地吐出一个“这……”字。懊悔万端的吴佩孚扯下一条毛毡,轻轻盖在陶梦身上,沮丧地挥挥手:“抬走。”

进来两个卫兵把陶梦抬走,又进来几个卫兵擦干地板上的血迹。

吴佩孚面壁而立,沉默无语。这天是1926年9月8日,星期三,阴历丙寅年八月初二——一个令人伤心欲绝的日子!曾经,他叱咤风云,威加海内外,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会成为国内外媒体追逐的焦点。尤其在他虎踞中州的日子里,亲赴洛阳使署拜访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在造访者中,有国务总理、各部总长、在职将军、外国公使、督军省长、蒙古王公、名流俊彦、国内外学者,乃至外国元首特使……现在,他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树叶,像一朵被巨浪戏弄的浪花,被残酷的历史抛弃了,捉弄了。这种心理的失衡、落寞,使他万念俱灰,肝胆欲裂……

吴佩孚颇有感情地说:“子武兄,我们相交八年了吧?”

张其锽受宠若惊:“是的大帅,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民国七年夏天,在衡阳。”

吴佩孚颇具自嘲意味地说:“是啊,我们大谈诗词歌赋,象数理占,兵书战策,治国之道,连推背图、麻衣神相都谈到了。忘记吃饭,忘记睡觉,大有‘隆中对’的味道。可惜呀,你不是诸葛亮,我不是刘皇叔……”

张其锽安慰道:“大帅的旷世奇才无人能比。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佑我,我又奈何?”

吴佩孚叹道:“唉,别关死门做皇上——自尊自大了。我算什么?一钱不值,没想到败得如此惨哪!”

张其锽宽慰他说:“大帅,千万别泄气,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还有精兵十几万,比当年刘皇叔强多了。”

吴佩孚说:“什么精兵?土匪,兵痞,大烟鬼,白面客!哪来的精兵噢。”

谈话陷入停顿。过了一会儿,吴佩孚突然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恢复了桀骜不驯、永不服输的本性。吴佩孚咬牙切齿地骂道:“他妈的,靳云鹗阳奉阴违,孙传芳作壁上观,刘佐龙投敌变节,各部队迟迟不前,致使汀泗桥一战败北,汉口、汉阳相继失守。我吴佩孚好窝囊,好霉气,我要报仇,报——仇——!子武,给孙传芳发电,骂他个狗血淋头!”

张其锽说:“大帅呀,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务要委曲求全,否则,我直系真的没有希望了。”

吴佩孚声泪俱下:“子武兄,这口恶气难出啊!”说着,颓然坐在椅子上。

张其锽说:“大帅,气可鼓不可泄。事到如今,只有卧薪尝胆,奋发图存。当务之急是研究一下怎么办,不能一败再败呀。”

吴佩孚仰天长叹:“啊,我究竟错在哪里?我没有才能吗?没有智慧吗?我不勤奋刻苦吗?谁能告诉我,告诉我呀!”

张其锽说:“大帅,自古不以成败论英雄,天下没有不败的将军,要紧的是如何汲取教训。”

“你把靳云鹗叫来。”

“大帅,万万不可……”

“放心,我自有主张。”

“报告!”

吴佩孚怏然道:“进来!”

门开处,面目清癯、身材瘦削、着中将军服的靳云鹗走进来。他懒洋洋地说:“大帅,我来了。”

吴佩孚有一肚子火,但想到当前处境,只好把火压下去:“荐青你坐,我们谈谈。”

靳云鹗懒散地坐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从喉咙里含混地吐出两个字:“请讲。”

吴佩孚憋着火问:“车到孝感了,总不能就这样跑下去吧,你对防守有何打算?”

靳云鹗嘟嘟囔囔地说:“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你不是联军总司令吗,你不是‘吴有办法’吗?”

吴佩孚提高声调说:“谢天谢地,你还记得我是总司令!”

“惨败至此,你就没有责任吗?”

“那是你见死不救!”

“你不是把我撤了吗?”

一句话顶得吴佩孚张口结舌。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在流血,在哭泣。是啊,他能说什么呢?要是以往,有人当面揭他伤疤,他会骂娘,甚至撤他职,关他禁闭;可话又说回来,要是以往,靳云鹗也不敢顶撞他。可是今天,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名义上他还有十六个师,二十多万人,可实际上除于学忠、寇英杰、阎治堂、刘玉春等少数将领外,都不是体己部队。而一个忠心不二的刘玉春还在武昌被围,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了。其余大多是靳云鹗的嫡系或倾向靳云鹗的部队,再就是吴佩孚草草收编的土匪。现在如果跟靳云鹗决裂,等于自取灭亡。想到此,吴佩孚的态度缓和下来。他自嘲地说:“唉,我太着急了,请你原谅。荐青啊,我对过去的一些做法很后悔,今后再也不能闹意气了,只有精诚团结才能渡过难关……”

过去,靳云鹗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什么,都觉得有一双犀利、阴鸷的眼睛盯着他,让他不寒而栗,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常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熊包?为什么总屈从于他?自从吴佩孚一次次失败,他的腰杆渐渐硬起来,心想:你吴佩孚不过如此!直军惨败至此,他曾有改换门庭、投靠北伐军的想法,但局势玄黄未判,他不敢贸然从事;他想另立山头,又怕人马太少,独立难支;吴佩孚虽然败北,但尚有号召力,谁知哪片云彩有雨?出于以上考虑,还不能把关系搞僵。再说,一头从不服输的倔牛,今天说出服软的话不容易,该适可而止了。于是,他说:“好吧,我听大帅的。”

吴佩孚平静地说:“我想在孝感、广水组织两条防线,拒蛮军于孝、广之南,然后相机夺取武汉。你看怎么样?”

靳云鹗说:“唉,好是好,怕由不得我们呐。你看窗外……”

吴佩孚撩开窗帘,眺望窗外,只见铁路上、公路上、田埂上到处是仓皇逃窜的溃兵。他们有的拄拐,有的相互搀扶,有的骑着水牛、赶着猪羊、挑着鸡鸭;死伤的战马,丢弃的辎重,陷落的战车、大炮比比皆是。由于连年战争,由于拉夫抓丁,铁路两侧几十里几无人烟。青壮年避祸他乡,老弱病残痛苦呻吟。加上一月来,各地发生水灾、冰雹、瘟疫,百姓背井离乡,逃荒要饭,苦不堪言。这一切已使部队军心涣散,粮草不济,的确很难组织有效的防御了。

但吴佩孚不死心,拿起教鞭指着地图说:“不管怎样,不能把河南拱手送给蛮军!我的总司令部设在信阳,你的副总司令部设在广水,我军部署一道从孝感到横店八十里的防线。然后分三路大军进击武汉;田维勤为中路,由孝感前进;你我率阎治堂、梁寿恺、魏益三各部应援。同时,我电调王维城、王为蔚等部队为后援,开到武胜关待命。你马上召集部将开会,传达我的命令。”

靳云鹗无可奈何地说:“好,我这就去。”

这里正说着,突然,列车咣当一声巨响,猛地停了下来。桌上的杯盘笔墨都跳起来,吴佩孚、靳云鹗踉跄倒地。紧接着,响起一阵枪声、手榴弹声,还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喊声。吴佩孚爬起来骂道:“他妈的,怎么回事?”

他们走到车窗前张望,见站台上机车左一列右一列停在路轨上,有的像遍体鳞伤的死蛇,可怜地僵卧在路基上;有的车厢里青烟缭绕,余烬未息。那些溃兵气势汹汹,横冲直撞,上车、下车、奔跑、斗殴、抢东西、骂娘、乱放枪……

吴佩孚掏出手枪正要下车查看,参谋长蒋雁行、秘书长张其锽一高一矮慌里慌张走进来。蒋雁行说:“大帅别出去,外面发生兵变!道轨设置了障碍,堵塞了交通,造成运输瘫痪。叛兵叫嚷着找你算账,追回欠饷。情况十分紧急。”

吴佩孚骂道:“他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知道是哪部分吗?”

蒋雁行说:“还不知道。他们把番号扯掉了,还要强行检查过往车辆,把吃的用的全留下。”

吴佩孚问靳云鹗:“谁在这儿驻防?”

靳云鹗说:“按说应该是任应岐,但部队流动很大,难以判断。”

吴佩孚说:“荐青,你去看看,一是让他约束部下,维护铁路秩序;二是组织兵力弹压变兵;三是开好军事会议。其他事你就不用管了。”

靳云鹗也不敬礼,松松垮垮地走了。这时,蒋雁行才说:“据调查,叛兵是庞炳勋部。”

吴佩孚十分震惊:“什么,庞炳勋?他跟我十来年,怎么会……”

张其锽证实,消息比较可靠,庞炳勋跟匪首樊钟秀过从甚密,跟土匪头子洪彦德关系也不一般,跟党军(北伐军)也有勾结。

蒋雁行证实,庞炳勋接受过樊部和党军提供的饷械。

吴佩孚叹道:“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去年,吴佩孚东山再起时,为壮大声势,把樊钟秀、洪彦德、李振亚等占山为王的土匪草草收编,给以师、旅长等头衔。但这些人匪性不改,到处烧杀抢掠,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吴佩孚对他们不敢约束过严,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他们为追索欠饷,曾几次发生兵变,早想拉队伍单干。这次吴军战争失利,樊钟秀、洪彦德就举起反旗,打家劫舍,滋扰后方;这次又与庞炳勋勾结,制造事端。因这些部队大多接近靳云鹗,蒋雁行、张其锽二人当着靳云鹗的面不便详谈。吴佩孚也领略其中隐情,故意把靳云鹗支开。

吴佩孚走来走去思索对策,忽而站定,指示蒋雁行给王维城、王为蔚发急电,命他们火速南来,在孝感一带待命;急调京绥警务处长王志清,命他率护路车队南下,排除故障,保护铁路畅通。蒋雁行领命而去。

蒋雁行日本士官学校毕业,蒋方震、吴禄贞、张绍曾等名流都是他的同窗好友。他曾在袁世凯政府当过训练总监、讲武堂长;在袁复辟帝制中十分卖力,几次作为特使穿梭于南京、合肥等地,劝说冯国璋、张勋等支持帝制。后投靠过张作霖、段祺瑞,均未得到重用。后来投到吴佩孚的门下,当了总参谋长。

这时,枪声、爆炸者更趋激烈。吴佩孚固执地说:“不行,我要下车!”

张其锽劝吴佩孚万万不可,指挥车一旦暴露,保卫工作就难做了。外面很乱,情况复杂,劝他别去冒险。

吴佩孚急得走来走去,气急败坏地说:“我不去谁能打退叛军?”

正说着,拍完电报的蒋雁行跑来报告,他已派卫队旅在四周放了警戒哨,张团长已带队弹压。估计叛兵至少有两个团,有樊钟秀部、庞炳勋部,也有党军。孝感以南的铁路已被拆除,祁家湾至横店间有火车脱轨,交通完全瘫痪……

“啪——哗啦!”车窗玻璃被流弹击碎。车上、车下的卫队有的端机枪扫射,有的伏卧在地上开火。子弹的啸音在空中划过,不时有人员伤亡,抬上卫生车厢。蒋雁行拿起电话急速地摇着,许久才接通魏益三魏旅长电话。蒋雁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告诉他,有一队乱兵向指挥车冲来,他正组织卫队旅狙击。

蒋雁行命令:“一定要顶住,不要让他们靠近指挥车,保证一号长官安全,最好把他们引开!注意弹药车,迫使他们退后一公里,拉开距离。”

蒋雁行放下电话,拔出手枪说:“子武兄,保护大帅,我去指挥。”他问吴佩孚还有什么吩咐。

吴佩孚沉着地挥挥手:“你去吧,注意安全!”

蒋雁行走后,张其锽吓得蹲在墙角,对吴佩孚说:“大帅,离开窗口,蹲下,蹲下!”

吴佩孚沉着地隐身窗侧向外观看,纹丝不动。流弹啪啪地打在列车上,车窗大部碎裂。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恼人的秋雨,天地、山峦、树木、古城孝感都笼罩在蒙蒙雾雨中。车站上的水塔,附近的高层建筑,像悬浮在半空的海市蜃楼;机车沉闷而慵懒地响着,仿佛行驶在云雾之中。城市上空像罩着一块大苫布,四周景物扑朔迷离,虚无缥缈。空气凝重而浑厚,令人窒息。远方时而传来沉闷的、梦幻般的枪炮声……

讨贼联军前敌指挥部小会议室里,喝得醉醺醺的吴佩孚,在跟张其锽、蒋雁行、张方严发脾气。他气急败坏,将手中的茶杯摔碎,身前的椅子踢翻。三个部下沮丧地站着,面对越发喜怒无常的上司,显得既畏惧又无奈。

吴佩孚在孝感车站一困三天,想开会开不成,想找人找不到,想设阻击战没人听他的。最令人气恼的是,靳云鹗只打了个照面,一连三天不见人影。有人说他上了鸡公山,有人说他去联络北伐军,还有人说他去妓院鬼混,有意避开吴佩孚。害得吴佩孚似热锅蚂蚁,站不稳,坐不安,睡不着,吃不下。第三天早晨,他总算理出一条路线,没等他决定行止,副官神色慌张地跑来报告:叛军和北伐军包抄过来了!吴佩孚一声令下,火车紧急启动,一口气跑出三百多华里,来到信阳车站。列车刚开出孝感,孝感就被敌人占领,跟在吴佩孚后面的一列弹药车,因一时启动较慢,被敌人引爆……

吴佩孚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属于他势力范围的腹地,竟险些成了埋葬他的坟墓!而且欲置他于死地的一群人,竟然是自己的部下!

吴佩孚暴跳如雷,大发脾气:“去,你们都去!叫靳云鹗,叫田维勤,叫陈文钊,叫魏益三,有几个叫几个。问他们还承认不承认我这个大帅?还想不想保卫河南?还要不要直系江山?这群王八蛋,这群拆白党!”

三个人忍气吞声地去了。

吴佩孚决心在信阳决一死战,保住河南,保住最后一块阵地,不再重复榆关和汀泗桥的命运。

信阳古称申城,位于河南南部京广线上。信阳南七公里有“豫南明珠”南湾湖,向南三十公里有著名的避暑胜地鸡公山和驰名中外的“义阳三关”。这里有古代箭楼、炮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石门、隧道,也有现代碉堡、战壕。在战国初期,吴国大将孙武,曾在这里用“疲楚误楚”之计,把楚将尹子常杀得大败。吴佩孚也要在这里创造战争奇迹!

一小时后,田维勤、陈文钊、王为蔚、阎曰仁、高汝桐等几个师旅长到会。这时,吴佩孚的残余势力还有二十多万人。计有寇英杰、阎治堂、于学忠、靳云鹗等十六个师,米振标、马文德等几个杂牌军。吴佩孚的嫡系只有三四万人,而靳云鹗或倾向靳云鹗的部队有十多万,且大部分分布在信阳到郑州之间。想及此,吴佩孚的心情十分沉重。

要是以往,吴佩孚见部下这么松散,早“军法从事”了。现在,他需要这些人去拼搏,去支撑危局,只好忍气吞声,故作不见。人的真情何在?信义何在?哪个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吴佩孚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难过。

他情深意笃地说:“弟兄们!我们退无可退,忍无可忍,只有背水一战了!信阳是豫省的南大门,如果我们不把南大门把死,河南将会不保。义阳关易守难攻,坚不可摧,我决心在这里打一仗,把损失夺回来!”

他向会场扫了一眼,在场的人个个无精打采,无动于衷。吴佩孚无名火起,险些骂出脏话。但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发火。于是他换了一种口吻说:“怎么,大家是不是泄气了?是不是以为我们大势已去,不可救药了?不,兄弟们,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点小挫算什么?当年刘备屯兵新野不过千人,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不过百人。通观历史,哪个成大事者不是几经沉浮,几经劫难?哪有一蹴而就的?”

他很有感召力地说:“你们从一个小兵熬到将军,经过多少摔打、磕碰、流血,不容易呀!我有时想,我已年过半百,一壶薄酒,一本易经,颐养天年,自得其乐多好,何苦来呢?你们知道,我吴佩孚一不贪财,二不好色,三不追求大富大贵。我房没置一间,地没置一垄,每月薪水除去吃饭喝酒,剩下的全交会计,谁用谁拿绝不吝惜。也许有人说,你这何苦呢?我要的是四个字:克己复礼!克己,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以天下为己任。复礼,就是实行‘以天下王道政治为中心’,使‘天下唐虞之治,庶可再见于将来’;就是以孔孟为法,辟邪说,袪淫辞,扶植名教纲常,五伦八德,作中流之砥柱。诸君请想,自五四以来,道德沦丧,纲常不振。我辈堂堂七尺之躯,有责任使中国恢复旧道德、旧秩序,教人民懂得‘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道理。有亲就不能无孝,有义就不能越礼,有别就不能移情别恋,有序就不能以小犯上,有信就不能背叛朋友!这便是我吴佩孚的立世之本,立国之道。”

吴佩孚又恢复了以往的狂妄自大:“下面,我谈谈形势:我的东南有孙馨远为我保驾,他的二十万大军已发兵江西,随时听我调遣;我的东面还有七八万鲁军,张宗昌的剿匪副总司令还是我任命的,只要我需要,两寸宽小纸条便可把鲁军调来一用;我的北面有褚玉璞的奉军,我跟张作霖、张宗昌有八拜之交,他们不会背叛朋友。西南、西面我的朋友更多,贵州袁祖铭,云南唐继尧,四川杨森、刘存厚,陕西刘镇华,都是我的朋友和部下……哈哈,小小蛮军,小小冯玉祥,怎能奈何于我?哈哈,吴有办法,吴有办法!中国的难题没有我吴佩孚解决不了的,你们跟我干不会有错儿。这些日子我夜观天象,占星卜卦,无不大吉大利,遇难呈祥……”

这些话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大多数人半信半疑,引不起人们多少共鸣和信心,但大家已不似开始那么沮丧和悲观。吴佩孚接着说:“兄弟们,现在我命令:田维勤扼守武胜关,你的对手是唐生智的第8军刘兴部;高汝桐、阎曰仁,你们守住九里关,你们的对手是李品先部;陈文钊、马济守平靖关,你们的对手是鄂军夏斗寅部。魏益三、王维诚、王为蔚、马文德、庞炳勋等均为预备队,你们分驻信阳、新县、桐柏、鸡公山。打得好我给你们加官晋级,打不好军法从事!”

吴佩孚的话音刚落,大家七言八语提难题,有的说部队减员太多,有的说欠饷太久,部队不好带,有的说枪弹缺额严重……突然,一个声音从角落里发出:“够了,你们哪这么多废话!”

大家循声望去,原来说话的是靳云鹗。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悄来到会场,坐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他将军服笔挺,马靴锃亮,头发梳得溜光,风纪扣扣得很紧。他的出现使与会者精神一振,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人们想从他脸上找出他与吴佩孚的关系,找出直系的命运和前途。

靳云鹗铿锵有力地说:“什么饷械,什么减员?我这里没有现成的,有能耐从敌人手里夺去。我们要无条件服从玉帅,听从玉帅指挥,他指到哪儿我们打到哪儿,谁有三心二意我饶不了他!”

靳云鹗的话说得大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吴佩孚也捉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不是一向与吴佩孚不合,不是经常跟吴佩孚掣肘吗,怎么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调向?人们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原来他从孝感下车后,压根就没有召开军事会议,而是通过关系跟北伐军接洽投降事宜。由于北伐军漫天要价,他不得满足才又跑回来。

吴佩孚不卑不亢地说:“好,请副总司令做指示。”

正在这时,副官进来报告:“张景惠有要事求见大帅。”

吴佩孚来到小客厅。年近六旬的张景惠,一张目字脸,颇显阴鸷老辣,两撇稀疏枯黄的八字胡,尤显城府深沉;一双深邃狡黠的眼睛镶嵌在薄薄的眼眶里,仿佛有随时掉出来的危险。一见吴佩孚,他快步上前,毕恭毕敬躬身施礼,满脸堆笑道:“哈哈玉帅,别来无恙啊?”

吴佩孚逢场作戏:“哈哈,托福托福。叙五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请坐请坐。”

张景惠坐定,说:“兄弟此番前来负有双重使命:一则奉雨帅之命看望玉帅;二则你我兄弟多日不见,特来问候。”

二人抽烟,喝茶,骂天气。言语间互相察言观色,揣摩对方。不过,一开始吴佩孚就显得力不从心。战争失利,武汉失守,仿佛让吴佩孚矮了半截,大感底气不足。相比之下张景惠却自我感觉良好。他说:“雨帅得知玉帅战争失利,食不甘味,睡不安枕。直奉休戚与共,二帅情同手足,所以,雨帅派在下前来慰问,问一问要我们做些什么?”

吴佩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哈哈,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为奇。请你告诉雨亭兄弟,吴某不会趴下!我还有二十万大军,有众多好友,刚才我召开部将会议决定反攻,双十节前夺回武汉!”

张景惠又气又笑,心想,吴佩孚啊吴佩孚,时至今日,你还打肿脸充胖子,你那点家当能瞒谁?他说:“是啊,玉帅的才干人所共知,不过玉帅的难处也不少啊!孙传芳一向野心勃勃,一直做着独霸一统的美梦,这次作战他作壁上观,见危不救;靳云鹗跟玉帅政见失和,心怀二向,以后恐怕更难驾驭了。其他人可靠的无兵,有兵的不可靠,收复失地谈何容易?看来值得信赖者只有雨帅。”

几句话触到吴佩孚的痛处,他心里骂道,你个老狐狸,什么事也休想瞒你!但他硬着头皮说:“哈哈,叙五兄多虑了,这个嘛勿劳挂心。‘吴有办法,吴有办法’,我会把他们集合在我的麾下。不过,张雨亭派你来不会只是给我提醒的吧?”

“哈哈,当然不是。雨帅以为,仅仅停留在过去的合作上怕是远远不够的……”说罢,张景惠用瘦骨嶙峋的手,点着一支吉士牌香烟,斜睨着眼睛,瞟着吴佩孚的反应。

吴佩孚不紧不慢地问:“什么意思?”

张景惠巧妙地兜着圈子,说:“雨帅以为,当今北伐军已非当年的西南联军。它十分强大,统一了内部和步伐,把几派势力集中在蒋介石门下。所以,我们必须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军事上,实行彻底的联合。雨帅还说,东北的兵可供玉帅随时调用。”

吴佩孚对张作霖的狼子野心再清楚不过了,但他故意装糊涂:“请讲得具体点儿。”

张景惠说:“雨帅打算……任命张宗昌、褚玉璞为‘援豫军’正、副司令,张学良、韩麟春为预备军正、副司令,率部假道河南,开赴湘鄂前线,与直军并肩作战,共同收复失地……”

假道,就是乘人之危抢夺地盘,是历史上的阴谋家、野心家玩惯的伎俩,吴佩孚气愤、厌恶、烦躁,正巧,茶几上有几只苍蝇在你争我抢分食一只死苍蝇,吴佩孚悄悄拿起蝇拍,啪的一声狠抽下去,震得茶杯、烟缸叮咚作响,吓得张景惠一哆嗦。吴佩孚放声大笑:“哈哈,叙五兄,回去告诉雨亭老弟,这套把戏我玩腻了,还是换点别的花样儿吧。我有能力把蛮军赶到他应去的地方。如果他真有诚意,那就请他出钱、出粮、出枪,派直鲁联军去打广东,大可不必打朋友的主意。”

吴佩孚掷地有声的话,让张景惠十分尴尬,脸一红一白,很不是滋味。少顷,他软中有硬地说:“嘿嘿,子玉兄,你误会了,雨亭绝无乘人之危、‘假途灭裭’之意。你别忘了,奉军是强大的盟军,雨帅是忠实的盟友,舍此良机,玉帅会抱憾终生的。当今世界玉帅的朋友不多了。”

吴佩孚是个刚烈有余、韧性不足的人,长年的唯我独尊,专权霸政,早已让他变得目空一切。听了张景惠的话,吴佩孚大感受辱,他强压怒火,说:“不错,我的朋友是不多,可我犹未悔也!《易经》有云: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些眼睛盯着别人口袋,那些口蜜腹剑,那些认贼作父、出卖国格人格的朋友我宁可不要!”

吴佩孚的话太尖刻,太厉害了,直说得张景惠面红耳赤,瞠目结舌,半晌才喃喃地说:“你为什么总把人想得那么坏呢?”

吴佩孚说:“我为什么要把人想得那么好呢?”

“奉军帮你收复失地,总不能说不好吧?”

“如果你们逼人太甚,北伐军那里还给我留着总司令的位子,到那时孙传芳、冯玉祥、靳云鹗、魏益三等,也就不会跟我政见失和了。”

吴佩孚的话似一记重锤敲在张景惠心上。这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啊!这正是张作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靳云鹗、孙传芳等一贯主张“联冯倒奉”。若真如吴佩孚所说,孙、靳、魏等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张作霖,那张作霖独霸一统的梦想将成泡影,将会出现不堪设想的局面。是啊,确实不能逼人太甚。张景惠心急火燎,但脸上依然平静,笑道:“哈哈玉帅,言重了。一则玉帅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二则雨帅也不会相逼,只是同你商量。如果玉帅有能力收复失地,又何劳雨帅出兵呢?”

吴佩孚说:“是啊,我相信雨亭老弟不会糊涂至此。”

张景惠说:“好吧,玉帅就提一提条件吧。”

吴佩孚说:“条件好说,雨帅可助我一些饷械,以后中央政治悉听雨帅主持,吴某概不干涉。”

张景惠说:“好,我回去一定如实转达。告辞了。”张景惠站起来想走。

吴佩孚也站起来说:“慢,你可带一封信给雨亭弟,我还要原文发表在报纸上,让国人知道。”

说罢,吴佩孚坐在桌案前,掀开端砚,铺开信纸,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

雨亭弟如面,此间将领惑于风传,弟有假途灭裭之虑。弟如视兄尚有可为,请稍助饷械听吾自谋,否则,可令汉卿来自取之,兄当遁迹世外……

张景惠看罢,倒吸一口凉气,问:“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信,一定要公之于世吗?”

吴佩孚固执地说:“如此最好。”

张景惠坐在列车上直犯嘀咕:吴佩孚态度倔强,我怎么向张作霖说?吴佩孚气势汹汹的信我怎么给他看?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的,少不了又说我无能……

可是,当他回到沈阳,小心翼翼地和张作霖一说,又让他看过信,张作霖不但未恼,反而哈哈大笑,笑得张景惠莫名其妙。张作霖说:“这早在我预料之中,要不这样他就不是吴佩孚了。一来,我要一次次刺激他,戳他流血的心伤,让他乱了方寸;二来,我试探他的处境,他若处境好,倒可能接受我的建议,相反,处境越糟,他越要拼命拒绝我。”

张景惠笑道:“哈哈,大帅,您真是韬略过人,把吴小鬼研究透了。不过,我觉得相逼过甚,真有可能把他逼到敌人那边去,他说的投降北伐军不像一句气话。”

张作霖笑道:“不不,你放心,投敌一说是绝不可能的。你还记得郭绪栋这个人吧?三十年前郭绪栋是连队的文案,吴佩孚是戈什哈。郭绪栋处处关心他,照顾他,推荐他上武备学堂。吴佩孚一直把他当恩人,几十年如一日关照他一家人的生活。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义’字。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吴佩孚败退天津,他可以跑而不跑,可以住租界而不住,日本人拉拢他,美国人取悦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他决心为曹锟殉节。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忠’字。他平生最恨冯玉祥,恨他投敌变节,恨他不忠不义。冯玉祥和他的部将几次想重回吴佩孚的麾下,但吴佩孚始终不允。你想吴佩孚如果跟冯玉祥勾起手来对付我,我们还有今天吗?这又说明什么?说明一个‘节’字。所以说,他是个注重忠、孝、节、义的人,又特别反对‘赤化’,因此处境再坏,他也不会投降变节,改变自己的信仰。唉,我的部下要有他这样忠勇双全的人,何愁不得天下?”

张景惠问:“雨帅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张作霖坐在太师椅上,磕掉烟灰说:“他越是双手捂着口袋,我越要掏他腰包。我命褚玉璞进逼保定、大名,把齐燮元从保定赶走;我命张宗昌陈兵鲁西,直逼豫东;我命张学良、韩麟春陈兵临漳、磁县,直窥豫北。逼着他与北伐军决战。我再等他两个月,如果他仍无起色,我就乘机举兵南下,取而代之。”

张景惠说:“好好,雨帅英明,不过……张宗昌怕是……靠不住吧?”

张作霖胸有成竹地说:“当年他跟李景林勾结,想投吴叛我,事情败露后又来揭发李景林,自己反成英雄;他与郭松龄相约起事,因郭军过早败亡,他又见风使舵成了反郭义士;他跟杨度勾结,打算投靠北伐军,幸被汉卿发现才未得逞。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在心里。不过狡兔未死,还不到走狗烹的时候。哈哈,再让他当几天炮灰吧。”

张景惠听罢不寒而栗,更知张作霖心狠手辣。

10月初,张作霖经过紧张准备之后,要粉墨登场了。这天,他把张景惠、吴俊升、张学良等十几员大将召到天津菜园开会,并约请吴佩孚、孙传芳、阎锡山的代表,共商军国大计。

张作霖身着长袍马褂,瘦长的小脸上,小八字胡修剪得十分整齐,一双狡黠的小眼睛,眯着踌躇满志的微笑。他扫了一眼会场,清清嗓子,尖声尖气地说:“诸位兄弟,诸位同仁!过去我北洋何其火暴,现在,项城(袁世凯)、河间(冯国璋)相继过世,东海(徐世昌)、合肥(段祺瑞)、仲珊(曹锟)相继隐退;子玉(吴佩孚)、馨远(孙传芳)又连遭不测。现在看来我辈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尤显重要了……”

张宗昌不忘哗众取宠,高腔大嗓地说:“当今世界,雨帅就是当之无愧的领袖。您尽管发号施令,俺们都听您的!”

听了他的话,张作霖捋着胡子美得不行,笑道:“哈哈,效坤要我发号施令,我的号令只有一个:团结团结再团结!你们都是北洋派重臣,今后有利团结的话就说,有利团结的事就做,谁也不许离心离德,三心二意。首先要跟玉帅、馨帅、阎百帅(阎锡山)搞好团结,跟北洋政体搞好团结。弟兄们呐,大敌当前,我们再不能闹义气了!”

众将纷纷附和。

张作霖扫视会场,特别留意三个列席代表的表情。吴佩孚的代表迟云鹏有苦难言,孙传芳的代表杨文恺忧心忡忡,阎锡山的代表田应璜一肚子苦水。他们知道张作霖的所谓“团结”意味着什么,如此起劲地作秀为了什么。

张作霖接着说:“至于派兵‘南援’问题,本人需征询玉帅和馨帅的意见,决不擅自行事。诸位放心,我张作霖决心实践前言,与二帅合作到底。说到西部军事,也是唯阎百帅是从。诸位对此有何见解?”

众将一齐回答:“坚决拥护雨帅高见。”

张作霖越发得意,继续表白:“我张某没有野心,诸位还记得当年徐东海、段合肥力荐我做副总统,我一再揖让;去年有人一再请我入主北京,我让给玉帅;这次子玉兄再次让我北京主政,我推托不过才勉为其难。不过,子玉兄一旦腾出手来,我立即还政于他。”

听了他“深明大义”的表白,众人又是一阵吹捧。张作霖说:“好啦,闲言少叙,下面说说讨赤军阵容:‘援孙军’由张宗昌、褚玉璞分任正、副司令;‘援吴军’由张学良、韩麟春分任正、副司令。至于细节嘛,回头研究。”这时,张作霖目光转向迟云鹏,阴阳怪气地说:“云鹏兄,你来津之前玉帅有何见谕啊?”

迟云鹏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说:“玉帅决心与雨帅合作到底,决无二心。”

张作霖傲慢地问:“嗯,他拿什么跟我合作呀?”

“玉帅决心夺回武汉。”

“他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拿什么夺回武汉?”

室内一片奚落声,臊得迟云鹏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只听张作霖说:“这样吧,你回去告诉玉帅,他如无力收复失地,就请他把队伍拉到陕西去打冯玉祥,把京汉路让出来,我帮他打武汉。”迟云鹏唯唯诺诺坐下。

迟云鹏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变成童话中的小矮人,一点尊严也没有了。本来他是奉吴佩孚之命向张作霖请求饷械援助的,在这种氛围下,说出来只会遭到更大奚落。想想过去开类似会议,哪个不是笑脸相迎,献媚讨好;现在,竟遭如此冷落、白眼。真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他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

孙传芳的代表也不好受,同样有寄人篱下之苦。

今年七月,孙传芳亲率五路大军奔赴江西、湖北战场,出发前吹嘘要以“剪刀剪长绳”,不出一月胜利凯旋,把北伐军赶回老家去。出发前,他给蒋介石发电,限其二十四小时内撤回广东。谁料,孙军一到江西就陷入工农民众和北伐军的汪洋大海之中。

这时的国共合作正处盛期,北伐军队伍里有不少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工农民众积极拥护支持北伐军。不到一个月,孙传芳的十几万军队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降的降。孙传芳带领亲信、幕僚和小老婆逃回南京。在人前他晃着大脑袋有说有笑硬撑着,背后他唉声叹气,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他跟张作霖本是冤家对头,一直主张“联冯倒奉”。去年还因争夺地盘跟张作霖打了一仗。可是,张作霖一邀他派代表,他二话没说,就把军师、总参议杨文恺派来,并嘱咐杨文恺:只要饷械,不要援兵。

张作霖成功地制服迟云鹏,下一个目标是杨文恺。他笑眯眯地说:“文恺兄,你怎么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呀?”

杨文恺曾是冯国璋的亲信,不管从资历、经验和才干,都比迟云鹏强。他不卑不亢地说:“本人孤陋寡闻,愿闻诸君高见。”

张作霖傲慢地说:“我替你说吧,你那里不过二三万残兵败将,这点军队不顶大用啊!”

杨文恺说:“只要有钱有枪,不出两月可招募几个师。正如雨帅开场白所说,我北洋派当务之急是精诚团结,再不能离心离德。如果奉方真有诚意,就请支援部分饷械,让我们自己去收复失地,奋发图强。假如我们不能图存,恐怕雨帅日子也不好过呀。”

张作霖站起来,走来走去,盛气凌人:“哈哈,我张作霖不会拉金尿银,哪来那么多饷械支援别人?”

杨文恺莞尔道:“雨帅兴师动众,从东北打到江南不是花钱更多吗?这只能说雨帅的‘精诚团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我承认我失败过,可我依靠自己力量站起来,可不是向别人伸手。”

“哈哈,雨帅,是这样吗?”杨文恺指的是他出卖东北主权,卖身投靠日本人。

张作霖脸一红一白,老羞成怒:“放肆!你是来干什么的?”

杨文恺不慌不忙:“我是应雨帅之邀来开会的。”

“我看你是来拆台的!你给孙传芳发电报:问他什么时候让出津浦路,我要运兵!”

“哈哈雨帅,怕不这么简单吧,这得问问玉帅、馨帅、靳云鹗、魏益三、田维勤等人愿不愿意,我可做不了主啊。”

一句话顶得张作霖瞠目结舌。是啊,他最怕的是这些人勾起手来,共同对付他。他顿感毛骨悚然,像泄气的皮球颓座椅子上。

张景惠赶忙出来打圆场:“哈哈,事情好商量,好商量,千万别伤了诸家和气。雨帅绝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雨帅,是不是休息半小时?”

张作霖顺坡下驴:“好,休息。”

人们刚站起来伸懒腰,打哈欠,抽烟说笑。忽有副官进门报告,在张作霖耳畔咕哝几句,张作霖一愣,说:“快请!”

人们不知什么贵客令张作霖如此动情,不约而同地向门口张望。不一会儿,传来一阵声震屋宇的脚步声和笑声,来人高腔大嗓地说:“雨亭兄,俺老孙看你来了!”

原来是人高马大的山东大汉——孙传芳!他的到来令屋里人,尤其令杨文恺目瞪口呆。大家都知道孙传芳是极力主张“联冯倒奉”的,为此孙传芳曾跟吴佩孚反目。他怎么亲自来了?

一见面,张作霖与孙传芳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拍肩打背,握手言欢。张作霖说:“馨远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呀!”

孙传芳说:“哈哈,我是来听老兄差遣的!”

张作霖向大家介绍:“诸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五省联帅孙传芳,孙大哥!”

孙传芳赶忙说:“不敢不敢,不才孙传芳,请多多关照。”

大多数人没见过孙传芳,一齐鼓起掌来。孙传芳鞠躬致意,表现十分谦虚。

张作霖让孙传芳坐主席座,孙传芳口呼不可不可,一屁股坐在张作霖旁侧。

张作霖问他:“要不要单独谈谈?”

孙传芳摆摆手,说:“不必不必,我是来听宣的。”

出乎意外的胜利令张作霖喜不自禁,不时捋着八字胡暗自发笑。忽见杨文恺悻然离会,张作霖想叫,孙传芳的手按住他的手,示意不必。张作霖立起讲话:“诸位,我高兴,我真高兴!今天,我们敬爱的孙馨帅亲临盛会,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下面请馨帅指教。欢迎!”

在热烈的掌声中,孙传芳奴颜婢膝地说:“尊敬的雨帅,诸君!我孙传芳是来负荆请罪的。过去孙某对雨帅不恭,做了不少蠢事、错事,今天特向雨帅赔罪!”说罢,站起来向张作霖深鞠一躬。张作霖受宠若惊,赶忙站起抓住他的双手笑道:“哈哈,馨远兄言重了,言重了。过去小弟有不周之处,还望仁兄海涵!”

孙传芳说:“哈哈,快别这样说,越发让小弟无地自容了。刚才雨帅让我发表高见,我是粗人,没啥高见,只知道我们是吃白面的北方人,跟吃大米的南蛮子不是一路人。兄弟此番前来,是死心塌地投靠雨帅的。我的军队无条件随雨帅调遣,孙某若有三心二意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众将热烈鼓掌,张作霖也慷慨激昂地说:“好,孙馨帅不愧大英雄、大丈夫!我张作霖为朋友两肋插刀,绝不乘人之危抢占别人地盘儿。馨帅,请发表讨赤高见。”

孙传芳说:“本人愿让出江苏给鲁军接防,鲁军总部可设在南京,以便指挥前方战事;津浦路线我不驻一兵一卒,全部让鲁军使用。”

他的意外慷慨令人惊疑。张作霖惊得半天张嘴瞪眼没回过味儿来:孙传芳卖得太贱反让人感到居心叵测。大家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呼声。

自从孙传芳进门,张宗昌就感到不舒服,他为孙传芳奴颜婢膝的表演取得了张作霖的好感而感到酸溜溜的。但他是个外表憨直、内心花哨的机灵鬼,颇会逢场作戏,他腾地站起来,激动地说:“孙馨帅如此仗义,张某也不是小人,我的军队开到浦口后,换乘轮船直开前方,绝不踏进南京半步!”

张作霖欣喜若狂,说:“好,君子重义,小人重利,这事就这么定了!”

孙传芳进一步讨好张作霖:“我提议成立‘讨赤军统帅部’,推举雨帅为总司令,本人无条件听他指挥!”众人异口同声地同意。

但张作霖却另有野心:他不仅盯着南方几省,还盯着全国。他想,这个组织没有吴佩孚、阎锡山等人参与是不完整的。没有他们点头,容易招致他们反感。于是说:“至于建立统一组织一事,还是留待下次讨论吧。迟云鹏先生,田应璜先生,你们回去可与二帅就商,征询他们意见。散会!”

前不久孙传芳还是反奉派,怎么一夜之间投降奉张,做了献地图的张松?因为孙传芳是个投机派,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实力,难以阻挡直、鲁联军,与其被吃掉,不如来个顺水人情,保住自己的地位,日后东山再起。

张作霖放心不下的只有“盟兄”吴佩孚了。第二天,他就给吴佩孚发了个热情洋溢的电报,邀他来津议事。他幻想这个落魄之人,也能像孙传芳那样识时务。谁知吴佩孚宁折不弯。他回电要张作霖到北京相见。张作霖见电后骂道:“哼,好不识抬举的东西!”把电报一扔,再也不理这位盟兄了。

经过紧张的幕后交易,讨价还价之后,天津蔡园会议继续召开。会议一开始,张宗昌就首先提议,推举张作霖为“安国军”总司令。张作霖假意推辞,孙传芳声嘶力竭地喊“同意”、“拥护”。

接着,张宗昌提议由孙传芳领衔,联合直、鲁、豫、晋、陕、苏、皖、浙、闽、察、热、绥、辽、吉、黑等十五省向全国发通电,推举张作霖为安国军总司令。联电除未敢冒签吴佩孚名字外,连河南版图也划入了奉张的势力范围。

次日,蔡园大礼堂五彩缤纷,灯火辉煌。舞台正中摆着香案,四周披红挂彩。北京政府要员、各省区代表、文官武将几百人出席庆典大会,气氛十分热烈。

时间一到,张作霖身着上将军服,肩披大红绶带,胸前缀满功勋章。满面春风,志得意满,跪伏在香案前叩拜上苍。秘书长郑谦宣读“告天文”,张作霖正式就职。

仪式进行完毕,张作霖宣读任命:任命孙传芳为安国军副总司令,兼苏、皖、赣、浙、闽五省联军总司令;张宗昌为安国军副总司令,兼直、鲁联军总司令;杨宇霆任安国军总参议;韩麟春、张学良晋升陆军上将……

之后,继续开会做军事部署:孙传芳开赴长江前线,鲁军在江北做后盾;韩麟春率奉军南下“援吴”;张学良保卫京津;吴俊升巩固后方;张作霖坐镇天津,主持全国军政大计。

可怜吴佩孚,就这样像一双老套靴让人“甩”了。

从1926年10月起,张作霖成了北方军国大计的主宰——大元帅——北洋军阀最后一个乱世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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