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微笑还好看吗
（一）
海悦带着凛冽的寒气进门，险些被迎面扑来的羊肉的膻气扑个跟头。
管安系着围裙，兴冲冲地说：老婆，生日快乐。
海悦的火就是那一刻着起来的。她跟管安在一起四年了，四年里，每一次海悦过生日，他都弄羊肉火锅。大学时，呼朋唤友叫一帮人吃。现在在出租房里，两个人吃。
管安从来没问过海悦愿意吃什么，只是想当然地做羊肉火锅。因为它最便宜，买了削好的羊肉卷，再买上青菜，不过几十块钱就搞定了。
海悦把包扔到沙发上，开始掉眼泪。管安慌了，急问怎么了。
没怎么。海悦嘴硬，那股膻味使劲往海悦的鼻子里钻，海悦很想端起那锅滚烫的锅子倒到下水管道里去。结果是接过管安递的纸巾，擦了脸，乖乖坐下吃饭了，四年，海悦似乎已经习惯了吃羊肉。
在和管安在一起之前，海悦是不吃羊肉的，从小就不吃。
也许为了缓和气氛，管安开了电视。在演《蜗居》，电视台都跟吃了疯药似的，播哪个电视剧，就一家不漏地跟着播，让人没处躲没处逃的。
海悦看着看着又掉了眼泪，她是不想哭的，这样一哭管安肯定要难过了。但是，眼泪就是止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
管安啪地把筷子拍到桌子上，去阳台抽闷烟去了。
海悦问自己，如果另外的男人给自己安定的生活，不必活得这么斤斤计较，自己会愿意跟他走吗？
夜里，海悦被冻醒，她把脚伸到管安的怀里，管安醒了，捂暖那双脚，然后把海悦整个人都裹到怀里，海悦瞬间被管安点燃了，那是寒夜里唯一的温暖。
海悦的心在那一刻是有些软的，肯替自己暖脚的男人陪自己渡过寒夜，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夜晚了吗？
（二）
海悦起床拎着自己的小皮箱离开时，管安还在睡觉。厨房里前夜吃的羊肉锅海悦替他热了，装在保暖餐盒里。
海悦站在管安的床前，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这个相伴四年的男人，她很想问问他：我的微笑还好看吗？
可是，有多久她没对他笑过了呢？
打了电话给小米，小米开着车子来接她。一路上数落着她：早就该这样了，一直拖拖拖，就差把自己拖成黄脸婆了。
海悦的目光看向窗外，深冬，到处是萧瑟的情景，街上的人都弯着腰缩着脖子。管安出去跑业务时也是这样的吧？
海悦突然想起什么，忘了留张条给他了，银行卡都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房租她交了半年的。
海悦没想到朱志伦已经等在小米的楼下了。见了海悦，他搓着手说：本来我想开车去接你，害怕不方便……
海悦嗯了声，心里在打鼓，不是这么快就要去他那吧，其实，住小米这也是不方便，她跟的那男人回来，自己又往哪去呢？
坐上了朱志伦的车，恍然如梦。
到了那个陌生的大房子，阳阳还在睡觉。朱志伦指了指其中的某一个房间，说：你去休息一下吧，一会儿我送阳阳去幼儿园。
海悦又嗯了一声，进了房间，立刻觉出有钱的好，房间里的田园设计都是海悦喜欢的。
海悦躺到床上，掏出手机，手机天聋地哑一般，这个时间，管安应该醒了，难道他粗心到没看出来她离开了？
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屋子里很暗，按动手机已是下午四点了，睡了一整天。手机上一个未接电话都没有，海悦愣了一会儿神。
灯亮了，朱志伦进来，手里牵着阳阳，阳阳脆生生地叫了声杨老师，海悦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说：叫阿姨吧！
三个月前，海悦帮着带阳阳，还纯属是想挣笔外快，没想到有今日。朱志伦是小米的老板，要出差去外地，阳阳没人照顾，便把孩子托付给小米。小米是自己没事一身包的人，哪能照顾孩子，然后用三千块诱惑海悦帮着带，三千块，够海悦和管安三个月的生活费了。海悦想也没想就把活儿接下来了。
阳阳六岁，白天送幼儿园，只晚上接回来，吃了晚饭，陪着他看一会儿动画片，然后上床睡觉。海悦挺喜欢白白净净小少爷一样的阳阳的。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挤个公车搭个地铁都新鲜，吃个路边摊也新鲜。
一个月后，朱志伦出差回来，阳阳张口闭口地说海悦阿姨。朱老板找小米要了海悦的电话，他请她吃了一顿饭。
吃饭时，他突然说：你的微笑真好看。
海悦愣了一下，当初管安也爱这样说。海悦一笑，腮边有两只小梨窝。
小米跟海悦嘀咕：我们老板看上你了，想让你给阳阳做后妈。
海悦给了小米一拳：让我家管安听见揍死你。
小米涎着脸说：别贫贱夫妻的清高样，就是这后妈，美女们排着大队呢，要不是你曲线救了国，这大馅饼哪就落你头上了。
海悦不理小米，继续给管安织一条围巾。
对小米的提议动了心思是看《美食家》那个节目之后。
（三）
电视台那个《美食家》的节目表面上是给大家介绍好吃的馆子，实际上是给饭店打广告。主持人会选一桌客人免单。
海悦爱看《美食家》，吃不着过眼瘾，她跟管安最常说的话就是：等咱中了五百万，咱就把这些店都吃个遍。进去，用手一划拉，这溜儿全上。管安乐不可支：瞧你那点儿出息。
海悦拿着抱枕打了过去，吃不着，过过干瘾还不行啊。为攒钱买房，海悦把生活费压得不能再干了，每顿跟管安吃白饭咸菜，加个豆腐都算改善生活了。
海悦在《美食家》栏目里看到了管安。管安身边坐的是个妖艳的女人。那女人海悦认得，是管安的老板。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老板跟下属吃顿饭，但是奇怪的是两个人的表情，管安慌张，那女人干脆把头侧过去背对着镜头，管安站起来说：不用免单，真的不用……
海悦的头嗡嗡响，电视里桌上的羊肉锅呼呼冒着热气。
好半天，海悦抓起手机给管安打了电话，她说：我跟小米出去吃饭，大概要晚点儿回来。
海悦知道这是自己在给管安吃定心丸，也是在给自己找逃避的出口，她不想面对他，不想质问他，不想让他知道她看到了他跟那女人一起吃热腾腾的火锅。
她盘腿坐在了小米的家里，咬牙切齿地说：王菲说，既然都要变心，干吗不找个年轻的帅气的？既然都要变心，那么干吗不找个有钱的？小米说：你总算活明白了。
话是这样说，心却狠不下来。海悦一直等着管安给她个解释，哪怕他提一提被电视台免单的事，海悦也就算了。海悦大学毕业不回厦门，不去父母安排好的单位上班留在死冷寒天的哈尔滨，不就是奔着一份爱情吗？能不撒手，海悦都不想撒手，都不愿意撒手。
可是管安保持着可耻的沉默。就像海悦搬离了那幢破旧的小平房，管安连个电话都没有一样。或者他早就想让她走了吧，这样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跟富婆鬼混了。这样一想，心里的恨加了一层。
换掉手机号码，辞掉工作，每天陪阳阳去幼儿园，然后去超市，发了狠一样，看中什么都只管拿，就是这样，朱志伦还说：没事出去转转，别省着。
朱志伦是个不错的男人，不强迫她什么，住了很久，他也没走进过海悦的房间，甚至没主动碰海悦一下。
小米说：看来你又碰上宝了，他是真心对你的。
只是海悦觉得跟管安那一场恋爱，把自己的激情都耗干了，到朱志伦这儿，无论他什么样，她都提不起兴趣来了。她想：这样利用朱志伦，对他很不公平。在这个意义上说，自己跟管安都是冷酷无情的家伙。
（四）
天渐渐地暖起来了。阳阳过生日，海悦跟朱志伦带着阳阳去吃烤肉。
海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美食家》里那桌免单的。
那主持人唠唠叨叨说话时，海悦还有些恍惚，管安会看到这节目吧？主持人唠叨完离开，摄像地走到海悦面前。海悦皱了下眉头，这人怎么面熟呢？
那人说：我是大嘴三。
海悦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是管安工大的室友。
春寒料峭，海悦的心比融化又冻上的冰碴儿还冷。大嘴三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管安走了。
海悦尽量平淡地问了一句：去哪了？
大嘴三指了指黯蓝色的天空：天上。
海悦的眼睛瞪得很大：再说一遍。
管安跟妖娆老板娘上《美食家》节目是管安找大嘴三安排的一场秀。老板娘一直是喜欢管安的，她离了婚，如果镜头真的对准她，她其实没什么害怕的。可惜这点海悦根本就没想到。
管安得了淋巴癌，他知道依着海悦的性格，她一定会陪着他，会为钱发愁，会心力交瘁，他不想海悦那样，他想她过得幸福，那一直是他的梦想……
海悦离开那天清晨，大嘴三开车陪着管安跟着海悦，看到小米接了她，看到她上了朱志伦的车，看到她进了朱志伦黄金地段的小区里……
海悦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她说：他在哪？带我去看他！
海悦心里如死灰一样的恨卷土重来，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为了自己的高尚就让自己背负那么大的罪名？还有，他让她成了背叛者，永远没办法补救和说明的背叛者。
大嘴三用脚踩死一根烟蒂，他说：别怪他，他希望你幸福。这些年，你跟他一起吃了太多的苦。每次我们喝酒，他都说自己活得累，你知道爱也是一种负累吗？如果他不爱你，或者少一些爱你，他可以不这么严格要求自己，他可以多吃一顿羊肉火锅……
海悦手脚冰凉地回到了朱家。帮阳阳洗澡时，阳阳说：阿姨，我可以叫你妈妈吗？爸爸说，你是笑起来很好看的妈妈。
海悦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她把阳阳抱在怀里。
那一晚，悲伤漫天漫地袭卷过来。海悦从没想过自己跟管安之间最大的问题是贫穷。她总是想着，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即使穷，也是幸福的。但是，她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她为他刮坏一件皮夹克大发雷霆，她气他每年生日都只做羊肉火锅，她轻易地就怀疑他跟富婆不清不楚……穷不是错，错的是那些因为穷而衍生出来的杂质，它们像细菌，破坏了爱情里最纯真的东西。而他，也以为不拖累她她就会快乐幸福了。
海悦全身没有一点热量。她起身敲了朱志伦的门，他拉开门，她冲他使劲扯出个微笑，她说：能抱抱我吗？
像一汪水一样融化在朱志伦怀里时，海悦的眼睛睁得很大，她仿佛看到天上的管安，她努力扯出个微笑来，她轻声问：我的微笑还好看吗？
对付怯懦的人，就是要高傲地扬头离开，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芳草地成了人家的私人花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