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度门，为妃嫔入紫禁城的宫门。
一下马车，便有着红色宫服的小内监上前，满脸堆笑道：“婉贵人吉祥！”
“平身吧。”
肃文上前一步：“婉贵人住哪个宫？”
“回姑姑，婉小主住景阳宫。”
“景阳宫？仿佛是淑妃娘娘宫里？”我问道。
“正是呢，淑妃娘娘是个好相处的主儿。”那内监笑答。
听他这么说，也不管是真是假，回头向肃文福身道：“有劳姑姑数日教导，先行一步。”
肃文忙上前扶起我，“小主万万使不得！小主安心去吧！”
景阳宫并不偏僻，但我走得腿也微微酸了，毕竟穿着花盆底子有些不习惯。这紫禁城之大，我终于领会那些住处偏僻的妃嫔们的苦楚了。
“小主可是走累了？”那内监笑道，“日后小主得到皇上宠幸，自然不用走路出门了。不管去哪里，坐着轿子就是了。”
我不语，一笑置之：“公公这就说笑了，软轿是宫中娘娘所坐，如何又轮得到吾这种低等妃嫔呢？”
就这样闲话着，终于到了景阳宫。
那内监带我从廊下走过，瞧见正殿“朝阳殿”，想必就是淑妃娘娘的殿宇吧。
偌大的景阳宫内，竟是空无一人。我不禁好奇道：“敢问公公，这景阳宫里除了主位淑妃娘娘，可还住着其她娘娘？”
“回小主的话，除了淑妃娘娘，还有侧位顾昭仪小主。”
顾昭仪，想来是从前在太子府便侍奉圣上的侍妾吧？也许不甚得宠，不然怎只封了从六品昭仪？还和淑妃娘娘同居一宫，而不是一宫之主？我这样想着，也不敢多问。
“小主，这便是您的居所了。”那内监道。
我抬头，主殿前是一片空旷的院子，收拾的十分干净。廊下栽着四大棵合欢花，如今已过了繁盛的花季，只有绿叶枝繁叶茂，树下摆了几盆菊花。正讶异宫中怎会有这么好的合欢树，一片绿意间，瞧见一楷书抒“丽珏堂”。一时明白过来，紫禁城十景之一“丽珏妃雪”不就是先朝皇后白玉兰为这夏日合欢花飘飞而拟的景点名称么？殿宇两边，各摆四大缸桂花，绿枝间金色点点，香气馥郁，又见那合欢花树下三两青花瓷盆里的秋海棠开得姹紫嫣红。海棠中以西府海棠为佳品，但秋季开的海棠皆为贴梗海棠，没有春天西府海棠的姿态，却也艳丽非常。
“小主有所不知，这桂花乃皇后娘娘所赐，代表了娘娘希望为各位新入宫的小主们添添贵气，将来才好为皇家绵延子嗣。只是娘娘又说，婉小主您和咸福宫的宁媛小主的院子格外大些，便叫内务府多添了两盆。”院子大些？分明就是皇后在拉拢我和晚宁，即使不是拉拢，也要讨巧儿，让太后高兴。
那内监又道：“而淑妃娘娘昨儿过来转转，看看有什么不妥，觉得这金桂香虽香，颜色却不够喜庆，便着人搬了些许海棠花和菊花过来，望小主喜欢。”
“淑妃娘娘所赐，吾自然喜欢。”宫中的菊花，多是色泽艳丽，尽显媚态，妩媚妖娆，却少了一番返璞归真的风骨，到底是比不得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白菊超凡脱俗了。倒是那秋海棠惹人喜欢些，嫣红姹紫却艳而不俗。
“小主先歇息着，奴才告退。”
回裳趁机塞给他一点元宝，他便满脸堆笑地走了。
进入丽珏堂，还未四处打量，就有太监和宫女出来请安。领头的两位道——
“奴才丽珏堂首领太监邱奕福给婉贵人小主请安，贵人小主万福！”
“奴婢丽珏堂掌事宫女李云瑾给婉贵人小主请安，贵人小主万福！”
我并不立马叫他们起来，只是端坐于太师椅上，细细品茗，打量着他们——邱奕福想来入宫也不久，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定是精明能干，黑眼睛咕噜噜的转，却不似一般首领太监那样肠肥脑满；李云瑾比邱奕福略略年长些，皮肤白净，乌丝用木簪挽起，比寻常掌事宫女打扮的素雅些，一袭紫衣更显得她端庄大方，跪了许久也不见她颤抖，很是沉稳能干的小家碧玉一个儿。他们身后，有四名太监及四名宫女，亦是规规矩矩地跪着。此时的丽珏堂，安静得恐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众人也定是被我的气场吓到了，大气也不敢出。
从小在府中长大，表面温柔的母亲也有她雷厉风行的一面。每每新人入府，母亲非得让他们在自己面前跪上一会儿不可，若是那时就撑不住的人，母亲必会把那人赶出府去。我佩服母亲，却也深深明白，在下人面前，沉默，是最有用的威慑。
不知过了多久，我笑曰：“起来吧，本嫔瞧你们跪得都快站不起来了。”
“奴才（奴婢）不敢。”
“行啦，”我将斗笠杯搁在桌上，“回裳。”
于是回裳掏出银子，一个一个发赏。给邱奕福和李云瑾的袋里，还多了一个元宝。赏赐自然比一般小主给的多些，能让他们忠心一时是一时吧。
“收了本嫔的银子，想来各位已经知道本嫔了吧。本嫔不喜欢虐待下人，若是你们日后做错了什么事，本嫔不会把你怎么样，只不过把你赶出丽珏堂罢了。若是你们忠心对待本嫔，放心，本嫔不会苛待你们，本嫔向来赏罚分明。在本嫔这儿，乱嚼舌根子可不好，本嫔还是最看重‘忠心’二字，谁待本嫔如何，本嫔自己心里清楚。”
“奴才（奴婢）忠心耿耿侍奉小主，觉无他心。”又是异口同声。
“恩。希望各位，能说到做到。”我只是笑，“本嫔也乏了，你们退下吧。对了，李姑姑你留下。”
“是。”李云瑾诚惶诚恐道，“还请小主直呼奴婢贱名。”
“叫你闺名可以，贱名就算了。”我起身，“云瑾，带我转转这丽珏堂。”
这丽珏堂，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殿两旁便是东西暖阁，有回廊与寝殿相通，倒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绿树成荫，堂后的桂花是银桂，没有金桂那么香，却也淡香缕缕，独添清馨。而寝殿后，还有厢房几间，其中便有小厨房一室，也算是设备齐全。
逛了一圈，云瑾便扶我进了西暖阁，这是平日里我用膳、小憩的地方。
西暖阁并非皇帝接驾的地方，但也精致不已。待回裳替我更衣后，我在软榻上坐下，随手从香几上的一碟点心里拿了一块桃花酥入口，顿觉甜香腻人，便道：“湘兰，拿茶来。”
我抿过一口碧螺春，顿觉神清气爽，心想淑妃是景阳宫主位，必要早早拜见才好，刚要叫云瑾去探探，又略加思索，唤湘兰道：“你此刻换了规矩衣裳，去给淑妃娘娘请安。顺便问娘娘今日何时有空，我好去拜见。”
“是。”湘兰旋身去了，那云瑾神色如常，“小主累了，可要歇歇？”
“不必了。”我莞尔，“待会儿就用膳了，歇着反倒起不来。”
不过一盏茶时分，湘兰变回来了：“小主，淑妃娘娘说她闲得很，只不过今儿个中午要去养心殿，下午都无妨。”
到了下午未时三刻，我更衣后去给淑妃请安。
宫中的娘娘下午多要午休来保养容颜，淑妃虽说“下午无妨”，即使她下午真的有空，可宫中妃嫔下午四处拜访多要过了未时，我还是晚些去，这才是万全之策。
从回廊往朝阳殿走时，却看见一位着橙色宫装的女子从西面紫汐堂走来。我想着定是顾昭仪，便上前福礼：“嫔妾佟佳氏给顾昭仪小主请安，顾昭仪万安。”
“快快起来，婉贵人真真多礼了。”那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宜常觉的惊讶，的确，我出身名门，虽位分比她低，但若是娇蛮的千金必不会把她一个侍妾放在眼里；而我，却规规矩矩地向她请安，到底也是惹人惊讶。
我盈盈起身，见那顾昭仪的容貌不过尔尔，但她胴体的丰腴在贴身旗袍里一览无余，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里面风光无限的媚态与妖娆。“谢昭仪。”
“婉贵人如何知晓我是昭仪？”那顾昭仪似是在没话找话。
我笑而不语，已同样的口气回敬她：“那小主如何知晓嫔妾是婉贵人呢？”
那顾昭仪似乎也知道是自讨没趣，一笑嫣然：“婉贵人。”说罢似乎不经意间一捋她的发丝，不料那衣裙一下子滑下来大半，香肩外露，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顾昭仪竟然没穿裹胸！露出白皙的皮肤与胸脯，何其丰满诱人，我不禁别过头。这顾昭仪如此，世上什么男人都按捺不住吧，她一定是要去养心殿，才如此吧。即是皇上的女人，身子又怎么会轻易露出来？即使不穿裹胸，也该有所防范，莫不成，她是刻意给我看的？抓我把柄？
我疑虑顿生，没有回头：“昭仪姐姐的穿着怎的这样随便？还是一时午休起来，懒散忘了穿裹胸？恕嫔妾多嘴，姐姐这样见人可不好，还是快些回紫汐堂更衣吧！嫔妾也还要去给淑妃娘娘请安，就现行告退了。”说罢我不等顾昭仪回答，便快步离开了。
这宫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到了朝阳殿，正巧碰见了一个掌事宫女模样的女子，让回裳上前福礼说明来意后，她便领了我进了朝阳殿：“小主稍等片刻。”
我不敢东张西望，只是安分地站着。不一会儿，便有裙裾擦地的声音，一个玫红色的倩影从我身边走过，坐上了正位。我忙俯身梨音曼曼道：“嫔妾景阳宫丽珏堂婉贵人佟佳氏女凤岚给淑妃娘娘请安，淑妃娘娘万福金安。”借着眼角的余光，瞧见淑妃一袭玫瑰红齐胸襦裙，臂挽鹅黄色软烟罗纱，青丝高挽在头顶，梳一个反绾髻，玉钗两对衬托着翟凤镶宝刻丝金质步摇，镶满红宝石的丝质抹额垂下三两珍珠流苏，最末且最大的一颗明珠悬在眉心，可谓雍容华贵。淑妃倾国倾城，眸如秋水，姿肤胜雪——远山黛眉下是凤眼一双，鲜红的唇彩显得她吹弹可破的姿肤白皙细嫩。
淑妃的高贵气质不容侵犯，红酥手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并不急着叫我起来。
“婉贵人的姿色堪比西子王嫱，又如此会打扮，这叫人老珠黄的本宫如何是好，真真羞愧难当。”淑妃的话不是不挑衅的，我却谦卑回答：“娘娘此言差也。嫔妾蒲柳之姿能入娘娘的眼已是三生有幸，又怎敢与西施昭君相比，若是与西施昭君相比，恐怕嫔妾的容颜比老鼠也不如了。娘娘花容月貌，顾盼倾城，正是风华正茂之年，又何来人老珠黄？若娘娘人老珠黄，那国清隋梅岂不枯死晚年了？嫔妾想呀，娘娘如斯美貌，也真是把‘闭月羞花，落雁沉鱼’给比下去了。”
“婉贵人可真会说话，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淑妃冷笑道。
“嫔妾不敢。”我依旧镇定如常，发间垂下的珍珠玉翠几乎纹丝不动。
“不敢就好，汝伶牙俐齿，倒叫本宫眼前一亮，这沉寂的后宫总算热闹起来了，本宫总算找到能一起说话的人儿了。”淑妃竟然一下子变得和蔼可亲。
“娘娘缪赞了。能陪娘娘说话，是嫔妾的荣幸。”
“好啦。”淑妃笑道，“婉妹妹可跪得膝盖酸疼了？也是为难汝了，快快起来吧。”说罢便上前虚扶一把。
“谢娘娘。”我径自起来。
“赐座，看茶。”
“谢娘娘体恤。”
不过又与淑妃闲聊了一会儿，拿着她赏的礼，谢了恩便回丽珏堂了。
是夜，我躺在床上，无眠。
这才入宫一天，便以应付不过来，虽说是我自找的，以后可怎么办？我也是累了，一入宫门深似海，泪玲珑，也是沉沉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