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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汉水珠泪——《二十四桥明月夜》番外篇之夜光

东海龙女 作

我常在有月亮的夜晚,破涛而出,悄然浮上澄艳湖的水面。远处山峦起伏,宛若剪影;满空明月的清辉,洒满万顷烟水,湖面便仿佛披上了一层细碎闪亮的银鳞。

我深吸一口带有腥甜的湖雾水气,紧紧地闭上眼睛,任由身下的湖波轻轻漾动,那样清凉柔顺的触感,一如昔日汉水。

啊,汉水。

也是这样澄澈的夜色里,汉水仿佛是自远处群山深处、蜿蜒而来的一条巨龙。冷冷地向前爬去,披一层细碎如银鳞般的月色。仔细看时,那水底却沉着极深极幽的蓝,仿佛是无数年来绵长悠远的传说,被造化之手狠狠揉碎在水心深处。

我还仿佛看见在明月的映照下,有数缕淡白轻烟自水中逸出,顷刻间四散开去,化作若有若无的烟幕,笼罩了汉水两岸。透过那薄薄的烟气看去,连月色也被化成了朦胧的淡白。

而两道耀目的淡白光华,自烟气波心处刷地射出来!在空中缓缓旋转,交错融汇,毫光毕现,直映得半边汉水的天空亮如白昼。

光晕深处,看得清是两颗硕大的明珠。这两颗明珠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灵动跳跃,时而嬉戏,时而追逐,时高时低,仿佛是两轮正在冉冉升上长空的明月——不,即使明月的光辉,也比不上这两道珠光的璀璨绚丽。

但若细看之时,便能发现,其中略大的一颗浑圆光润,如空中满月;而另一颗却略有凸缺,仿佛是月过中宵,光芒也略黯淡了些,如阴翳隐弊。

水纹突然漾开,宵明从波心里轻盈地跃了出来!她凌波而舞,转袖侧袂,拭臂点额,霞红色的鲛绡翩跹不定,层层飘带披帛,随着舞动的身躯上下翩飞,恍若一抹天际流云。

她一边起舞,一边咯咯笑道:“姊姊!姊姊!”笑声清脆细碎,仿佛是谁迎空洒落一地的细小珍珠。

宵明张口吞吐气息,那颗明珠便随着她吞吐的姿势,在空中灵活地划出各样的轨迹。她轻盈的足尖划过汉水的波面,仿佛掠过长空的大雁,有着无以名状的灵动轻捷。

让她开心,陪着玩一下也好。我长吐一口气,另一颗明珠随之飞高,引得宵明叫了出来:“等等我,等我的宝珠啊!”我挥一挥彩衣的锦袖,破浪而出,飘然落在她的身边。与她相和,翩翩起舞。

舞到急处,层层的彩衣如云飞起,夜空中的明珠熠熠生光,引得周围水域的鱼龙纷纷探出头来,有兴奋的小鱼还跟着我们的舞姿,奋力划动着笨拙的尾巴,在水中转来转去。

“姊姊!我们的舞姿快赶上瑶姬了罢?你看鱼儿都陶醉了呢!”宵明永远是这样得意而天真。

一只花头龟浮出水面,嘎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难听:“单是舞姿象瑶姬有什么不得了?只要有个凡人才子给你写《高唐赋》才罢了。”

“花婆婆!”宵明的脸沉了下来,赌气地一挥腰间彩带,“啪”地一声,打得水花四溅,吓得那花头龟缩头闪开,倒是旁边一只倒霉的鲤鱼被带端擦着些儿,“呜哟”一声沉了下去,半晌不敢露出来。

花头龟见势不妙,忙笑道:“不过,若是人间才子再见着我们宵明神女,也一定能写出更好的诗赋来。”

轰!水花平地四起,如劈空卷就一匹浩缈银纱!一尾巨大黑龙破浪而出,昂起柳斗般大小的脑袋,张鬣伸角,直向那两轮“明月”吞去!花头龟“啊”地一声大叫,已在急浪激力之下,整个身子凌空翻了过去,四条短粗的小腿慌乱地向天蹬个不停。

“该死!”我低低讥咒一声,宵明却早轻飘飘地凌空杀去,一手捏诀,一手迅疾从腰间拔出一样兵器,青翠欲滴,远望如三春绿枝,却闪耀着凌凌寒光——那是她的得意兵刃芷兰剌。

“当!”锐响声中,芷兰剌堪堪与龙角相抵,迸出万点光闪!所有水族,瞬间逃的逃、沉的沉,狼奔琢突,水面看不到一样活物。

黑龙借这一抵之势,身躯疾速后退,披满厚鳞的粗大长尾只在空中一甩,呼!半江汉水乍摇,腥风扑面!宵明毕竟根元尚浅,“啊哟”一声,掌不住身形,已被那恶风罡气吹得摇摇飘去丈许。

黑龙破空而起,巨口直向最近的一颗明珠吞去!

那是宵明的元珠!宵明身形仍被疾风吹得向后飘飞,霞红绡衫披帛倒翻卷起,仿佛层层叠叠的花瓣,将她紧紧包在蕊中,唯徒然向着那明珠伸出手去,惶急地叫道:“姊姊!救我!”

我双手陡举,以指捏诀,喝道:“出!”

最大的那颗明珠陡放异芒,当真光照天地!突然在空中滴溜溜一转,如奔矢流星般,挟带森寒庄严之势,直向黑龙飞来!

砰!黑龙慌忙放弃吞啮宵明之珠,但仍是躲避不及,龙角上恰被明珠击中,卡嚓一声微响,龙角竟然应声而折!殷红的鲜血自断角处喷了出来,刹那间染红了一片水波!

嗷呜!黑龙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惨叫,甩尾摆头,浑身因痛楚而急剧摇动,忽作人言:“烛光!你好狠的手段!”

我傲然一笑,眉间光生,那颗明珠已飞了回来,复嵌在我的眉心正中。宵明也忙不迭地张口吸气,将元珠收回眉心,这才飞到我的身边,喝道:“恶龙!我汉水与你清河互不犯疆界,你凭什么三番五次,前来打扰我们的安宁?”

黑龙缓过劲来,长尾一摔,复又恶狠狠地扑了过来,口中嚷道:“闲话少说!你们两个小小蚌精,居然敢违抗我们东海龙族!你还敢断我的龙角?我非宰了你们不可!”

刷!我再也按捺不住,腰间宝剑出鞘,青辉一闪,顿时满天光生,杀气纵横!水波受剑气所激,平地翻涌而起!

“正元纯一,破!”我念诀吐字,眉心明珠刹那间射出一道毫光,化入宝剑之中,整柄剑身刹那间透明剔透,宛若水精!刷刷!剑气纵横天穹,刹那间照亮了半条汉水。

黑龙大声惨叫,空中飘落数枚巴掌大小的龙鳞!它在空中疾转闪开,瞬间化为一个面目阴骛的黑衣男子,足踏云气,掌中已多了铁珊瑚打就的三叉两尖刃!

刷刷刷!我如舞云霞,疾快三剑掠过!他仓皇后退,手中三叉两尖刃已断了一截,变作单叉单尖刃!剑气如长虹贯空,直逼过去,迫得他连连后退,哪里还有招架之功?

宵明拍手笑道:“好好!姊姊!我就知道你会给他吃苦头的!”

言毕向黑龙化作的男子把眼一瞪,喝道:“敖清!你打不过我姊姊,何必现世丢丑?呸,还自称东海龙族,谁不知你是犯了大错,才被东海龙王抽去一条龙筋,逐到清河思过去的?什么龙族?你这独角的水蚯蚓,长脚的黑泥鳅!”

“宵明!”我止住她的口舌之快,目视那狼狈不堪的黑衣男子,沉声道:“清河侯!上次你出言不逊,居然声称要我给你作妾,根本无视我们是天帝秩封的有职司的水神,已是犯了大错!我们念在大家同为水族的份上,不肯跟你计较,你今日居然还来抢夺我们的元珠!难道当真认为我姐妹怕了你?”

敖清被我剑光所迫,不敢动弹,当下又羞又气,一把丢开手中的兵刃,喝道:“小小的蚌精,不过是得了个有名无实的职司,也敢妄称水神!本侯要你来侍候,已是大大抬举了你们!若不是看你烛光生得还有几分姿色,谁耐烦到你这小小的汉水来?”

宵明气得脸上失色,叫道:“你这样的狂蜂乱蝶,姑奶奶也见得多了!哼,你也不四处打听打听,我姊姊早练成了‘正元大法’,即便是东海龙王前来,也不敢小觑!你再不离开,我们就叫你这独角龙变成没角龙!然后我们奏明天帝,天帝也未见得就偏了你去!”

敖清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道:“好啊,原来是练成了‘正元大法’,以你这样低贱的蚌精,居然练成水族中最为精深正纯的道法,怪不得……哼!练成道法又怎么样?我原是为你们好,想着你们跟着我,遨游四海,环遍宇内。总好比你们长居汉水,无知无识,可怜除了这些鱼虾龟鳖外,繁华富贵,竟是一样也没见识过!纵然练成通天的仙术,也不过是恶水僻壤的没见识丫头!”

我皱皱眉,手不禁握紧了剑柄:“清河侯,你若再不走,休怪烛光无礼!”剑身吟然长啸,隐有龙形凸现,仿佛刹那间便破剑而出。

“呸,烛光!宵明!你们两个丫头给我听好了!总有一日,我要叫你们心甘情愿,交出本命元珠,给我俯首帖耳,作奴作婢!”敖清不敢久留,长啸一声,吐出黑气,瞬间化为龙形,凌空蜿蜒飞去!

它一离去,整个汉水动荡的波涛,渐渐平息下来,周围的鱼儿又开始向这边试探游动。花头龟挣扎半晌,终于从芦苇丛中翻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探头悄声叫道:“喂!烛光神女,宵明神女,那个……清什么的走了没?”

“走了。花婆婆,你出来吧。”我平静地收起宝剑,掸了掸衣衫上的水珠:“宵明,你在发什么呆?”

“啊,啧啧,早说烛光神女是水神中的佼佼者,果然连‘正元大法’都被你练成了。难怪连龙族都不是你的对手呢,人族有部写神怪的书叫什么《山海经》的,上面说‘深山大蚌,能与龙斗’,我本来以为只是编出来的呢,啧啧,谁知今天开了眼界啦……”花头龟还在喋喋不休。

“姊姊,”宵明恍若未闻,却嘟起嘴,有些说不出的气恼:“这水蚯蚓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你说,我们在这汉水之中,已经呆了整整五百年了,将来……将来难道要永远永远,都在这里呆下去么?这样呆下去,如何修得出眼泪呢?”

“你不是晕头了吧?妹妹,那恶龙的话,你也信得?”

我不以为然。

“姊姊!你不知道这天下间,原是有一种感情,叫做男女的情爱,快乐时如甘泉佳醪、饮之令人欲痴欲醉,悲伤时却会令人肝肠欲断,泪雨倾盆……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尝到过!哎呀,姊姊,说了你也不懂。我好歹还羡慕瑶姬的那个楚王,可你的心里面,根本就讨厌任何男子嘛!所以你也不许我去,是不是?”

“妹妹,你忘了,我们为何会有烛光和宵明的名字么?吕祖不是说过?生途原本黑暗,而情爱如朝露即逝,如微光遽灭,又何苦去追索呢?”

我们的名字,说来大有渊源,竟然是出自名动三界的吕祖之口。

犹记那一日的黄昏,夕阳欲堕,倦鸟归林。当天边绚丽的云气突然层层翻涌、宛若海上浪涛奔腾不息的奇景,出现在汉水那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时,那道穿破云间的沛然真元仙气,几乎惊动了所有已具灵性的水族妖类。它们在水中互相碰撞私语:“是仙人!是来自上界的仙人!”

有多少年?荒凉的汉水之畔,没有行经过上界仙人的足迹?

那时我和宵明,还在年少气盛之时,别的水妖只敢藏于水下偷窥之时,我们却大胆地浮出水面,从碧波中探出半截身子,无限激动地向着天空,寻觅云迹中偶然一现的仙踪。

云浪裂开,我们看见一个青衣道髻的仙人,身背长剑,一手捏诀,正自紫霄深处,腾云驾雾而来。他身形潇洒,神态却颇为慌张,一边在云霞之间逸然飘飞,一边却不时向着身后张望,仿佛有谁人在紧追不舍。宵明胆大,跳起身来,大叫道:“神仙!神仙!”

那青衣仙人闻声望来,两道清澈幽深的眼神只在我们身上转了一转,原本恙怒的神情刹那间柔和下来。他衣袖一挥,竟做了一个我们所有水妖都意想不到的动作:飘然落下汉水,凌波而立,恰好站在我们姐妹的面前。

“啊!”妹妹喜极而呼,她毕竟年幼,尚不知我们这样低贱的水妖在上仙面前,应持怎样肃严的大礼:“姊姊,真的是神仙啊!你看他的头顶有淡淡的紫气,不是说有这种先天紫气的人,都一定是天界的上仙么?”

“姊姊?”我还来不及喝止妹妹,那青衣仙人已喃喃道:“原来是汉水的蚌女,只不知怎会生得如此的美貌?”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目光已肆无忌惮地落到了我的脸上,但只是稍稍一掠,即被我腰间的青锋剑给吸引过去,已显露出来的些许轻佻之色,随之化为肃然:“青龙剑?你小小的蚌精,如何会有龙王的佩剑?”

青锋剑?青龙剑?

我尚未答言,他已面露喜色:“有青龙剑就好了!快快!让我钻到你的剑中暂时躲避!天龙罡气乃天地至阳,我若借这龙王佩剑隐匿紫气,管教那婆娘寻我不见!”

见我犹疑,他的目中又露出傲慢的神气:“放心好了,我堂堂的吕洞宾决非无名小辈,今日若是让我躲避,算是欠你们的人情,日后加倍奉还!”吕洞宾?大名鼎鼎的吕祖?我和妹妹面面相觑:吕祖,名岩,号洞宾。他原是唐时进士,在长安酒肆中遇仙人钟离权,得受金液大丹与灵宝毕法。后来又遇火龙真君,传以日月交拜之法。又受天遁剑法,终于修炼得道,是天庭中一位颇具身份的上仙。

传说这位神仙生性不羁,受不管清净的仙界生涯,偏好游戏人间,常常在繁华京都之地饮酒作乐,如何会来到这荒凉的汉水之滨?我虽不明用意,但也不愿开罪这位上仙,只得锵地一声,将那青锋剑抽出了半截,刹时青光耀目,瑞气射空!

吕洞宾眼睛一亮,喝道:“好剑!”他向天空瞥了一眼,脸色陡变,忙道:“记住!不得向任何人告知我的下落!特别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婆娘!”言毕“咻”地一声,竟尔化作一缕紫气,果然钻入青锋剑中,刹那间无影无踪。

剑身呛然回鞘,空中突然飘来一阵异香,那香气,非兰非麝,却中人欲醉,夺人心魄。

刷!

忽有一道绮丽七色的霓虹,如天然一座浮桥,轻盈地跨越了汉水的半空。虹桥上云雾缭绕,显出五个服色各异的丽人,各着一色绡纱,头上都戴有垂珠的花冠,霞气辉映,越衬得容色明艳不可方物,直看得我们张口结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仙女!那是真正的天庭仙女!”

有个穿红绡的丽人倚虹而立,向着汉水上呆若木鸡的我们大声叫道:“兀那水妖,可曾看见一个青衣的道装仙人经过么?”妹妹心下不乐,咕哝道:“什么水妖,连姑娘也不叫一声,仙女……仙女好了不起么?”倒是一个白绡丽人,仿佛看出了什么端倪,竟然将身一跃,不顾其他丽人的娇声呼唤,已是越过虹桥,飘然飞了下来,落在汉水的清波水面之上。

那是一个极美的仙女,延颈修容,清丽幽娴,远望如琼花砌玉,近观似瑶枝堆雪;虽说不上是倾倒三界,但确有一种慑目的容光,令人自惭形秽,不由得要在她面前低下头来。

她嫣然一笑,如花枝绽放,光采动人,但仍掩不住满面的落寞忧伤之色。她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的倨傲,倒显得非常柔婉知礼:“两位姑娘,不知,可曾看见一个青衣的道装仙人经过?”我想起吕祖的嘱咐,连忙摇了摇头。妹妹却忍不住问道:“神仙姊姊,你找他做什么?是有急事么?”

白绡丽人颇为失望,眸中的光彩刹那间也黯淡下来,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他……他是我的夫君……他想逃离开我,我和姊妹们借助天庭至宝‘彩虹桥’,这才一路紧紧追过来,谁知他还是躲过去了……难道……难道我和他的情缘,当真便要结束了么?”

妹妹见她低首神伤,楚楚动人,忙慰道:“神仙姊姊,你是高贵的上仙,还怕他会不喜欢你么?”

白绡丽人苦笑道:“姑娘,我们姊妹不过是花妖修炼成仙,与你们原本属于妖族一脉,也算不上什么高贵的上仙罢。”她环顾四周,但见汉水苍茫,残阳西照,染得水面都是一片嫣红,却没有那个青衣仙人的熟悉踪影。

她终于长叹一声,道:起初他追求我时,对我说,仙人的生途漫长如黑夜,但愿情爱一如光明,照亮心彻。

我原以为,他和我在一起,情深意长,可以共度这漫漫生途。谁知天命漫长,情爱短暂。这一切,原就如镜花水月、朝露夕烟,如今他远远避开我,全然不念旧情,事已至此,只怕……我也该看得透了。

言毕长袖一拂,绡纱翩然之间,已飞身而上云霄,汇入虹桥的云晕霓彩之中。有清越穿云的歌声,自空中缓缓传来:“今夕何夕兮,得与君子相遇?今夕何夕兮,怅与君子相离?山有木兮木有枝,心念君君不知……”

我们仰首看去,但见那道载有丽人们的天界虹桥,终于在天际缓缓隐去,空余满天晚霞、一带残照,有几只白色水鸟啊啊鸣叫,从虹桥的最后一抹光影中飞掠而过。

咻!

剑中紫气陡现,刹那间又化为那青衣道髻的道人,他看了一眼天际,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好了!那婆娘终于不再纠缠我了!”

近了看时,他也是一个相当美貌的仙人:长眉凤眼,肤如白玉,颌下三缕髭须,越显得风流倜傥。我忍不住问道:“仙长,那穿白绡的是哪位仙女?霜娥还是素女?”道人顺过几根细白的长指,理了理根本不乱的须发,心不在焉地答道:“你没听她说,她以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妖得道?哈,你们也在人间这么多年,难道不曾听说过我吕洞宾三戏白牡丹的逸事?我这大名鼎鼎的吕洞宾,戏的她呀,就是当年的白牡丹啊!”

“吕祖?白牡丹?”

不错,传说中吕祖这位上仙最大的爱好,正是追逐三界中的美女。吕洞宾三戏白牡丹、二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民间确是传得活灵活现,我们也曾有所耳闻。但绝没想到,那传说中与上仙吕祖缱绻一度的牡丹花妖,竟然真的得道成仙,还有着如此美丽的容貌。“吕祖,她来找你,你怎么避而不见呢?传说中你不是很爱她么?”妹妹又开始说些冒失的话语了。我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如今她已成仙,与你恰好做对神仙眷侣,不是千古佳话么?”

“神仙眷侣?”吕洞宾怔了一怔,突然仰天长笑,声震水波,甚至连斜飞入鬓的双眉都讥讽地高高挑起,凤眼微睨,仿佛当我姐妹是蠢牛木马一般:“世上都说最美满的夫妻是‘神仙眷侣’,却不知最无情的族类便是神仙。哼,在我们仙人那漫长的生命里,未来仿佛长到了无休无止,如果要跟一个人这样长久地呆下去,简直不如死了干净!”

我们目瞪口呆,看着他手舞足蹈、话语滔滔不绝:“若生命如漫漫黑夜,情爱不过是一点微光,偶然闪耀,使这夜路走得不致于太无趣而已。白牡丹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却还如凡俗女子一般,动不动就想求得所谓地老天荒,如此勘破不透,真是枉称仙人!”

他傲然仰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你们两个蚌女,好歹帮了我,又有龙神的佩剑,我定有所报。但不知你二人有何职司?是何姓名?”

我摇了摇头:“我们生于汉水,长于汉水。没有名字,也没有职司。”

他闭目想了片刻,蓦地睁开眼来,语气坚决地道:“既无名字,不如由我这上仙来为你们赐名吧。嘿,你们一定是做梦都想着要成仙。方才我跟你们说过,仙人的生命,宛若漫长的黑夜,情爱却是一点微光。现在我倒想问你们,成仙之后,你们可想再要情爱的光芒?”

妹妹不禁双颊生晕,含羞道:“妾身但愿身边长伴一心之人,如明珠相伴,情爱之光彻夜不灭。”

吕洞宾不屑一笑,道:“若明珠被人夺去,你又靠何等光芒来照耀道路?”妹妹一时语塞,他又掉头问我:“你呢?”

我思索片刻,从容答道:“黑夜之中,但有微光一点,曾照我行走之路,此生心愿已足。”

吕洞宾一怔,但旋即也是冷笑道:“略有些道理,只是也算看不透!”他长袖一挥,道:“也罢,便以你各人志向,为你们取名。黑夜之中,但求微光一点……赐你烛光之名;至于你,既要情爱之光彻夜不灭,你……就叫做……宵明。”

吕洞宾走了,但他那冷酷的笑容,还有白牡丹哀怨的面容,却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久久不能消失。男女情爱,乃是仙妖人皆不得免去的心劫。凡人虽有父母,但终会老死;而仙妖修炼时日漫长,等修成大道时,回顾身后,往往没有一个故旧亲人,而早已都老死殆尽。

这广阔而寂寞的三界啊,没有那一个相爱的人,仿佛在漫长黑夜里没有任何的光芒,根本没有走下去的勇气。

可是,凡人为表情爱之坚,常说“愿今生今世,永为夫妇”;但这个永远,才只有短短几十年,犹自酿出那许多的悲欢离合,更何况是仙妖之类长久的生命呢?

我从水府的典籍中,了解到在汉水的旁边,有着繁华市井、万丈红尘。并非是与仙界隔绝的空间,反而不知留下过多少仙人们的足迹。吕祖曾在酒楼里画下会翩翩跳舞的黄鹤,并借着微醺的酒意,调戏过白牡丹这样的美女;江伯也于月夜泛舟江心,向着邻船美貌的商户少女,抛下过一束艳丽的水芙蕖;而周昭王的两个妃子延喜与延宗,在化成彩鹊离开时,也从汉水上空翩翩地飞过。

可是他们和她们,不管有过多少爱意,最终总会分离。

与其如白牡丹一般,是才寻到明灯即被残忍地打破,重新回到黑暗中去——何必当初,就坚持一个人,在漆黑的路上走下去呢?

因为存了这样的心思,我美貌的名声虽远远传出,也引来无数仰慕者;我却厌烦透了所谓的情爱,而只想安安静静地在水府呆下去。

幸好,我道法已成,又有那柄名为青锋的仙剑,轻易地将一些讨厌的求爱者赶得落荒而逃。在赶走了大大小小的水妖后,终于引来了被贬谪在清河的东海蛟龙敖清。敖清出手豪阔,首次使派手下小蛟送来了五件罕见的出自东海龙宫的宝物,作为求婚之礼。那些宝物为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且万丈霞气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汉水的江底,引得水族们艳羡不已。

来使恭敬地说道:“清河侯仰慕烛光神女的才貌,辗转求思,不能自已。特遣小使前来,愿奉龙宫之宝,永结汉水之好……”

这一次,连花婆婆也有些为我心动,悄悄劝我:“烛光,清河侯虽不是四海龙王那样的天龙,又是犯过错的罪蛟。但也是东海龙族一脉,当今东海龙王的族弟,出身高贵,这远近的水族哪一个配得上你?也只有他了。”

“不要!我不要!全部给我拿走,一件也不许剩!”我心中烦躁,蓦地拔出青锋宝剑,刷地一声,泛起寒凛的一片清光,狠狠劈向汉水深处的碧波——轰!波光激晃!宝物的霞气毫光,被水波击荡得扭曲破碎,在震天的水声中,捧着宝物的小蛟们仓皇着四处奔逃。唯有我讥诮尖利的声音,在水波震荡中分外剌耳:“永结汉水之好?哼,你且回去问问你们的龙侯,在他千万年的寿命中,永远是个多长的时限!”

我出众罕见的美貌、日渐暴躁的性子,在水族中早小有名气。这一次,更是连清河龙侯都被我赶走,我这小小的水族神女顿时名声大噪,连凡间也隐约得知,没多久,竟有好事的文人,专门为我写了一首诗歌《汉女》,传播于众生之间: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那首诗词中,他们把我塑造成了一个高傲而缥缈的女神,居住在渺茫的汉水之中,无论怎样地求溯和追寻,都得不到我的芳心。

每当我听到那颂读诗句的声音,穿过汉水遥遥传来的时候,总是冷冷一笑。然而,忍不住探手腰间,暗暗地握住那柄名为青锋的仙剑。不,也许它真如吕洞宾所言,是来自龙王的佩剑吧。龙王?难道我遇见的那个男子,他当真是我们水族之王——四海龙王之中的哪一位?

其实,在我如黑夜般漫长的生命中,在我最深沉最黑暗的心底深处,一直都藏有一点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我不敢明宣于口的小小希望。

甚至于连宵明,都不知有他的存在——那是一个男子,一个连我也不知道他来历和身份的陌生男子。

很多很多年前,是绵长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的遥远时光。这汉水中生活着一只河蚌。蚌虾蟹蚶之流,是最低等的生物,非但没有六识灵神,甚至连眼耳鼻舌都不具备。那河蚌日复一日,只是懒洋洋地在水底睡觉,间或在晴朗的天气里出来岸边浅水,张开自己的硬壳晒晒太阳。谁知事有凑巧,这日河蚌再次张开硬壳时,有大鱼从旁边水中窜过,翻起江底的细沙,搅得江水都有些混浊。河蚌惊慌地闭上双壳,但壳中仍是落入了两粒沙子,沾在那柔嫩的细白肉质与硬壳之间。

这两粒沙子虽小,却不易除去。河蚌从此之后,便日日受沙砾研磨之苦。经层层包裹,那样细白的壳内嫩肉,经不起沙砾的反复剌激,居然从壳中分泌出淡白的液体,一层一层,将沙砾包裹起来。年长月久,那液体愈裹愈厚,到最后凝结成两颗米粒大小的珍珠。河蚌年岁活得极久,侥幸地逃脱过一次又一次生命的危机,也经常吸收到火日阴月的精华,渐渐由低智的生物,开始萌生出模糊的灵识,那两粒珍珠,便成了承藉这灵识的最佳载体。

河蚌常常会在风和日丽的天气,笨拙地挪到岸边晒太阳。它尽量地张开双壳,露出肥白的蚌肉,还有那两颗紧紧靠在一起的珍珠。

“我”感觉到太阳的温暖,我懒得动。我的第一道灵识,只让我由无意识的“懒”变成了有意识的“懒”。

哗,水面劈开,蚌壳被人拿了起来,随即一声轻响,蚌壳猛然张开,有一声轻轻的惊叹:“双珠?”

我挨着另一颗珍珠,惺忪地睁开看不见的“目识”,“看”到了这许多许多年以来,第一轮夜空的明月。

比那明月光辉更眩目的,是眼前的男子。

我那时修为尚浅,七窍未开,只是模模糊糊地具有了“眼耳鼻舌声意”这六识。我“看”不清眼前这男子的眉目五官,只隐约地知道他穿着一件白袍,袖袂袍面皆缀有无数金线,说不出的锦绣灿烂;在别人自然是俗不可耐,然而在他却是那样气势辉煌,虽不知他是神是仙,但我的“心”中,已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仰慕之意。

他伸出手指,将我们从壳里拈出来,捧在掌心:“呵,果然是双珠,好似还有一丝灵性呢。当年我跟你讲起,汉水中的蚌类,诞双珠者可以成精,你却娇嗔不信。那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却已过去了这许多年。如今我当真拾到了双珠,可你又在哪里呢?小荷?”

他的话语,低徊寂寞。他手掌的肌肤,没有柔和的温度,竟然是冰冷的,仿佛比汉水的冬日水底还要冷,有一种幽幽的寒意,自他的肌肤里沁了出来,使得我不安地动了一动。

他仿佛吃了一惊,自语道:“这低识的死物,居然灵气不弱呢。”

我有些愤怒地再动了动自己——愤怒?我居然也会愤怒?

他轻声一笑,似已感知到我模糊的意识,道:“我原想在天下每一条江河之中,各取一样天生的宝物,聚造成塔,来纪念我的小荷。可同属水族,你我相逢也算有缘,你又有了灵识,取之不当。罢了,不如我今日助你一臂之力,愿你早成大道,也算为我的小荷积下功德罢。”

小荷?只有粗浅“耳识”的我,听不懂他的这番话意。

我迷迷糊糊,但觉四周金光乍起,一团温暖莫名的感觉,顿时将我包围了起来。天地万物,瞬间离我远去,那一点金光,恍若眼前芥子,渐渐扩散巨大光晕,化为整个浮屠世界。

仿佛体内尚存的蠢顽木讷之气,已被那金光徐徐逼出,心地渐渐清明。

先是“意识”萌生、再是“肢生”长出,然后“口齿”、“鼻息”、“耳闻”一一浮现。

当六识中的最后的“眼神”出现后,我迫不及待地睁开双眼,却只看见一抹白影转身而去,正没入汉水岸边、连绵烟树之间。

“恩……恩公!”我生涩地学着人言,试图要叫住他。

但他头也不回,只是挥一挥手,有遥遥的话语传来:“一蚌并生双珠,相当于是灵识化为了两半,如人有双子,蛇分并头一般。但你吸取灵气过多,所以那与你同蚌而生的那粒珍珠较你为弱,而我将要离开,需由你继续施为,它才能退去蚌骨,化出六识人身。有道书一册,你依法修炼,终有一日可以脱离这蚌类躯壳,位列仙班。另有宝剑,名唤青锋,你用来防身罢……有缘再会!”

“可是……”我用新凝就的双足,软软地向前追出两步,却愕然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已在瞬间化为一抹轻烟,袅袅直上云天而去!

萤火淡绿的光点,从芦苇丛中幽然飞起,唯有低徊的吟诵之声,隐约自云中传来:“草中双飞萤,不照相思长。我心实忧苦,不得寄衷肠。”

正是得这神秘男子之助,我与那一粒珍珠先后化为人形,并相约结为姐妹。依照他留下的道书,我和妹妹吸收日月精华,修习吐纳之术,终于炼成了小小的内丹,得以化为人形。

不久后的某天,天庭派来了一位仙官——正是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吕祖吕洞宾。他一改昔日青衣道髻的装扮,着白玉削成的通天冠、穿金碧文彩的仙衣,襟下佩有双鱼龙纹袋,样貌十分堂皇。他装模作样,在我们接驾的袅袅香烟中,传递了天帝的诏令:封我和宵明为神女,代管汉水。

江河之水神,向来无代管一说。汉水神女,一并封了两个,又没有给水神的恩宠,当真甚是稀罕。吕洞宾对此自有解释:“烛光,宵明。你们原是浑沌未开,不知受到何处的仙气,居然会炼成内丹元珠;你们当初又与我有缘,所以我在天帝面前一力游说,才将你们封为神女。实际上你们心窍未开,仍然未成大道,尚在妖流之中,也不能跻身仙界。直到有一天,当你们真正能领会到生命的无常与有情,能够流下内心丰富的晶莹泪水时,才会由无意识的低贱妖物,变成真正的上界仙人。”

他宝相庄严,慈悲祥和,让人浑然忘却他与白牡丹的风流往事,而当真是只有天神的赫赫威仪:

“你二人当中,谁先流下眼泪,谁才可以被封为真正的水神,与天同寿,与月同辉。”

宵明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天真地问:“这么简单?”

吕祖不由得哑然失笑:“哪能如此简单?眼泪是七情六欲的凝结,也是放下一切的根源。但凡妖身成仙,都是先修出五官七窍、再萌生七情六欲,自情欲中堪破法门,方可得道成仙。便如你们蚌类一般,必先经过沙子在体内的磨难,在疼痛之中才能分泌出珠液来,将其层层包裹,最终萌生出璀璨的明珠。”

我和宵明不禁一怔:这数百年来,无忧无喜,无欲无求。看似淡漠,实则是根本没有丰富的感情。如同沙漠里种不出香草,叫我们这样枯干的心里,怎能源生出那悲喜交加的眼泪呢?

宵明却不肯放弃这微弱的希望,她认为只有爱情才能让人体味到生命的悲欢。她看过许多凡人的戏文,尤其向往瑶姬与楚王的逸事,偷偷地学梳瑶姬的望仙鬟,跳瑶姬最擅长的巫山行云舞。她甚至还弄到了一座石像,我曾见她学着凡人戏中的模样,对着石像,念念有词:“云容容兮而在下,思公子兮徒离忧。”然后,用力挤了挤眼睛,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我扑噗一笑,她发现了,却娇嗔地瞪我一眼:“姊姊,我听说,只要有爱,有痛,就一定会流下眼泪。你看凡人写的诗:‘明月但有意,双照泪痕干’、‘只为思君故,泪落鲛绡湿’。如果我们也如瑶姬一般,找到楚王般的男子,一定会流下眼泪,早点化为人身,再寻求仙道。”

真的么?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连我也不曾看清过他相貌的男子,想起他冰冷的掌心肌肤、低徊寂寞的自语。

“草中双飞萤,不照相思长。我心实忧苦,不得寄衷肠。”

他呢?他心心念念不忘的爱人,是不是那个叫小荷的女子?

可是我想不通,得不到所爱的人,为何还要念念不忘?早知相思断人肠,何必当初不相见?独自一人,捺下所有的念头,死了心,把那条黑暗的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罢。

宵明越来越向往那万丈的红尘,有天我看见她抱着那尊石像,呆呆地出神,连我走到她跟前数步之内,她才蓦然惊觉。

“姊姊,为什么我们不能象瑶姬一样呢?偶然游历人间,遇上所爱的男人,再怅然离别,留下千古的佳话。唉,天天呆在水府,那珠泪如何凝结得成?便是不为了要做水神,有情感总胜过无知的蠢物啊。”宵明拉着我的手,跟我撒娇。

我柔声劝道:

“妹妹,我们不过是出身于同一只小小的河蚌的两粒珍珠,如今已修成神女之身,又被封在汉水,有了立足之地,又有意识,有智慧,有法力,能够千万年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不用担心被大鱼吃掉,不用担心会冻饿而死……夫复何求?”

“你永远是这样!”

宵明失望地摔开我,赌气转身不理。而她的另一只手,一直在轻轻抚摸一尊汉白玉的石雕像;看她脸上神情,一定是在幻想,自己眼中,会有数颗晶莹的泪水,先后滴落在石像毫无生气的脸上、身上。

那尊石像,是在一艘不慎沉没在汉水里的破船里找到的。石像面容端正,眉目俊美,居然是个人间的男子模样。

没有人知道,这是哪个男子的尊容。但是,因为石像背后刻有巫山二字,宵明便近乎是顽固地认为,这个男子,便是神女瑶姬的情人楚王。她把石像如获至宝地抱回了水府自己的居所,从此朝夕相处,有时还会跟它喃喃地讲话,仿佛它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

我终于叹了一口气:“宵明啊,你是修道之人,徒然扰乱道心,一定会惹来外魔的呀。”“姊姊?”宵明双颊绯红,眼神却异常明亮:“你同意了?姊姊,我们一起去!我一个人也是不敢去的,你陪我?你陪我?”

“好姊姊,你陪我只在江边走走,不行么?我想看看,看看人间的才子,是不是跟这石像长得一样?姊姊,我甚至都没有见过真正的男子呢?”

人间的才子?我的目光,不由得也投到了那石像之上。毫无生气的面容,眉目模糊,神情冷静,却依然凝睇含笑,嘴角隐约有一抹难言的温柔……令得我那一瞬间,也有了些微的恍惚——那个打开了我灵识的白袍男子,不知会是怎样的动人?

“妹妹,我们只去一天。一天,天色一黑,我们就马上要返回汉水。行么?”

如果我有着如昊天大神一样的法力,能够推算出过去未来的因果,我一定不会答应宵明的请求,在那一天踏上汉水边的土地。

初秋黄昏,残阳似血。天地万物,都仿佛被披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江边长亭,茂盛草木,也大多已被染上了金红的秋霜,那种异常明丽的景象,令得初见此景的我们,更是惊叹不已。

天色渐暮,来往的人迹渐渐稀少。我们在长亭倚栏长眺,垂柳苏苏,随风飘荡,宛若未来不可预知不可把握的命运。宵明无聊地拨弄着鬓边的垂发,在指上又绞又缠,失望地道:“姊姊,你看这过往的男子,不是粗蠢不堪,便是俗气逼人,全是些贩夫走卒之辈!为何他们都不象瑶姬的楚王呢?姊姊,你想想看,高唐山中,云遮雾弊,那楚国的君王依栏而立,仰望天际无穷云雾,静候着神女的到来……”

她被自己的想象陶醉了,眸中熠熠生光:“风鬟依稀芬芳色,云气犹带环佩声。’瑶姬是天帝之女,那么高贵的仙子,却肯与凡人相交留下这一段佳话,焉知不是因为,她曾遇上了一个最风雅、最温柔、最可爱的男子?何况他还为她在高唐建了神女庙,世代予以祭祠?咳,这一天的时间,我看我们是白费了!”

我微微一笑。

世人本就如此粗俗,不然的话,怎么人人都想要成仙?只有宵明这样的傻孩子,才会心心念念,以为瑶姬传说中的瑰丽世界,竟是真正的人间。

一阵风过,带来草木独有的芳香,也送过来曼声的吟诵:“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语声柔软,吐字清和,一入耳便有说不出的动听。

又是吟诵我们的诗句,凡人真是无聊。我冷冷一笑,宵明却欣喜若狂,悄声道:“姊姊!这一定是人间的才子!”

蓦然回首,在一片淡薄的秋日暮色中,我们看到了那个书生。

那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如今澄艳湖中的我,细细回想,却发现时光沧桑,其实已记不清经过了多少朝代的更替,许多壮怀或悠然的岁月往事,也湮没在时光的烟尘中。便不知为何,却始终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书生。

紫巾白衫,肩背书囊,他抱膝坐在疏落柳荫里,手执一卷发黄的书册。仿佛听闻了我们的声音,也转过脸来。

在沉郁的暮色里,那样年轻的脸庞,真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天然映出温润柔和的光芒。他闻声转过头来,只是一怔,眸光当即凝注不动,渐渐充满了惊讶、迷恋、沉醉的各种神情,然而越来越是狂热,如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千万年来寂寞孤独的神女心底。

宵明掩口,失声叫了出来:“楚王!”楚王的石像!我也看了出来:那个年轻书生的相貌,原来与所谓楚王的石像是那么相似。

倒是那个书生站起身来,温雅一揖:“是小生打扰了两位姑娘么?”呀,真是芬芳袭人的少年,衣裾上都仿佛曳出一片文采风流。

宵明压抑不住的兴奋,眼眸流波,嫣然一笑:“公子何出此言,得见公子,只怕倒是妾身的福份。”咦,我这素来怯弱的小妹,怎的如此对答如流?

她目不转晴,紧紧地看着他,仿佛只要一眨眼,他便会无影无踪。

“今日秋色真是美好,很快就要到霜降的节气了罢?”“公子用心读书,可是要赴秋闱了么?”“不知公子读些什么书?家有何人?可曾婚配?”

我愕然闭口,看着宵明眉飞色舞,眼波一递一递,脸色晕红得几乎要绽出桃花来:“我们姐妹住在汉水旁边,我是宵明,我姐叫烛光……”“偶然出来游历,就遇见了公子你……”“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相见,谁说这不是前世的缘分呢……”他只是微笑着唯诺,唇线紧抿,略有羞色。

看不下去,我轻轻拧她手腕一把,她却浑然不觉:“如何称呼公子呢?府上哪里?”

他终于找空插下话来:“小生郑交甫,汉阳人氏,家住户部巷内。”

“郑、交、甫。”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微微一转,随即湮没无形。我拉住宵明的衣袖:“妹妹!天快黑了,我们该回家了,你不会忘了跟我说过的话吧?”

宵明语塞,她不敢违逆自己的承诺,但又实在恋恋不舍;突然一眼看到了郑交甫襟下的玉佩,那些凡人戏文的流毒明显上了她的身:“郑公子,初次相会,实在有缘。奈何分别在即,不知公子你,可否将你随身的玉佩解下来,赠我为念呢?”

“啊?”郑交甫张口结舌,但那样呆怔的神情映在俊美的脸庞上,倒不难看:“可这玉佩……这玉佩是祖传的宝物,在下与姑娘首次相逢,便赠以此物,实在不算妥当吧?”

宵明轻声一笑,悄然探手在眉间拂过,掌心里已多了一枚灿然如霞的明珠:“妾身愿先以此珠相赠公子,聊表寸意。”

“妹妹!”我大惊失色,想要拦阻她疯狂的行为:那可是她的本元神珠啊,又是水神的宝物!在天帝秩封我们为汉水神女时,即将整条汉水与我们的元珠封印在一起,这样一来,我们对于整条汉水的涨落,便有了操纵的无上神通;但一旦元珠失落,却无异将汉水拱手交给了旁人,而且如果被天庭所知,是要当作失职查办的。我们好容易赶走了来夺珠的清河龙侯,怎能轻易地赠给这初次见面的凡人书生郑交甫?

第一次,我这娇弱的妹妹宵明,坚决地推开了我阻拦的手,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眼前的书生:“如此,公子可愿解下玉佩,赠予妾身了罢?”

便是瞎子,也看得出这明珠的珍贵。

郑交甫的眼中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柔软和迟疑。他细白的手指,缓缓地伸向了腰间系玉的丝绳。

宵明敏锐地抓住了那一瞬间的迟疑,把元珠塞到了他的手中,随即拿回玉佩,紧紧握住,喜不自胜:

“公子,来日有缘,妾身必来府上探望。”

宵明真的喜欢他了,这数百年的清苦孤寂,一旦化作对某个男子的痴热爱恋,简直如同烈火。

她在水府之中,坐立难安,不是坐着发呆,便是失手摔碎了玉盏。脸上神情,时嗔时喜,变化万千。口中也念念有词,连那尊平时最喜爱的石像,也不能缓解她的相思之苦。

后来,宵明开始在半夜里,轻手轻脚地从榻上爬起来,偷偷地溜出去。

我在碧绡帐中微睁双目,默默地看着她妆饰鲜明,婉然游出门去,消失在暗淡的水波深处。

我悄悄起身,尾随着她出去,方才浮出水面,便听见她低低而欢悦的笑声,从江边隐约传来,还夹杂着郑交甫低声吟诵:“汉水好儿女,眉目艳星月,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宵明,你的鸦头袜呢?”

宵明娇嗔不依:“不行,我要你亲自做诗给我,这诗流传江湖已久,是一个姓周的才子写的,哪是你的手笔?”郑交甫低声一笑,不知做了什么,宵明“嗤”地一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江水烟波,江月朦胧,相依的男女身影,映在迷茫水气之中,也是那般缥缈而不真实。

宵明绮年玉貌,郑交甫,哪里会不动心?

然而,仙凡之恋如此短暂,纵然相守数年,但他终会死去,决不能陪宵明全部的光阴。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况且宵明这任性的孩子,居然还把元珠送给了他。

那不久之后,一年一度的祭神大典来临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汉水两岸向来富饶,汉水神女这个职司枯燥单调,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去做。我们是天帝那花团锦簇的治理方略中,所点缀的若有若无的花纹,只需以冰清玉洁的神女形象,来满足世人对天庭所有美好的想象。

纵然我们这两名水神,根本没有施过什么法力,仍然使得附近的村庄都风调雨顺。但是民间的祭祀仪式,向来是不会缺少的。一年之中,百姓们总会举办一次特别隆重的祭神大典,由我们带着所有汉水的水族前来受祀。也只有此时,让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居然还是一个神灵。

依照惯例,我和宵明,应该在祭神典完毕后,承接仙官降下的祥云,使云气与水雾相合,化作一场充盈的大雨,以示水神恩德。

可是,区区汉水神女,调不动雷神雨师。我们降雨,是以元珠凝聚四周蒸腾而上的水气,化入云气凝就甘霖的。现在宵明的元珠不拿回来,降雨量一定不够,被天庭派来的仙官发觉了可怎么办?

我对宵明讲过我的担忧,可她对镜梳妆,脸色红润,满足地吃吃笑起来:“姊姊,我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都送给他,区区一颗元珠算得了什么?到时我向他借过来用一天,过后再还给他,不就行了?”

哪有这么容易?

凡人多贪婪无义,那郑交甫又不是傻瓜,这样珍贵的一颗明珠,他会愿意还给她么?

我低首不语,心中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得把宵明的元珠拿回来……我还要让她明白,所谓情爱,都敌不过世俗的凡心。

当啷啷、当啷啷。一阵风过,铁马儿在旗顶上清脆地响起,我不由得又紧了紧旗杆,大声唱叫道:“破勘风水,揣骨看相,收取异宝,亦藏奇珍!”

街上人好奇地围了过来,仰头看我紧抱着的那高高海牙白旗,上面浓墨重彩,所写也正是这十六个字。我此时已化作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云阳纶巾,素袍布袜,颌下一部白须,更是飘飘有出尘之概,顿时令那些凡人肃然起敬。

有人小心地问:“老神仙,你最后这八个字,可是什么意思?”

我一揽长须,呵呵大笑起来:“老夫是来自东海的修道人,在各地游历,不但为人看些风水面相,也想搜罗些用得着的奇珍异宝,对于修道自然也有些不能言说的好处。”

又有人调侃道:“纵有奇珍,老神仙你又拿什么来换?看你身无长物,不象是出得起价钱的人哪!”

众人哄然大笑,我却正色道:“此言差矣。老夫敢打这面旗号,自然出得起价线。真正怀有奇珍之人,如果是水神的元珠、山妖的灵丹,哪里敢去寻常的当铺售卖?只怕不被认作是妖怪的同伙,便要被逼问仙人的下落,至不济也是无人敢收,倒不如卖给老夫,行个方便!”

说到此处,余光到处,我仿佛见那高高挂有“户部巷”三字的巷口,有人影晃了一下。

心中暗暗冷笑一声,我闯出人群,摇着旗上铁马,吟唱着十六字的曲调,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果然,刚转过墙头,便听一人低低道:“老神仙,小生有宝物出售,还请暂移尊步。”那熟悉的声音,正是郑交甫。

一间小小院落,墙角疏草丛生。院中别无他人,连仆婢也不见影子,要由郑交甫亲自奉上清茶,茶水颇为粗陋,显然主人清寒之极。

郑交甫看我端盏喝茶,试探道:“老神仙宝山何处?有何神通?能收下散落凡间的神物?我这神物,可是出自于汉水呢。”

我胸有成竹,放下茶盏,只是将手掌轻轻一挥——满室光生,虚空之中,浮现出一片难描难画的水府仙境来:但见碧波万顷,波光摇晃,水底矗立有一所琼楼玉宇,辉煌耀眼。来往的各色鱼群之中,有着彩色绡纱的美人飘然游动,但见她时而伸手逗弄鱼虾,时而随意采摘水草,且又回首舞袖,与群鱼嬉戏共舞,身姿翩跹,说不出的奇妙眩目。

郑交甫看得目瞪口呆,但听我道:“你说你的宝物出自汉水,不知可是出自她之赠予?”

那水中美人,正是汉水府第之中,宵明寻常的装束举止。我要生出这样的幻相,骗取他的信任,当真再也容易不过。

郑交甫连声道:“正是此女!正是此女!老神仙真是神仙人物也!”我微微一笑,看他伸出一只手来,掌心徐徐摊开,刹那间,珠光四射!

正是宵明的元珠!我强压内心的翻腾,在椅上缓缓坐直身子,道:“这可是汉水神女的元珠啊,不知公子从何得来?”

他五指收拢,珠光被敛在掌心深处:“实不相瞒,小生前些时日,有幸遇到了一对美丽的女子,她们正是汉水神女。”

他怎知我们是汉水神女?莫非是宵明告诉他的?我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子真是说笑,你怎知她们就是神女?说不准是山精水怪,盗出元珠来私赠给你,也未可知。”

郑交甫摇了摇头,他的神情中有着凡人少见的笃定:“我读过《神仙列传》,上面记载,说汉水神女,一名烛光,一名宵明。那天赠珠的女子,自称名叫宵明,她们是那么美丽,特别是那位烛光神女……”他脸上神情,掠过一抹怅然:“烛光神女,真是美绝人寰啊。我一见她,好象整个人都不会呼吸一样,脑子里只是在想那首《汉女》……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老神仙,她真的就象诗中所描述的一样,那么遥不可及、高高在上,仿佛你一生一世,都不能接近她一样……”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公子,这颗元珠,你可是打算卖我?”

郑交甫突然醒悟过来,脸上不由得红了,忙道:“小生胡涂,不曾跟老神仙说得清楚。小生家境贫寒,得到这颗元珠,原是要送到京城,献给当朝的权贵人物,以谋个一官半职、些许利物。不过老神仙既有如此神通,小生也愿奉给老神仙,但有一个条件。”

条件?这郑交甫,在玩什么花样?我狐疑地瞪着他,直到他不自在地垂下目光,声如蚊鸣:“那日汉水初见,宵明神女居然时常在夜里来探望小生,仙凡之爱,本属渺茫,小生又怎会当真配得上宵明神女?然而一直也不曾避开过她,实则是因为心中,竟然有个大胆自私的念头……小生朝思暮想……却是那位烛光神女……”

什么?我大出意外,狠狠瞪他一眼,但他垂下目光,也并没有看到,犹自滔滔不绝:“可她一直深居水府,再也没有露面。小生思念她,当真是如巅如狂,个中苦楚,也不足为外人所道……老神仙,你可能幻出她的相貌?呵,她真美啊,我倾尽全力,却总也无法将她忘怀……”

宵明的元珠,我千万不能让他带去京城!各地神灵俱有疆域,一旦他离开汉水流域,我和宵明未得天庭的准许,根本不能擅越边界!那时他鸿飞冥冥,却叫我们怎么拿得回这宝贵的元珠?甚至我们连声张都不能够,否则元珠轻易赠给凡人的行径,必将会引来天庭的惩罚!一时间我焦心如焚,恨不能,一把将那元珠抢回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美色动人,这也在所难免。但不知跟老夫向公子买得元珠又有什么干系?”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的面前,把我吓得站起身来:“你你做什么?”

他不肯起来,兀自抬起头,万分的恳切:“老神仙有如此神通,定然可以圆小生心愿!若老神仙肯成全我和烛光神女见上一面,此元珠自当奉与。如若不然,如小生将此珠献给朝廷,所得钱财利禄,想必出不会少于老神仙所赐!”

我动也不动,目光投向远处:“宵明神女既是对你动心,连自己的元珠都舍得赠给你,你要富贵荣华,还怕她不是举手之劳?又何必只为见那烛光一面,却将这一切都轻易舍弃?”

他神情迷蒙,眼神中却闪动着异样的亮光:“老神仙,你不知道……那烛光可有多美……我一见她,不知为何,行路时想她,吃饭时想她,读书时想她,便连睡时梦里,想到的竟然也只有她……我常想,若她肯将她的容颜,只为我一人绽放,我便是连这条性命舍给她,都是肯的……”

或许是上天弄人,同一个河蚌里长出来的两颗本元宝珠,我的一颗圆润柔美,光艳照彻;宵明的那颗却形似葫芦,神采也黯淡许多。

然而,正如她的宝珠天生缺陷,不如我的宝珠浑圆光润一般,她虽有着窈窕动人的身姿,却远不及我的丽质天成。

河蚌是没有性别的,由河蚌精血所凝的珠子,更是没有雌雄之分。虽然在得道的时候,我们选择了以女神的形象来面对世人。但在我的心里,一直也不认为女神与男仙有什么区别,更不明白女神与女神之间,也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我们的容貌,一直呆在水府的宵明和汉水那些无知无识的鱼虾们是看不出来的,在除了传天帝封诏的仙官外,从来没见过外人的她和它们的眼里,容貌从来就没有妍媸之分。我虽从未见过其他的神女,但据年纪最大的花头龟婆婆说,她曾在她的远方亲戚——一只海龟那里,看到过如愿夫人的画像。如愿夫人是洞庭神女,那幅画像自然也是千娇百媚,美色动人。

花婆婆说:“烛光神女啊,如愿夫人的美,尚且不及你的一半。即算是以美女众多而著称的东海龙宫,只怕要被人誉为水族第一美人呢。”

“不过,听说东海龙王,有些怪。好色贪淫,四海皆知。再天仙般的美人,他喜欢个一两天,也就撇到脑后去了,龙宫美人虽多,可惜都是孤寂荒凉的命运啊。”

我总是淡淡一笑。

容貌有什么用?丑与不丑,应该也无大碍罢?我们职司低下,无需象城隍等地神一般上天庭奏事,也不用建祠供小民祭拜。天仙与凡人,一个也不用见。

女为悦已者容。可我,会为谁看重自己的容颜,只为了让他有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狂生,当真一厢情愿!

我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淡淡的:“起来吧。这个容易,我让你见到烛光神女,银子么,也不会少了你半分。三十万白银,我一并付清。”

汉水江底,有古今沉船无数,取得那无主的金银,换成三十万两,想必不难。至于见我,我又有何惧意?水族神女,难道还怕了这一个好色贪财的凡人不成?

那晚的月色,分外莹澈。汉水的温柔碧波,在腰间轻轻荡漾。我刚化出神女形态,从水中出来,便听见有个低低的声音,从深密的芦苇丛里传出——是谁?在唤道:“烛光,烛光。”

那声音,在夜色月辉下,如此温柔、如此深情,仿佛当初吟诗之时。

我掸一掸袖,从水面波心里轻飘飘地飞出来,遍身绡纱依旧美如云霞,不带半分水痕。

“郑生,”我学着凡人的称呼,皱了皱眉:“是你?”

“烛光神女!”他惊喜地叫起来,苇丛中站出来的,还是那紫巾白衣的少年,温雅俊美,满天月色仿佛融入了他的双眸之中,荡漾着迷人的光辉:“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有什么好见的?”我紧拥绡纱,立在水面,远远地看着他,却不肯向他跟前移动分毫,仿佛一尊能言的石像:“你快去把元珠卖给老神仙,拿了三十万两白银,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不要再靠近我妹妹!”

他眼中的光辉,渐渐黯淡下来:“烛光,你是不愿意再见着我么?”

“言尽于此,我要回去了。”我有些不耐烦起来,只想快些离开他,离开这古怪的气氛。宵明对他如此情深,他却忍心将她的元珠去换功名钱财,实在叫我不齿,哪里有心情跟他敷衍?然而……然而我又为何要强压心中不快,竟然愿意与他相见一面?

“烛光,若能跟你天天这样相见,我宁可不要那三十万两白银。”

“你……”心中一动,看他黯然模样,我终是又多罗嗦了两句:“郑生,有一首诗云,‘草中双飞萤,不照相思长。我心实忧苦,不得寄衷肠。’既然情爱如此令人烦恼,且因为种种原因,皆不能永远地相守下去,那又何必系在心头,不肯丢弃呢?如人行黑夜途中,拾得一截小小的烛头,虽然片刻光明,但稍瞬即逝,徒增惆怅,倒不如永远黑暗的好。”

光辉仿佛又在他的眼眸之中,一点点地攒积起来:“不。烛光,我从书中得知,天下万物,日月星辰,都不可能永恒地存在,又为何要去苛求人的情爱永恒呢?如果真的心中有爱的话,哪怕不能相谐,也会是照亮心中的明灯。”

一派胡言!我不屑地斜睨他一眼:“故此你才拿我妹妹的元珠和一腔痴情,去换取那三十万两白银么?”他窒住,嗫嚅着低下头去:“我……我不过也只是一个凡人……”

凡人?呵,连吕洞宾尚且不能对那样美的白牡丹钟情长久,我又何必苛责眼前这低贱的凡人?我看了一眼天边的明月,道:“你已见过我了,我也该回去水府。我一定会严加管束妹妹,不教她再做出这样的错事来!”

“等一等!烛光神女!”他美玉般的脸庞上,恍若掩上了一层阴影:“你从来都不肯信人的么?烛光神女,我说的话都是真的,纵然我对宵明神女不住,但对你……我对你是不同的!换了是你的元珠,我宁肯自己去死,宁可毕生贫病,也绝不会拿去换一两白银!”

话说得好听,可是,谁信?

“郑生,生途是漫长黑夜,你何必纠结不休呢?”

“神女,这世上,也是有永恒的,你为什么不肯相信呢?我听过一个关于人龙相恋的故事,你要听么?”

人和龙?我蓦然停住脚步,转眸意作相询。

龙,那可是无比高贵的神灵。清河侯号称龙侯,其实不过是蛟龙而已。真正的龙,是高贵无比的天龙,从佛界受旨而来,生具神通,能统率天下水族,镇压四方水域。

“对,据说,那龙正是如今的东海龙王。”

四海龙王之中,又以东海龙王为贵。我们虽是偏远汉水的小神,却也曾听说过他的赫赫威名。可是,东海龙王贪色好淫,难道连凡人女子都不放过?

“听说在很久很久之前,江南一带也有本神,是鼠、猪、猴、长蛇、虾蟆、号为五通神。那位东海龙王幼时,曾化为鱼形在江南的河中游玩,不慎失去龙珠,无法变幻神通,遂被渔人抓获。却被一个凡间的女子救下来,养在水盆之中,一人一鱼相处,龙王化作的小鱼,渐渐对这凡人女子有了情意。谁知她因为生得美,在五通祠上香时被五通神看上,同村的人都胁逼她去给五通神作妾,这凡人女子不得已,只得自杀。不过,她倒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呢,叫做小荷。”

“小荷!”我失声叫了出来。哪有这么多的小荷,那个记忆深处的白袍男子,口中念念不忘的女子,不也是叫作小荷么?

还有,他送我的青锋剑!吕洞宾说那是龙王的佩剑……小荷……东海龙王……他到底是谁?难道说……难道说那声名狼藉的东海龙王,竟然正是我记忆之中,那个忧郁清冷的白袍男子?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容貌……

不,龙王们的后宫佳丽无数,任选一个都胜过凡间女子,饮酒作乐都来不及,哪里会有那个白袍男子如此深切的哀伤?

“你听过这个故事?”郑交甫敏锐地感觉到我思绪的游移,连忙问。

“没有……后来呢?”

“后来?”他凝思片刻,伸手折下一枝芦苇,断裂的苇身浆汁溢出,带来若有若无的清香:“东海龙王伤心欲绝,恢复法力之后,便涨起滔天的洪水,将五通祠冲得无影无踪。他想去救回那个小荷,可她的灵魂早已投入了轮回之中,与他再也没有可续的缘份。”

“后来呢?”

“后来?我没有听说……”

“郑生,你又上当了。据我所知,东海龙王的后宫,美人如云,从来没听说过他们爱过哪个凡人女子,又怎会有这样荡气回肠的情爱?凡人生命短暂如烟火,如何敢与我们一同奢求爱的长存?”

我冷笑转身欲走,却被他扬声叫住:“等一等!”

“你真是奇怪,你看,别的女子听了这个故事都会流泪,你怎么就若无其事呢?烛光神女,你的心中,从来没有自己喜欢的人么?你怎么这样看待情爱,只要真正爱过,哪怕短暂如烟火,总好过浑浑噩噩地活着!”

“烛光,你心中的火焰,当真如烛火一般微弱。如此幽暗,心境怎么会有光明?”

我大怒转身,张开长长的广袖,只是轻轻一拂:汉水波涛陡起,高过人头,哗啦一声,当面向他扑去!他猝不及防,啊呀一声,被水波扑了一身,顿时衣衫湿透,狼狈不堪。

他浑然不顾,以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却从怀中取出一管小巧的紫玉箫来。我不禁一怔:在我雷霆之怒下,便连妖侯都不得不惧怕三分,他一个凡人,怎的如此镇静?

郑交甫长吸一口气,立于浅水之中,引箫而吹。箫孔之中,逸出无数疏淡的音律铿节,仿佛人零乱的思绪万千,又四处散落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草中双飞萤,不照相思长。我心实忧苦,不得寄衷肠。”那箫声,恰好合着那白袍男子曾吟过的诗句。

随着他悠扬清越的笛声,有点点的流萤,从芦苇丛中纷纷飞起,仿佛空中闪起无数的明灯。

“烛光神女,我不是宋玉一样的才子,写不出《高唐赋》那样绝世的华章。但我也为你写了这支《夜光曲》,唯愿这夜晚的微弱萤光,能照亮你那幽暗的心。”

我的心突然乱起来,有一种无名的恼怒,从我心头涌起。

“你吹些什么破曲子?我一点也听不懂!”

顾不得他慌乱的呼唤,头也不回,我重又投入波心之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江底一丛水草之间,立着石雕木塑般的宵明。事先我令她站在这里,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听清我与郑交甫的对话。

“姊姊,”宵明的脸色,在夜晚水纹暗光的照映下,投射有古怪的缕缕阴影,似哭似笑,变幻不定:“原来是这样。我什么都明白了,谢谢你把我的元珠拿回来,你……你真是我的好姊姊。”

哗啦啦!悬在琉璃壁前的珠帘,被宵明一把掀了开去!她摇摇晃晃,提着罐美酒进来,“砰”地一声,重重顿在水晶长案上。

“哪里来的酒?水府里没有这种东西。”我担心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她:

她那精致的望仙鬟已是散发垂落,双目红肿,神情似哭似笑,竟是一副从未有过的落魄样貌:

“我从市集上买来的,今天……我……我要一醉方休!姊姊,男人……真是奇怪……我这样……这样喜欢他,他为何要如此对我?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完全得到……得到他的心呢?”她的手中,托着我辛苦拿回的元珠:“姐姐,我要瞧瞧你的。”

趁着酒意,我张口吐出了自己的元珠,也托在掌心,与她的手掌并列:两颗元珠,略大的一颗浑圆光润,如空中满月;而另一颗却略有凸缺,仿佛是月过中宵,光芒也略黯淡了些,如阴翳隐弊。宵明呵呵笑着,握紧了自己的元珠:“姐姐,你总是比我强,有人专门为你作诗,而我却没有。就连你的元珠……”

蜜糖色的美酒,盛在小小的琥珀杯里,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辛辣而甘美;唯有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翻腾着涌了上来。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的男人是不同的,心里……心里永远记着你……过多少年也不会变……妹妹,你总是问我,当初是谁帮我们渡了仙气,开了灵识……是他……还有……还有……小荷的故事……”

“凡间男子,所喜欢的东西,不过是酒色财气,若有了足够的财富,权位美人也是唾手可得的呀。呵呵,妹妹,你的元珠,我就这样帮你拿了回来,不过是……不过是花了区区三十万两银子……那,还有他亲手写的收契……”

“你……可真是我的好姊姊啊……”宵明扬脖喝下一杯美酒:“姐姐,我好象……好象也不是真的喜欢他,我不过是羡慕瑶姬罢了,千秋万载,总有一篇《高唐赋》传颂不绝,可我们呢?我们呢?我们这小小的汉水神女……不,你的法力和智慧,一定能够象吕祖说的那样,打开封闭的心窍,从而成为真正的神女,跻身于仙人的行列之中……而我……”

她用力地掷开琥珀杯,那脆物在地上碎裂的声响,听起来好象隔了好几重云雾一般,已经让我听不清楚。当然我也听不清她下面的话语:“和你比起来,我一直……什么都没有……”

“这酒,真沉……”

无意义的噫语,渐渐模糊。我身上一直热,仿佛被蒸在腾腾的热气之中,头脑发昏,连眼前都模糊了起来。直到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我悠悠醒转,却见前面的琉璃榻上,宵明侧卧而眠,小脸犹自晕红一片,简直是压倒桃花。

“喂,宵明!”我推了推她,她喷出一口浓烈的酒气,半眯着眼缝,悠悠醒转过来:“姊姊,这人间的美醪当真好滋味,这一觉,睡得我无比舒适。”

“可是,妹妹,”我直视着她,声音中有掩藏不住的颤抖:“我的元珠不见了!你的呢?”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姐姐,我的元珠,早就和酒吞下肚去了呀。你没有么?”

没有!我只记得,我手托元珠,畅饮美酒,然后就……

能彻底迷失我的神智的美酒,绝对不是单纯的美酒。“宵明,你在哪里买到的酒?是谁卖给你的?”

“姊姊!”宵明失魂落魄地站在当地:“我这酒,是从市集上一家酒肆买来的。昨天我恍恍惚惚地从汉水出来,逢人便问哪里有酒卖……一个黑衣的后生拉住了我,说他家酒肆里有上好的美酒……姐姐,我们去找他算帐!”

哪有什么酒肆,所见之处,不过是汉水岸边一处荒凉村落之中,一片故旧的断井残垣。数茎荒凉野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你呀!”我一跺脚,掩不住我的失望恐慌之情:“你怎么就这样不小心?”宵明呜呜地哭了起来:“姊姊,怎么办呢?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我拍了拍她的肩:那样单薄削瘦,一如初成人形的时候,她还是个不谙世情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跟在我的身后,一声声叫我:“姊姊,怎么办呢?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一种复杂的怜爱情绪,蓦然涌起我的心头:“算了,宵明,姊姊有办法……”

晴空万里,金乌高悬,方圆数百里炎热难当,连一丝风影都不曾见。

汉水边搭起了阔大的云台,缠朱披红,喜气洋洋。台边高高的一排旗杆上,鲜明的各色牙旗在风中飘荡不定。祭祀的百姓早已耐不得炎热天气,行礼后便已陆续退去,然而祭桌上铺设齐全的三牲香火、瓜果奇肴,仍在准备迎接天界仙官的隆重来临。

“适有神女,上承仙皇。丕我黄壤,沐我水扬。”我与宵明盛装高鬟,髻上插有长长的镶珠朝凤簪,跪伏于台上,长声吟唱这首自古传下来的歌谣。水族们跟着嗡嗡相和,花婆婆四脚踩水,嘴里咬着一根铁槌,极有韵律地一下一下,敲打在挂于临水台柱上的一面石磐:

“骖双龙兮,汉域雨聚,商水浩浩,泽被四方……”

诵辞停止,所有的水族都浮现在汉水的水波之间,张口抬头,都是神情肃穆。宵明转过头来,悄声道:“姐姐,我功力不足,单靠我的元珠无法降下雨来呢!”我尽量神情平静,摇了摇头道:“无妨,我的道法初有小成,勉强能凝就水气。只要仙官不点明要看我的元珠,料想可以蒙混过去。”

天边突然光霞万丈,有一层紫云冉冉下降,仙气缭绕,四下渐渐散开。但见一个紫衣仙官手执玉笏,昂然从九翟奔云车上下来,身后随侍有数名抱着拂尘的仙童,也是个个相貌清奇,一派仙家气象。

我与宵明伏倒在地,齐声道:“下界水神、汉水之女烛光、宵明,叩见天阙仙官!”

仙官面无表情,执笏傲立:“汉水风调雨顺否?”

我们恭敬地答道:“风调雨顺,万物繁盛。”

这是循例的礼节应对,接下来我们只要表演一场即时降雨的把戏,便算是完成了对天庭的职责演示,仙官也将返回天庭复命,直到下一年大典的到来。

果然,仙官点了点头。他身后的数名仙童一挥拂尘,刹那间从拂尘间扬起缕缕紫气,飘然直上空中,渐渐凝成一片异常绚丽的紫云——那正是行雨前应有的兆象,而仙童们清磐一般悦耳的声音,也终于在汉水的上空响了起来:“行——雨!”

宵明衣袖一挥,飘然跃上云间,我随后飞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我二人宛若游鱼一般,身躯无比灵巧地在云间穿梭飞舞,一边从口中喷吐出一片片青色的蒙蒙水气。水气渐渐汇集,化作淡青色的雾层,与紫云缓缓融为一体,眼见得云间水气渐盛,马上便要降下雨来。

所有的水族都兴奋地仰起头来,等待着这一年一遇的仙雨降落。

忽然汉水激荡而起,哗啦一声,竟有巨浪卷上了云台!狂风顿起,乌云遮日,在黯淡的天地之间,唯有一带诡异的漆黑云雾,自远处奔涌而来!宵明遽然抬起头来,悄声道:“姐姐!是清河恶龙!”

黑雾疾卷而至,整座云台剧烈地摇晃起来!

砰!花婆婆首当其冲,整个身子站定不稳,向后一翻,猛地跌进湖里,那铁槌也迅速沉入了水底深处!花婆婆一边拼命打水,一边叫道:“快跑!快跑!”轰,众水族慌里慌张,四下游去,瞬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那黑雾在空中翻卷聚集,渐渐凝成人形,昂然立于台上,只是身后衫下,仍拖有一条布满鳞甲的龙尾。

仙官屹立不动,手中玉笏遥遥一指,喝道:“尔这小龙,竟敢冲撞祭神大典,难道就不怕上剐龙台么?”

敖清毫不慌张,俯身向仙官行礼:“清河小侯敖清,叩见仙官大人。敖清此番前来,是要禀告仙官,汉水神女烛光私通凡人,赠予元珠,致使汉水不能降雨,实是触犯了天条,罪大恶极!”

仙官双眉一挑,转首看我,威严的眸中有紫光迸出:“烛光!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通凡人,还将明珠私授人间!该当何罪?”

我缓缓抬起头来:“仙官大人,这是子虚乌有,绝无此事!”

敖清得意地一笑:“绝无此事?哼,这个少年,你可认得么?”

他袖口鼓起,扑通一声,有个物事从袖底滚落出来,在云台上几个翻滚,停了下来:竟是一个袍服凌乱的美少年。

“郑生!”我们脱口叫道。

果然是他!宵明不由得抢前一步,却又下意识地收回足来。

郑交甫挣扎着站起身来,脸色苍白。敖清狰恶的目光,投射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上,喝道:“把你和烛光的私情说出来!不然……”他故意甩甩龙尾,尾上鳞片刹时如刃翻起,只是“啪啪”两声,云台上铺就的木板应声而裂!

郑交甫身子又是一颤,他迟疑地看我一眼,终于一步一步,向我缓缓行来。

“仙官!”宵明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突然响起:“我见过这个凡人,当初姊姊带我去汉水两岸游玩,与这凡人郑交甫相识。他十分爱慕我姊姊,所以姊姊才把元珠送给了他。”

“妹妹!”我惊愕地望向宵明:“你明明知道,你我中了暗算,我才失去元珠的,怎能说是我私授于凡人?”

宵明连眼角都没扫我一眼,只是脉脉地看着那神情如偶的郑交甫,柔声道:“郑生,不用怕。你都说出来吧,只要你说实话,错在姊姊,仙官是不会降罪于你的。”

敖清呵呵笑道:“不错!你只是区区的凡人,她却是汉水神女,她要逼迫你与之私通,你也抗拒不得啊!”

有阴谋的气味,在水烟雾气之中弥漫开去。我冷眼看这一切,自知多言无用,干脆闭上了嘴巴。

仙官皱眉道:“素闻汉水神女烛光洁身自爱,清河龙侯你也曾经向她求爱,但她一概都不接受,又怎会……”

宵明抢先道:“禀告仙官,其实姊姊不是断绝情爱,而是因为她在修成大道之前,曾得东海龙王相助。龙王风采,迥非常人,从此她便动了心,看寻常男子,自然不能入眼罢了。”

“东海龙王?你说那白袍男子是东海龙王?”我蓦然转身,急切问道。这惊天震雷一般的话语,甚至使我顾不得对她的愤怒:“东海龙王不是好色贪淫么?怎么会是他?他……”

那低徊的吟诵、幽凉的指尖、真实而久远的哀伤……竟然是来自于传说中宫妃无数、名声不堪的东海龙王?

“不,白袍男子,我的恩人,他是那样重情重信!他不象吕洞宾,不象青河侯,不象任何一个我认识的神仙……神仙不是生来冷漠,独自走过漫长黑暗的生命道路的么?怎能象他那样,永远只在心中铭记一个女子?不可能!”

敖清仰天大笑:“自然是东海龙王!说起来这事情也算过去了许多年,若不是亲近之人,只怕谁也想不到我这位族兄还是一个情种,虽是宫中美人云集,在他心中,仍比不上那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荷呢!”

原来如此……郑交甫讲给我听的故事,竟然是真的。敖清还在大笑,却带了几分揶揄:“烛光神女,你便是因为爱慕东海龙王的痴情,所以才会效仿他的行事,也去私通这个凡人,并且违反天规,将元珠私授于他的么?郑生,”他的声音里带有暗暗的威压:“是不是呢?”

郑交甫垂下衣袖,昔日玉树临风般的身影,此时却显得那样软弱。他面无表情:“那一日,汉水之畔,小生与二位汉水神女相逢,一见倾心……神女有心垂爱,小生一介凡人,怎敢违逆水神?只是以圣贤之道来推托,谁知她解下宝珠相赠,又强行拿去了小生家传的玉佩……”

敖清洋洋得意,大声道:“原来如此,于是烛光就将元珠送给了你?”

我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宵明的脸上,浮起一抹模糊而复杂的笑意。水族们一阵窃窃私语,但被敖清目光一扫,随即又平静下去。“好呀,烛光,你平日一本正经,当初居然还拒绝了我的求婚,原来暗地里竟是这样一个淫贱的女人!你……”

郑交甫摇了摇头,轻声、然而清晰道:“送我元珠的人……不是烛光,是宵明。”

所有人顿时怔住,敖清更是呆若木鸡。

“不!”宵明玉容失色:“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你明知我姊姊她天生无情,根本就不喜欢你!我却对你这样好,你不是也说你好恨她么?现在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

郑交甫微微摇头,唇边浮起了我所熟悉的、那抹温然的微笑:“爱么?宵明神女,你说你爱我,你为了跟我在一起,为了让我也只爱你,你甚至……可是在我们人类看来,爱情的含意不是这样的……不是。我,却是真正爱上了烛光神女。”他从怀中取出那支紫玉箫来,引箫待吹,方一启唇,却又将眼光凝视着我,缓缓道:“那首诗,我为你接上了下半阙。”

汉水拍岸声中,只听他轻吟道:“草中双飞萤,不照相思长。我心实忧苦,不得寄衷肠。闻君在远道,山野皆苍茫。洞明何须烛,夜来赏流光。”

吟声方落,箫声甫起。最初幽咽哀怨,到最后音律转折上扬,渐渐疏朗开阔,令人心胸为之一宽,当真仿佛有山野苍茫、夜光万里的景象。

“你!”宵明的脸色,顿时由白变青。

她猛地抽去髻顶的长簪,葛啷一声丢开,满头乌发顿时披散下来!但她浑然不顾,屈指捏诀,口中念念有词!乌黑的发缕无风自动,四面山林中的水气向这边迅速聚拢,并在汉水上空结成了大团大团的乌云。只在眨眼之间,长而惨白的雨索,从空中哗哗地落下来!

“妹妹!”我厉声喝道:“擅自行雨,你疯了?”

雨索扯连不断,汉水明显开始上涨,不多时已漫过了云台!

她遥遥向郑交甫一指,哗!

浪涛平地掀起,如一幅巨大的碧色水帘,呼啸着向云台怒卷过来!郑交甫连叫都来不及,整个人便被浪卷入了汉水之中。

我凌空飞起,喝道:“众水族!接住他!”

敖清张口吐出一团黑雾,驱开正向郑交甫游去的几尾游鱼,也叱道:“全都让开!否则立斩不饶!”众水族怎敢与蛟龙相斗,只得向四面纷纷散去。

一道霞光自我指尖泻出,刹那间化作一匹彩绢,凌空向郑交甫飞去!

宵明冷笑一声,张口一吐,元珠飞跃而出,在空中陡射银光,化为无数飞刃,竟然向绢面斩下!

刷刷数声轻响,霞光被刃光所断,刹那间灰飞烟灭!

宵明手一挥,飞刃重又凝成一柄耀目长剑,在空中盘旋不已:“姊姊,你失去元珠,还想再与妹妹较量么?”“宵明,你……”平生第一次,我没有唤她妹妹,而是叫出了她的名字。

宵明腾身波涛之上,遍体纱绡迎风飞舞,仿佛天庭女战将一般。可她的笑声之中,却有说不出的冷漠和痛恨:“烛光,想不到么?我这样平庸无用的妹妹,居然也可以在今日给你如此重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藏在你的光芒之后,难道受的委屈还不够么?你的青锋剑呢?取你的青锋剑,我要与你一决生死!”

青锋剑?

我陡然醒悟,嗖地一声抽了出来,掌上用力,青锋剑宛若游龙,呼啸而去,直落入汉水之中!

不愧是东海龙王赠与的宝器,剑身甫落水中,刹时化为一尾小小青龙,宛若有灵一般,竟自行游向郑交甫而去,龙尾一甩,已将他下沉的身子托住。

我双袖招举,飘然飞起,转身奔向郑交甫所在的水域。

宵明双眸圆睁,喝道:“疾!”长剑破空,挟有劲寒剌骨的风声,直向我背心飞击而来!

几乎是所有水族都叫了起来:“小心!”

嗖嗖!我弹指之处,有霞光乍敛还生,当空招展,化作七匹彩绢,从不同方向缠向在巨浪中浮沉不已的郑交甫。宵明催动元珠,满空皆是银色飞刃,寒光闪闪,竟是不斩断彩绢誓不罢休的模样。

水族们目瞪口呆,看着我与宵明恶斗不止。

敖清抱臂在一旁观看,得意洋洋道:“烛光,你失去了元珠,拿什么跟宵明斗?当着天官的面,不如你好生认罪,最多不过是去除你的仙籍,还可以跟我回清河侯府,我难道还会亏待了你不成?”

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喝道:“疾!”

一颗元珠,自我眉中疾射而出,凌空冉冉升起。元珠在空中缓缓旋转,珠身不断变大,由先前鸽蛋大小,渐渐大如杯口,有层层七彩的光晕,自珠中缓缓散射开去,虽是艳阳高照,但那元珠所绽放的光芒,却似乎比阳光更为明媚、更是耀眼,甚至渐渐吞并了太阳的光芒。

宵明脸色一变,叫道:“元珠!”

七道霞光,便在这喝叱之间,神奇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匹巨大的彩绢,迎风招展,满天飞刃仿佛听到招唤一般,争先恐后地向绢内奔去。

哗啦!

彩绢一收,但闻葛郎郎一阵脆响,那些飞刃竟被尽数绞碎!顿时又化作无数银色光点,向四面散了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张口一吸,元珠复又被吞回体内。

敖清身形一转,化作一尾巨大黑蛟,直向我扑了过来!

铮!

水中青龙护主心切,竟然抛下了郑交甫,破浪而出,竟向敖清衔尾追去!青龙躯体虽小,胜在灵活,且又是金属之身,敖清反被青龙缠斗得灰头土脸,狼狈万分。

我来不及答她,手臂挥处,彩绢凌空而至水面,堪堪已经缠上郑交甫的手臂。

空中遥遥看去,那俊美如玉的少年,正在水中浮沉,因为冻得太久,脸色已是变得青白僵硬。

此时他紧紧握住那彩绢,脸上毫无被获救后的喜色,竟浮起一抹奇怪的笑容。

我振臂挥起,已将他的身体提出水面。郑交甫脸色遽变,嘶哑的声音用力叫出来:“小心!”

嗖!熟悉的幽幽绿芒,蓦然剌痛了我的眼睛!

“宵明!你……”芷兰剌破空而来,挟带凛骨的寒意与杀气,仿佛我并不是与它主人朝夕相处的烛光,而只是一个蓄满仇恨的敌人!

刷!急切间我挥袖闪避,却被芷兰剌穿袖而过,哗啦撕破一块绡纱,飘然落下汉水。

心神稍分,手上彩绢随之一松,郑交甫悬于半空的身躯,又向水面落下尺余!

绿芒闪动,宵明的每一击都精准而狠毒,在空中织成一张密集的巨网,而敖清也咬一咬牙,转头从身上咬下一片龙鳞,当空吐出!

呼!剧风蓦起,那鳞片化作另一尾几乎与敖清一模一样的黑蛟,当空拦住了正破空而来的青龙!

敖清抽出身来,狞笑一声,张开血盆大口,爪牙交错,也向我扑了过来!

我捏诀喝道:“正元纯一,去!”眉间元珠隐现,刹那间毫光陡出,直向敖清疾射而去!敖清识得厉害,且是有备而来,当下张口一吐,喷出一股浓稠极腥的黑雾,反将那毫光吞得无影无踪!

芷兰剌清冷绿芒幻成的巨网,已是当头罩下!

我一手尚自紧紧握住彩绡,咬牙弹指!嗖!指尖霞光又生,化作一团绚丽的粉黄云霞,堪堪抵住了那张森森巨网!

然而此时如此危急,哪里还有心神救起郑交甫?手上彩绡又向下坠满尺余!我忧心如焚,手腕用力,将那绡紧紧擎住,失声叫道:“郑生!握紧我的绡!”

昔日平静澄澈的汉水,在这样剧烈恶斗之中,浊浪翻滚,激起满空水花!风涛怒吼,仿佛有无数神兽蛟龙一齐在水中长啸。

悬在半空的郑交甫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平静,在满天翻涌的巨浪间,远远投注过来,恰与我的眸光相遇:“烛光神女,”我听见他轻声道:“多希望能有夜夜流萤的微光,照亮你那幽暗的心……”

突然,他张开双臂,只是一个翻滚,在空中转身扑了下去!紧紧缠在他身上的彩绡顿时松开——密密浪头咆哮着向上涌来,他微缈的身躯,宛若芥子之入沧海,瞬时沉没水中,消失不见。

“郑生!”

我失声叫道。一种莫名的疼痛,让我的心几乎要碎裂开去!

“郑生!郑生!”

元珠再次射出明亮的毫光,几乎与此同时,青龙重又化为青锋宝剑,刷地一声,剑光闪落,已将那鳞片化为的黑蛟斩为两段!

宵明也是一怔,芷兰剌光焰稍稍一缩,尖叫道:“郑郎!郑郎!”

青龙剑发出一声欢呼似的长啸,在空中疾飞过来,元珠的毫光,刹那间贯穿剑身!哗啦!满天剑光,如繁星涌起,宛若白日浮现的千里银河,挟带席卷一切的气势,摧枯拉朽般撕裂了芷兰剌幻出的绿芒巨网!

真气陡然反弹,宵明惊叫着被击飞开去。满天涌动的剑气罡风之中,只传来她凄厉的叫声:“郑郎!郑郎……”

“敖清!我决不会放过你!”

“你视我汉水神女如无物,三番两次前来挑衅,甚至加害于我,难道想如此轻易便离开么?”

“你你要做什么?”黑蛟左奔右突,却逃不过我的剑气寒芒。

它陡然转头,一眼看到那静立不动的仙官,顿时有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重又化归人形,向着仙官踉跄奔去!但头上龙冠已经跌歪,鬓发披拂,显然刚才那场缠斗也颇费精力大声叫道:“仙官!仙官!烛光姐妹私通凡人,你就一点都不管么?”

他手一指我,向着仙官气急败坏道:“这个蚌妖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屡次冒犯本侯,仙官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我看了一眼那面无表情的仙官,突然冷笑一声,道:“清河龙侯,你如此老谋深算,利用我妹妹与郑生的情意,骗取我元珠在先,唆使我姐妹不和在后,难道就不怕会受到报应么?”

敖清不由得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道:“你……你敢怎样?你别忘了,你的元珠,”他如获至宝地从怀中掏出那颗明珠,高高举起,有恃无恐道:“你的元珠还在我的手里!”

我淡淡一笑,道:“是么?你要我妹妹骗去我的元珠交给你,为何我这里还有一颗?”

敖清一怔,张口结舌道:“我……我不知道。”

我突然拔剑出鞘,当空剌去!

咻!

一声轻响,却是青龙剑的光华劈空而至,顿时将敖清掌中的明珠,遽而击为灰白的齑粉,透过他的指缝,纷纷扬扬飘落,直化入汉水波涛之中,再无踪迹。

敖清大叫一声,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一时间竟然呆若木鸡。

我掌中青龙剑微微颤动,缓缓道:“毁掉的,根本不是我的元珠,而只是一颗普通的明珠。我的元珠,方才不是刚与你们斗过法么?难道你这么快,便会忘记了么?”

敖清呆怔地抬起头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他眼看我持剑步步逼来,不由得惊恐万状:“我虽谪贬,尚是龙族又在仙籍,天庭律条,奴不犯主,龙族乃水中王族,你若伤了我,只怕天庭不会饶你!龙族不会饶你!”

回答他的,是一道光耀汉水的剑气!

啊!

敖清惨叫声中,血雨四洒,地面跌落半截粗大的黑鳞龙尾。

但见天边黑雾滚滚,仓皇向东逃去。唯有他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汉水的上空,久久不绝。

所有的风涛怒浪,终于归告平息。

云台上的祭品、彩旗、旌杆等物都已七零八落,甚至连云台都坍塌了半边。在满地的残骸之中,我看到了跌坐于台际水边的宵明。

她的鬓发早已散乱,足上金缕履亦少了一只,单露出雪白的鸦头袜。“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昔日缠绵情意、耳鬓厮磨,到如今……履袜犹在,可那个人呢?

哗啦,水声轻响,却是花婆婆从水中露出头来,一时四足并用,划到台边,这才张口一吐,把一件衔在嘴里的东西奋力丢了上来。她畏缩地看我一眼,又悄悄沉入水下。

噶啷啷,那东西在台上滚了滚,静止不动。

紫玉箫,是郑交甫的紫玉箫!

我俯身拾起,手指轻轻在箫身摩挲,想起那张总是微笑的面庞,突然心中,竟然涌出一股酸热之意。

不知何时,太阳已悄然退到了云层之后。清冷的晚风,自远处的水面穿度而来,带着秋暮的寒气,仿佛一直冷入人的骨髓中去。

宵明呆滞地抬起头来,我冷冷地看着她:“当初你约我喝酒,暗中却在酒里下了天魔草的毒,迷散我的神智,趁机盗走我的元珠。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看破你么?”

宵明脸色煞白,却不答言。我径自说了下去:“因为当时你虽假作伤心,但那种情急期待而又贪婪的神态,与当初卖你元珠的郑交甫,实在是太相似了!”

“我将一颗明珠幻作元珠,又注入了我些许真气在内,粗看与元珠无异。那时我还以为,你仅仅是因为喜欢郑交甫,所以不忍拒绝他的要求罢了。我原想着,把这颗明珠给了郑交甫也无妨,他一个凡人,无非是想借这珠子求得功名富贵罢了。谁知,”

我深吸一口气:“明珠内有我的本元真气,只须拥有我的元珠,千里之外尚能感应得到。也正因为此,我才发现,原来这明珠虽是由妹妹你交给了郑交甫,却又被郑交甫交给了清河侯你,再由清河侯带回了自己的水府!”

“妹妹,那时我还以为,你也被蒙在鼓里,所有一切,不过是清河侯暗中派遣郑生所为。所以我设下了一个局,只是盼你能看清郑生的真面目,知晓他与清河侯暗地里的勾当,断绝自己的情爱。谁知此时我才发现,原来妹妹你,早就跟他们同流而合污。”

宵明脸白如纸,身子也在微微发颤,不知是羞愧,还是恐惧。她的嗓子沙哑而疲惫,带仍带着深深的恨意:

“姊姊!方才那些天兵天将,原来都是你变出来的!”

我淡淡道:“只怕真正的天兵天将,马上就要来了。”

宵明怒极反笑:“好!好姊姊,你当真有心计,有智谋,哪怕是我和清河侯加起来,仍然不是你的对手!当真是算无遗策啊,算无遗策!”

说到最后两句,话中忿恨之中,隐隐带有哭音。

我望向烟波浩渺的汉水,淡淡道:“不,还是有一件事,我没有料到。”

宵明一怔,满面的忿急之色,竟也渐渐淡了下来。半晌,才冷笑一声,声音中却有无限酸涩之意,道:“是郑交甫。”

不错。是郑交甫。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居然会临阵反戈一击,居然一心护我,反说与宵明有私。

以前我不明白,人那么卑贱愚蠢,为何却号称是万物之灵。

我读过那么多的神仙故事,又相逢过真正的仙界中人,仙人有万年不灭的寿命,却也因此将情感看得淡若清水。

在他们中,不是游戏人间的吕祖,便是以强占美色为乐的敖清。唯一让我看到了真情的,只有那个连面目我都不曾看清的白袍男子——东海龙王。

还有,这个凡人,郑交甫。

他是爱我的,虽然他早知我不爱他。

他忠于自己的爱,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抛弃了唾手可得的财宝甚至自己的生命,只为了证实我——一个对他根本无情的神女的清白无私。

宵明突然扭过头去,看向那烟波平静的汉水。我从侧面,看得到她的眼角正在痛苦地抽搐,连带整张脸庞都在扭曲变形——即使这样,她的眼角还是干涩的,没有任何液体从那里流下来,什么都没有。

她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弯下腰去,俯在自己的腿上,低低地呜咽起来:

“我早知道,你喜欢的是姊姊……你这个傻瓜,其实我只是气你……我并不想真的要你性命啊……你知道的,你只要哄哄我……我……就什么都原谅你……你为什么要自己放弃……你说我就象瑶姬一样,勇敢而多情,可是你……你还没有给我写过《高唐赋》啊……”

“为什么……我这么爱……这么痛,还是没有眼泪……”

刹那间,仿佛无数的画面,突然又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汉水边的白衣少年,月色下的促膝共谈,哗地飞起的那片流萤光点,还有那幅画像。

他对我说过的话,应该都不是假的吧?

是怎样的爱,才让一个卑微的凡人,竟然有了那样大的勇气?在好色贪生的本性中,还保留了高贵的一面。

那股酸热之意,由胸臆之间升上喉头,再由鼻端而至眼眶。垂下双睫,我惊讶地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中掉了下来,落在云台的地面上,四溅开去,化作无数细白闪亮的珠子,争先恐后地扑入茫茫的汉水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天空中,突然瑞气万道,霞光满天,有悦耳的乐声穿破云层,远远传来。

我和宵明惊慌地抬起头来,但见吕洞宾在云霞中冉冉下降,庄严万分:“烛光,你终于落下了自己的眼泪,并化作了璀璨的明珠,理应受封为汉水之神。但是被你斩断龙尾的青河侯却告了你的御状,你是低微的蚌类,却敢剌伤水中的王族,已经犯了天条,理应被剥去仙籍,重归妖类,并逐出汉水!”

宵明身躯一震,不顾一切地叫道:“不!有错的是我!是我私通凡人,是我偷走姊姊的元珠,是我勾结敖清害死了郑交甫……姊姊一怒之下,这才伤了他的!吕祖!这一切都是宵明的错,求您惩罚我吧!”

我却一把拉住了她:“烛光愿意领罚!”

吕洞宾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与我也有前缘,我亦不愿如此啊。宵明,对天庭来说,上界神仙游戏人间,偶与凡人相通,这算不得什么罪过。凡人有如蝼蚁,即算是被你和敖清害死,你也并无重罪。你姊姊的元珠,其实一直都在她的手中……宵明啊,你这样是救不了你姊姊的,除非……”

“吕祖你有办法?”宵明惊喜地抬起头来:“我这才知道自己错了,只求您放过我姊姊吧!”

吕洞宾沉思片刻,目光终于落在我的面庞之上,缓缓道:“清河侯说,只需烛光神女你能嫁给他,他愿向天庭撤回诉状,这样你不但可保留你的仙籍,且仍可为汉水之神。”他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其实,嫁那孽龙,倒不如嫁与本仙……”

宵明欣喜的笑容尚未在脸上完全绽放,我却已经下定了决心:“烛光不愿。”我的声音平静:“请天庭谪贬我吧。我才德不修,本就没有能力做这个水神。”“姊姊!”宵明难以置信地抓住我的衣袖:“你……”

吕洞宾也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喂,是嫁给本仙!三界无数女子,都不过与本仙是露水一度,本来看你刚烈性情,颇为对我胃口,我才破例……”

我不理他,却拍了拍宵明的手,宛若从小到大,每次安慰她时所作的一样:“无论是做侯府的怨妇,还是第二个白牡丹,我都觉得这样的神仙,没有什么意思。我在汉水也呆得腻了,被逐之后,正好可以四处走走。”

吕洞宾讪讪地别开脸去,咕哝道:“这些妖精的心思,当真比仙女还要难猜……”

“姊姊!”宵明突然扑上来,紧紧地抱着我的肩头,哭了。我看见几颗粉白的珠子,从她的眸中滚了出来,又弹跃着落到地面上去。

而我的眼泪,也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甫从眼中滚出,便化作了无数散落的粉色、白色的细小珍珠,交错着碎裂在了一起。珠类所特有的幽幽凉意和剌痛,从衣襟领袖之间滚落下去,沿着肌肤一路渗透,仿佛直渗入最深刻的纹理之中。

原来,眼泪与爱,其实无关。只要你真正明白了人生的无常,拥有了丰富的内心,你总会对着一些珍贵的、已失去而永远不会再获得的情感,流下自己最冰冷也是最疼痛的眼泪。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类虽然愚蠢昏庸,但仍是仅次于仙人的高贵种类。他们比我们更懂得,这上天赐予生命的真正意义。我也终于明白,在东海龙王的心中,为什么真正思念的人,只是她,那个叫小荷的凡人少女。

在或漫长或短暂的生命中,我们应该忠于自己的心。我们的心,也仿佛那河蚌一般,历经沙子的磨难与疼痛,才能成就这样光辉璀璨的泪珠。

吕洞宾拾起一颗珍珠,端详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烛光你啊,真是个倔强的姑娘。罢了,夺了你的仙籍,放你回归到万千的湖河中去罢。宵明,从今以后,你便是这汉水之神。”

砰!

最后一条前来挑战的鳝精被我召来的天雷,击得远远抛开,又重重地摔落水面,溅起一片巨大的浪花!

我拍拍手,眼神凌厉,扫了那些半沉半浮在水中,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手下败将们一眼,喝道:“既然你们都不是我对手,以后就要乖乖听话,否则我叫你们个个死无全尸!”

鱼虾鳖蟹们不约而同地一个哆嗦,面面相觑,终于齐齐冒出水面,密密麻麻地排成数队,恭声颂道:“参见湖主!”

凌波而立,我的目光穿越汉水,投向烟水迷茫的远方。

这是我新觅得的居处,一个名叫澄艳湖的无名湖泊。这里没有水神,我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就征服了这片水域中生存的各类精怪水族,迫使它们尊我为主。

我不再是汉水的神女,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族蚌精,一个占湖为王的妖怪。当妖怪真的不错,起码可以为所欲为,不用担心仙官来巡视。本地的辖官如城隍之流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当然,作为一个妖怪,我已不能再使用烛光这个由天帝赐封的名字。

我常在有月亮的夜晚,破涛而出,悄然浮上澄艳湖的水面。远处山峦起伏,宛若剪影;满空明月的清辉,洒满万顷烟水,湖面便仿佛披上了一层细碎闪亮的银鳞。

我会在月色清辉里,取出一管小小的紫玉箫,那是郑交甫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汉水神女那高傲的形象,尚在千百年的文人口中交相传颂;可有谁知道?诗文中那华艳无双的女主角,却还未爱过任何人。

我没有爱过东海龙王,当然也没有爱过郑交甫。可是带在我身边形影不离的两件东西,一件是东海龙王赠给的青龙剑,另一件就是郑交甫的紫玉箫。

四周静谧无声,仿佛天地都在沉睡。我深吸一口湖面湿润的水雾,吐气发声,但闻箫声幽咽,自玉质的箫孔中飞逸出来,在群山湖泊之间,悠悠回旋。曲子也是当初他吹过的,音韵疏淡,却又意味深长:

“草中双飞萤,不照相思长。我心实忧苦,不得寄衷肠。闻君在远道,山野皆苍茫。洞明何须烛,夜来赏流光。”

悠远笛声中,渐渐有小小淡绿光点,自湖边草间哗然飞起,在空中回旋闪动,宛若划落人间的星芒。

那是流萤的光芒啊。那样微弱的点点,在黑暗的夜里,仿佛一串小小的明灯。

那是三界之中、红尘之内,时续时消、永无定数的情爱。

天地万物,日月星辰,都不能永恒地存在,又何必苛刻地去要求情爱的长存?可是过去我不懂,我的心魔纠结,我的暴怒偏激,使我将原本黑夜般的生命,变得更加漆黑。

可是郑交甫用这一支普普通通的曲子,表述了千万年来人类高贵而又朴素的情感:

如果在你的心中,真正明白了爱的含意;即算是得不到所爱的人,甚至没有可以相爱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好比一个在黑夜中追求光明的人,如果心底光明自生,也就不需要苦求任何烛灯的照耀,哪怕只是在路途之中,观赏到流萤的光点,心中仍会有蓬然照亮的欣然喜悦。

“洞明何须烛,夜夜赏流光。”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夜光。

当然,我绝想不到,若干年后,夜光这个名字居然会传遍整个海国,成为一段全新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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