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仁贵观察到，彼森两只深蓝色的眼睛在做水平运动，那是左右大脑相互沟通捕捉信息的动作。
袁道鸣赶到七号酒吧的时候，阮琦的面前已经摆了四个空酒瓶子。
“不好意思。来晚了。”袁道鸣坐下来，打量了一下平时那个滴酒不沾的阮琦，两天没见，胡子在他的唇边成了疯长的稻草。
“来，先喝一杯。”阮琦为袁道鸣倒满一杯，说，“袁总，你这么一晚来，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呢。”
阮琦的话夹杂着酒气迅速将袁道鸣包围，袁道鸣并没有生气，喝了一口，问：“怎么会？”
“生我的气也是正常的，没什么。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还在想可能是你不想见我了。”
袁道鸣为自己倒满酒，将酒瓶放在桌子上，说：“看你，不见你我就不来了。还没喝，就开始说醉话了吧。”
阮琦尴尬地笑笑：“这两天我一直都很难受，想和您说说话。我给您道歉，我不该当个逃兵。不管公司怎么样，我都应该和公司一起的。”
袁道鸣没有说话，而是端起酒杯和阮琦轻轻碰了碰，一仰脖，将啤酒喝完。
阮琦端起酒杯接着说：“袁总，我这两天，内心一直备受煎熬。我还是想跟在您身边，共度难关，和大家一起扛过去。袁总，我想回公司。”
袁道鸣一愣，事先知道阮琦找自己肯定不是喝酒这么简单的事情，但绝对没有想到是这个事情。袁道鸣直直地看着阮琦：“不是在说醉话吧？”
“不是。”阮琦晃动了一下脑袋，“不是，我脑子清醒着呢。袁总，您要是不嫌弃我，大家要是不嫌弃我，我还想回到锦盛天成。”
“太好了。”袁道鸣隔着那张不算太大的圆形酒桌，用力地拍了拍阮琦的肩膀，尔后端起酒杯，说：“来，干了。”
阮琦端起酒杯，二话不说，一仰脖，干了。
“回来就好，”袁道鸣一口气喝完啤酒，说：“回来就好，明天就回公司上班吧，公司里的烂摊子还等着你收拾呢。”
“行。明天我就去。”
“江久年过来了，你知道吗？”
“哪个江久年？”阮琦端起的酒杯停在半空，脸部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发红，眼睛更像一对熟透的桃子，“是帕瑞比的销售总监？”
“是他。他今天来公司上班的，目前做公司的执行总裁。”
“哦，不错，不错，虽然很少和他打交道，业内对他的评价可是很高的。打单很厉害的。”阮琦抿了一口酒，接着说，“他可是个人物。他的到来，能为公司带来不少东西。”
袁道鸣点点头：“公司处在动荡期，江久年这个时候的加盟，的确能带来不少东西。他在外企这么多年，做事风格、思维方式和私企多少有些不同，你这个行政总监要好好配合他。他明天可能直接就去了浙海，等他回来后，你们再沟通。你们是两种不同的企业文化背景，要好好地融合在一起。”阮琦是袁道鸣的心腹，虽然阮琦的辞职风波刚刚平息，但袁道鸣还是比较相信旧部。江久年的到来，势必要带来一批他在帕瑞比的旧部，不是袁道鸣不信任江久年，是他必须要让两种不同企业背景下的人更好地融合在一起。众所周知，一个企业的发展，依靠两个轮子，一个是制度，一个就是企业文化。制度是写在纸上的，必须去执行的，而企业文化则是一种无形的约束，制度是明的，企业文化是暗的，一明一暗，相得益彰，才能有利于企业的发展。一个在制度和企业文化都很成熟的外企待了很久的人，思维多少有点格式化，而私企多的是创造力和创新意识，但创新就意味着面临更多的失败。
江久年的到来，让袁道鸣不得不考虑如何才能将两种不同制度和企业文化更好地结合，从而产生更好的效益。“关于公司的战略，在目前经济危机的情况下，可能对盈利的项目有所偏重，但公司的战略目标不会发生改变，你也考虑一下，目前公司如何朝着健康有序的方向发展的问题。公司这两天一直在想办法找钱，我这两天也在发愁，钱不好找啊。不过，我坚信公司一定会度过这次难关。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等过了这一关，我们要在企业管理上多下功夫。这方面，你多想想。另外，在目前的经济形式下，我们每一个人都好好考虑一下如何过冬。”
阮琦没有想到袁道鸣现在跟他谈论这些，面对袁道鸣的信任，阮琦沉吟了片刻，说：“谢谢袁总，我会认真想想的。”
“你能回来，是对我的信任。”袁道鸣举起酒杯，说，“相信自己，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厚德载物，相信咱们清华的校训，相信所有的付出都会有结果，相信所有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坚持我们的理想，就一定会看到胜利的那一刻。”
“是啊，天道酬勤，厚德载物。袁总，我敬您。”阮琦双手举起了酒杯。
鑫星集团办公室主任亲自打来电话，说由于程军需要浙海和北京两地跑，公司便把程军的住宿安排在了离鑫星集团不远处的部委招待所里。之前来总部开会，程军曾经在里面住过一两次，称谓上是招待所，但里面的装修丝毫不亚于五星级宾馆。这是程军来北京上任半天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组织的关怀。程军道了谢，挂了电话，对苏小蕾说，公司给安排了个住处，部委下面的一个招待所。
“招待所？”苏小蕾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住招待所啊？”
“对啊。”程军看到苏小蕾惊愕的表情，明白了过来，解释说：“招待所条件不错，里面的条件应该是五星级的。”
“哦，”苏小蕾停下手中的筷子，脱口而出道，“我想明白了，这样的安排，就显示出了国企和外企的区别。就跟鑫星集团和帕瑞比的办公楼一样，鑫星集团的楼不高、破旧，从外面来看谁也想不到会是多有钱的单位；帕瑞比的办公楼就不一样了，高大、气派，远远地就给人以高贵的印象，而实际上，国企更像周杰伦的一个写真集：《低调的华丽》。”
程军听后，觉得苏小蕾说得有些道理，却不想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便亲自给苏小蕾卷好一份烤鸭，递到她的面前，问：“你喜欢周杰伦吗？”
“喜欢，我是他的粉丝呢。”
“我发现你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他。”
“你女儿也喜欢周杰伦？”
程军一愣，不知道苏小蕾怎么知道的他有一个女儿，他从来不在公司里谈论自己的家人。
“呵呵，想什么呢？”苏小蕾歪起头，得意地笑着说，“我在你办公室里的桌面上，见到过你们在海边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上显示的拍照日期是1998年，你女儿看上去有五六岁？看上去很漂亮，长得像她妈。”
苏小蕾在浙海分公司的工作有一项就是早上上班经过传达室时将当天属于程军的报纸和信件取走，然后送到他的办公室里，所以她有他办公室的钥匙，并有机会看到他压在办公桌玻璃下的照片。程军的女儿的确是周杰伦的粉丝，但看到苏小蕾变相地探询他的家庭情况，心中不悦，淡淡地笑笑说：“我女儿啊？她啊，她好像不大喜欢周杰伦吧，她爱静，不喜欢‘哼哼哈哈’的调子。”
“哦。”苏小蕾低下头，夹一点菜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里。
程军看到苏小蕾的失落，为了调节气氛，问：“小蕾，说说看，你们上午都谈论了什么？他让你准备了哪些面试内容？”
苏小蕾抬起头，对这个话题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真是麻烦，照他说的，里面的名堂大着呢。他说，首先英文要好，因为往来邮件都是用英文，其实就是了解你对这个职位的基本能力，看你是否具有较高的专业素质，然后就是你对行业的认知程度。像我这种刚毕业、没有多少工作经验的，他说，一定要多举些例子，比如你在学校中参加或者举办过什么活动，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的；他还叮嘱我一定要说真实的经历，否则在面试中被问起细节会穿帮的，那样的话，就死定了。他说他们的企业文化里最难容忍的就是不诚实。
你能力不够，他可以经过培训来提高你；你经验少，他可以在工作中多给你实战的机会；但是你若不诚恳，他只能开了你。所以在面试中，他说他们会不断地挖掘你所经历事情中的细节，并通过这些细节来判断你是否诚实以及能力大小。我现在最怕这个，我在大学里参加过我们系的英语演讲比赛，还拿了个奖，算是比较闪亮的一笔。对了，大一的时候还被选为我们学校的礼仪队员，我们整个学校就选了20名女生，我是其中之一。每周三晚上被集中在一起，由舞蹈老师、礼仪老师来辅导，但我只参加了两次就不干了，太累了。后来还参加过一次模特走秀，一上台，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我的腿就软了，走了一圈就落荒而逃了……掐指算来，也就是这么几次活动，我能实话实说吗？想到面试我就担心。”
“不用担心，”程军虽然心中也没有多大把握，但为了给苏小蕾鼓劲，还是淡然一笑，“像帕瑞比这样的大型外企，招聘的程序往往都非常严谨，但面试的时候，不要紧张。面试官提出问题的时候，不要急于回答，想一下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一般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有针对性的。有的面试官上来就跟你说，不要紧张，咱们随便聊聊，你千万不要放松警惕，猎物大都是在放松的情况下被悄悄逼近的猎人给射杀的。多观察，揣摩面试官想知道什么信息，然后一语中的，让他们短时间内对你产生兴趣。”
苏小蕾听得一惊一乍的，叹息道：“真难，比考大学都难。我真怕被淘汰了，给你丢脸。”
“怎么会，你能行的！再说了，他们若知道是我介绍过去的，肯定不敢要。所以……”
“我明白。”苏小蕾笑笑说，“就是录用了，也不会提起你。你是我的秘密。一辈子的秘密。”
“呵呵，”程军笑笑，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苏小蕾的面前，“密码是6个0，回头你改一下，这两天抽空租个好一点的房子。以后就在北京工作了，要有个家的样子，老住宾馆，别扭。”
苏小蕾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卡插进自己的钱包里：“等我上班了，就能养活自己了，听说帕瑞比的待遇很高哦。”
程军笑笑，没有说什么。苏小蕾刚毕业，并不了解情况，他也懒得告诉她。相对来说，帕瑞比的工资待遇应该是这个行业最高的了。外企喜欢将工资、奖金、待遇一切都制度化，所有的收入加起来，算是一个比较可观的数字，但和国企尤其是垄断行业的国有大型企业比起来，他们工资外的收入相差甚远。这样算下来，鑫星集团员工的年收入比帕瑞比还要略高一些的。
两人吃过饭，苏小蕾单独去找房子，程军则回到了公司。眼下他要做的，就是尽快融入到新的工作岗位中，说白了，就是要融入到新的人群中去。他是领导，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找下属分别谈话，在谈话中分辨“敌友”关系，从而做出对策。但是当他坐在办公室里，面对通讯录上面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从谁开始。他知道，这薄薄的纸上摆满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是总部——某部委下属国有大型企业，能进这里的人，哪怕是一个办公室文员，背后依靠的说不定是谁呢。在没摸底之前，程军不敢轻易妄动。但是，又不能不动。不动，就陷入被动。通讯录被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就在他重复这一简单的动作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程军很纳闷，自己刚上班，谁会打他办公室里的电话呢？他拿起话筒，一个声音传来：“程总您好，我是陈江。您现在忙吗？我想给您汇报一下我这边的准备情况，看看您还有什么补充没？”
“来吧，我有空。”程军爽朗地答应了。售前的准备情况还用汇报？无非是传递一个积极的信号：陈江同志是一个善于沟通的同志。沟通拉近距离。距离决定位置。那就从陈江入手吧，程军亲自走到门口，拉开了一条缝。
与彼森的近距离接触，龚仁贵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强势和自大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彼森谈吐风趣幽默而又一丝不苟，眼神凝聚的时候目光似乎能一下子洞穿你的内心。他考究的衣着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只有经过仔细辨认，才能在衬衣袖口上看到同色绣着的他的名字。他似乎有魔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能左右周围的人。他的笑，总能给人信心，让龚仁贵心甘情愿地说出了心里话。
彼森微笑着站起身的那一刻，幸福就像当晚酒会中香甜的气息一样包围着龚仁贵。和彼森的沟通，是愉悦的、流畅的、成功的，龚仁贵将自己的想法及时有效地传递给了帕瑞比大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