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也可见出老关等人对士人辈作者的拔高。当然,与供调笑的“戏子”们相比,关汉卿等人的艺术修养自然与他们判若云泥。
关汉卿的杂剧流传至今的有以下十五种:《元曲选》中有八本,包括《望江亭中秋切脍旦》、《感天动地窦娥冤》、《杜蕊娘智赏金线池》、《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梦》、《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温太真玉镜台》;《孤本元明杂剧》中有两本,《山神庙裴度还带》以及《邓夫人苦痛哭存孝》;《古今杂剧》中有四本,《关张双赴西蜀梦》、《闺怨侍人拜月亭》、《关大王单刀会》、《诈妮子调风月》;《元人杂剧全集》中有一本,即《钱大尹智勘绯衣梦》。可以这样讲,在中国古代戏曲创作方面,关汉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使是戏曲巅峰的明清时代,也没有哪个戏剧家的成就能与之比肩。
关汉卿的杂剧,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为讨好市民阶级,自然是以男女风情为主要内容,代表作有《诈妮子》、《拜月亭》、《救风尘》等;第二,历史故事“新编”剧,如《单刀会》、《哭存孝》、《西蜀梦》等;第三,“现实主义”作品,《窦娥冤》、《望江亭》、《救风尘》等。由于杂剧是以“唱功”来加以表现,因此对剧作家的文学修养要求甚高,好在关汉卿这类才人皆是文章圣手,诗词大家,平日里“兴观群怨”玩得炉火纯青,自然是以诗入戏,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糅合,道白方面又从市民口语加以精心提炼,生动活泼,意味隽永,难怪让人留连忘返。
关汉卿青壮年时代,除写出一些市民“喜闻乐见”的剧本外,多着墨于历史人物剧,其中最典型的当属《西蜀梦》和《单刀会》。
《西蜀梦》是讲关羽、张飞被害后的鬼魂复仇故事,两个幽魂共去迢迢蜀地见大哥刘备,共同商议复仇大计,要“杀得那东吴(孙权)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头淋流热血汁”,高呼着“杵尖上排定四颗(仇人)头,腔子内血向成都市里流”,整出戏里的对白和唱辞,激愤幽沉,杀气重重,戾暴之语随处可见。这些,皆是那个残酷时代的烙印。
金朝末年以来,“数千里间,人民杀戮几尽,其存以户口计,千百不一余……(幸免人民)多转徙南北,寒饥路隅,甚至髠钳黥灼于臧获之间者皆是也”,蒙古人在战争中所犯的残暴罪行,令人发指,不可胜数。屠戮成风之下,人民百不遗一,致使“遗民心胆破,讳说战争初。”至于中国北方的昔日大儒世家,更是沦落到后世子弟成为文盲“犬与猪”的悲惨境地。擅画梅花的元代大画家王冕有《冀州道中》一诗,真实表现了他路上所遇一个世代书香家庭而子孙已经目不识丁的状况:
我行冀州路,默想古帝都。水土或匪昔,禹贡书亦殊。
城郭类村坞,雨雪苦载涂。丛薄聚冻禽,狐狸啸枯株。
寒云着我巾,寒风裂我襦。盱衡一吐气,冻凌满髭须。
程程望烟火,道傍少人居。小米无得买,浊醪无得酤。
土房桑树根,仿佛似酒垆。徘徊问野老,可否借我厨?
野老欣笑迎,近前挽我裾。热水温我手,火炕暖我躯。
丁宁勿洗面,洗面破皮肤。我知老意仁,缓缓驱仆夫。
窃问老何族?云是奕世儒。自从大朝来,所习亮匪初。
民人籍征戍,悉为弓矢徒。纵有好儿孙,无异犬与猪。
至今成老翁,不识一字书。典故无所考,礼义何所拘?
论及祖父时,痛入骨髓余。我闻忽太息,执手空踌蹰。
踌蹰向苍天,何时可能苏?饮泣不忍言,拂袖西南隅。
由此可见,金宋的汉族遗民悲伤沉郁之下,内心之中仍然抑制不住勃勃复仇的怒火。一切的一切,只能以戏剧形式得以渲泄。报仇雪恨与至死不屈,皆被关汉卿移植于剧中主人公身上,浓墨重彩地塑造他心中百折不挠的大英雄。
除《西蜀梦》以外,关汉卿最成功的历史剧本还有《单刀会》。亡国亡天下之余,汉族士庶苦闷的心中,只能把精神寄托于昔日的英雄豪杰身上,以他们的刚烈勇猛投射心中映像。阶级仇,民族恨,平素口中道不得,只能借戏中人物一展雄豪。因此,关老爷单刀赴会,在关汉卿笔下千锤百炼,终于成为脍炙人口的不朽传说。不管敌营“千丈虎狼穴”,只要凭关羽“大丈夫心烈”,无视“大江东去浪千叠”,好男儿只“引着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手持单刀,长髯飘洒,潇洒无畏地直赴“鸿门宴”。至今,笔者仍然记得高中时代背诵《单刀会》中关老爷那一段悲沉慷慨的豪迈唱词: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驻马听】
不朽的名剧——《窦娥冤》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一位贤德、忠贞、温良的青年女子,火山爆发一般,忽然喷泻出如此激烈的怨愤之情,更彰显出元代社会的真实境遇:贤愚不分,善恶颠倒,残暴贪婪,人欲横流,暗无天日!
《窦娥冤》的剧情,当代人,特别是年轻一代,只是影影绰绰知道她蒙冤被杀,怨气冲天,六月下雪。至于真正戏中曲折的剧情和人物刻画,现在大概没有多少人能晓得。在这利来利往的浮躁年代,曾经如日中天的戏剧,早已成为明日黄花。但是,只要我们能静心一刻,翻开那脆黄的书页,肯定会立即被关汉卿笔下的人物和剧情吸引住,并能感同身受,浸沉于窦娥的世界:
窦娥原名窦端云,其父窦天章流落楚州时(今江苏淮安)曾因贫向高利贷者蔡婆婆借了二十两银子,一年下来,本利共四十两。窦秀才一贫如洗,又要前往大都应试科举,便只得把年方七岁的女儿端女“送”给蔡氏做童养媳(其子八岁)。小姑娘三岁丧母,七岁时父亲又舍她而去,命运确实够惨。端云长大后,改名窦娥,嫁与蔡婆婆之子为妻。两人青春恩爱,但两年不到,丈夫就害弱症而死,窦娥年纪轻轻守了寡,与婆婆相依为命,一起度日。
蔡婆婆仍操旧业,放贷为生。这是一种高风险职业。山阳县南门开药铺的行脚医生赛卢医(卢姓医生)借十两银子一年期到,无法偿还,见蔡婆婆来索债,便以同去家中取钱为借口,骗蔡婆婆上路。赛卢医半路杀心顿起,掏出条绳子想把蔡婆婆勒死以赖掉该还的银子。恰巧的是,无赖流民出身的张驴儿父子路过,赛卢医被吓跑,蔡婆婆总算活得一命。听蔡婆婆叙述前因后果,张驴儿会算计,对他老爸说:婆子家还有个媳妇,如今我父子救了她性命,少不得要谢我们,不如你要这婆婆,我回去要她媳妇,两相配对,绝对稳赚的生意。张老儿觉得儿子说的是,向蔡婆婆提出父子娶婆媳的“计划”,蔡婆婆惊魂未定,表示拒绝。张驴儿凶相毕露,大叫:“如若不肯,这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你罢了!”
蔡婆婆无奈,只得把这虎狼般的“恩人”父子领回家中,把事情原委告知儿媳。窦娥贤良女子,也忍不住嗔怪婆婆六十好几的人还做出这样“枉教人笑破口”的荒唐事,规劝婆婆不要招惹这种村佬和“半死囚”的无赖父子上门。蔡婆婆以报活命之恩为由,劝媳妇答应婚事。张驴儿见窦娥美貌,魂飞天外,动手动脚,被窦娥怒斥推倒于一边。蔡婆婆心烦意乱,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得让张氏父子暂时住在家里。因烦生病,蔡婆婆很快就歪在病榻上不能起身。张驴儿见蔡婆婆害病,便想弄点毒药毒死她,然后好逼奸窦娥。
这无赖行至南门找药铺买毒药,正好遇见畏罪欲逃的赛卢医,连蒙带吓唬,从赛卢医手中讨来了毒药。胆寒之下,赛卢医潜逃到外地卖鼠药为生。
婆婆病后,窦娥贤惠,里外伺候,做羊肚汤给她喝,并乘间劝说:“我们与张氏父子非亲非眷,收留二人同住,街坊邻里会说闲话。”正解劝间,张驴儿回来,拿过羊肚汤就尝了一口,心说汤水少味,支开窦娥去取些盐醋,并趁机把毒药倾进汤内。张老儿人老嘴馋,闻味走近,张驴儿就让老爹把汤端给蔡婆婆喝。蔡婆病畏欲呕,就把汤让给馋嘴的张老儿喝。老头仰脖,一口气把整碗毒药汤灌入腹中,登时身死。
张驴儿没料到毒错了人,马上诬窦娥药死自己老爹,表示说,只要窦娥顺从与自己为妻,就按下此事不报官。窦娥愤怒:“你自己药死亲爹,还要吓唬谁!”蔡婆婆解劝不成,张驴儿把蔡氏、窦氏婆媳告至楚州太守桃杌处。
桃太守乃贪官一大个,收受张驴儿银两,任凭窦娥辩白喊冤,立口咬定婆媳二人落毒,重刑拷打窦娥。为免婆婆受刑讯,窦娥只得诬承自己下药毒死张老儿,最终被判斩刑。临刑,窦娥发誓:自己含冤被杀,颈血要上喷于高挂于旗枪上的丈二白练之上。同时表示,自己冲天怨气,定要激上天于盛夏降雪,遮掩倒卧黄尘中的清白之身。不仅如此,还要“着这楚州亢旱三年”。监斩官不信,令下刀落,鲜血溅处,六月冰花滚似锦,一腔热血冲白练……
《窦娥冤》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