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自己居住舒适和招待朋友便利,倪瓒所建别墅多多,有云林堂、道闲仙亭、朱阳宾馆、雪鹤洞、海岳翁书画轩,等等。我们今人的想象力有限,以为上述建筑皆是每处占地数亩、中有主建筑周围一圈假山水的豪华宾馆而已。其实,倪瓒的每一处“胜境”,都方圆几百亩,真山真水真林木,涧水清清,鸟鸣声声。而且,倪瓒确实有洁癖,其斋阁前所有植物,均派仆人时时涤濯,以清水浇淋。有花落下,则用长竿粘取弃之,惟恐人足侵污草地。他的书房清閟阁外,备有丝履一百二十双,专门供访客使用,一次过后即弃之。如果有贫寒儒士需要钱物,倪瓒一般都让佣人把钱远远放在庄园偏僻处,让索求的人自往取之,深恐钱污己衣己手。出门在外,他也是携带全部用具,绝不用他人提供的东西,惟恐不洁。倪名士的“用具”,不是什么毛巾牙刷椅子垫之类,而是“书画舫笔床茶灶”自随,每行均有仆人数十跟从。这倒不是摆谱儿,确实是要“自备”的东西太多。至于日常生活,倪瓒洗一次手都要换水数十次,每天换衣数十次,确实“洁癖”到了“洁病”的地步。他所穿用的衣冠靴袜,也都是用上等好香薰透,纯天然好味道,袜子比贵族王妃的手帕还要干净数倍。
可以想见,这样的清雅高士,每日登上层楼,一壶在手,持之四眺,远浦遥峦,云霞万变,清雾腾涌,弹指万状。如此生活,我们今世俗人过上一天,胜过千年。这样的人,才能写出以下冲淡、自然、神逸的诗词曲赋:
题诗石壁上,把酒长松间。
远水白云度,晴天孤鹤还。
虚亭映笞竹,聊此息跻攀。
坐久日已夕,春鸟声关关。
(《对酒》)
映水五株杨柳,当窗一树樱桃。
洒扫石间萝月,吟哦琴里松涛。
(《田舍》)
一江秋水淡寒烟,水影明如练。
眼底离愁数行雁,写晴天。
绿苹红蓼参差见。
倪瓒《渔庄秋霁图》
吴歌荡桨,一声哀怨,惊起白鸥眠。
(《小桃红·越调》)
所有这些诗词小曲,皆清隽淡雅,非常人所及。想古今中外无数达官贵贾,金银堆至北斗边,豪气直升九层天,但又有几个人能享受倪云林那种片刻清欢!
这种世外桃源、象牙塔中的生活,忽然于至正初年的一天中断了。这并非是江南乱起后的被迫举措,乃是倪处士有天生预感,在天下无事之时,“一日,尽斥卖其田户,得钱以与贫交疏族,(人)或窃笑之(愚)。”好好生活不过,他发狂疾一样变卖家产殆尽,皆散与旁人,并对人讲:“天下多事矣,吾将邀游以玩世”。黄冠野服,“自是往来五湖三泖间二十余年”,毕竟袋中钞银丰实,他每每借住梵舍道观,行踪不定,终于免于在战争中因家产之累被杀的命运。
乱世之间,倪瓒选择的这种“另类”逃避,并不说明他对世事全无牵挂。山林之乐以外,他也深恨世间无豪杰、无英雄可以鼎定乾坤,维持大元的统治。在他《折桂令·拟张鸣善》一曲中,以历代兴亡为叹,抒发了这种幽怨的情怀: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
山人室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
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闲自可怡悦。
到如今世事难说,
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而且,倪瓒《西湖竹枝词》和《题郑所南兰》二诗,也透露出他对时政的关切和对乱世无人的感怀:
会稽杨廉夫,邀余同赋《西湖竹枝歌》。予尝暮春登濒湖诸山而眺览,见其浦溆沿洄,云气出没,慨然有感于中。欲托之音调,以声其悲叹,久未能成章。因睹廉夫之作,为之心动。言宣为词,凡八首,皆道眼前,不求工也。
钱王墓田松柏稀,岳王祠堂在湖西。
西泠桥边草春绿,飞来峰头乌夜啼。
阿翁闻说国兴亡,记得钱王与岳王。
日暮狂风吹柳折,满湖烟雨绿茫茫。
春愁如雪不能消,又见清明插柳条。
伤心玉照堂前月,空照钱塘夜夜潮。
(《西湖竹枝词》)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
(《题郑所南兰》)
前一首叹伤五代和南宋历史,后一首伤惜南宋遗民郑思肖的凛凛气节。自勉砥砺之气,洋溢纸间。
其时,这种看似潇洒的高隐肥遁,也是一种无奈的逃避。旅途景色再美,也是颠沛和流离的气氛挥之不去。所以,倪瓒一首《怀归》,无意间透露出他对昔日平静美好生活的怀念:
久客怀归思惘然,松间茅屋女萝牵。
三杯桃李春风酒,一榻菰蒲夜雨船。
鸿迹偶曾留雪渚,鹤情原只在芝田。
他乡未若还家乐,绿树年年叫杜鹃。
大明王朝建立后,“(倪)瓒年老矣,黄冠野服,混迹(于)编氓”,由于他未曾在元朝做过官,有幸躲过朝廷的搜求,七十四岁时客死于姻亲邹惟高家中,比孔圣人还多活了一岁。死前,倪老汉心存悒郁,眼望中秋明月,追忆逝水华年,赋诗曰:
经旬卧病掩山扉,岩穴潜神以伏龟。
身世浮云度流水,生涯煮豆燃枯萁。
红蠡卷碧应无分,白发悲秋不自支。
莫负尊前今夜月,长吟桂影一伸眉。
明朝诗歌研究家都穆在《南濠诗话》中记载他死于“脾疾”,应该是肝硬化一类的病,果然倪瓒是“诗酒尽生涯”。既然精神家园在战火与新朝的政治高压下荡然无存,死亡,可能是最好的解脱。
不容回忆的时代
——诗人的荒诞而又必然的死亡
元末的高启、杨基、徐贲、张羽“吴中四士”,其实也是明诗开启时代的“四大家”。
高启,可称得上是元明时代的“李太白”。他字秀迪,号“青丘子”,乃长洲人(今苏州)。元亡后,他隐居吴淞青丘,很想安稳渡过后半生。出于才名太高,朱皇帝强召他入京,教授王子们的学业。高诗人性格耿介,又有文人最大的毛病疏懒,干了两年多就托疾回家,老朱给他一个“户部右侍郎”的官儿想稳住他,也被拒绝。朱皇帝哪见过这种文人,隐恨在心。不久,明朝苏州知府修治府院,高启写《上梁文》祝贺。由于苏州府治旧所是张士诚的旧宫所在,朱明政权自然一抓一个准,诬称高启有谋反之心,处以腰斩的惨刑。被诛时,高启仅三十八岁。
整篇《上梁文》,明廷抓住其中四个字“虎踞龙盘”,就能致诗人于死地,真是不要脸的流氓高压政府。后世文人无聊,不少“轶事”说是高启所作《宫女图》一诗泄露宫廷“机密”,被老朱斩杀,实是小题大做,以偏概全。朱皇帝一是忌讳文人诗才,二是痛恨高启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三是杀龙给猪看,以儆效尤。
高启之诗,以《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最为豪迈挥洒,文人豪气,一诗无余: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我怀郁郁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英雄来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其实,此诗最后四句对新王朝竭尽“歌颂”,但是,朱皇帝绝不容许文人对自己有半毫的轻慢,不合作的结局,只有“死”字等待。杀你还不让你快死,从中间断开,让你活挨活受,多受些惨罪再死。
高启的《忆昨行寄吴中诸故人》,极抒诗人纵情山水,忘怀世事的初志,特别是鼓励文人“及时行乐”的内容,可谓是看透世情,深为笔者所喜:
忆昨结交游侠客,意气相倾无促戚。
十年离乱如不知,日费黄金出游剧。
狐裘蒙茸欺北风,霹雳应手鸣雕弓。
桓王墓下沙草白,仿佛地似辽城东。
马行雪中四蹄热,流影欲追飞隼灭。
归来笑学曹景宗,生击黄獐饮其血。
皋桥泰娘双翠蛾,唤来尊前为我歌。
白日欲没奈愁何!
回潭水绿春始波,此中夜游乐更多。
月出东山白云里,照见船中笛声起。
惊鸥飞过片片轻,有似梅花落江水……
夫差城南天下稀,狂游累日忘却归。
座中争起劝我酒,但道饮此无相违。
自从飘零各江海,故旧如今几人在?
荒烟落日野鸟啼,寂寞青山颜亦改。
须知少年乐事偏,当饮岂得言无钱。
我今自算虽未老,豪健已觉难如前。
去日已去不可止,来日方来犹可喜。
古来达士有名言,只说人生行乐耳!
除高启外,“吴中四士”的杨基,即使是与新朝合作,为官十一年,最终在山西按察使的高官任上仍不免噩运,被朝廷“惦记”,以微罪获重谴,死于劳改营中,尸体为野狗吞食。谁让他作过张士诚的“丞相府记室”呢!张羽呢,这位“柬风吹雨衣不湿,我在桃花深处行”的名士,最终没能“散发弄扁舟”,在洪武十八年被谪岭南。行至中途,又有诏召回,情知凶多吉少,为少受折磨,诗人只得投水自尽,“扁舟”弄不成,只能到鬼门关去弄水鬼了。这位爷极具军事天才,有《金川门》一诗,吟咏南京北门偏西的金川门,“未三十载,而燕师(朱棣军)从此入矣”,冥冥之中,他预知此地有大事发生。至于徐贲,官到省级大员(河南布政使),洪武十三年,明廷抓住他的碴子,以“犒师不周”的罪名把他逮入南京监狱,大杖、夹板,加上“孙志刚式”的待遇,徐爷没多久就在狱中惨死,尸身长满蛆虫。
江南文人命最好的,要数袁凯了。这位爷元初当过府吏,“博学有才辩”,时人称之为“袁白燕”,因其诗《白燕》最知名: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湘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
袁爷食元禄当“干部”安乐时,已经预感到劫后余生,借典起兴,尽言人生凋零。入明后,得授“监察御史”。一次,老朱问他,“朕与太子哪个比较好?”这位朱皇帝真是王八蛋,一A一B的选择题,选A要死,选B也要死,幸亏袁爷急智,回称:“陛下持法正,太子特心慈。”老朱恨笨人,更恨聪明人,大黑脸蛋子的肉登时耷拉下来,吓得袁爷当殿差点拉一裤子。回家后,他马上称疾辞官,不久,又装疯卖傻,想保性命。朱元璋不放心,派特务去袁凯家里窥查。袁爷事先把麻酱和面捏成狗尿,抛散在狗窝附近,天天披头散发,目光呆滞,躺在地上大嚼“狗屎”。朱元璋得报,算是饶了袁凯一命。可见,活在朱皇帝的大明朝多么不容易,不吃屎,就要死!
最后一提的,当属大画家、大诗人王蒙。
当今,故宫博物院藏有王蒙十件真迹。2006年5月底,香港佳士得拍卖他惟一“遗落”民间的“真迹”《煮茶图》,这幅以移动视点透视法创作的画作,皴法藏法,山峦层次丰富,蔚然壮观,估价达800万港元之巨。
当然,元代的王蒙无福“消受”自己作品带来的利润,这位身为赵孟外孙的元代大闻人,由于出任过张士诚的“顾问”(江浙行省理问),也被新朝暗中在“另册”上挂号。明朝初建时,为装点门面,“请”王蒙出来做官。又老又穷隐居山间的老王头禁不住诱惑,柱杖出山,很想为儿孙博些银两、产业度饥寒。甭说,甫出山,老王待遇不错,当了个地局级的干部:泰安知州。有了微薄的俸银和虚渺的官衔,王蒙自然可以口中吟诗,手中挥画。
倒霉的是,没几年赶上老朱搞“清洗”,胡惟庸一案,数万人牵连被杀,老王不幸,正是其中几万之一的分子。罪名很荒谬:胡惟庸被抄家,其中有几幅老王巴结老胡送去带落款的画。不用讲,肯定是“胡党”分子。花白须发的老翁,仍被拉去刑场碎剐。老身子骨一身淋漓的鲜血碎肉,在污秽的刑场土地上留下了他人生最后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作品!
王蒙早年虽也是在优裕家境中成长,其诗倒很有“忧国忧民”意味,现摘其《暮宿田家作》一首:
木落天正寒,山空日将暮。荒林倦鸟归,乱水行人渡。
穷年滞草莽,短褐被霜露。晚宿依田家,主人情亦故。
汲水泉满涧,烧竹烟在户。钟残溪上村,月照阶前树。
浊酒初泼醅,嘉疏亦时具。且慰饥渴怀,况谙村野趣。
老翁八十余,有子殁征戍。粳稻岁莫收,官司日加赋。
我愿息兵戈,海宇重农务。愧乏经济才,徒然守章句。
诗意哀沉,除有老杜忡忡之忧心外,也有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的凄清哀婉。如此“人民”诗人,也终惨遭老朱的毒手。
所以,朝代交替,不幸生长于“皇元”、“皇明”的诗人骚客,真是倒了血霉。挨过了初一,终躲不过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