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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同胞(3)

一九四七年七月下旬的一天,国民革命军南京卫戍区少校营长马仁武乘坐那只张满河风的江溜子,回到了他的老家颍河镇。他站在船头,炎热中注视着远方的河道,六年前的这个季节,他也是乘船逃离故乡的,那时的顺流而下和现在的逆流而上有着根本的不同,那时他躺在肮脏的船舱里,因为疲倦而沉沉地睡着了。上船后他一直坐在船舱里在河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中,他渴望着父亲乘坐的船队能在前方的河道里出现,然而两边只有秃秃的河岸延绵不断,在久久的期盼无望之后,他倒头就睡。可在他睡去不到两个时辰,东边的河道里出现了一队张着白色风帆的商船,那支褐黄色的船队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亮,在那只破船和船队的第一艘船擦肩而过的时候,马仁武只在船舱里翻了一个身,又继续入睡了,就连那些响亮的行船号子也没能把他唤醒。船老大对通体闪着光亮的商船十分羡慕,他的破船在商船白色的阴影里显得更加低矮了。

两天后当船老大讲起这天的情景时马仁武一下子跳起来,他说,就是你说的那个船队。船老大说,在第三只船上,我看到有一个长着一双马眼的人。

那是俺大哥。

马仁武像一个被暴雨浇透的泥人一下子坍坐在船板上,这时那只破船已进入了宽阔的淮河水域。

在马仁武乘坐的江溜子进入颍河镇水域的时候,时光正好接近黄昏,尽管天色已晚,但在绿色的树丛中马仁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家书楼的灰色房顶,这使他记起他常常坐在楼上的窗前观望河道的情景。黄昏里,染布匠人那高大的身影模糊不清,可是他女儿的面容却能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他和三弟一同溜出书楼院去河边看染匠洗布的某一天,荷花的眼睛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那天荷花从河道里转身抬头看他的时候,夕阳正巧从她的瞳孔里折射出来,那光像火一样把他发育成热的身子点燃起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带着被荷花的目光燃烧的身子,匆匆地穿过镇里的十字街到北街的染坊里去。

平常的日子里,颍河镇上的许多商人在吃过早饭的时候都能看到挑着染好的蓝布或黑布的染匠从石板路上走过,咯吱咯吱的扁担声渐渐地消融在乱哄哄的叫卖声里。在同一天里,当人们又一次听到那咯吱声从远处响起的时候,太阳一准已经转过了头顶,在白灿灿的阳光下,那个身材高大的染布匠人挑着一挑白布满头是汗地走过来。后来颍河镇人发现,镇长马孝天的二少爷马仁武每当染匠挑着担子离开颍河镇的时候就会来到染坊里,从作坊门口路过的人常常会看到二少爷坐在通向后院的小门边呆呆地看着忙碌的荷花,那个时候,染坊的大门总是敞开着,这一点使年轻的马仁武很伤脑筋,他看着荷花那鼓鼓的双乳圆滚滚的臀部想入非非,有些时候他会像一条发情的公狗焦躁不安。一个烈日当头的晌午,热风从寂静的街道上吹过,二少爷再也忍受不了那痛苦的煎熬就从凳子上站起来,一下就把弯腰干活的荷花抱住了,荷花低声地叫着二少爷在他的怀里挣扎,二少爷顾不了那么多,他抱起挣扎的荷花就往后院走,可是当他就要穿过后墙小门的时候荷花突然说,你看那是谁?

马仁武一惊放下她说,谁?

当他回过身来,身上的热情一下子凉了下来,他看到他的三弟立在门前,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一言不发。马仁武的脸像被谁用力掌了两下灼热难忍,他恶狠狠地拨开马仁文穿过前门走掉了。那天傍晚,马仁武坐在书楼的窗子前又一次看到了他的三弟和荷花,他们在暮色里一起地走过码头慢慢消失在河道里,那一刻,他感到了失落和孤独,痛苦像渐渐变暗的天色一样紧紧地包裹了他。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那失落那孤独那痛苦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深重,他渐渐地从这感觉里生出一种仇恨来,即使后来在他躺在南京的公寓里,在他搂着花枝招展的姨太太时,那仇恨也没能从他的心里消失。许多黄昏里他像个幽灵跟在三弟的后面,悄悄地走在镇街里,石板路上散发着烤人的热气,每当他看着三弟走进染坊,他就会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那对关闭了的门。他等坐的时间越长,那仇恨就越强烈,那仇恨几乎使他丧失了理智,就在日本兵驻进马家大院的第七天,那个脸上长了一颗黑痣的翻译喝醉了,马仁武把他那支蓝莹莹的驳壳枪插在怀里,来到书楼的窗前,他用那只枪对准三弟马仁文,可三弟的身子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怎么也瞄不准。那个空中布满了灰红色月光的夜晚使他终身难忘,那个夜晚,他就坐在平常惯坐的角落里把那只驳壳枪支在手上,对准染房的门口。可意外的是,他看到两个光着上身的日本兵从雷家酒馆里冒出来,一晃一晃地往这边走。

六年后回到颍河镇的马仁武已不是那个冒失的青年了,但无法排除的仇恨仍然使他忘不了那个女人,忘不了那个改变了他后来生活的夜晚。在黄昏来临的时候,他走下了停靠在码头上的江溜子,可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毫不犹豫地沿着石板路朝北街里走去。

在暴雨倾泻的那个夜间,马仁武一直焦躁不安。望着大哥和漆匠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影壁墙那边之后,他来到了书楼院。厢房里的马灯闪着微弱的光亮,三弟已经陷入沉睡,他脸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疤使他浮想联翩,自己戎马生涯的经历一幕一幕回到他的眼前。那天夜里,他在三弟的身边站立了很久,等他走出厢房时,雨点已落了下来,他紧跑几步来到书楼前,书楼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开着,那是他下午离开时忘记了关上。书楼里一团漆黑,闪电从门和窗子里斜刺进来,那些靠墙而立的书柜和木梯在闪电里亮了一下,又消失了,即使没有闪电,他也能记起这里的一切,他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他在黑暗里摸到楼梯边,他踏在梯子上的脚步声在雷雨里显得很微弱。

楼上同样被黑暗笼罩着,他在黑暗里来到靠北边的那个书橱前停下来,他伸手摸了摸,书橱上落了一层很厚的灰尘。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耳朵在黑暗里搜索着,屋外的雨水声越来越烈,他在雨水里没有听到别样的声音,这才弯下腰来,用肩膀抵住书橱,使劲把书橱挪开,他在书橱与墙壁之间蹲下来,用手敲了敲墙壁,那里发出了空洞的声响。他用力推着,墙壁慢慢地松动了,原来那是一扇夹墙的暗门,他闻到了一股霉烂的气味从夹墙里涌出来。他从那门里钻进去,夹墙里的空间很狭窄,只能容下一个站立的人,他通过前墙上那个小小的换气孔,能看到雨中的闪电。六年前那个灰红的早晨,他就是从这小孔里看到日本兵押走了他的爷爷,他们的身影在那小孔里一晃就消失了,接下来他在这个夹墙里度过了一天一夜,那慢长的时光使他终生难忘。

和三弟跑散之后,马仁武在黎明的时候悄悄地回到了家,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书楼里,在暗淡的月光下,他看到爷爷坐在他平日里读书的桌子前,老人伸手拉着他就往楼上走。等到了楼上,老人让马仁武帮着他移动了那个书橱,爷爷打开了那个夹墙的暗门,让他钻进去,爷爷说,别动,啥时候叫你,你啥时候出来。可是他从此再没有见到过爷爷。在漫长的等待里他不停地趴在那个小洞上往外看。那天在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听到楼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楼里就变得一片寂静。

现在,他立在夹墙里仍然感到了压抑,他心里憋了一个大疙瘩,在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脚下踢住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蹲下来摸到了一把枪。他从夹墙里钻出来把书橱移好,然后来到南墙的窗子前,在那张玄色的椅子上坐下。在闪电的光亮里,他看到那支枪上锈迹斑斑。他坐在那里,望着黑暗的河道不时地被闪电划破,在暴雨的喧嚣声里,他慢慢地入睡了。

马仁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雨还在下着,灰暗的天色一下子把他搞糊涂了,他有些弄不清现在是清晨还是黄昏,他惺忪着眼睛看着雨中的院子,有一片梧桐树的叶子从天空中飘落下来,随着那片飘落的叶子,他看到一个女人提着竹篮打着雨伞从院门里走进来,尽管雨伞遮住了她的脸,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是荷花,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地立在那里,看着她走进厢房,合上雨伞,把篮子里的饭放在桌子上,但她并没有叫醒他的三弟。他的三弟仍然在沉睡,他看到荷花在三弟的床前慢慢地跪下去,然后拉着他的手,轻轻地贴在她的脸上。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火碳烫了一下,埋藏在内心的痛苦又泛上来,他喉头上的皮肤一下下地滑动着,有一种东西在他的胸中不断地膨胀,那东西要从他的体内挣扎出来,把他的肢体撕裂。

雨越下越猛,天色因雨而渐渐暗淡下来,他沿着楼梯走下来,在书楼的门前站住了,他看到荷花打着雨伞从厢房里走出来,由于雨的缘故,眼前的女人显得有些不真实,在潮湿的空气里,他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个女人听到咳嗽声,停住了脚步,她转回身看到书楼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在雨水里,尽管她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她知道那是谁。她看到那个人朝她招了招手就打着雨伞走了过去,她走到书楼的门前站住了,她说,有事?

他说,大哥在楼上。

她说,找我?

他说,找你。

荷花走进书楼,合住雨伞立在门边,把竹篮子放到靠里边的桌子上,她跟着他走到楼梯边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响,她站住,回头看到那把雨伞倒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他一直立在楼梯上看着她,看她转回身来,他又朝楼上走去。她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跟着他上了二楼。可是在灰暗的楼房里,她却没有看到她的丈夫,她看了一眼马仁武说,人呢?

他朝窗前指了指说,你看。

她来到窗前往楼下观看,雨水不停在划落下来,她顺着马仁武伸出的手,通过厢房的门,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马仁文。这时一道闪电从天空里劈下来,在闪电的光亮里,她看到马仁文的脸一片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就这个时候,她感到头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在她昏倒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接住了她。

他坐在那把玄色的太师椅上,目光穿过那扇窗子茫然地看着河道。河道一片白茫,雨水击打河面的声音如同四面楚歌,那声音像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脖子上。他在茫茫的雨声里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声音,他知道这声音与雨水撞击河面的声音是不同的,在感觉里,他很容易就把这种声音从雨里剥离出来。后来,也就是当天夜里,当他坐在父亲的床边在雨声里回忆这种感觉的时候使他暗暗吃惊,当时他怎样就能听得见这声音呢?在他的感觉里,那声音一点点地强大起来,雨声从他的感觉里渐渐地退了出去,只有那声音不停地敲打在楼梯的台阶上,他感到套在脖子里的那根绳子在不断地收紧,使他呼吸困难,可是那声音突然停止了,随着那声音的消失,他心里的恐惧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转过脸来,看到一个黑影立在楼梯口,他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说,醒了?

雨声里他没有听到三弟的回应,他也没有去看三弟注视他的眼睛,他用手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清了清嗓子说,走吧。说完,他就独自一人朝楼下走。在下楼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他差点—头扎下去。他知道三弟在看着他,三弟的目光使他的后背发紧。来到楼梯口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那把倒在门边地板上的雨伞,雨伞下空了一汪水,那水像一片鲜血散着血腥,他突然感到了恐惧,他逃跑似地冲到雨水里,在从书楼到过厅的这段距离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浇透了。在过厅里,他感到有一股寒气朝他逼过来,他颤抖着从腰里拔出枪来,一手提着又匆匆地走进雨水里。在路过东厢房时,他看到东厢房的门关闭着,那房子在雨水里好像一艘被折断了桅杆的帆船,在无边的大海里无望地漂移着,他拿枪的手不由得握得更紧了。他快步登上大厅前面的台阶时听到了东厢房的房门响了一下,他停下来,看到从东厢房里走出一个人,那个人打着一把雨伞朝南边的过厅里走去。由于雨水的缘故,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他只看到半个身子两条腿在雨水里朝前移动,他一直看着那个人消失在过厅里,才走进大厅。大厅东侧的暖阁已经亮起了蜡烛,那个奶妈搂着福儿坐在烛光下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曲调。他前后看了一眼,这才把枪插回到枪套里,他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奶妈的影子在烛光里晃动,那纸片一样的影子使他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

在从大厅前往西楼的过程中,他的心始终被孤独笼罩着,他行走的脚步突然变得缓慢起来,在他来到西楼门口的时候,他也没有马上走进屋去,而是在门口站住了,他身上的雨水流到地板上,像一条小蛇往父亲的房间游去。母亲听到声响从里间走出来,看到他像个水人一样站在那里,就心疼地叫起来,给他找来一套父亲穿过的黑色衣裤。他在母亲的崔促下换上了衣服,然后像一个影子坐在父亲的身边。他望着红色的蜡烛一点点地低矮下去,父亲的脸在烛光里十分的灰暗,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母亲谈论着他突然归来的三弟。

这下好了。母亲说,你三弟也回来了。六年啦,这六年比六十年还长。没事我就坐在这儿想你们,初一十五我都要给老天爷烧香,保佑你们,这下好啦,都回来了,不指望你们挣金山银山,就盼着你们平平安安回来,守着这份家业就行。

妈,家业怕是靠不住了。

咋靠不住?家业是你爷你爹挣的,咋会靠不住?要不是你爹得了这个怪病,要是你爹能说能动,就不指望你们,你们想上哪儿上哪儿……

妈,这你放心,就是我和老三都出去,家里还有大哥呢。

哎,你大哥……母亲说着叹了一口气,她看一眼像木头一样躺在床上的父亲说,到底不是一个娘,你们总是隔着一层。

妈,这你放心,过些日子我就带你和爹去南京。

去南京?这份家业就丢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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