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福农觉得这才是应该过的生活。每天爬山又会结识很多新朋友，像他一样过日子的城关人不在少数，大家衣食无忧，说些养生的话题，做些吃饱了撑着的事情，日子便会变得充实，甚至多年来的高血压也明显地下降了，脂肪肝也好了大半。吴桔丽脸上也多了笑容，中午家里只有两个人，简简单单地吃了一顿，然后晚饭做得丰丰盛盛，喝几两小酒。最高兴的莫过于曹冈也陪着喝酒，吴桔丽总是很主动地给儿子倒酒，让曹冈尽情地喝，仿佛每晚都要把儿子灌醉她才安心。曹福农知道吴桔丽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为曹珏跟他们说过，如果戒毒的人能够喝酒，就证明他没有复吸。酒和毒品是犯冲的，吸白粉的人是不能喝酒的。
不过，曹冈在家里喝酒总是闷闷地，仿佛被逼着喝似的，有时候只是一口就喝了个碗底，然后喘着酒气，涨红脸地盛饭。盛饭时也不忘给曹福农盛上一碗，这让曹福农很觉得受用，喝起酒来，会更加开心。不过曹福农到底还是不敢彻底放心，曹冈一时的良好表现，并不代表他会一直良好下去。哪一次曹冈犯了错误，他不是信誓旦旦地改正，三五天他能说到做到，时间一长他又是老样子。
所以，曹福农决心狠抓“两头”，“两头”就是早上看上班，晚上等睡觉。早上看着他去上班了才放心，晚上等他回屋睡觉了才安心。
曹冈晚上没有回家睡觉，大约是半个月之后。那一晚，曹福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听到楼下的狗叫，曹福农就打开卧室的门，竖起耳朵听，吴桔丽更是早早披了衣服去楼下开门。可是那一晚，曹冈始终没有回家。第二天曹福农没有去爬山，而是冲着吴桔丽大发脾气，说她的早餐做得难吃，还不如方山寺的稀粥顺口滋润。说她宠子害子，夜不归宿也不好好管教，等曹冈回来非要好好问问，到底去干什么了？夜里野在外面鬼混，白天哪来的力气去钻汽车肚皮？说她给曹冈的钱多了，去汽修厂上班，还穿得那么时髦，绒线衫配牛仔裤，这哪里是去上班，分明是去潇洒！吴桔丽始终没有回应他一句，她知道他的臭毛病。一有事情，他就专门拿她说事，仿佛儿子是她一个人的。
晚饭时，曹冈打来电话，说他陪一个朋友在外面吃饭，这个朋友是女的。吴桔丽来不及细问，曹冈就挂了电话。她讨债鬼啊讨债鬼地冲着电话喊了一通，一转身发现曹福农阴沉着脸站在身后。吴桔丽一惊，叹了口气说，讨债鬼可能正在处女朋友，说晚饭不回家吃了，像他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女人跟他过日子。曹福农掉过头去，叹着气说，有合适的，就让他带回家见见面，有个女人跟着他，也好让他安生些。
曹珏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门，她把曹冈去向我要钱的事情说给他们听。曹福农一听就骂，败家子！没有钞票也要住宾馆，摆什么派头！那个女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明知道他没钱，还来找他。阿珏你回去跟耀武讲，以后不要给他钱了，看他没钱有本事去住宾馆，一夜百把块，买菜够他吃多少天啊！曹珏本想说一点米娜的事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如果让他知道米娜也是个吸毒女，还直接导致了曹冈吸毒，曹福农不知道会怎么个样子。
这一夜曹冈又没有回家。天亮后，曹福农直接去了新华汽修厂。汪老板不在厂里，曹福农找人一问，才知道曹冈已经五六天没来上班了。曹福农黑着脸回到家，吴桔丽正在后间洗衣服，曹福农冲上去一脚踢翻了地上泡着衣服的洗衣盆。咬牙切齿地戳着手指抢骂吴桔丽，烂婊子！你的宝贝儿子五六天没有去上班了，你还瞒着我。这个家就是被你这个烂婊子害的，好好的家庭没一日安生日子，光知道给我脸色看。养只没有良心的畜生，想吸我的骨髓啊！吴桔丽心中咯噔一声，一根紧绷的心弦就断了。她弯下腰收拾地上的衣服，内心刀绞般疼痛。曹福农看到吴桔丽正拾起曹冈的粗布工作服往盆里装，心里更来气，他猛地冲过去，推了吴桔丽一把，顺势抢过曹冈的粗布工作服，嘴里更加气急地骂道，你个死人啊，还给他洗衣服，这种衣服他穿着嫌土气，才穿了几次，整天变着花样打扮出去，他哪里是去汽修厂上班，他分明是去潇洒去快活呀！我让他学修汽车，让他穿工作服！他是骗我们做样子，狗改不了吃屎！你还瞒着我，啊！我让你瞒，我让你们串通起来瞒我！一边嘴里骂着，一边拼命地撕扯衣服。工作服泡过水，曹福农扯了几下都是白费劲。他跑到前间，找来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起来，红着眼睛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吴桔丽跌坐在地上，裤子湿了半边。看到曹福农用剪刀剪工作服，就发疯似地扑过去抢衣服。曹福农剪得正吃力，泡过水的粗布工作服韧乎乎地，比牛皮还要坚硬。见到吴桔丽发疯似的扑过来，心里就更加气愤了。干脆甩开双手，抡起拳头揍吴桔丽。吴桔丽杀猪似地哭嚎着，反而死死攥住衣服不放手。曹福农劈头盖脸将拳头铁锤般砸在吴桔丽脸上、身上、肚子上。吴桔丽哪经得起曹福农的这般猛打，三二下就鼻青脸肿地扑倒在地上，将衣服死死地压在身子底下，不住地哭嚎。
曹福农还不解气，从门后抄来扫帚，还要打吴桔丽。早有隔壁邻舍几个人跑进来，拦住曹福农，夺下扫帚。曹福农隔着人恶狠狠地骂道，烂婊子！你还哭，你还哭！你个儿子巴不得我早点气死。你要是不去给我找回那个畜生说清楚，早晚我打死你。我反正这一世老婆儿子都没指望了，你去跟你宝贝儿子过，大家分了安生痛快！
（八）
我是下午3点多接到曹珏的电话，赶到时吴桔丽捂着嘴巴坐在矮凳上，眼泪像谷籽一样滚落。曹珏站在一边抹着眼睛叹息。我一下子明白了，可是没想到曹福农会动手打了吴桔丽，这种事又不是吴桔丽一个人的责任。我让曹珏陪她去医院看看，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吴桔丽死活不肯，只是流着泪咒骂曹福农，骂曹冈不争气，我问爸呢？曹珏说，在楼上躺着呢，上午一闹血压又高了，你去看看吧。
我推开卧室门，曹福农正满脸青黑地坐在床头，呼吸像风箱一样起起伏伏。我叹着气坐到床沿，问，爸你这是何苦？阿冈不争气，责任也不全在妈。曹福农哪听得进我的话，倒菜籽一样数落起吴桔丽的桩桩不是，一边激切地说着，一边用手搓揉太阳穴。我看他印堂青黑，呼吸急剧，再说下去恐怕身体吃不消，便挪起屁股说，爸，我去找找看，阿冈住宾馆里，我查一查就能找到，你放宽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得，事情让我来处置吧。
我在银祥宾馆803房间找到曹冈，他还躺在里面睡觉。我的突然到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讨好地问，姐夫，你不会是来抓我吧。我没好气地说，抓你？我恨不得拷你！你知道家里现在弄成什么样子吗？你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快穿好衣服，马上跟我回家。
路上，曹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姐夫，其实我这次是有任务的，王队长给我的任务，我不能跟别人多说，你知道一点就行了，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什么？我猛地一踩刹车，心里顿时像粘住了浆糊般难受。哪个王队长？是禁毒大队的王明吗？曹冈点点头，不吭声。我心里不禁骂道，好你个王明，居然想到从我小舅子这里挖线索，你这不是害人吗？怪不得上次曹冈犯事，阴阳怪气地说这是我的立功机会。
我立马掉转车头，去了禁毒大队。王明见我带着曹冈一起来，心里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讪笑着说，李所无事不登三宝殿呀！今天该不是兴师问罪的吧？我沉着脸支开曹冈，关了门向王明问底牌。王明知道这事不跟我讲清楚是不行了，便只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整个事情。
原来米娜的出现跟本市的一个贩毒团伙有关。他们掌握了一些情况，知道米娜是吸毒女，而且跟贩毒团伙有联系，正好曹冈有这样的背景，所以在十天前找曹冈谈过话，意思是让他做卧底，准备引蛇出洞，将这个贩毒团伙一网打尽。曹冈是一拍即合，成天在汽修厂早已经耐不住了，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还指望立功表现，将来能回到巡逻队什么的。
我带曹冈回到家，曹珏正在厨房里做饭。我知道曹冈做卧底的危险，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帮他打圆场了。反倒是曹冈看到母亲被打，一下子跳起来，要找曹福农问罪。曹福农余怒未消，见到曹冈本然已是仇人，现在这小子居然还出言不逊，情急之下，找来菜刀要劈死他。我好不容易按住曹福农，给曹冈使眼色，他就风一般跑得无影无踪了。
晚饭吃得极不是滋味。曹福农在楼上嚷着要分家，让吴桔丽和曹冈都滚蛋，宣布这个家从此没有这个儿子，也没有老婆。吴桔丽在楼下也不示弱，分就分，离了你曹福农不见得我就活不下，儿子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我这辈子就是死在他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你曹福农将来不得好死，要遭报应的！人要是在气头上，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曹福农要我和曹珏听好了，他下半辈子是没有老婆没有儿子，明天就去离婚。吴桔丽也让我们听好，离婚就离婚，离了婚你和狗去过日子，明天你不去离婚你曹福农就是狗生的。
曹福农从楼上衣柜里劈哩啪啦地扔下吴桔丽的衣服。我和曹珏怎么拦也拦不住。当夜，吴桔丽发了誓打车回了乡下兄弟家。曹珏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我突然憎恨起王明，这家伙为了立功，搞得我丈母娘家四分五裂。我即使再有组织纪律性，也是心下难平，怒火中烧。我在吴桔丽捧着一大包衣服上车后，掏出手机拨通了王明，我冲着手机吼道，王明我操你妈！搞得我丈母娘家闹离婚！我操你妈，王明！王明在电话那头没有吱声，大约是感到了我的愤怒和事态的严重。我又骂了一句，王明我操你——这才发觉他已经掐了手机。
第二天，曹福农和吴桔丽并没有去法院。不过，这个家已经名存实亡了。这是曹珏所不能承受，也是我不愿意想象的。可是，事实上就是这样。
曹冈每天跟着米娜转，曹珏去找他，跟他谈过家里的情况，他才懒得去理家里的事情，他心不在焉地说，离了好，省得我妈受他欺侮。这么多年还不如他养的一条狗，跟他过日子还有什么意思。我妈又不是没钱，离了婚她会更有钱，让他一个人跟狗去过日子。
接下去的事情，一切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曹冈和米娜租住在一起，整天不是卡拉OK就是蹦迪跳舞，狐朋狗友们一大帮子。而米娜和贩毒团伙的事情，始终没有让禁毒大队查到线索，更别提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了。曹冈只是每周和王明单线联系几次，提供的线索大多无关紧要。王明也憋着一股劲，想早些破案给我一个好的交待。可是，事情偏偏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令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甚至连局里开会也尽量地躲着我。
曹福农一个人住在家里，吃饭洗衣服都不方便，这么多年被人侍候惯了，一下子根本适应不过来。曹珏只是在周末去家里帮他做饭洗衣服，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他去家政公司找了个保姆，是个乡下小姑娘，我见了几次，年纪很轻，手脚还算利落，可总是叫人不放心。家里的小店早已关了门，吴桔丽只是回来拿过一次东西，乡下的舅舅陪她来的。我和曹珏去乡下劝过几次，她这次是铁了心，说已经托人向法庭起诉离婚了。快50的人了，走到这般地步她也不指望什么了，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等法庭判下来，将来给曹冈在城里买间店铺，让他好好地做人。
日子像傍晚平静的湖面，夕阳下波光粼粼，可谁又知道湖底下的惊心动魄呢？二个月后的一天，曹福农打电话给我，让我和曹珏回家吃狗肉。
见到曹福农时，他的左手腕上缠着纱布，右手拿着铲子在锅里铲动。满屋子都是狗肉诱人的浓香。曹珏去抢铲子，问爸你的手怎么了？曹福农说，没事，一点皮肉伤，拦住曹珏，让她和我坐在一边，笑着说，烧其它的东西我不行，烧狗肉却是拿手好戏，这么多年养狗、斗狗。现在也就剩下这红烧狗肉的手艺了。我问他手怎么伤的？他说，要不是我的手被虎子咬了，你们恐怕还吃不到这么香的狗肉。这畜生到底是畜生，前几天身体不舒服，没有喂好它，见到我就生分了，敲它一下，还冷不丁咬了我一口。我这些年算是白疼它了，这么老的狗，还养着干什么用？
那一晚，我和老丈人喝了一整瓶五粮液。说了什么都已经忘了，只记牢他说的一句话，离婚判决法院很快要下来了，现在也该好好考虑考虑剩下的日子了。我想也是的，我也该和曹珏要个小孩了，不该来的都已经来了，该来的也一定要来的。
曹冈是在一个月后被抓起来的。有人举报他和别人一起吸毒。米娜听说早已经回安徽了，曹冈没有跟她一起去，贩毒团伙也没了线索。禁毒大队的人证实，曹冈至少在三个月前就又开始吸上了。
这一次，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王明带走曹冈时跟我通电话，说，对不起李所呀！没料道他自己倒又陷进去了，工作没做好，改天请你喝酒道歉。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莫名地感到悲哀。曹珏又去戒毒所探望他，和吴桔丽一起去的，听说这一次曹冈发了断头誓，一定要洗心革命，重新做人。
不过一切都晚了，第二次吸毒的曹冈戒好毒，肯定是要送去劳教的。吴桔丽和曹福农的离婚判下来了，财产对半分，房子归曹福农，吴桔丽得了68万，她跟我说，耀武，我这辈子也用不了多少钱，等将来阿冈出来后，就用这笔钱给他买一间好店铺，让我们娘儿俩能够相依为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2002.12.18——2003.10.28初稿
2004.1.3——2004.2.4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