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车小满先到了住院部7楼12床。敲开门才发现里面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开门的中年妇女问,你找谁?车小满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找原来住这间病房的人,想不到他们出院了。中年妇女嘟囔了一句什么,车小满没有听清,病房的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车小满只好重新下到住院大厅问护士,护士头也没抬就说,那个尤英呀,前天家属就不住那里了。268元一天的单人病房,医院给家属白住了10多天,要不是院长亲自交代,他们哪住得起!再说想住的病人举着钱排队要住,他们再住也是浪费钱。车小满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问尤英没出院吧?她的家属住哪里呢?护士方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车小满,又继续低头打着电脑,有些冷嘲热讽地说,都已经半个月了,你不是来给他们捐款吧?现在可没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来采访了,要捐款你直接存钱到尤英的住院账户就行。见没有接话,护士愣了一下,抬头瞟了一眼车小满,果然车小满是一脸不满,板起脸孔要发作!护士连忙吐了一下舌头,在车小满发作之前补充道,你不是打听尤英出院了没有,家属住哪里吧?请你听我说——。然后,护士咳嗽一声,放心大胆地说道,尤英目前还在医院的重症看护室,听说医生给她动了脑部手术,还没有脱离危险,处于观察治疗阶段,具体病情要问医生才知道。她的家属医院没有义务提供住处,要么自己住医院外面附近的便宜旅馆,要么回去住,或者说不定就呆在重症看护室外面的走廊上过夜也不一定,具体住哪里要问家属才清楚。车小满忍不住又问,家属什么时候不住单间病房的?现在尤英的捐款还剩多少钱?护士大约觉得车小满有些可爱,一个衣着光鲜的本地小青年,居然被她说得没有一点脾气了,就不忍心再刺激他了。护士换了一副含笑的面孔说,单间病房医院昨天另安排病人了,至于尤英的住院账户我们是不能随便说的,看你也不像一个坏人,我就给你查查看吧。不过,查尤英的住院账户之前,你必须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知道这个?车小满连忙说,谢谢,谢谢!我原来在太平医院上班,对他们的遭遇特别同情,给他们捐过钱,现在外界对尤英已不再关注了,我想看看他们,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护士这才点点头,一边感慨,一边在电脑上打下尤英的名字,然后报出一个数字。
戌
车小满见到尤三姐时,尤三姐正坐在重症看护室外面的走廊长椅上打盹。车小满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满身的疲倦,无尽的悲伤和苦恼正在无声无息地啃噬着她的灵魂。唯有此刻她是安宁的,她的身体是松驰的,但是她的手脚却是僵硬的,随时都做好再一次绷紧的准备。仿佛一个被苦难逼迫的苦人儿,不敢对生活有丝毫的放松。一旦处于清醒状态,她就自觉保持背负沉重的伛偻姿势。
车小满不愿意打扰她的片刻安宁,决定坐在一边等她醒来。车小满想象着尤三姐的这些日子,应该像媒体上报道的一样,她一面受宠若惊,得到了政府方面的关怀,得到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一面忍受极大的道德谴责,不光是来自外界的指责、辱骂、唾弃,而且还要接受来自内心的自责、煎熬、摧残。她的父亲可以少些非难,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她的丈夫和弟弟也可以逃避,一个是外人,一个尚小,唯独她是无可遁逃的,她必须面对那些真诚的人和伪善的人,那些刻薄的讥讽和即兴的愤怒。作为像她这样一个身份低微,走在大街上毫不起眼的外地农民工,忽然之间从社会的底层被人赤裸裸地扔出来,抛到众人举目的空中,她该是多么无助和害怕呀!可是生活教会她必须忍辱负重,默默地承受这一切,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别的选择。这是一个内心多么坚强的女人呀,想到这里,车小满不禁泪水盈眶。
姐,你怎么睡着了。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尤刚瘦小单薄的身子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尤三姐一个激灵醒了,用手擦擦眼睛,睁开眼睛就看到边上的车小满。尤三姐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盯着车小满,一脸的难堪和担心。尤刚走到跟前,也有些吃惊地看着车小满。看到姐弟俩一副担心受怕的样子,车小满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了。旋即,车小满会心地笑了,冲她们说,怎么,认出我来了吧!你们以为我是来找你们算账的吧,我因为你们被太平医院开除,搞得到处被人骂,替你们担负许多骂名。其实,你们很清楚要不是你们一家苦苦哀求我,我现在会仍旧好好地在太平医院开车。看到姐弟俩屏住呼吸不住地点头,车小满于心不忍,话题一转,但是,今天我绝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想知道你们这件事情的最后结果。
尤刚紧紧拉着尤三姐的手,仿佛他一放手,姐姐就会挨打。姐弟俩仍旧精神紧张地看着车小满,对车小满刚说的话一脸迷惑。车小满摊开双手,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说,你们放心,我被太平医院开除不怪你们,碰到你们这样的事情,我当时的做法虽然有些欠考虑,但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我当时这样做也是那个时候我的选择,我决不会后悔。当然,如果是现在,我可能会选择重新送你们回医院。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对医院的处罚也是没有怨言的。请你们放心,我是永宁县人,家里条件还可以的,不缺我上班的工资,我就是不上班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被医院开除,会过不下日子,要找你们算账。说老实话,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开120救护车这份工作,要不是家里坚持让我上班,我说不定早就不干了。现在,我来找你们,其实是不放心你们,因为你们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对你们我不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只想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怎么样?你们的母亲病情好些了没有?你们有什么打算没有?
姐弟俩总算彻底听明白了,相视一下,各自长长吐出一口气。尤三姐拉着尤刚坐到自己边上,然后放下心来慢慢地说,真的!我们很对不起师傅你,害得你因为我们被开除,我还担心你总会来找我们的。我还对自己说,师傅来找我们,我们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补偿给师傅的,就让师傅在我们身上出口气吧。想不到师傅你来,不但不怪罪我们,还这么关心我们!我真是——尤三姐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我们现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医院在全力抢救我娘,医生说做过手术后,病情有所好转,但是我娘仍旧是昏迷不醒,他们说要继续治疗观察。只是这几天每天用药都近万元钱,好在好心人的捐款还有10来万,医生说过两天用药会降下来,以后如果恢复好的话,每天几千就够了,等到我娘可以脱离了危险,她就会转出这里的病房,住到普通病房里去,那样的话,每天花费就更少了。医生还答应说用药可以省的尽量省了,不会浪费好心人的捐款的。我们现在只能守在这里等消息,里面医生不让我们随便进去,除非需要,医生会让我换上专门的衣服进去。我爹帮不上什么忙我让他回去等消息,我老公和弟弟也都回去干活了,有空就过来看看。
车小满问道,你晚上住哪里?尤三姐笑笑说,我习惯了,有张凳子就行!下包离这里挺远的,走路要一个多小时。车小满仔细打量重症看护室外面空荡荡的走廊,两张长椅子靠墙,另一边是紧闭的窗户,走廊的尽头是个拐角,头顶一串白晃晃的节能灯大白天也亮着,发出白森森的冷光。车小满不禁皱眉说,这哪是人住的地方!不行,我给你在医院附近找家旅馆吧,白天你在这里候着,晚上就住旅馆里。你弟弟他们来了,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尤三姐哪里肯答应,拦住说,这哪成,我们都习惯了,别说这里有张凳子,就是在牛栏里,门檐下,我们都能睡的!天生的贱命!还敢让师傅你破费?
车小满没有办法,最后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抄在纸条上交给尤三姐,嘱咐说,有困难就开口,我送你们去殡仪馆后的第三天去过下包村找过你们,也到永宁医院7楼12床的那个病房门口看过你们,本来打算准备送你们一笔钱应急的。知道你们有政府发动的捐款后,就不赶这个热闹了。我希望能在你们最需要帮忙的时候帮助你们,而不是赶在别人后面装模作样地做好人。我等你们的电话,不管你母亲是个什么结果,你们出院的时候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免得我心里老是吊着这件事,干什么都不能安心。
亥
两个月后,车小满正在家里的客厅里和对象见面。双方父母都在,姑娘长得周正顺眼,车小满对相貌没什么意见。忽然,车小满的手机响了。车小满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就没好气地问,谁呀!对方抽抽嗒嗒地说,我是尤三姐,车师傅,你嘱咐我打电话给你的。昨天夜里,我娘在医院抢救不过来了,我们上午送她去殡仪馆,我特意打个电话告诉你一声,希望没有打扰你。再见!车小满从沙发上跳起来,冲着手机喊等等!这才发现对方手机已经挂了。
车小满来不及向客人说话,就一步冲出门去。背后传来母亲,小满,小满,你干什么去?你给我回来,今天可是你和对象见面的日子!可是车小满早已经听不见了,一边打开马自达的车门发动车子,一边回拨手机。手机接通后,传来一个男人的沙哑的声音,车小满说,让尤三姐听电话。尤三姐接过电话,车小满马上问,到哪里了?尤三姐好久才反应过来说,我们刚出永宁医院,是殡仪馆的车子。车小满不容分说道,好,我马上过来,就在去木鱼山和下包村的三岔路口等我。车小满怕尤三姐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就是上次我送你们去火葬场,你们求我的路口等我,我马上到。然后,便挂了电话。
车小满先开车到银行,取出母亲给他准备给对象买见面礼的三万元钱。然后,开足马力直奔三岔路口。果然,车小满远远地看到殡仪馆的送葬车停在马路东边,尤三姐正站在送葬车的前面四处张望。车小满按着喇叭,将车子泊到送葬车前面一段距离。然后,迅速打开车门,招呼尤三姐过来。尤三姐悲悲戚戚地跑到车小满面前,断断续续地说,我娘还是要送这里的火葬场来,只是上次是车师傅你送,这次是火葬场的师傅送。医院也算是尽力了,都是我娘的命呀!车师傅你还开车来送她,我娘也算死得瞑目了。尤三姐便又哭,车小满打断她问,医药费结清了没有?还缺多少?尤三姐低声回答说,医院一共用了15万6千多,捐款15万左右,不够部分医院说免了,知道我们没钱,还联系殡仪馆说火化的钱也免了。车小满骂道,医院就是这个德性,不花光你们的钱是绝不会让你们出院的,就是死人也要等到用完最后一块钱了才肯放出院。
车小满转身,从车里拎出一个银行提供的黑色塑料袋,一把交到尤三姐手上说,拿着,这三万元钱,一万你们还老乡的债,一万护送你娘的骨灰盒回四川,在老家热热闹闹办丧事,还有一万你们留着,也算是对几个月来损失的补偿。车小满不等尤三姐回过神,立即跳上车子,猛一踩油门,射出车子,然后左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调头,车子已经稳稳当当地往原路返回。反光镜里,殡仪馆的送葬车往西顺利地拐了一个大转弯,迅速地上了开往火葬场的路。车小满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心情愉快地打开音乐,心里想着今天见面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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