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耶美的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
那个仲夏的上午,教室正被一层雨雾湿湿地笼罩着,语文老师正在为我们抑扬顿挫地朗诵着许地山的《落花生》。教室的门被推开了。教导主任领着一个外籍学生走进来。教导主任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泰国学生吉耶美。大家的反应淡淡的——我们那个中学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牌,外籍学生多的是,学习好的却寥寥无几,因此我们于他们,颇有些沙文主义的味道。
但是就在那一瞥之间,大家的态度却迅疾地发生了变化。教导主任身边站着的分明是一株被雨淋湿了的植物,是的,吉耶美有一种奇特的植物般的美丽。她的阴湿的紫色丝绸袍子上,用手工绣了藤蔓、火焰、稻穗和竹芽,那些凸起的花纹都跃动着仿佛一株植物上结着的奇奇怪怪的果实。她的肤色是那样一种恬静的蜜合色,和衣裳相比似乎质地是一样的,只是色彩不同而已。她一只手捂着书包,另一只手沉甸甸地垂着——那手臂上挂着四五串手镯,上面镶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饰物,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叫珠母,是用花纹艳丽的珠蚌切割成的,实在是好看。
当时班主任说:吉耶美,欢迎你,跟同学讲句话吧。接下来静默了大概两分钟,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不会开口的了,班主任正想打圆场,她忽然抬起眼睛,用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潜的声音说:我叫吉耶美,是泰国王室的公主,很高兴认识你们。
所有的人都呆了,包括年逾半百的教导主任。她抬起眼睛的时候,有一道光笼罩了整个教室。那是一种明亮的光,在雨天里格外璀璨。多少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灿烂的一瞥,那是一种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美丽,让人抵挡不住,这种美丽似乎注定要带来灾难。
何况还有骄傲。她扬起脸儿,精致的鼻线像一钩傲慢的银月,它属于王族血液。装也装不出,学也学不会的。
她傲慢地落座了,那样子就像身后跟着数以百计的侍女。她的傲慢使本来便矮小的我一下子又矮了半头。
——她正坐在我的旁边。
几个星期之后,她开始友好地对我微笑,并且给我看一些她带来的宝贝:镶珠母的槟榔盘、檀那卡香粉、泰国木琴、极大的朱拉和巴宝风筝……她越是对我友好我便越是受宠若惊,又过了几个星期,我自觉已经变成了她的一个侍女。一个自愿不拿薪水并且甘受驱使的侍女。
2
母亲迅速地苍老了。
母亲好像是一下子苍老的。在黄昏里母亲的脸上仿佛满是精致的银丝一样的皱纹。她属于那种至死纯情的老太太。她满脸的皱纹没有一根属于邪恶,一生受挫依然无怨无悔。
但是她听到埃耶梅的名字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咄咄逼人的表情,这种表情在她是很少见的。我安慰她说虽然埃耶梅是泰国王储的女儿,但是人很随便,并不是那么难伺候的。母亲脸上的肌肉被什么牵动成近似一个冷笑的表情。母亲轻声地嘟囔了一句但是我没有听清。妈你说什么?母亲的眼光依然回避着我。门铃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
我第一眼看见埃耶梅就觉得她犯了一个错误。我曾再三交代她要打扮得不着痕迹,衣裳越素雅,模样儿越清纯越好。可她偏偏穿了最艳的衣裳化了最浓的妆。我知道母亲对此一向深恶痛绝。
但母亲的表情非常奇怪,好像与厌恶或者喜欢之类的情感没有什么关系。母亲只是睁大着被皱纹覆盖的眼睛,好像在仔细辨认着什么。母亲把一杯沏好的杭菊花端到她的面前。埃耶梅媚媚地一笑:家母顶喜欢喝贵国的杭菊花了。母亲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你的母亲,可是叫吉耶美?
梅梅(这是我对埃耶梅的爱称)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青莲色的眼线像要跳出来似的:这是家母年轻时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的,伯母怎么……母亲冷冷一笑:怎么?她改名字了吗?哼,到底还是离不开皇家……
母亲在我们惊愕的目光下从容不迫地拿出一本相册,从相册的夹层里拈出一张旧照,照片上有两个少女,一个穿普通的白衬衣蓝裤子,那自然是母亲;另一个我从没见过,虽然穿军装戴袖章,但一眼看去就像个“夷人”,凸鼻凹眼,尖下颏,眼睛像浓墨那么黑,一看就是东南亚少女。当然,要是冒充中国的广东广西人也还勉强可以。
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白长了二十多年。
3
吉耶美到班上不久,教育革命就开始了。用那时的说法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山雨欲来未来时总是很让人兴奋的。那时我们总是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当然,与青春骚动不无关系。
但那时谁也不愿承认这个。正派的男孩女孩们都对此讳莫如深。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心诚目洁意守丹田,但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吉耶美。各门课都有课代表,唯独生理课代表大家都抵死不从。吉耶美便自告奋勇地挑起了这副担子。她学得很认真。有一次因为临时改课,生理课和五班撞在一起了,便没有了挂图。吉耶美竟然在黑板上认认真真地画了两幅男女解剖图,除了极个别的地方,她画得相当准确。当时我们都呆了,连老师也感到莫大的震惊。那是在一九六六年的第一学期。虽然革命的烈火还没有正式爆发,但《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社论已经透着很浓的火药味儿了。男女生之间为了证明自己的纯洁一直在分着“男女界限”。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在那样一种特殊的情境中,一位美丽的泰国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黑板上画下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官,那情景的确撩人心魄。
我们班绝大多数同学都出身于高干或高知家庭,按照后来流行的概念,是一群小小的精神贵族。像我这样地道的平民子弟寥寥无几。我在这样的集体里总是自惭形秽,尽管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吉耶美和不少外籍学生一样,成绩平平,有些课程甚至很差。譬如作文,她总是不断地犯一些文法错误,她的文章几乎篇篇都有一个好的开头,但是第一个自然段之后便原形毕露了:不但叙事糊涂,连你我他也常常搞混。二十年之后我看到中国大陆盛行的“意识流”小说时才恍然悟到,当时吉耶美的作文或许应当算作早期的意识流吧,或许她该算是个没被发现的天才呢,谁知道。
但那时的风气却是不可更移的:女孩再漂亮,如果学习不好,也休想被人看得起,尤其是在名牌学校。
所以吉耶美在画解剖图之前一向不受重视。而从那之后,男生的目光里似乎多少有了一点变化。但是王室公主似乎对中国男孩不屑一顾——只有一个人除外:数学课代表严丰。严丰的父亲是总参某部部长,母亲原也是军内高干,五六年军衔制硕果仅存的女大校,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才转到了国际关系学院。当然,吸引吉耶美目光的绝不是这些,我怀疑她到最后也没搞清楚严丰的家庭背景,但这并不妨碍她爱上了严丰——要知道爱这个字眼在那个时代具有特殊而复杂的意义。而且吉耶美的爱又是那么……那么可怕。是的,那真是一种可怕的爱情,现在我回忆起来都胆战心惊。
严丰的确是出色的:连续两年的全市中学生数学和物理竞赛冠军,我们这个名牌学校公认的第一才子,在男生里他威信很高,但是因为他的严肃、沉默寡言、气质冷峻而高傲,女生们虽然都佩服他,却谁也不敢接近他,连句玩笑都不敢开。特别是我这个美术课代表,同学三年连句话都没跟他说过,每次让他交美术作业都是写条,要命的是他似乎对美术课十分轻视,每次不是晚交作业就是忘记做了,于是我每次都要写条提醒他——这也成了我们班的一道景观:个子最小的一个女生一脸严肃地从教室的前面背着书包走来,把一张条子放在个子最高的男生桌上,然后目不斜视地从教室后门走出去。时间一长,当我刚刚一起身,便听见后面的男生说:“严丰,赶紧把美术作业拿出来,别让人家催了!”每当这时,他总是大咧咧地一笑,“着什么急,不就是两笔画吗?课间十分钟就行。”
听到这话我总是很生气。他对美术的蔑视就好像是对我的蔑视,这使我在他面前越发自惭形秽。
4
我是在一家中外合资的大饭店里认识梅梅的。当时她作为外方雇员正在同时打几部电话。她熟练地转换着不同的语言,包括中文。她竟然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北京口音的中文!她的这种超人的语言游戏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那简直是一部多乐章的大型交响乐!问题是她一个人就构成了一部交响乐:那么多美妙的小提琴与大贝斯,圆号与长号,定音鼓与钹,长笛与黑管,都在同时优美而有条不紊地进行与展开,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景象!何况,打电话的人又是那么奇异的美丽。
梅梅是奇异的。她那张脸是典型的东南亚式的脸,典型的马来人种。但是她的眼睛应当是属于西亚的:大而深黑,凹进去的双眼皮,弯卷的睫毛又硬又长,像钢丝似的弹性十足。那是我想象中的波斯女郎,最早在《一千零一夜》里出现过的,那么遥远,那么古老,那么神秘,那么能引起遐想——那是我最欣赏的人种,无论是圣经故事中美丽阴狠的“莎乐美”,还是那些妖冶的肚皮舞女郎,都源自那块神秘的土地。那块土地养育的女人,都是女人中的尤物,是真正的女人,比较起来,周围的中国女人都像一堆清水挂面似的,毫无味道。
我的这种观点自然不能跟父母说。特别是母亲。母亲应当属于上个时代的人。她是那么真诚那么纯情,那么认真负责一诺千金。母亲这样的人真的成了这个时代的稀有动物,我真不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是怎么平安逃离了上个时代而进入这个时代的,她是上个时代的漏网分子残渣余孽。我知道我的母亲她对于现在有诸多不满,但她埋在心里,从来不说。她的不满与很多人的不满完全不同。她是个怪人,别人在乎的她不在乎,别人认为无所谓的事她倒是非常在乎。譬如过马路,现在的路况谁都知道,行人过马路就是一种“奔逃”,可她非要等着绿灯亮了,并且一定要走在人行横道上,若是在转盘上,她这么一等往往得等上几十分钟,有一回她正走在人行横道上,一辆车横冲直撞毫不减速地开过来,险些把她撞倒。她气愤至极地对我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这个司机他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觉得这话问得糊涂,就反过来问她:“他怎么就不可以这样呢?现在抢上一步是一步,差一步就可能赶上塞车,一塞车就是个把钟头,要是您儿子开车,也得这样!”她立即很凶地说:“你敢!告诉你,人行横道是行人过马路的地方,任何车开到这儿也得减速,这是对人的起码尊重,尊重人,你懂不懂?”我嬉皮笑脸地挽着她,“我懂,老妈,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您儿子的车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现在我有车了。我在电视台做了一份足球转播的工作,收入颇丰。我开起车来横冲直撞,比那位司机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让老妈知道非气死不可。
但是梅梅喜欢我开快车。我晚上常常带她在三环路上兜风,当然,我的捷达车现在还不大上档次,三年之后我要换雪佛兰,然后是奔驰和凌志,然后……
对车的幻想是我和泰国王储的女儿埃耶梅的共同爱好。她说她还没有坐过劳斯莱斯,这句话把我镇住了。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拍拍她的玉肩,说:“让我们共同为劳斯莱斯努力吧!”
5
她终于还是嫁给了皇家,那个吉耶美。她的女儿长得可真像她——但是没有她年轻时那么美。人种是不是在一代代的退化?抑或是一种精神上的退化?两个一模一样的美女,假如其中一个缺乏了一种内在的精神,一定会在容貌中体现出来,当然,也许在现在这个时代人们不一定看得出来,现在以假混真太容易了,到处都是假冒伪劣。
一切都是从那个新年联欢晚会开始的,当然,也可能开始得更早,因为我们太木而没有察觉罢了。总之那个联欢会上有人出主意让每个同学带一份礼物,礼物上面包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祝词和馈赠礼物者的姓名,谁接了礼物便要念出来,然后由馈赠者点一个节目让得到礼物的人表演。事情就那么巧,我接到了严丰的礼物,吉耶美接到了我的礼物,而她的礼物则给了严丰,这一切都像是上天的安排,后来事情发展的格局证明了这预示惊人的准确。
严丰的礼物是一套油画颜料和油画笔,正是我需要的,后来才知道这套礼物十分昂贵;我的礼物虽小却也是吉耶美渴望已久的:一块地道的中国真丝手帕;唯独吉耶美的礼物——一盒泰国香粉显然与严丰差距太大,尽管他尽量保持客气,但无意中暴露出的身体语言还是说明了一切:他拿到了那盒香粉就随随便便地往旁边的座位上一搁,根本没有收起来的意思。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全班同学都看到了。我看到吉耶美的那双大黑眼睛里一下子涌起了一层泪水。我心里一动,这时我听见吉耶美用她那种很沉潜的声音说:“让我先点节目吧,我请严丰唱支歌。”大家噼里啪啦鼓起掌来。严丰也没有推辞,用俄语唱了一首苏联歌。这是我第一次听严丰用俄语唱歌,他唱得真好,首先不是好在嗓子,而是一种内在的情感,让人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一片辽阔的俄罗斯原野,在黄昏的地平线上传来的歌声,苍凉悲怆,让人泪水翻涌,热血沸腾。
当年我的母亲通宵没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乡为我一路送行
在那拂晓的时分
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
给了我一条手巾
她祝我
一路顺风……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第一次听到它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想流泪,想跟着歌者去流浪,还有别的什么,想不清楚。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这歌后来竟成为伴随我一生的旋律。
那天接下来是我点吉耶美的节目。我希望她来一段泰国舞,可她自己执意要朗诵普希金的诗,她先是低着头,然后抬起又黑又深的大眼睛,泪汪汪地直视严丰: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
也许还没有完全在我的心里消逝……
她那声音和表情都把我们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静寂了几分钟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天哪,大家都认为吉耶美是在演戏!可我不这么想,看上去严丰也不这么想,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像他平时那样冷冷地面无表情了。那种情形现在想起来仍然十分鲜活,它使人想起了一句中国成语:对牛弹琴。
接下来发生的事把晚会推向高潮。严丰点我的节目实在出人意料:他让我当场为他画一幅速写!他说徐茵你不是爱画画吗?给我画张像吧。就是那种漫画式的速写。他的这个建议让全班都呆了。真的那一天就是最木的人也觉着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了,这种建议太不符合他平时的行为方式了,我简直觉得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