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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大概在梧桐树下义站了一百年,说老实话,我伤心得不行,困为我连她嘴里叼着炳卷的丑恶都彻底原谅了,我甚至为此改变了我半辈子形成的眼光——叼着烟卷的女特务,其实也不太难看。我太可怜了,已经做了如此之大的牺牲,可没想到林晓洁会对我这样。

我绝对地又一次失恋了。只不过,这次不是躺在小尾子里的小床,而是躺在大屋子里的大床上,这就任我痛苦地辗转反侧。一直到深夜,我就像炒锅里的鱼,翻来覆去地煎烤着。更可怕的是,在我忧伤的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当年林晓洁的形象,相反,如今打扮得时髦而艳丽的林晓洁,顽固而清晰地反复闪现。没办法,我只有拼了命地回忆,回忆当年在煤场分别时,给我小红本本时的林晓洁——英武的军装,红喷喷的脸蛋,散发着火热的青春朝气。我猛然地跳下床,想翻箱倒柜地寻找当年那个宝贝的小红本本。但我很快说惊喜地发现,姐姐搬家时,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连我小学上课时的书本,都整齐地摆在那里。我几乎一下子就找到那个小红本本。

我小心地打开,上面的字迹是那样的陈旧,却又是那样的清晰——让我们把火熟的青春献给火热的革命事业吧!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却越看越遥远,越看越陌生,相反,脑海里还是那个时髦而成熟的林晓洁,嘴角上还斜叼着一支烟卷。

闪射青春而清纯的林晓洁似乎永远地消失了。

我又像个病号似的躺倒在床上,开始努力地追想学校时的林晓洁,于是,我的脑海里继续乱套,两个林晓洁在交替闪现,最终折磨得我昏了头,并昏睡过去。我觉得我至少睡了一百个小时,但睁开眼看着黑洞洞的窗,还是深深的夜,也就是说我只是打了个盹儿。

令我惊喜的是,两个林晓洁在我的脑海里重叠了,变成一个稳定的形象,这是既青春清纯,义时髦成熟的林晓洁,我惊喜地发现,这种稳固的重叠关键是两个眼睛——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清纯还是成熟,林晓洁那两只黑亮的眼睛却依然如故。

我为此更加恐惧,如果失去这黑亮的两只眼睛,我的整个后半生将黯淡无光。

当窗户闪进一丝明亮的晨光,我那被折磨了一宿的脑袋也陡然亮堂起来,我想起林晓洁说的那句“你千万不能要我”!——我的天,这句话多么简单明了,意思并不是拒绝我,而是恳求我不要娶她,这明明是在告诉我,主动权在我手里吗?可我怎么才明白过来呢!

你千万不能要我!这句话渐渐演化成美妙的歌曲了,在我耳边不断地奏响。也就是说,林晓洁知道我要娶她,所以劝我不要这样。可为什么她怕我娶她,其实很明白,如此发疯的革命,义如此发愤的改革,把我都弄得说不清是好汉是土匪还是痞子,像林晓洁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肯定更完虽。用老帽的话讲,就是女人走了"下道”,让别的男人干过呗。林晓浩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连我都在梦中对她疯狂晒个男人不想干她?绝对无法清白。不过,现在满大街都在喊拨乱反正,这就是说我们翻过去的那段岁月不正确,时代都错了,个人怎么也正确不了。

窗外的阳光更明亮了,我感到我的思想觉悟提高了一大截子。

当然,要是换别的女人,我绝不会这样委曲求全,但这可是林晓浩呀……我一下子又想到林晓洁父母双双跳楼自杀——说不定林晓浩也像我一样自杀过呢。脑袋里跳出这个想法,我浑身又开始发热,林晓沽哪怕就是个流氓,我也爱她。我和你说过,只要跟我在一起,什么样的流氓,也绝对不会再流氓了。

天越热鸡蛋越贵,价格海潮似的上涨。市里的小贩子们也改革了,他们全都越过副食品公司的收购站,跑出市场外面好几里地截我们,用大价钱买我的鸡蛋。他们纷纷和我订合同,我带回多少鸡蛋就包销多少鸡蛋。总之,现在是发财的机会。然而,我什么也顾不了,即使一天挣一百万,我也不于。我不把自己和林晓洁的事弄清楚,挣多少也没意思。

我决定甩开小斌和他的表姐,单枪匹马地去找林晓浩。我把自行车上载鸡蛋的货箱全部撤掉,并用上光蜡把自行车擦得像从百货商店里才买回来的。接着,我到理发馆把自己修理了一番,穿上我过节才舍得穿的新装,而且还特意买了一双老帽说的“三节头”式皮鞋。总之,我完全是一副改革开放的崭新形象。

林晓洁工作的那个乡镇建筑公司,是在靠山镇,比我载鸡蛋的乡镇还远三十多里地,穷得就是养鸡都下不出蛋来。我乘坐的老掉牙的公共汽车,哼哼呀呀地跑了半天,由于我的心情急切,感觉像跑了半个月。

我一直打听到林晓洁的鼻于底下,还投找到林晓洁。因为林晓沽改名叫林靖。我对她这个不男不女的名字暗暗恼火,后来才知道是她父母挨斗时改的,意思是立场清楚。

林晓洁是水泥搅拌机的操作工,但她把自己浑身上下包得严严的,连眼睛也不露出来。抬煤的女煤黑子也没包裹到这个程度。看起来她还是那么爱干净,记得小时候班里打扫卫生,她总是戴着口罩和手套,天多热也那样。

我走到搅拌机跟前时,正好一群满身泥灰的泥瓦工和她开玩笑,开得相当粗野——白天你再厉害也没用,晚上照样是男人骑的马!……林晓洁毫不在乎,嬉笑对答,也粗野得很——小心掉下马来,摔断了那条腿!

男人们哈哈大笑,因为林晓浩最后那个“腿”字说得格外用力,大家都明白“腿”的意思了。

如果不是林晓清那银铃般的声音,你绝对不相信这是林晓洁。为了不让林晓洁尴尬,我只好在远处站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

林晓洁对我的到来惊慌失措,愣愣地站在那里。远处的泥瓦上都朝我笑着挤眼睛。情况对我不怎么妙,因为林晓浩连包得严丝合缝的头巾也不打开,这使那些可恨的泥瓦工眼睛挤得更厉害。

我决心已定,就什么也不怕。我说我来办你的调动。

她晃了一下,转身走到水泥搅拌机后面,我赶紧跟上去。

我又重复地说了句,我来办你的调动工作。

林晓洁低着头不看我,只是小声地说了句,这不行……这行!

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

你了解什么?!林晓洁猛地扯开头巾,露出两只惶惑的大眼睛。

看起来她确实有过相当的不幸,因为她的脸随之也刷地烧红。我想说,那些事有什么了不得的。我根本就不当回事儿。可我怕她难堪,便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咱们还是谈谈调动工作的事吧……你了解什么啦?……林哓洁还是重复着问我。

我什么也不用了解,只要有你——我看到林晓洁又系上头巾,她似乎轻松却又更沉重了。我赶紧急切地说,真的,我绝对是真的!……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要她能相信,我说什么都行。

林晓洁又低下头,什么也不表示。

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说,你们有事下班以后谈不好吗?工地上正等着用水泥……林晓洁转身就去开电闸,说,陈立世……你……你走吧……说着一推电闸,搅拌机轰隆轰隆响起来,她就再也不看我了。

我感到她要我走的这句话说得挺艰难,心里有点安慰。我恨死那个干部了,但又知道恨得没道理,建筑工地人来车往,忙忙碌碌,绝不是谈这种事的地方。

我在一个砖堆后面坐下,决定等到她下班。太阳已偏西,我这才明白自己从早晨到现在没吃饭。不过,吃不吃饭对我已经无足轻重,如果与林晓洁的事不成功,我宁愿就此饿死。我远远地扫视着工地,才发现原来有好几个搅拌机,都在呼呼隆隆地轰响,每个搅拌机旁边都站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女操作工,远远看去都像林晓洁。然而你看了一会儿就会惊讶地发现,所有的搅拌机都脏得像从泥浆里面捞上来,灰头土脸的肮脏。唯独林晓洁的搅拌机闪着亮晶晶的油光,而且周遭的地方打扫得千干净净。

农村式的建筑公司很不正规,不按正常时间下班,而是一直干到天彻底黑了为止。我急得简直要死在砖堆后面。但只要抬起头来看到苗条的林晓洁,我的心胸里直即就充电,开始涌动着热乎乎的激情,我觉得我可以一直等到永远。

终于下班了。那些浑身泥灰的工人在水龙头下草草一冲,就往远处的一间大房子里跑。那大房子顶上冒着热气,看样子是食堂。林晓洁没有像其他工人那样,她先拖着水龙头冲洗搅拌机,冲洗得很认真,连沟沟缝缝都照顾到。

我快步跑过去,因蹲坐的时间太长,腿麻木得差点跌倒。

林晓洁看见我,水龙差点从手里摔出去。

你——还没走?她瞪着大眼睛,因为头巾和口罩刚摘下来,汗津津的脸庞在照明灯下生动可爱。

我点了点头。

你一直等在这里?

一直。我不好意思地朝砖堆那边望了望。

水龙头朝着一个地方哗哗地喷射。我看出,林晓洁感动了。

你干了一天活,去吃饭吧。我趁机再感动她一下。

林晓洁没吱声,她关上水龙头,把眼前清理了一下,叫我生在一个十净的方木上。

我说我不累,有她这句话,我可以站到明天早晨。

林晓洁看我不坐,也和我一样站着三这次不同了,不等我说话,她就先讲起来,你不知道我,你要是知道我,就不会这个样了——接着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她不是过去的林晓洁,那个林晓洁早死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却不看我,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有同学,我没有朋友,我没有亲戚,我什么都没有……我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在暗影里闪烁,便赶紧地打断她,如果再讲下去,她肯定会哭。我不愿看别人哭,尤其是不愿看我喜爱的人哭。

你知道我吗?我反问了她一句,我告诉她,我也不是过去的陈立世了。接着我就滔滔不绝,我说我打架斗殴,胡作非为,我睡车站睡马路睡砖垛,被人捉过被人打过被人批斗过,我差点就一我竟然聪明地打住了。因为我要是说出找曾跳过烟囱,就会戳开她父母跳楼的伤口。我说我其实已经死了一次,当然现在绝对地不想再死。不过,要是你不理我,我绝对地会再死……我大概有点语无伦次,但我的目的就是一口气不停地讲,怕她插进嘴来。我还故意把自己讲得穷凶极恶,为的是同她搞平衡。让她在我面前不自卑,让她感到我不如她,让她觉得她其实比我强一百倍。

可等我讲得快没气儿的时候,她却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我什么都知道——你比我强。

你不知道我,我绝不比你强,我赶不上你!我缓上一口气,立即没命地争辩。

林晓洁不吱声了,等我激动完后,她又平静地说,我了解过你,真的,你比我好多了。

从林晓洁平静而斩钉截铁的声调中,我相信她确实知道我。因为有档案,全市的派出所——连还没长胡子的警察都知道我,她当然会知道。

我陡然地轻松了,其实我过去找对象时,就怕人家了解我的过去。现在好啦,林晓洁知道我的过去,却还是说我比她强,也就是说我的“政审合格”了。

不太明亮的月亮此时被云朵遮住,我心下悄悄地飘过来一道暗影——看起来林晓洁确实有什么严重的事。可是,连我都不如的人,能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的两眼紧张却义直直地瞪着我。但我又想,总是个女人,还能有什么严重的事不就是乱搞么!去他妈的,只要有这么个活生生的林晓沽就行。我沉吟了一忽儿,用诚恳的话语对她说,我们都是半辈子人了,什么什么事全都能理解——找暗示林晓洁,如果有那方面的事,我绝对不在乎。

林晓洁低着头,有点柔软的沉默了。

我立即乘胜前进,用更加诚恳的语气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不管过去!咱们从头来一向前看!我不知怎么想起广播里常用的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真是妙极了。

我口袋里揣着厚厚的一沓子钱,满怀信心地给林晓沽办户口。我自认为我在工地的那天晚上大获全胜,我从来没那样诚恳过——绝对是铁石心肠的姑娘也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的诚恳。最后我对林晓洁说,给你办调动工作是一回事,搞对象是一回事,不管怎样,我也要帮你调回城市。其实我胸有成竹,只要将她调回城里,什么事也成了。

林晓洁昕完这句话,一下子就痛哭流涕了,最后哭得站不住,一下蹲到地上。说,陈立世,没想到你这么好……我惭愧得恨不能钻进搅拌机里,尤其是看到林晓沽踩在湿泥地里的黑色拉带布鞋,我差点也哭了。我对拉带布鞋充满了难以诉说的感情。姐姐读书时,就是穿着这双黑拉带布鞋,林晓洁读书时也穿着这样的黑拉带布鞋,我青春妙龄的那个时代,女孩子全是这份黑拉带布鞋。一看到刷得发白了的黑拉带布鞋,我就想到勤劳、节俭、朴素和纯洁等美好的字眼儿,就想到我消失了的那些岁月。现在黑拉带布鞋只能当作工作鞋,这种朴实和纯洁在改革后的城市大街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全是那些尖头尖脑、趾高气扬的皮高跟鞋。可就是这双黑拉带布鞋,比那天见面时,她穿着的名牌高跟鞋,还让我感动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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