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底，该写政府工作报告了。
这是政府办公室的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也是对综合科的一次最实际、最重要的考验。
王主任亲自给综合科开会。他说：“你们综合科，科长是新的，科员也大都是新的，能不能完成好今年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任务，我心里真是没底呀。”
周秘书长也对文戈说：“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不比往年，这是对田市长到我们市政府工作一年的基本评价，涉及到把市长前面的‘代’字去掉，意义无比重大呀！”
这些话，都像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文戈的心上。他已经做好了掉十斤肉，扒一层皮的思想准备了。
早在一个月前，他已经把近十年来的政府工作报告找出来细细研读了无数遍，对篇章结构等早已熟烂于心。他又把省政府的工作报告以及国务院的工作报告找来，和科里的同志们认真研读，想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他对全科的同志进行了战前动员，两个月的时间，大家不要请假，按分工做好自己那一部分的工作，还要有团队意识，做好配合。为了调动积极性，周五的晚上，他还邀请科内同志和家属在一起吃了一顿“大团圆”饭，讲清这一段工作的极端重要性，希望各位家属多多支持。
文戈的妻子首先说：“既然你选择了政府办搞文字，我作为妻子的就一定支持你，尽管孩子小，家务事多，但我绝不拖你的后腿，几天不回家都行，但你，但你可不能在外边找别的女人……”
一席话，把所有的人都说笑了。
副科长韩永春说：“大嫂，我们这个科，就是男人科，没一个女人，平时，也极少有女人来，这你就放心吧！”
那天晚上，综合科的同志加上家属都很高兴，可以说是开怀畅饮，喝了六瓶“凤城老窖”，许多人都喝多了。
为了收好当年的口，开好明年的局，田市长要进行工作调研，这是一次接触市长，了解他思路的绝好机会。
王主任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文戈。他对文戈说：“田市长下去，要求轻车简从，随员名额有限，原则是搞文字综合的副主任去。我想了再三，还是你去吧。记住，一定要吃透市长的想法，掌握住他的精神，这对写好政府工作报告是极其有利的。”
文戈感谢王主任给自己创造的这次机会。
市长率有关人员一个县一个县地跑，一个区一个区地看。地区看完了，又看行业。从化工到纺织，从建材到机电，随后又到金融财税。每到一处，市长都是听情况，谈想法，分析现在，展望来年。市长能讲，又会做经济分析，从世界讲到中国，从省内讲到市内，再讲到县区和行业，讲到企业。每当市长讲话，文戈都神情高度紧张，抓紧记录，生怕漏掉每一个字。县区、行业局和企业的资料，他收集得非常多。每天晚上，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吃过一口饭，又开始整理当天市长讲话要点，记录自己的心得和感受。每天都工作到夜里十一、二点钟，半个月下来，人确实是瘦了许多，但胸中装的东西却多了许多。
文戈跟市长走了半个月，也算很熟了，有一天在县里吃过午饭，看市长心情挺好，他就大着胆子说：“市长，我们现在已经着手开始给您写政府工作报告了。为了少走弯路，我们想请您抽空给我们吹吹路子，我们也学习学习。”
也许是市长心情好的缘故，市长当即答应：“好哇，抽空我给你们讲一讲。”
周六，综合科的同志都没有休息，都在加班搞材料。秘书小万跑进来对文戈说：“市长说了，十点钟给你指指路子。”
文戈赶忙说：“太好了。”随后又说：“最好别给我一个人吹路子，让我们科里的同志都听听吧，他们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触市长，让他们也直接学习学习，怎么样？”
小万说：“这事我可不敢定，我请示一下市长吧。”
不一会儿，小万打来电话说：“市长同意了，给你们全科同志都讲一讲。”
文戈和科里的同志听了非常高兴。文戈又赶紧打电话报告王主任，王主任又打电话告诉周秘书长。
十点钟，在市长办公室外间的小会议室，综合科的六个同志整齐地坐在那里，每个人面前是厚厚的本子，王主任和秘书长也都来了。
小万拿着一个大茶杯和一盒香烟走进来，放到桌上。文戈把一台小型录音机也放到了桌上。
市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综合科的全体同志起立。
市长笑笑，冲大家挥挥手，让大家都坐下。
小万给各位都倒了一杯水。
市长很随意，先是认识一下大家。文戈就给一一做了介绍，主要是年龄、文化程度和所学专业等。
市长认真听完介绍，说了一句：“学经济专业的少，学中文的太多。”
王主任赶忙汇报说：“近期综合科开始进行经济知识培训，建立综合网络等等。”
市长说：“这事我知道，你们请财政局刘局长做讲座，刘局长都告诉我了。”
秘书长说：“综合科进步很快，虽然人是新的。”
市长点燃了一支烟，抽一口，又喝了一口浓浓的乌龙茶，开始吹路子了。
他先讲了对今年全市经济工作的基本估价，分为一、二、三、四、五、六，又讲了当前面临的形势和困难，然后是明年工作的基本思路和主要措施。市长思维敏捷，没有任何稿子，谈起来逻辑严密，概念准确，记忆力非常好。一组一组的数字是脱口而出，甚至连小数点后面的两位数都说得清楚，让在座所有人对市长都敬佩不已。
文戈发现，市长讲话的时候，喝茶喝一大口，抽烟却只抽一小口，而且烟是抽入即吐，嘴抽嘴吐，不从鼻孔出烟。他的烟只抽大半截，然后掐灭，再点上一根新的，抽几口再掐灭。这说明市长的烟还不成，或者说是还在耍烟。
市长几乎是整整讲了一个半小时，等于做了一次没有文字稿的政府工作报告。结束时，大家热烈鼓掌，向市长表示衷心的感谢。
中午在食堂吃午饭时，永春笑着对文戈说：“这回不用怕了，市长把报告都讲完了，只要根据录音整理一下，报告就出来了。”
其他几个人也这样认为，感到很轻松，原来的紧张已经没有了。
文戈觉得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不过，他也没说出什么。
按照市长吹的路子，综合科抓紧起草写作提纲。
两天后，打印出的写作提纲完成了，共计十五页，四千多字，很详细。
文戈把写作提纲送给了王主任。王主任看看，又拿出笔记本和那天自己的记录详细地对对，大体都一致。就提笔写下了：已阅，请秘书长审定。
文戈又拿着写作提纲去找秘书长。
秘书长很认真地看了一遍写作提纲，也拿出那天自己的记录认真对看，然后签上了：阅，请田市长审定。
文戈拿着写作提纲找秘书小万，让他把提纲交给田市长，并请市长能尽快看。如果没什么意见，综合科就要动笔写作了。
这一段时间，文戈和小万关系处得挺好。文戈害怕吃陆军科长的亏，文稿压了六七天，市长没看上，后来还出了许多毛病，影响了提拔和使用。文戈再三叮嘱小万要让市长尽早看。
小万爽快地答应。
这一次，市长看得真快，第二天就看完了，随即把秘书长、王主任和文戈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文戈以为，提纲一定是顺利通过。可是市长一开口，把他造懵了。
“这个提纲写得不行。分析得不准确，不透彻，该细的不细，该粗的不粗，结构上也有问题。这样的提纲怎么能拿出来呢？”
文戈呆呆地看着市长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他的话就在嘴边，他马上就想说出来：这都是您讲的呀，我们是按您的路子，一点也没有走样呀！可是这话他没有说出来。
此时，他想起了陆军科长。想起他跟自己分别时说的那些话，以及自己亲眼所见陆军科长的官场遭遇。他把嘴紧紧地闭上。他记住了那句名言：祸从口出。要想在官场混，一定要管住这张嘴，不是管住吃，而是管住说。
文戈面带微笑，轻声说道：“市长，我们没有领会好您上次重要讲话精神。我们马上抓紧重来，一定会让您满意。”
王主任对文戈这个态度非常满意，他也检讨说：“市长，这事怪我，我没有把好关，没有细看。”
秘书长也赶忙打圆场：“你们这些新同志，对市长的讲话一定要反反复复地研究，要抓住问题的实质，领会主要精神。”
市长听了这些话，缓和了一下语气：“我本想再给你们讲一讲，可我马上要去开个会，没时间了，你们还是重弄吧，等弄好了我再看，记住：一定要认真研究我的讲话。”
回到科里，文戈如同堕入雾中，他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他拿出录音机，把市长那天的讲话又重头到尾认真听了一遍。与他们搞出的写作提纲，没有一点的出入。有许多话都是原话，这是有录音为证的，怎么能说是我们还没有研究好市长的讲话呢？他从心里往外想不通，想不明白，想不出一点的道理。
永春副科长和科里的几个同志一块进来。
永春笑着问：“科长，提纲通过了吧，咱们什么时候写作？”
文戈摇着头，低沉地说：“提纲没通过。”
“啊？不会吧，我们这都是按市长说的写的。”小杜急着说。
“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永春紧张地问。
“我能骗你们吗，到底差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文戈如实地说。
“市长没提什么具体意见吗？”永春又问。
“没有。就是说不行。”文戈说。
中午，文戈没有去食堂吃饭，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苦思苦想。怎么思，怎么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一股火在往自己的脑门上窜，头跳着跳着地疼，他知道，自己是真上火了。
永春见科长没去吃饭，从食堂买回了几个包子，给文戈送来。
文戈看看包子，一点食欲也没有。他摇摇手，永春知趣地走了。
一个下午，文戈就闭门思过，问题到底在哪儿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谜不解开，今后就无法为市长服好务。
晚上，他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回到家。妻子见他回来这么早，以为写作任务完成了，可看他的脸色，又是阴云密布。妻子没说什么，出去买肉买菜，给他包最爱吃的三鲜馅饺子。
文戈把市长近期下县区、行业局和企业搞调研的讲话记录都找出来，一篇一篇地看。
四岁的女儿苗苗过来了，想跟爸爸亲近亲近，刚开口说了一句话，就被文戈不耐烦地赶出去了。
女儿不高兴地哭了，找妈妈告状。
饺子包好了，蒸熟了，端上了桌，妻子过来喊他吃饭，文戈摇摇头：“我不饿，你们吃吧。”
妻子深情地看着丈夫，看着他桌前那么多的材料，轻轻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半夜十一点钟的时候，文戈再一次阅读完市长所有的讲话后惊喜发现：市长走了七个县区十一个部门，讲了十八次话，没有一次是重复一样的。尽管内容都是一个内容，不外乎工业、农业、三产业、财政、金融等等，但角度，表达方式都完全不一样，这一惊喜的发现，使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市长是一个不愿意走回头路的人。他的思维和表达都反映出他最基本的特征：创新。
这一惊喜的发现，使他解开了为什么提纲不被通过的原因，这就如同是刚吃过了饺子，你再给他上饺子。他已经吃过了，他不愿意再吃了，甚至是不愿意再看了。
细想想，这很符合市长的思维逻辑。他已经给你们讲过一遍了，你们又原封不动地把他讲过的东西再拿来让他看，他能爱看吗？他能有兴趣吗？他一定是否定的。
文戈为自己这一突然的发现而欣喜万分，他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
他推开卧室的门，冲着熟睡的妻子大声喊道：“我饿了，我要吃饺子。”
妻子醒了，看着丈夫布满笑容的脸：“你，你怎么还没睡？”
“我饿了，我要吃饺子，我要喝酒。”文戈大声地说着，上前抱住妻子，在她的脸上使劲亲了一口。
善解人意的妻子知道，丈夫遇到的难题是解开了。
第二天一上午，文戈一个人动手，根据市长近期所有的讲话精神，综合概括出了一个政治工作报告写作提纲，打印出来后，自己又认真看了两遍。
这一次，他没有把提纲送给王主任和秘书长看。他知道，送他们看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他们都没有最终的决定权。他把提纲送给了秘书小万。
下班前，小万把市长看过的提纲送了下来，上面是刚劲有力的五个大字：同意。田大海。
政府工作报告起草的第一关就这样地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全科同志加班加点地起草报告。文戈深深地知道，这后面的路依然是很难走。但他已经有了信心，他知道了自身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