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阳春三月的细雨，车子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飞驰。过古渡咸阳、绕山城宝鸡、越太白积雪，跨紫柏云岭时，雨慢了下来，肥美丰润的汉中坝子就在脚下。一夜春雨唤醒了秦岭南麓的草木，洗净了松柏枝叶上的尘埃，荡涤了崇山峻岭的胸襟。像是深锁在都市中休眠了一个冬季的大脑，我的思维即刻间也在春风吹拂细雨？？的山野间苏醒了。
一
陕西勉县城西三公里，在秦岭和巴山相依偎的牵手处，在汉江和沮水河从南北两山奔腾而出、冲击汇流而形成的三角沙洲北岸，有一处水磨青砖琉璃碧瓦构筑而成的古朴淳厚的古建筑群，这就是秦巴山区的文物奇葩武侯祠。我每次来陕南都要到这里看看，想闻一闻江边稻田清新湿润的空气，想读一读挂满门庭廊柱上的匾联诗碑，想在这古柏参天、曲径通幽的院落里怡情怀古吟歌。可每次踏进这所祠堂，最急切想见到的还是那棵位于鼓楼东院内约有三百余年树龄的旱莲。
花木本是自然界生物另类种群的一科，盛开的花朵本质上应该是生物形体语言、喜怒哀乐的自然表露，但国人看花往往品其色香形艳，咏其五彩缤纷，文人墨客还以花暗喻某种人文精神，给花朵人格化的启示。“出淤泥而不染”是莲花品质超然的君子写照。但我眼前的旱莲树干却壮硕得难以抱合，树高约数丈，花如盆，枝干圆润突兀，茁壮地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上。此时正是旱莲的盛花期，淅淅春雨朦胧中的旱莲树枝无一叶新绿，千枝万蕊形似莲花的旱莲花簇生枝端，粉色的花蕊吐香，三色花瓣相间。树枝随风轻轻摇曳，把淡淡的清香洒满院落；花儿恋雨风姿绰约，为树冠戴上鲜艳夺目的花冠。烟山雨水间的旱莲枝头，白花沾雨莹洁清丽，粉莲羞涩红晕欲坠，红莲更显绚丽如锦，把花儿的阴柔之美与树干的阳刚之气结合得如此完美。据专家讲：旱莲又名“应春树”，属木兰科，此株旱莲为全国惟一一棵有三百年树龄的珍奇花树，受到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每年仲春开花，花期可达月余。
远望被春雨笼罩着的绿野群山，体味雨雾霏霏的田园村落，猛吸一口眼前君子花所酿造的淡蜜香气，我的心醉了。一时间却突发奇想地对旱莲树根植勉城、花落汉中有了一个哥德巴赫式的猜想：在旱莲物种进化自然选择的过程中，也许是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山泉水加黑泥土在花前月夜忠贞连理的精心创造？一定是陕南的母亲水慷慨地施与了孕育培植的不朽功力。
我去过长江黄河之源，曾在很近的距离清楚地看见过雪水融汇的小溪，感受过生命之源的活水从雪山上降临时的盛典。也到过汉江源头，阳光下满目青山遍野林涛，偶尔能听到山泉淙淙，却很难直观地看到水从哪里流出？径流如何形成？专家说林地涵养着水源，我一心想亲眼目睹这个奇异的自然过程，也曾在崇山峻岭间刨开地表树根部的培土，但见到的只是厚厚一层腐殖质掺杂着湿润的砂石土。
很多人都曾谈起过这样的生活体验：雨水漂泼能洁净世俗尘埃，雨中沉思能激发情感力量，雨天的回忆更加温馨深刻。上午向武侯祠进发途中，车过张良庙不久，远处筑路工地上几声沉闷的开山炮让汽车停了下来。我打起雨伞来到近处被削成扇形斜坡的山包前，像是打开了一张清晰的森林大地接纳天上甘露所形成的江源水域工艺流程图，陕南水系的源头在广袤的植被下，在松散的泥土中，在风化龟裂形态各异的石缝间。
秦岭实在是太古老了，老到它的表层已经风化成土，浅层已经蜕变成松软破碎的麻石。成片的松橡混交林在山头上顽强茁壮地生长着。从眼前的这个断面看，最瘠薄的地方土层竟不足两尺。千姿百态的树木生长在这由腐叶败枝、细沙尘土、麻叶碎石组成的基床上，根系深扎在石缝中。也许是独特的自然环境长期驯化的结果，山里的树为了寻找维持自身生命的水，根系都十分发达，它们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生物垫层，透过垫层一些发达的树根义无反顾地向山体石缝中延伸，把树木和大山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一夜春雨山上的林木都喝足了水，春风里抖擞着身姿满足地微笑了。那个像海绵体一样由庞大的根系组成的垫层吸附着从地表渗入的雨水，缓缓地向切割成斜坡的山体上浸出，在山脚的小渠里形成小溪，流向江河。
我可以大胆地闭上眼睛描述陕南江河水源地的精美构造和自然原理了。陕南秦巴山区百分之七十五以上土地被绿色植被覆盖，大自然鬼斧神工般在天地间打造了一处工艺精良完备的巨大集雨场。当空中的雨珠儿雪花儿途经此处时，山林会伸出臂膀欢呼着邀请它们留下来，草场会敞开胸怀与它们亲密拥抱。当雨雪轻轻落地滋润草木的同时，又悄悄地被腐殖质土壤下富集根系的海绵体吸收了，暂时容留了瞬间到访的雨水。雨水继续沿着植物根系和石缝，依靠自身的重力和穿透力，走进了大山身体内部数不清的毛细血管，也许汇成了地下暗河，也许占据了空穴溶洞，在那些没有雨水的日子里，神奇地把来自苍穹的天水聚集起来，通过地表的山泉小溪补给江河、润泽万物、惠顾生灵。
这种维系地球万物生灵生命的复杂过程发生在近百万平方公里的秦巴山地上，它的博大难以言表，它的精确无法量度，它的运行轨迹无从勾勒描绘。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直接看到这神奇系统的多维空间，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个命题太深邃奥妙了，不是千万次科学猜想就可以破题的。它是超自然法力的显现，还是造物主事前的精心安排？我们都不必去探究了，反正现代文明是做不到的，人们只能被动地去关护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的这个生命系统，只能用积极的方式关心爱护我们的生命之树，绿色之树。
二
陕南的水能培育出像旱莲这样的林中绝代佳人，还在于它在流经大山深处时所携带的丰富微生物和矿物质。当它走出地面反哺生命时，把林中的树叶渲染得那样翠绿，把路边的野花娇惯得那样绚丽，把田垄里的禾苗灌溉得那样充满生机。陕南的女人是用水做的，山沟里湿润温暖的气候把女人滋润得如同漫山遍野的花朵那样娇美艳丽。
陕南的女人崇尚自然美，不认同现代都市流行的骨质丽人。她们不束胸紧衣天生丰韵，不用防晒霜但肤色白皙，不吃减肥药身材却亭亭玉立。她们头脑像身材一样精灵，虽身居深山却有深圳女人接受流行服饰的眼光，但很少购买成衣，而是扯花布、找裁缝、赶式样；像上海女人那样人面前顾脸面，买东西算小账，过日子精于谋算；和东北女人一样生来具有开朗豁达的性格，敢怒但不说粗话，敢爱常以命运挑战世俗；与北京女人一样遇事论理会讲官话。当然也有讲“歪”理的时候，但其中不乏机敏和善意。在商品短缺的年代，我曾深入秦岭深处一农家采访养猪能手的故事，那家女主人为了防疫的需要硬是把我拦在院坝门外石台阶下，微笑着说：“不要再看了，猪娃儿看得害羞都不长了。”
陕南的女人用柔弱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有了女人的家，堂屋鲜亮，院坝整洁，田里的秧苗也显得精神。她们早起为家人烧饭洗衣，前晌还卷起裤脚喧闹着下田薅草，后晌又背起背篓哼着山歌上山砍柴，全然没有传统文化所赋予的“小女人”那种低声柔气。村里开会男人都坐在后排，家里来客男人总是憨笑着站在女当家的身后，开口只说三件事：“坐、抽烟、喝茶。”其余公众事务由女人谈，邻里矛盾由女人协商化解，重大决策由女主人拍板确定。山里人惜土如金，坡缓土厚的地方都修起了石坎梯田，女人们戏称“石坎坎、金碗碗、钱串串”。意思是说修田坎边可以栽桑养蚕换钱，种稻可以保水丰产果腹。那年金秋时节枫叶染红了山坡，花洋河畔丹橘挂满枝头，山腰上一处修田工地传来了女人们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采石场和工地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男人们开山取石砌坎，女人们则担当起运送石料的任务。从山下远远望去，行走在山道上的女人们轻轻摇摆着腰姿，肩头扛着石块，频频交换的双腿像是戏剧舞台上云步人生的艺人，走得轻盈、自信、如醉如痴。我身边一位八十岁的老婆婆看到眼前的情景，深有感触地讲了一通颇有见地的话：“而今的女娃儿了不得！昨日子硬是要把个蚂蚱样式的手扶拖拉机抬到山上去，说啥子可以提高效率。村长不肯，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一起哄，即刻把拖拉机卸成件件，还把村长当成个机器人似的，和拖拉机一起抬上了坡。我们当年做姑娘时都是男人们抬着滑竿架猪儿下山，如今是姑娘们抬起拖拉机赶坡。真不知道这些姑娘家以后还能闹腾些什么新花样。”
陕南的女人深爱自己的丈夫，深爱着身边的青山绿树。平日里，她们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靓丽，像晴空蓝天上的五彩云霞，为自己温馨的家庭带来生活色彩。陕南女人痛爱自己的丈夫，已经超出了街市流行文学中所刻画的那种高大威猛、硬朗俊酷的感官享受。在与大山为伴的生息劳作环境中，从社会和生理的角度讲，她们不在意丈夫的高低肥瘦和五官长相，只是把男人看做自己夜空中不可缺失的启明星，自己生命中无法抹去的色彩之源。她们以最朴实的爱诠释生活，诠释人与自然。
三
山里人依靠森林树木维系家庭，联系社会，他们精心呵护生存不可缺少的生态系统。对于山顶松、道边柳、田坎桑、林中橡，则视为自己的孩子。前几年初秋的一个雨夜，巴山深处突降暴雨，一处村落旁被砍伐得支离破碎的薪炭林再也无力担当固土蓄水的责任了。当雨水将土壤和山体完全剥离时，山神震怒了！顷刻间形成滑坡体，汇成泥石流，吞没了雨夜中熟睡的村落。人常说自然是母亲孕育世间万物，大地属坤象如父亲厚德负重，母亲何以震怒？父亲何以虚弱？竟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山塌了，路断了，水涨了，田毁了，满山的野花也凋零落地化作泥土，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里暂时中断，灾区陷入与世隔绝的困境。那天正午时分，我随着由解放军战士组成的“尖兵”，背着电台，串着绳索，向灾区挺进。当我们艰难地爬上一座山峰坐下来休息时，惊奇地发现了一座年代久远但保存相当完整的石筑古堡。从它陡峭的台阶和高高的台基看，是过去地主们躲避土匪的古堡。这里山高林密，其间点缀着栋栋农舍，像是飘逸在万山丛中的云中仙境，尚看不出水灾踪影。但从村民们的交谈中，从女人们焦急的目光里，已经可以感受到这里已接近灾区。绕过古堡准备下山时，一位正在山坡林地里修整林木的老妇人吸引住我们的目光，她头上缠着白裹头布，身罩蓝衫，脸上挂满沉稳的皱纹，一双小脚捆绑着历史的印记，稳稳地站在泥土中。她用力扶起一棵遭暴雨袭击倒伏在地的油桐，然后用八磅锤似的小脚夯实树根，用手轻摇感到放心了再走向另一棵需要救助的树。同行的人告诉我，这位寡居的老婆婆年轻时模样长得俊俏，家里长年养有几塘莲藕，人称“莲花嫂”。老伴去世前栽下这片油桐，临终时要她照顾好林子，权当是亲生儿女，日后好有个伴。看着莲花嫂刚毅的身影，我眼前出现了多姿多彩的旱莲树，不过它的树干是身边的大山，花蕾是片片绿叶，花蕊是神圣的山里女人。
前不久从一位深谙行情的科技贩子那儿听到一则消息：莲花的种子可以揭开植物进化的秘密。基本原理是莲花这种最古老的开花植物带有双倍体的胚乳，可以表现为介于单倍体的裸子植物和三倍体的被子植物之间的中间形态，因而提供了开花植物进化之谜的重要线索。那么陕南的水和女人呢？它们能为世人认识生命和社会进化提供哪些有益的启示？从它们身上如何看待现代生活真实自然表露给我们的落伍与文明？相信人们已经从周围每天发生的很多熟知的故事中深深地感受到了。
2002年4月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