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乌黑的头发旋结于脑后挽成髻，用象牙筷子簪住。髻外围了三圈将开未开的康乃馨，由外到内依次为粉色，黄色，大红色。紧挨着大红康乃馨插了几束或紫或红的绢花，疏密有致，很张扬地散成扇面状，像开了全屏的孔雀的尾。绢花根部又围了一圈白色鲜菊花压阵，可真是大花小花满头戴，有袖珍花园的气派。她厚厚的齐眉刘海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扑闪扑闪的长睫毛，精致的鼻子，樱桃口，蛋白样稚嫩的圆脸，环在五彩缤纷的花里，实实在在爱煞人！她穿着粉色大裾衫，配朱红色盘扣，右胸前别了大红的迎宾胸花，黑色带小白点儿的裤子，黑皮鞋，右肩挑着涂黄漆的竹扁担，扁担两头各有一篮大红的绢制玫瑰花。她挑着花篮，扭动着小腰肢，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她一走，头上的花动，篮子里的花也动，花枝乱颤。走五步有人拦她停下拍照，走八步有人拦她停下拍照。开始她还是配合的，按要求摆姿势，微笑，但终于不耐烦，小嘴巴一撅，含了嗔带了怒，恰似晨光里凝了露珠的花骨朵，实实在在可人疼！
可人疼的小姑娘是盛装的小小鲟埔女。她的妈妈走在她旁边，更多的鲟埔女走在她周围。她们都是传统的盛装打扮，梳大同小异的簪花围，穿粉色大裾衫，黑色宽角裤，肩挑花篮。小姑娘，是其中年龄最小的，像一朵大花里的嫩花蕊。她们组成一个粉色调的花篮方阵，以特有的节律，行走在鲟埔村南的滨海大道上。她们前面的方阵是红色调，鲟埔女都穿红上衣，肩挑大红宫灯。她们后面的方阵是黄色调，穿黄上衣的鲟埔女，有的打腰鼓，有的敲铁钹。她们前面的前面还有方阵，后面的后面也还有方阵——跳舞的，举旗的，扛匾的，耍龙的，抬轿的，挑塑料水果或海产品的，捧着燃烧着的高香的……除抬轿、耍龙少数需要力气的是男性，其他都是鲟埔女，各有各的主题与颜色。人稠密，头顶的簪花围也就挨挨挤挤，风吹百花摇，馨香袅袅，团团簇簇迷人眼，汇成流动的繁花的河流，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在咚锵咚锵的锣鼓声里，在缥缈缭绕的烟雾里，不疾不缓向前去，绵延数里。过大道，进小街，慢慢消失在巷子深处……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妈祖巡香”踩街活动，比过年还热闹许多倍。我站在花的河流之外旁观，被这样的场景震撼，思潮澎湃，情绪难平，从心底里涌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感。
此时，是二零一二年正月二十九日上午。
每年的正月二十九这一天，以渔为生的泉州东海镇鲟埔社区人，家家户户都要洒扫庭院，张灯结彩，置办丰盛的供品，在屋前摆下香案，备好鞭炮，恭迎顺济宫海神妈祖来巡境降福，以虔诚的心祈求妈祖庇护，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是一场全区人都参与的神圣活动，男女老少都出动，合理分工，相互协作，加深了沟通，乡邻间的情谊也更浓厚。
不管是在这样盛大的活动里，还是在平常生活中，鲟埔女的靓丽都是咄咄逼人的，浑身散发着异样的光芒——因为服饰和头饰的奇丽，因为吃苦耐劳热爱生活的精神，亦因为她们居住的房子蚵壳厝。
踩着满地的红色鞭炮碎屑，离开喧闹的人群，转过新式洋房的楼角，抬眼，刹那间时空移换，来到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宁静沉寂的，脱离了滚滚红尘般，似乎世间一切喧嚣都与之没了关系。几十座蚵壳厝错落在一起，厝与厝间形成或直或弯或宽或窄的巷，巷子地面铺了青石板，整齐洁净。蚵壳厝大都没人住了，即便有人住，也主要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坐在厝前剥海蛎，织渔网，像做针线活一样。海蛎壳，在厝边堆成小山。老鲟埔女的簪花围，像开在蚵壳上的珊瑚花。
蚵壳厝都是皇宫体样式，一进、两进或三进，三开间或五开间，翘脊飞檐，红砖丹瓦青色石头，最是墙面叠砌的大蚵壳，灰白色，深浅不一的纹理古旧而清晰，曲曲折折起起伏伏，是饱经沧桑的历史的眼，与之对望，能看见往来于古泉州港的各国客商的忙碌身影，能看见赶海打渔者搏击风浪的激烈景象，能感知海水的咸涩与冷暖。
蚵壳厝的年纪都不小了，无不呈现出老态龙钟的姿势。尤其是没人居住的蚵壳厝，因为失去人气的滋养，显得特别破败。蚵壳或松散或脱落，墙面也就凹凸不平，瓦楞间和蚵壳间蓬勃生长着各种野草。有一种草是松塔形，颜色或暗红偏绿，或紫红偏绿，或干脆就是玉一样翠生生的纯绿——每片叶子都饱满厚实，圆滚滚胖墩墩，像攒足了食物准备长途行走的旅者。我知道，它们是准备好和蚵壳厝厮守到天荒地老了。草的脚边是已经陈旧或正新鲜着的苔藓，苔藓覆着的，是拱形的或灰或红的瓦，一片叠一片，排成排，波浪似的在屋顶荡漾。屋顶大都不完整了，这里塌了个洞，那里陷了个坑儿，像蚵壳厝欲说还休的嘴。
我像一只寄居蟹，在闲置的蚵壳厝里游荡，一会儿走进这间，一会儿走进那间，细细看，细细闻，细细摸索。真想就此选一间中意的住下来，不离不弃，走到任何地方都背负着它，在恒久的时光里漫行。然而我的身体最终只能是过客，我所寄居其内的只能是感叹惋惜，感叹蚵壳厝的奇妙，惋惜蚵壳厝的寥落，流连复流连，依依不舍。
任何居所，它本身都是有时效性的，这个时效长短不一，也许几十年，也许几百年，也许成千上万年，最后总会被新的居所代替。就像眼前的蚵壳厝，虽然蚵壳中有天然气孔，融热性能好，住在里面冬暖夏凉，也还是被主人遗弃，旧了，老了，坍塌了，留下残垣断壁，供后人品评怀想，嗟叹唏嘘。而蚵壳厝外围富有闽南特色的新居或新式洋楼别墅，高大气派宽敞明亮，更符合现代化居住方式。一些新居墙壁上镶嵌着的，依然是排列妥帖的蚵壳，是装饰，也是主人对旧居的依恋与传承。不管生活在什么样的居所内，老的鲟埔女也好，少的鲟埔女也罢，她们头上的簪花围不变，身上的大裾衫和宽角裤亦不变，如此一代又一代，次第盛开。
我从残破的墙脚边捧起一只大蚵壳，抚去泥尘，贴在耳边细细倾听。壳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呜呜声，像是海风吹，像是鸥鸟鸣，像是浪花翻腾，更像是有人用低沉舒缓的语调讲述久远的传说。它说：宋代有个阿拉伯人，在鲟埔村附近建了座花园，种了许多从西域引进的奇异花木。阿拉伯人经常采下各种鲜花，送给相邻的鲟埔女簪戴，久而久之，鲟埔女也就养成在发髻间簪花的习俗。它又说：从汉代开始，鲟埔女就有在发髻上簪花的习俗。泉州有一出名为《桃花搭渡》的高甲戏，里面就有“四月簪花围，一头簪花两头垂”的唱词，至今还在民间流传。它还说：从前，浔埔海边的山坡上开满素馨花，花儿来自遥远的阿拉伯。泉州有位水手，因了一朵素馨花，与阿拉伯的公主相识相恋，历经风雨后，两人终于走到一起，白头偕老。如今的鲟埔女，便是他们的后裔——我沉浸在这些古老又新奇的传说故事中，醉了般呆住，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方。
然而，我私下里更愿意相信鲟埔女的先祖是海的女儿。想象中，多年前，海的女儿在浪花间嬉戏，邂逅勤劳勇敢又英俊善良的鲟埔打鱼后生，一见钟情，私定终身，舍弃悠然自得的仙境生活，和后生来到岸上共度凡间岁月。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是恩恩爱爱无比幸福，就此繁衍生息。善解人意的后生为解爱妻思乡苦，采来大把鲜花给妻做头饰，把妻打扮成海底世界般缤纷艳丽，又灵机一动，把出海客商为压船从异域带回的大蚵壳装饰在墙面上。这样一来，他美丽的妻每日在蚵壳厝里走进走出，便像当初在海底游来游去一样，海底人间，浑然一体。
是啊，海底人间，浑然一体。你看我对面走来两个花枝招展的鲟埔女——美丽的海的女儿！不是走来，是游来。她们不光游在蚵壳厝间，也游在新式洋房间，游在东海及海之滨，游在菜市场间，游在现代社会的各个角落里……所到之处，波光洌滟，馨香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