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587400000025

第25章 最后一套骡车

吉庄村民李全营2012年办了一件大事,就是为儿子在神头电厂的商业街购买了一套新建起的街面房。

人们印象中,在号称电力城的神头电厂购买街面房的,一般都是做生意完成了一定的资本积累才能办得到。所以吉庄村民对李全营之举羡慕不已,却也有几分大惑不解,甚至有人私底下议论说:李全营那人,也肯慷慨地来一次大额投资么?但事实没假。从5月开始,村民发现李全营的儿子已经忙着装潢那套房子了。于是质疑之声变成了赞叹:李全营,了不起啊,换脑筋了呀。

李全营时年虚岁五十八岁,身体精瘦,浑不起眼。他每天赶着一套骡车早出晚归,辕里一匹骡子,车后跟着一匹骡子,车厢拉着农具,一路走得急急匆匆一溜烟。这套骡车,已是村里硕果仅存的最后一辆。全村六百余户人家,这几年很难见到哪家仍然饲养大牲口,李全营却养了两匹骡子。如果被弄到现今不了解农村的小说家笔下,李全营必定要塑造成老实守旧、落后穷困的传统农民形象,但是那样的话,小说家绝对会受到吉庄村民的无情讥笑了:“胡编呀!瞎嚼呀!李全营,那可是吉庄的一位奇人。”

当然也不能说养两匹高大的骡子就算称奇,最难得的是当“打工”成为村里的热词时,全村只剩下李全营一个可以称得上纯粹意义上的农民。那么是不是李全营就观念顽固?就抱残守缺?都不然,村里又没人不承认他的市场化的精明头脑。

在李全营身上,农耕和商业这两个互不相容、互不兼顾的概念,居然被神奇地结合到一起。这就是李全营的过人之处,也使他跻身成为吉庄的一个不俗人物,有了地位的。

客观地评述,李全营在吉庄,本来属于彻头彻尾的乡村草根阶层。

需要从他的祖上说起。

吉庄的李家是大户。村里那株六百余年的大槐树,相传就是明代一位名叫李发根的移民过来插地生根的,以后子子孙孙繁衍,都以槐树院李家称谓,分支至今有四门,叫做大门、二门、三门、四门,属于所谓槐树院的正宗。另有几支李姓,那就是后来搬迁而来,属于旁支,螟蛉性质的。李全营所在的就属旁支,人称“旗杆院”李家。猛听“旗杆”二字,应该代表着一村的荣耀,因为封建时代考取举人或居官四品才有资格在宅前立起旗杆。吉庄的旗杆,原主是当年槐树院大门上的乡绅老监生。大约清朝末年,马邑村搬来吉庄认祖的鞋娃家无处栖身,老监生就把祖传的老宅旗杆院慨然赠送,以至于传出他和鞋娃妈的绯闻。这样旗杆院的李家,寄人篱下不大气壮,加之家底一直困顿,地位就低微了。吉庄有句俗话:“鞋娃妈的脚,没货。”形容鞋娃妈缠有一双特别小巧的三寸金莲。农业社时村民四愣锄田,看见活儿不多完工在望,自忖要形容形容,脱口说了一句:“鞋娃妈的脚,没货了。”别人都笑,回家他让父亲劈头臭骂一顿:“你以为鞋娃妈是谁?是你的亲奶奶!”

关于四愣的这一笑话,一直在村里流传,疑似褒贬旗杆院没文化吧。这一点李全营也不否认。他有一位本家弟兄名叫李受营,小时候学习很好,大有希望为家族争光,但是还没娶媳妇就早夭了,结果旗杆院再没有像样的拔萃人才。“没有读书人,在社会上就没地位。再困难也得供小孩读书呀。”李全营深有感触。他一共弟兄三人,大集体时二弟本来在外面当临时工,村里缺少劳力,被叫回来到开山场劳动,不幸遭遇飞石殉职。因为二娃长得魁梧雄壮,干活一个顶俩,人送绰号“二娃”,口顺了村里人就叫李全营“大娃”,叫老三“三娃”。这个娃那个娃的,总给人傻乎乎的感觉,李全营心中隐隐不乐,但被人叫惯了也无可奈何,其实他的乳名叫“蜜锁”,碰上场合,他还是想更正一下。

深为没有条件读书而遗憾的李全营,感觉自己的命不好,天生受苦的命。当然也不抱怨,他把原因归咎于自己属羊,村里的说法,属羊的就命薄。认命的李全营自从少年起就在生产队劳动,抱定本分踏实的宗旨,绝不好高骛远,也不偷懒耍滑,所以很快锤炼成老把式,什么犁耧耙耱赶车扬场无不精通。农业社时李全营跟父母姐弟一共七口人,六个壮劳力,年年都是余粮户,困倒是没困到哪里去,余钱却也没有分文。

还是包产到户之初的1983年,李全营结婚了。妻子阎存英比丈夫小五岁,娘家在邻近的西影寺村,当时的媒人特别介绍了李全营经得住访察的过人苦力。集体化散伙后若想致富,勤快吃苦无疑是第一要素。李全营的这一优点,一下子就获得阎母的首肯,认准女儿嫁过去不会受穷。“我就爱你的好劳动,”质朴的阎存英带着刘巧儿一样的少女情怀,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李全营,以后的日子,她成为李全营最得力的帮手。

因为李全营一直在村里赶马车,所以根据自愿,并没有承包多少土地,他就跟李如禄两家合伙买下生产队的一辆马车,连同四个牲口,一共五千四百元。他们开始是赶了车子为神头二电厂建设工地送石头,一次可以拉四吨。这样也算运输专业户,相对于普通种地收入,肯定要高出许多,但是合伙了几个月,李全营开始算账,感觉不如把四个牲口分为两组,再买一辆车,一车变两车,虽然每车每次拉三吨,但总数就是两人各跑一趟一共六吨。算账下来很合算。因此二人的小集体再次来了一次分家,好像进行生产力优化组合。那时每吨运费三元七角八分,每家一天可挣二十多元,一年干上十个月,毛收入六千多元,除去牲口的草料支出,也就剩下四千多元,现在看似不多,但当时相当于普通教师月薪的一百倍,了不起呀。

那时李家全体人员住着三间土窑,李全营结婚后无法继续和父母弟妹拥挤,次年他就申请了宅基地,自建新居,当然土窑,一排五间,就在如今的村委会隔壁。抹泥坯子、垒墙等等活儿由李全营自己包揽,现金支出仅仅用了五百元,不算有什么负担。然后夫妻俩就在冬暖夏凉的新窑里加班加点地生儿育女,同年先有了女儿,两年后再有了儿子。阎存英结婚开来户口,正好土地二轮承包,也分到十几亩地,全家一共十三亩地,她过门就开始下田劳动,收工了还得挥舞铡刀帮着丈夫为两匹大牲口切草,年迈的公婆则力所能及替她拉扯拉扯孩子。“十三亩地两匹骡,孩子热炕和老婆”,本来李全营也能满足于数千年来农民的追求目标,但当今社会,财富论英雄,他可没有固步自封啊。

过了四五年,神头二电厂竣工,李全营的运输业告以歇菜。下一步作何打算?村里人外出赚钱的渐渐多了,养牲口养马车的逐年减少,人们人家都不把种庄稼瞧在眼里,几乎连农具都扔开了去,田地么,有的借给别人种,有的花钱雇人种。也是的,赚惯了活钱,收入来得快捷明显,谁愿意回村种地?也很不合算。但是李全营没想过那样做,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扎扎实实种地。相应地,有意无意中得到一种被大多村民熟视无睹的商机,那就是替别人干农活,按劳取酬。当然李全营心中并不懂得这就是职业化的萌芽。

单从1990年左右来看,李全营的选择绝对超前,因为在中国的新闻媒体上集中出现“职业农民”的热词,已是改革土地流转政策的2010年了。

当然李全营的职业化道路,也并非一开始就实现了明码标价,而是从帮忙过度而来。最初李全营也会帮着村里的亲朋好友干活,但即使关系再亲近,也不能让他一个劲帮忙,次数多了谁也不好意思,于是大家图个心安理得,掏钱雇用李全营。其余村民看到了,都图省事,该到有了营生就通知他去做,李全营逐一记账,一般是年终结算。这种模式,不同于资本主义世界那样的一位农民去耕种几百几千亩土地,李全营仍属于个体短工劳动的性质,不限于哪块土地,也不大包大揽,而是村民们要求他干啥他就干啥,一次算一次,一笔管一笔,纯粹是落后的刀耕火织式的农业劳动。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送粪、耙耱、耕种、锄禾、秋收,按照时令一条龙排开,慢慢的,业务常年开展起来,也就有了行情,要价不高,全凭积少成多。就以送粪为例,那时候每送一车五元,整个春天李全营要送出四五百车,仅此一项,可以收入两千多元。粗略计算,全年除了两匹骡子需要吃掉每斤四毛钱的玉米四千斤的支出外,纯收入可以达到一万元,类比村里单纯依靠为自家种地卖粮的村民,年收入拔尖的也就四五千元到头。

对于全村的土地,一共两千二百亩,哪块地谁家的多少亩,李全营了如指掌,人家告他一声去哪里,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干完了无人有所挑剔。有道是农忙如火,为了避免因农具出毛病耽搁农时,李全营全套农具备有两套,总能保证井井有条按时履约。他的“生意经”也很简短,是他自己的两句话:“给乡亲们做活,首先要做好;做不好,以后连路也走不开。”干活的准则可谓上升到诚信的高度,也是他频频接到订单、甚至忙不过来的前提保障,“都为大娃做得好。”以后进入2000年后,各种农活的价格逐渐蛙跳上涨,还以送粪为例,从最初的每车五元涨到十元,2012年又涨到二十元,保守估计李全营每年能挣到三四万元,还不算自家卖粮食的收入在内。究竟年收入准确数字是多少,属于他家的机密。

虽说收入比较可观,但李全营付出的辛苦超出常人的想象,最能作为见证的,是他那一双手掌,骨节扭曲,老茧暴起,叫人看了心生凛然。李全营每天的作息时间大致如下:凌晨3:30起床,为牲口喂草添料饮水,保证牲口吃好,否则没劲;4:00,妻子起床生火做饭,一般是下挂面;5:00,李全营套车出工,11:00回来吃饭,午休保证两小时,再次出工,晚上顶着星星回来;吃饭后,10:00,准时睡觉。李全营的劳动量多大?就以开春耕地为例,每天耕地平均达到十三亩,每亩徒步里程是六华里,也就是说,每天他用脚步走过的距离是四十千米,这个数字,是步兵强行军拉练的一般行进里程。“我虽然受苦了,但是受一天顶如别人三个劳力受三天呢。”这样想来,他很充实。

具体自家的农活,几乎由阎存英包揽,李全营顶多捎带做些,“正身子都给外边做了。”近两年,李家除了自己的十三亩,还借种了别人的十二亩,2012年的比例是:玉米十七亩,土豆二亩,糜黍二亩,黑豆二亩半,胡麻一亩半。玉米为主,除了骡子饲料剩余出售,其余小杂粮可以错开些时间,也足够自给自足。所以跟着李全营,阎存英公认的也受苦了。有时干得心烦,阎存英忍不住想跟丈夫吵上一架,可是每次她摆开架势了,丈夫说着话就酣睡而去,妇人之慈顿生,吵架也就免了。

说句不中听的,除了骡子,别的大牲口都跟不动李全营的脚步。包产到户分到的两匹骡子,使唤几年就上了年纪,被李全营倒腾转手,再换回口齿小的,三十年间更新换代足够十二三匹。骡子始终是李全营的忠实伙伴,低调卖力,劲大耐劳,又不会生育免了追逐爱情,只跟主人朝夕相伴很有感情。每当面临淘汰,李全营都会牵挂好一阵子,想起了“老牛力尽刀尖死”的俗话,眼前总会想象从他手中卖出的骡子有朝一日被人家宰杀的情形,难免郁郁恻然,对新买的骡子越发爱惜,饲养上狠下本钱,“又要骡儿快快跑,又给骡儿多吃料”,每匹骡子每年要吃去两千斤玉米,就按2011年的市场行情,每斤玉米一元钱,折合人民币就是两千元,每天一匹骡子的生活费达到六斤玉米,六元钱呢,还有饲草不计。纵向对比,大集体时每匹大牲口的口粮定额是一百二十斤,简直没有可比性。

著名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这样唱道:“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陪我走天涯,可恨那财主要将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这首忧伤的民歌,假若让李全营听了,肯定要引起极大的共鸣。可惜李全营不会去共鸣一首歌。他说他每天身体乏累到晚上收工后连看电视的力气都没有。一年四季,最多是春节的一两天他看看新闻,关心一下国家大事。不过,李全营从来不把受苦看成苦难,反而当做最正常的生活,感觉就是本职。他说:“咱是受苦人,受苦人不受苦干什么?”曾经的知青,经过上山下乡运动,涌现出一批知名或不知名的作家,他们在农村备受款待,顶多干些轻活杂活,回城后苦大仇深似的,数十年喋喋倾诉不完那本血泪帐,对照一下李全营,真该反思反思的。

按理进入严寒的冬季,北国风光千里冰封,李全营不休息都没办法,可是他真的不休息。那么干什么?居然也要外出打工,闲不住。就拿2010年来说,他跟着村里的小包工头,出去见什么做什么。开始跑到陕西为西安的车站搭建防雨棚,完工后赶上春节,银川那边又有电厂需要检修,因此过年也没回来。电厂检修,包括炉膛的除灰,空间烫热难耐,煤灰浓郁,一般人忍受不了,但李全营干惯了苦力,没觉得多么辛苦,也就小菜一碟。那个冬天,他的日工资一百元,即将开春时回家,囊中饱满,带回来八千元呢。2011年冬天,他又在公路上干活,收入也有一笔。

如同许多行业一样,竞争和变幻在所难免。近年人们养牲口养猪养羊的少了,每年李全营送粪的数量已经下降到每年二百多车;村里也有贾五爷俩养了驴车帮工挣钱,属于李全营的同行,只是同时又养着一群羊,种田算不上职业化,充其量是业余性质,每年揽活只有李全营的零头。对李全营业务形成较大冲击的,还是机械化的异军突起。村里的李守艺、李来购置了播种机,三丙银购置了旋根机、耘锄机等,耕地、播种或除草,抢占了李全营一定的份额。比如前些年李全营春季耕地可达三百多亩,现在也已下降到现在的一百五十多亩,有时他耕地的亩价只得比机耕便宜五元钱。好在李全营名声在外,本村不能满负荷运转,就去承揽邻村小泊村、神头村的活儿,可以当天拿到现金;还有小杂粮、土豆的作务机械没有用武之地,所以耕种完了机械基本就闲了,李全营感觉自己的竞争处于上风:“反正我没有闲着的时候。”他承认机械化的咄咄来势,但多少心存不屑:“各有各的优势。比如耘田,我的耘锄,玉米五寸高可耘,一尺高也可耘,两米高还可以,但玉米到一尺高机械就进不去了,而且机械耘地碾压得厉害,缺点很明显。”

“活儿多,多挣钱,活儿少,少挣钱,没活儿,就给自家干活儿”,李全营说过的这句掏心窝子的话,是他的乐观地所在,幸福指数很高,也很有道理,更主要是如他所讲:“种地比打工强啊,自由,自在,不需看人家眼色,不需受人家白眼!”媒体总结职业农民说:有尊严地劳动,体现劳动者价值,天经地义。总之,李全营以接近原始的或者说是落后的劳动,走出了一条当今农村独有的商业化道路。

或许是因为平和、健康的心态,再加上常年劳动磨练的体魄,李全营“身体倍儿棒”,居然极少生病,年龄五十多岁,仅仅输过两次液,还是因为牙疼。他平日偶然感觉身体不适,悄悄吃几颗抗生素之类的药片,立刻没事。至于伙食,家里也不讲究,据说前些年白面都普及了,他家蒸馒头还得掺和一点玉米面,而且一年四季也不吃肉。按照村里人的说法,是太节省,到了吝啬的程度。有人说见过李全营儿子小时候,嘴馋想买一个糖饼子吃,非得哭上三四番才能得逞;又有人说,农忙时万一遇到恶劣的大雨天气,李全营难得歇息半天,傍晚雨歇了也到戏台边蹲着跟乡亲们闲聊,拿出一支烟来刚要点火,忽然就放回烟盒里,嘀咕说:“活也不干,不给他吸烟了。”好像虐待的是别人。这些李全营夫妇并不承认,都怨大家胡乱揭短,给“唾臭”。不过李全营吸烟全都选择最便宜的,这几年“金丝猴”牌居多,每天一盒,每盒两元,村里都叫“猴儿烟”,味道辣得不行;回家里他也吸烟,但买的是更便宜的水烟,一版子三四元,可以吸上一个月。李全营的理由是:“受苦人就抽受苦人的烟,不能讲究什么。”他也喝酒,每天晚饭都喝几口,酒量虽有半斤却很少放量,图的是安眠作用。他买的酒是散装白酒,每斤五元五角,一次买一桶,是十斤装的,五十五元。至于吃肉,家里只有客人来才买,“顿顿白面就很好了,”李全营就是这个消费观。

这般看来,评论李全营夫妇节俭成性,多少有所依据。当然需要的时候,李全营该花钱还是花钱,陆续添置了秸秆粉碎机、玉米脱粒机,减轻着人工劳动;另外为了联系业务方便,他家很早就申请了电话,近年电话线路断了,他和妻子阎存英每人配置了单价两百多元的手机,以吝啬论似乎又说不过去了。

但是,李全营不打算在自己手上实现小而全的机械化了。一来上了年纪,人畜劳动也能维持日常收入,更主要的是,他的职业生涯后继乏人。儿子正在逐步地颠覆着他的坚守。

老辈子没出过读书人,李全营深以为憾,对于儿子和女儿的读书,也就寄予了全部希望。那姐弟二人也十分争气,女儿李金花初中毕业考上了朔州师范,儿子李鹏(这个名字涉嫌抄袭性质)初中毕业考上了朔州农校,虽然都是中专,却可谓双双金榜题名,了却了李全营的心愿。十几年前,女儿毕业后没能考上教师,就嫁给电建一个工人家庭,当了全职太太;跟着儿子李鹏农校毕业,文凭不硬,而且此类家庭分配肯定困难,只好待业。李全营能够做到的,就是为儿子操办了极其风光的婚事。

媒人正是李全营当油匠的小舅子。阎油匠走村串户画墙围,到了本乡的长村,遇上一位小包工头的女儿罗瑞霞初中毕业待字闺中,感觉与姐夫家门当户对,立刻将罗瑞霞介绍给李鹏,两人相中了,互相很满意。罗瑞霞也算一位很漂亮的美女,不次于当年吉庄的薛二白,而且性子和善,李全营夫妻十分喜欢,定亲时慷慨解囊,拿出五万元给了媳妇,让媳妇用于家用电器、衣服首饰的消费,另有三千八百八十元彩礼不在其中。这样真不算全不寒碜,婚礼举行时村里人都在啧舌,觉得拔了头筹。按照前些年“万元户”时期以吨折算,娶媳妇的五万元足够整整二十五吨之数了。

本来李全营答应给儿子盖新房,只是宅基地没有批下来,需要等候,木料也提前买齐了;亲家那边怕是空头支票,一直不大放心,提议李全营把准备盖房的钱交给媳妇保管,或者推到土窑盖瓦房。李全营则坚持等等再说,结果双方发生了分歧。李全营的钱那是一滴一滴汗水换来的,再掏毕竟显得犹豫,亲家那边不悦,当即把女儿召回去,不许回来,也是李全营家唯一一次矛盾风波。对峙了一个多月,李鹏前去岳母家负荆,得到答复是没有五万元不行。服输的自然是李全营,钱串在肋骨上也得扯下来,最终他把五万元从他的存折上转移到媳妇的存折上:“瓦房不盖了,你们自己将来进城买楼房吧。我没钱了,房子就不管了。不够了自己凑,我以后挣下了再给吧。”这种地步,李全营好生纠结,不给吧,自己就一个儿子,挣多少也是人家的;给吧,又怕儿子手中钱多了坐享其成没有出息,养成好吃懒做的“富二代”通病。媳妇也知道公公的存款不可能伤筋动骨呀,阎存英只能措词给媳妇打打预防针:“不给了,不准备给你们了。我们要防老呀,老了受苦不行了就花自己的,手中没几个积蓄心慌哩。”

李鹏没有正式工作,李全营自愧没啥门路,琢磨着开导儿子说:“要不回村跟我干?每年收入三五万元不成问题,不比上班差。”又是自己的那套认命的理论。但是李鹏对务农根本不屑一顾,看不起父亲的衣钵,受苦不说关键脸上无光,因此他头也不回离开村子,到电厂那边打工,开始时每月几百元,不如父亲干一天的收效,仍是义不反顾,七八年来先在电建汽机车间当临时工,后来又受聘于个体公司,因为安装技术过硬,到现在每月收入也有六千多元,工程师级别了,要面子有面子,要身份有身份,去年还把媳妇和两个儿子带去神头电厂借用亲戚的楼房住下,方便到了学龄的大儿子上学,李家一脉,眼瞧着走向城镇化了。

儿子、女儿都在电厂那边生活,李全营为了让他们两家省钱,常年供应小米、绿豆、土豆、淀粉、糕面之类,不须花钱去买。还有蔬菜类的,李全营的小院种植齐全,什么小白菜、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西葫芦,包括胡萝卜、青萝卜、大葱、大白菜,应有尽有,足够老俩口和儿女三户人家四季食用,或者李全营抽空送过去,或者孩子们抽空回来取。按照2005年一项调查数字,美国每人的日均消费蔬菜量为三百三十四克,而中国居民每人日均蔬菜消费量为二百六十四克,李全营和儿女三户人家的蔬菜消费数字虽没有精准计算,想来超过国人,赶上美国了吧。李全营的小院种植,于他和妻子虽是一种附带劳动,却能够欣欣向荣地满足六七口人的消费,还有孩子们隔三差五回来取菜,多着买些好酒好烟熟肉之类,让李全营过年似的乐不可支。

2011年,神头电力城街道改造,临街的门面房计划向社会销售。李全营的女儿李金花得到公公的相助,一下子购买了两套,每套价格十二万元。她给父亲打电话传告信息:“那房子将来要升值呢,是不是给弟弟也买一套?”李鹏闻讯后,打电话和父亲交流,说他也有做个小生意自己经商的打算,想买一套街面房,不仅可以作为营业场所,顺便可以供一家人栖居,退一步说即使做不成生意,还能够出租,细水长流的赚取租金。儿子的打算无疑着眼长远,李全营也明白儿子的醉翁之意,启发他接受弃农转商观念、用实际行动以农补。再说得透彻一点,就是请老掌柜投资。每套街面房三十四平米,全价十二万元,在朔州市能够拿出这一数额的农民,怕是再无二人,对李全营来说无疑负担得起,关键是李全营肯不肯出手。但媳妇回来了一趟,跟公婆通报小两口购置街面房的意向,并婉言斡旋,体贴地说:“我们还有缺口,但爸爸赚钱不易,能凑几个算几个吧。”

媳妇的公关肯定事半功倍。或许李全营展开过思想斗争,或许他没有去论证投资的回报值得不值得,重要的是媳妇的求援不能等闲视之。老俩口经过闭门磋商,回复媳妇说:“好事情,买吧,我们凑上。”又迟疑半天,觉得与其拖泥带水的凑上三万五万让儿子左支右绌,倒不如全部支出给媳妇一个赤足真金的大礼包,于是慷慨取出十二万元交给媳妇,让媳妇一次性付清房钱,顿时皆大欢喜。村里人问起阎存英怎么能有如此气魄,阎存英释然说:“老俩口防老,省钱呢,有几个就够了。再说看看儿子媳妇那么孝顺,我们老了也不用操心。”又问:“存折上还有不少吧?”阎存英笑着不置可否:“给他们攒着呢!将来等孙子考上了大学,一次性都拿出来,供孙子上大学!”她的心中,实际上还藏着一个小小的私心,总想在村里气气派派盖三间大瓦房,宽敞明亮的住些年,那就十全十美了。而李全营同样有个心愿。还是去年秋后他到朔州城南的二级公路打工修路,发现两侧的村庄形成了蔬菜市场,全国前来拉菜的大卡车络绎不绝,各村农民的大棚蔬菜种植上了规模,每家年收入二三十万元简直是家常便饭,让李全营看得羡慕,他觉得吉庄的村民不能老记着种玉米,也该转型发展蔬菜种植,“种菜赚钱太容易了”。吉庄有朝一日能不能形成市场?李全营渴望却又茫然了。

购买了电力城的街面房,2012年李鹏就拿到钥匙,5月份他已经开始忙忙碌碌地装修,雄心不小。李全营则继续埋头干他的农活,完成着手头预约的营生。眼见儿子将来往商业方向发展,回村的可能性很小,李全营难免倍加感慨:以后村里还有没有像他这样一辈子一心一意务农的农民?现在他眼看快奔六十岁了,固然身子骨还像小后生一般虎虎有力,但他知道自己赶着骡车披星戴月的一道风景,终有一天将会在吉庄的街道上淡去。

那时候的村子是个什么样儿呢?

同类推荐
  • 决胜天下

    决胜天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泽乡一声高呼,秦末风云起!烽火狼烟,兵锋天下,群雄逐鹿始!若陈胜不死,谁当坐拥天下,美人入怀?回到秦末,自当金戈铁马,决胜天下!……“项羽、刘邦,你们还是靠边站吧!”
  • 不再彷徨

    不再彷徨

    梦想,对于你来说,是什么?以梦想作为目的,将自身推入深渊,换取他人的幸福?还是以梦想为手段,用正义的名号,将所有人推向苦难?
  • 匡宋

    匡宋

    (新书《魔法碎天》已经上传。)求支持……
  • 穿越帝王家

    穿越帝王家

    一场车祸,让杨云穿越到古代,重生在帝王之家!从此,杨云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心满意足的杨云准备安心的过着富二代败家子的生活,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事弄人,时事造人!杨云一次又一次的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 大唐之理工天下

    大唐之理工天下

    历史氛围全方位原汁原味的展现。技术细节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手把手教你设计出冷气机,蒸汽机,斯特林发动机;一步一步建造出唐代泰坦尼克号。不是歪歪,给你一个真正的理工男的世界观,以及对当时社会乃至现实社会全方位的思考。和传统小说不同,人物并不是读者内心欲望的投影,反过来人物形象是与作者对内心欲望的探讨;技术在本书中,并不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催化剂,相反,是情节的发展来引出历史上的技术本身。因此他看上去也像一本资料集合。但这并非作者凑字数的行为,而是一个尝试:作为一个有责任心,新小说的尝试,作者希望读者不用从开头看到结尾,哪怕只看三章,也能获得知识,引发思考。开书以来,每一卷作者都希望谋求改进,找到一个新小说的优化形式。
热门推荐
  • 汉末之逆臣贼

    汉末之逆臣贼

    重生为历史上有名的大奸臣王莽的傻儿子,王安不想成为炮灰,
  • 阎锡山回忆录

    阎锡山回忆录

    阎锡山是百年前辛亥革命时山西起义的重要领导者,起义于十月二十九日以突击形式攻击山西巡抚衙门,一举成功,遂推选其任山西都督。从此,阎锡山统治山西长达三十八年之久。而且,在风云变幻的民国历史上,阎锡山始终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 霸宠甜妻:冷傲总裁夺心爱

    霸宠甜妻:冷傲总裁夺心爱

    十八岁,这个原本韵意着花一般的年纪。她却在经历着人生的巨变。母亲仓促离世不足两日,父亲便带着别的女人登堂入室。她还来不及看透这中间的冷暖,紧接着而来的就是父亲无情的驱逐。两年,她试着走出这段阴霾。却遭怪梦缠身。再相逢,那个曾经和她指腹为婚的男人,却搂着和她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妹妹,讥讽着她的现在。倔强转身,她的离去至少要是骄傲的。然而上天好像还没跟她开够玩笑。一场车祸,虽然没有要了她的命。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当她在民政局愣愣看着手中的小红本时,她还接受不了。她彼木夕,这是卖身了吗???
  • 三年后你是否还会爱我

    三年后你是否还会爱我

    “给我摸一下!”他的邪笑在我闭眼中晃着。“给我亲一口!”他的唇瓣在我嘴边温横着。“给我啪啪啪!”他的火热在我心里荡漾着。可是,一切已成空,到最后是永久失去还是拥有,命运在谁手!三年的感情,三年的分离,是否彻底的消除了两人内心那曾经无人认知的爱恨纠葛。正所谓:湮灭尘往弹指间,人生如梦伴苦短,缘分你我相遇见,三年恨晚空度虚。【本文慢情,但是以后会慢慢激情,第一部小说希望我能看见我的慢慢成长。】
  • 黄泉使徒

    黄泉使徒

    炎龙大陆。一心想成为大陆第一神偷的小主人公卢拉,十岁便被无良的老爹扔进到处都是魔兽的“魔兽森林”,本想着修炼有成便回去,没想到这个当口他失忆了,在那鬼地方一待就是六年!六年生涯虽然枯燥,却让他有了一身过人的本领!突然闯入森林的一批陌生人,将本有的宁静打破。俏丽冰冷的女魔法师,冷静沉着的火系魔法师,贪吃懒惰的胖子和有着严重心理交流障碍的武斗师。四个奇怪的组合将带给十六岁的卢拉什么呢?是艳遇、友情还是危机呢?一个下层平民的闯荡史!一个懵懂、情窦初开的武斗师,他该如何纵横于这个高手如云,战祸连连得世界呢?面对一层又一层揭开的迷雾,他又该何去何从呢?且看黄泉使徒!!!一日2~3更,多多支持。大家请放心收藏,谢谢。
  • tfboys之夏蝉冬雪

    tfboys之夏蝉冬雪

    三小只与三位千金大小姐的故事甜蜜又悲伤又不失幽默
  • 风和雨的歌

    风和雨的歌

    这是一个简单的小故事,唱着我们过去曾唱过的歌。那是我们的少年时的故事,念着我告诉你们的诡异。这是我们的故事,风和雨吹过身边。
  • 爱

    这个年轻人叫艾山,当他第一天来到牧区诊所时,他发现诊所和兽医院竟然是在同一个院子里。诊所也就是刷了白墙的两间平房,一间是药房,一间里面放着两张床和四个陈旧得快要涣散的输液架子。在院子的一角,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就是他住的地方。
  • TFboys是我最爱的少年

    TFboys是我最爱的少年

    一个模糊的身影,相遇这么一个少年,他们彼此……在故事情节中也许就这样……
  • 流沙画笔

    流沙画笔

    本文陈述了学生刘潇的一段苦爱,废话不多说看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