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城里的小老幺
沈从文在《湘西》一文里，用赞美的文笔写了一个“二十年闻名于川黔湘鄂边区的凤凰人”，这个人叫田三怒，凤凰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匪，他们不叫他田三怒，只叫他外号小老幺。
小老幺或者说田三怒身上看不出一点匪气，甚至有几分柔弱可怜相。他一向貌不惊人，当他低下眉眼的时候，竟有几分秀美之色。沈从文说他：“身材瘦黑且小，秀弱如一小学教员。”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样一个柔弱的男子，最后竟然成为湘西一霸，令人匪夷所思。据说他打小身上就有一股子狠劲，或者说是杀气，只是隐藏很深，轻易不会外露。在湘西最具传奇的一个说法是，小老幺不到 10岁，就敢于与屯垦在此的军中子弟打架，打得他们哭爹叫娘。他打不过他们，但他不要命，而且会偷袭，所以最终总是他赢得多。而且他豪爽仗义，才 12岁时，帮爹在凤凰城开了一家米粉店，有朋友来吃，管够管好，不收一分钱，所以结下许多江湖朋友。 15岁那年，朋友的妻子被一个镖手在沅陵摸了奶子，朋友气得卧床不起，他不声不响出了门，日夜兼程七百里来到常德府，砍下那个镖手的双手，一路带回来，扔在朋友面前，说：“别气坏了身子，我替你报了仇。”不到 20岁，他就成了凤凰的“龙头大哥”——成了一方老大的他从不惹事，尊重读书人与地方长老，每日天一亮就抱只大公鸡到鸡场斗鸡，一见到长老或读书人，马上按住鸡头，毕恭毕敬地靠在墙边，等长老先生过去了，才起身前行。有人嘲笑他说：“你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假装什么圣人？”他飞起一脚将说话的家伙踢了个狗啃泥，然后上前吐一口唾沫：“没家教的东西，你也配说先生？你会写文章么？你能读书么？”
凤凰白羊岭有一个汉子张三，在凤凰时就是一个爱打架的少年，后来嫌凤凰城太小，不能施展抱负，单枪匹马走天下，只身到云贵交接处的深山里，在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那里生活了 20年。一直到这个匪帮被剿灭，匪首投了降，不愿降服的张三，就领了一些散碎银元回到凤凰。见过大世面的张三一见昔日狐朋狗友又回到身边，就趁着酒劲问：“我离开凤凰这些年，本地有没有再出一些狠人头？”有弟兄说：“没有，没有。”张三就一时很得意：“我估计除了我张三，别人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说罢一连干了三杯。这时另一人接嘴道：“怎的不出名人？出了一个田三怒。”张三道：“田三怒？”一个说：“是东街米粉田家小儿子。”张三恍然大悟：“哦，就那个小老幺啊？我记得，我走时他才几岁，小细娃，能成什么气候？你们这样一说，我倒想会会他，他从前一阵风都能吹得倒，我要看看他，过了 20年，是否长了三头六臂。 ”
当夜弟兄几个喝罢酒后，就散了。张三走路东倒西歪的，却不想回家，摸到田三怒家门前，把门打得山响：“田三怒，起来，起来，你个狗儿，告诉你，凤凰的天下还轮不到你。”田三怒已经睡下了，听得外面有人叫他，就说：“半夜三更的，您是哪位高人？”张三在外面道：“哪位？我自报家门，我是张三，张大爷，我从外面回来了，凤凰是我的天下，大爷告诉你，小老幺，你听好了，明朝天一亮就从凤凰滚蛋，你走你的路，我不管你，你要是还待在凤凰这个地方，不是缺胳膊少腿，而是大爷要送你回老家，回老家，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田三怒哈哈一笑，并不起床。此时狗叫起来，东街西街的狗一起跟着叫，凤凰城醒了一半的人，大家都在骂这个张三，说他找死。
张三确实是在找死，没过三天，有人起早到江边挑水，忽然在桥头看到张三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以为是在练功夫呢，上前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仍不应，近前一看，只见他身上插着两把尖刀，直插进心窝里。挑水人放下水桶想替他拔出刀，他的身子早僵硬了，一碰，人就直挺挺地倒下来。
凤凰人全过来看张三，田三怒也跟在人群里没事人儿一样来看他，大家分明都知道是他杀的，在凤凰，也只有田三怒敢杀张三，可是谁也没有把柄。田三怒当然知道人们的心思，他拍拍手，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杀他，你们别看我，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找死，是自作自受。”说着，他又拍拍手，转身就没事人儿一样走了。他手里还捧着一壶茶，早上才泡的茶。捧茶壶的手又细小又苍白，就像是鸡爪子，根本不像是土匪杀人的手。
看着田三怒的背影，众人只是摇头，却又无奈，谁能制伏田三怒？只有一个人，他用仇恨的眼光看着田三怒，这个人叫王二刀——他是个杀牛佬，凤凰城里牛肉都是他卖的，据说他杀牛只需两刀，再力大的蛮牛他只用两刀。他杀过多少条牛，没有人能算得清，他 8岁就学徒杀牛，如今 42岁，算不清他杀了多少牛。他身上有股血力，也有股牛气，他的眼红红的，他只要走到将杀的牛跟前，不管是多么暴躁的牛，一见他近身，就知道死期将至，四脚站立不稳，颤颤巍巍地马上跪倒。王二刀不服田三怒，背后不知骂了他多少次。这天是冬至，一顿烈酒之后，他又在街巷里痛骂田三怒：“狗东西，别以为你了不起，比一只鸡大不了多少，老子提起来一下子掼死你，有本事别晚上杀人，白天跟老子比试比试，有本事有种的来呀？”田三怒正巧从对面过来，有人悄声来报：“二刀，别骂了，小老幺来了，快别骂了，他听到了。”王二刀一听也有点胆怯，但他不想在众人面前露怯，又骂了几句，就住了口。然而田三怒已全听到，他走到王二刀面前，停下，笑眯眯地说：“骂得好，骂得好，再解放军在湘西张贴标语：土匪不肃清，大军不收兵骂几声给我田三怒听听。”王二刀不敢开口，只是翻着眼睛看了几眼。田三怒就擦身而过，走了，回头看了一下，仍旧笑眯眯地。
这时，王母过来接儿子，听得众人的复述，突然大哭：“我的儿呀，你如何能骂小老幺？你不是找死吗？他让你像张三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这个老娘该如何活呀？”王二刀也有点怕了，在众人指点下，王母马上赶到田三怒家，一进门就跪倒在田三怒面前：“小老幺啊，我不顾老脸给你磕头了，他二刀只是喝醉了酒，说了几句，你千万别见怪，你要打要骂就骂我这老婆子没教好吧，若我儿一死，我这老命可怎么活呀？”田三怒只是一笑，高深莫测地一笑，然后扶起王母说：“伯母，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我怎会和他计较，他是胡乱说着玩的，我不会生气的，你放心吧。”王母似信非信地问：“你真的不会杀他呀？”田三怒说：“人命关天，我哪会随便杀人？”王母仍不肯走，和田三怒说着话，越说越亲近，越说越开心，最后田三怒还给了王母一笔钱。后来，王二刀也不再杀牛了，牛杀多了死了要下地狱的，王二刀早不想杀了，他拿着这笔钱开了个面馆，头一碗牛肉面就端来敬给田三怒，那是老大的一海碗牛肉面。
电视里的石三怒
田三怒留在凤凰人心头的记忆，始终面带微笑，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微笑，而且是略带一丝女性化柔媚的笑—— 40岁以后，他散了兄弟，在江湖边洗手上岸，过起了骑马种花的闲散日子。他家里花很多，可是他还嫌少，就骑着马到山上去寻访野花，所谓走马观花不属于文人，更不属于土匪，他却强行将这种闲情逸致安到自己的身上。凤凰很多人都记得骑着马的田三怒，他在秋天的山里神秘出现，带着一条尾巴很细的狗，还有长长的网——他在草丛树林里打野鸡鹌鹑，当然还有野猪。他先让他的细尾狗到山上胡乱赶一阵子，将猎物赶到满山乱飞乱跑，他就在一个峡谷口张网以待。有时候收获颇丰，有时候空手而归，他也不在乎，趁兴而来，尽兴而归，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日子更悠闲，更适合于现在的他。打猎自然不是目的，他只是以这种方式接近他曾经出没的深山，也以这样方式过过杀手的瘾。这样闲散的日子过了有三五年，也许七八年，有一天就出事了。
这一天下午，田三怒从山上归来，没有进城，将白马牵到城门外的江边洗马，他用一把刷子细细地将马的长毛洗得干干净净，城头上有个厚嘴唇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掏出匣子炮，在他背后打了十多发子弹。可是那枪法太差了，只有两颗打到他的后脖颈上，一颗打在他左胸。有几颗打在马背上，马受惊后一路狂奔而去。田三怒扑倒在水边，手垂在勃朗宁手枪边，一动不动地眯起眼睛，注视着城门，他猜打他的那个人会出来看他死了没有。果然，一个人背靠着城墙上横移着过来。他不是从城门洞里冲出来的，他是贴在城墙慢慢移出来的，田三怒很晚才发现了他，那时候他们相距已经不远了。他微笑着，扬手就是两枪，两枪分别击中那家伙的左右眼，他骂道：“狗杂种，在背后打冷枪，丢凤凰人的脸。”这时候胸口巨痛，血流如注，他知道自己不行了，抬手就在太阳穴上补了一枪。那一枪正中要害，血水涌流，染红了江面。大白马跑回来，舔着他脸上的血水，发出狂风一样哀鸣。
土匪田三怒从此就留在凤凰人一代一代的口头传说中，传说中他不叫田三怒，也不叫小老幺，而是叫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小黑炭、飞将军或美人鱼。传到后来，人人都不知道田三怒是谁，只知道凤凰出过一个很不像土匪的土匪，他精瘦如猴，落地无声，在街头杀人后去河边洗手从从容容，就像杀了一只鸡。他不贪财，他有孝心，他爱女人爱到骨子里——他与传说中胸口长毛的土匪形象差得太远，但是他分明就是土匪——其实湘西的土匪都是一些不像土匪的土匪。
很多年以后，一部很有名的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热播，人们对湘西土匪记忆犹深，还有一部《血色湘西》轰动一时，它基本上就是根剧沈从文笔下的人物编写的，那个土匪石三怒，其实就是田三怒。所以沈从文说：“游侠精神浸透了三湘子弟的脑子……山高水急，地苦雾多，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游侠者精神的浸润，产生过去，且将形成未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