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农耕时代，在湘西大山深处那些古镇老村之间，布满无数涂着生漆与桐油的鬼店——鬼店就是供赶尸人居住的小旅店。沈从文少年时代游历在云贵川湘大山深处，一直就居住在这些幽暗漆黑的鬼店。
当然，鬼店只是我的个人说法，活人也是可以居住的，但它同时接受赶尸入住，这也是赶尸这一古老风俗在湘西长久存在的原因。在湘西我多次入住那些涂满生漆与桐油的乡村野店——深秋的夜晚，窗外山野间的风一阵紧一阵，听起来就像有鬼在哭，夜猫子叫声由远而近，忽然就从你头顶上窜过去，令人有不祥之感。时隔多年，生漆与桐油的味道很淡，可那是湘西上好的生漆与桐油，据说八百年不脱皮一千年不褪色。我在淡淡的霉潮之味中久久无眠，月光像一缕祭祀的孝布，惨淡地铺满地板，月光下涂满生漆与桐油的地板年深日久，却仍然折射出柔和的光泽。房间里的用品好像全都用桐油油过：竹筐、麻索、矮橱、踏板……我起身踱到窗前，外面不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是如同白昼。借着月光，我看到窗外的鱼鳞瓦沟——鱼鳞瓦很形象，它们密密麻麻排列，就像鱼鳞。瓦沟里以竹匾晾晒着柿子或山溪里的白鱼干，还有褐色菜叶，我怀疑是烟叶，它们置放在屋顶上，有一种图案美。行走在湘西，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晚上乡民并不将晾晒之物收回，他们可能相信“日晒夜露”之说，夜间的寒气可以加速物品水分挥发。我伸手拿了块柿饼，上面结了一层霜——不是天降的霜，而是糖霜，绵柔的甜味布满我的味蕾，让我稍稍消除对这个鬼店之夜的恐怖。
据民间传说，就在这样月落乌啼的午夜，赶尸人才会悄然入住鬼店，他们是一群与鬼打交道的人，永远行走在无边的夜幕下。整个白天，他们和回家的那些僵尸就蛰伏在这些鬼店里。入店时有一套湘西的规矩：这时候鸡即将开叫，暗蓝的天幕上，三两颗星星一如银钉。鬼店老板守着火塘正在瞌睡，隐隐地传来一阵阴锣轻敲声，就知道“走脚”的来了，这样的鬼店一年到头不会关门。关门是怕小偷，可哪有小偷敢偷鬼店？店老板起身，就看到一排三五具尸体一跳一跳地走过来。许多老人都记得被驱赶的尸体是一跳一跳行走的，为何要一跳一跳行走？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至今也没人能说得清为何尸体能被人赶着回到千里外的家乡？所有的尸体都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尸布，飘飘摇摇地行走在山野月光下，就像一面灵旗。赶尸人有的敲阴锣，也有的摇着一只生满铜锈的摄魂铃，好让一些夜行人远远避开，山洞中的赶尸者
或者将狗关起来。听得铃响，鬼店老板就迎出来，他的大门是长年开着的，有时候他会放上一小挂炮仗。赶尸人赶紧上前招呼：“喜神打店！”
在湘西赶尸人的语言里，从来没有“死尸”或死人的称谓，他们对尸体一律称为“喜神”（似乎也是“死人”的谐音）。一般来说，每次赶尸至少在两具以上，设坛、上香、烧纸以后，就开始昼伏夜出的千里行程。他们的行走是缓慢的，而且大多是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小径。一路上赶尸人盘算好行程与盘缠，以便于选择一处又一处鬼店入住。这些鬼店无一例外地开着厚重、涂有生漆与桐油的木门。门楣上挑着杏黄色灵旗，上书“祝尤科”三个大字，赶尸人一看到“祝尤科”三个字，就可以照进不误，因为凡挂着“祝尤科”黄旗的小店，就是可以让尸体入住的鬼店——这种小店的全部秘密就在大门两旁，它多了两小间耳房。黑漆大门是长年打开的，敞开的大门正好遮挡住两边的耳房。赶尸人一进门，就将尸体“赶”进耳房里安息。如果逢上刮风下雨或大雪封门，尸体在耳房里待上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的事，店家也从不进耳房窥探，连赶尸人自己也不进去探看，他只需要进门时将尸体蒙面的辰州符取下即可。取下这个辰州符，尸体本领再大也无法行走，而如果忘了取下符咒，后果非常严重，尸体会在午夜时分一跳一跳地离开鬼店。
沈从文曾在《湘行散记》里记载了一位 60岁的老人阙老五，他成天快活得像个孩子， 15岁时就跟着师傅游走云贵大山，他曾经赶过尸——是他的一个亲戚，在云南做大官，那地方瘴气很重，做大官的亲戚死在任上，就是这个阙老五将这位大官从云南“赶”回湖南，他的全部法术就是一路唱着文天祥的《正气歌》。阙老五说：
“一路上走了几个月，我什么也没带，就背了一大串草鞋，每天给‘大官’换一双草鞋。他很听话，一路上走得很好，只是快到湘西时，我才背了那个‘大官’，因为他的十只脚指头全走脱了。”阙老五住在凤凰上西关，沈从文不太相信他所说的这一套“奇门遁甲”。
阙老五曾嘲笑他：“你是外来的书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许多，可是书本不说，另外还有许多就不知道了。 ”
就像阙老五说的，许多人都不相信湘西赶尸，说它是骗局，因为现代科学没法解释它——可是，这就成为我们说它是“骗局”的原因么？骗局行骗一时，它会骗上数千年？作为唯物主义者，我也不相信它的存在，但我知道它是湘西一个谜团，等待着破解。在漫游烟雨湘西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作为巫文化发祥地，赶尸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偶然，它其实是幽寂的山水地理与封闭的心理积淀在数千年间所形成的一种奇妙综合。事实上赶尸只局限于巫文化盛行区域——北到常德，最远不过洞庭；向东，只到达靖州；向西，可到达四川的涪州与巫山；西南方向可至云南与贵州，这一片大山都是神巫鬼地，而中心区域莫过于湘西。出了这个地界，赶尸人功夫再好，也赶不动那些僵尸。沈从文说：“这几件事都是人的事，与人的生活不可分，却又杂糅着神性与魔性。湘西的传说与神话，无不古艳动人，同这样差不多的还很多。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关系，历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绪，必然孕育在这种环境中，方能滋长成为动人的诗歌。想保存它，同样需要这样的环境。 ”
这一段话其实也道破了沈从文成为大家的奥秘——正是这样动人的神巫之爱人鬼之情，才孕育了他吧？他的人与文，就是献给湘西的歌与诗，美与爱。当年沈从文寂寞地离开湘西十万大山，而今，无数像我这样的旅人受着沈从文感召，蜜蜂蝴蝶一样自远方蹁跹而来——而湘西，正是这样一片梦牵魂绕的土地，所以我坚信，无论如何艰难与困苦，那些无数客死他乡的魂灵，一定都会一跳一跳地行走上漫漫无涯的归乡之路。
村头溪边的小木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