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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湘西的迷惑

沈从文先生说:“放蛊的传说由这个地方出发……三楚子弟的游侠气概,这个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别多。在宗教仪式上,这个地方有很多特别之处,宗教情绪(好鬼信巫的情绪)因社会环境的特殊,热烈专诚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

沈先生说得一点没错,从某一点上说,湘西的迷惑,就是湘西的迷蛊,形形色色的蛊令人着迷,仿佛也被先生下了一种文蛊。其实蛊在湘西是一种必不可缺的生存手段或生活方式,《凤凰县志》里记载过草鬼婆制作蛊药的主要成分是大蛇、蚂蚁、蜈蚣、蟾蜍等。草鬼婆将这些有毒之物日晒夜露风干后,研磨成粉,用罐子装好了——“蛊”这个字就是指装在器皿里的一种虫。罐子装了药粉要藏至人迹罕至的深山达半年之久,才会变成蛊毒,这时候拿着它就可以放蛊。湘西各地蛊药是不一样的,怀化那边造蛊者用的是蝎子、蟑螂、蜈蚣和蜘蛛等,他们不是研磨成粉,而是将这些虫子放在罐子里任其自相残杀,最后没有被吞食者就是蛊。然后制蛊者便“蛊”这个字就是指装在器皿里的一种虫,毒虫草鬼婆手里的毒虫之王,是自相残杀后存活下来的将这最后存活的虫子捣碎成粉作为蛊药投放,或者利用这种蛊虫的粪便放蛊。误食蛊药的人便中了蛊毒,如果不能在规定时间里解蛊,短则数日,长则经年,蛊毒发作后会腹部绞痛而死。

在湘西三蛊中,除前面提到的情蛊之外,怕蛊在湘西也普遍存在。怕蛊又称为怕药,在早年的辰水、沅水流域,丈夫害怕妻子、媳妇害怕婆婆是很普遍的现象,据说就是中了怕蛊。湘西流传最广的一个民间传说是,有位杀牛佬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开始怨恨妻子不会生儿子。他认为自己此生将无后,就开始自暴自弃,日日在外与别的女人鬼混,三四个月不回家,最后发展到连逢年过节也不回家,偶尔回家对妻子非打即骂。妻子瘦小苍白,在家带着三个女儿累死累活,眼看着杀牛佬离她越来越远,在小姐妹的点拨下就学会放蛊。当然,她放的是怕蛊——将蛊毒悄悄放在茶杯里,杀牛佬回来先要喝茶,一杯茶水喝下去,人就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后仿佛做了一场梦,虽说还是在外杀牛,却时时想着要回家,杀牛得来的银子一分不少全交给妻子,对妻子女儿也多了一些疼爱。据说他的妻子常常一人偷偷抹泪——因为杀牛佬分明杀不动牛了,自那次放蛊之后,他明显没了精气神,人也变得萎缩,并且不再有夫妻生活。妻子后悔她没掌握好分寸,下得蛊药太多了些。可是她转眼就恨他:谁让你在外面胡来?作为一个爱家的女人,谁吃饱饭没事要对自己的男人放蛊呀?

怕蛊其实并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恨蛊,恨蛊不是药,是毒。在湘西,女人在丈夫被人抢走后,很多女人都要下恨蛊,目的就是迫使男人回心转意。中了恨蛊的男子如不能迷途知返,十有八九难逃一死,而且还是慢慢地死。恨蛊就是一种毒药,在人体内潜伏时间较长,一般都在一年后才出现中毒症状,两三年时间才会悄然死去。当然,女人一般在放蛊时都会提前暗示:“身体有不舒适,就早点回来。”聪明的男人听到这样的话当然见好就收,或者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地跟着放蛊的女人回家。纵然一百个不死心,也只好委曲求全。在生命与爱情之间,他当然会选择活着。

沈从文是个作家,更是一位民俗学家,在他的笔下,湘西的蛊就像湘西的青草与雨水一样密密麻麻无穷无尽:蛇蛊、蛙蛊、蚂蚁蛊、毛虫蛊、麻雀蛊、乌龟蛊、獾子蛊、鲤鱼蛊——湘西的女人多半是草鬼婆,有人稍不留心得罪了她,她就会放蛊。一条村街上,是那种破破烂烂的村街,石板道高高低低,青草随处丛生。两旁人家土墙黑瓦的房子,挂着一串串黄玉米红辣椒。有小孩子垂头丧气腹鼓如蛙,就是被人放了蛊。孩子母亲和哪个妇人吵过架斗过嘴,她心里很清楚,这蛊就是那个吵过架斗过嘴的草鬼婆放的,她不敢得罪,孩子还小,正在长大,这遍地的山川草木全都是蛊,想要孩子的性命是易如反掌。孩子母亲无奈,只得带一篮烟叶或几挂腌鱼去见那个草鬼婆。她不能挑明了说,让草鬼婆下不了台,她要给足面子,说尽闲话,绕个老大的圈子,然后装作无意的样子客客气气地说:“伯娘,我孩子害了点小病,总治不好,你知道什么小丹方,告诉我一个吧。小孩子怪可怜!”那妇人得了好处,也消了气,也惩罚了人家,人家也上门来认错,此时她会这样说:“那不要紧,吃点猪肝就好了。”她这是要收蛊了。孩子母亲回家照方子一吃,果然就好了。有时不得罪草鬼婆她也会放蛊,那是她被身上的蛊所逼,隔一段时间必须放一次,否则浑身难受,也活不长久。通常在小孩子身上放一次蛊可以让她平平安安过一年,放一棵树木(本地凡树木因蚁穴而枯死的,多认为被放蛊死去)只抵两月。草鬼婆如不收蛊将孩子致死,会激起公愤,必将这个妇人捉去,在六月初六那天最毒辣的太阳下晒太阳,名为“晒草蛊”,即便这个草鬼婆在私刑中死去,官方不过问,民间也认为理所当然。受处分的草鬼婆,嘴上虽在大呼冤枉,其实心虚,只得默然承受。此时她会招供出从河对面走来的湘西奶奶,还会放蛊吗?许多毒蛊:比如东头二娘的孩子就是她放的蛊,还有五佬家那头蹊跷死去的肥猪以及阳生家在月亮地或狸猫田那棵枯死的棠棣树,全是她放蛊所致。众人将她一通毒打,直打得奄奄一息,然后就将她放了。

被六月初六太阳暴晒过的草鬼婆很快恢复了常态,她就是一个湘西大山里随处可见的穿蓝衫的妇人,她成为一个悲剧的主角,是骨子里那点隐性的疯狂所致,最根本的原因是不可名状的嫉恨——这嫉恨产生的缘由又是深山里不可言说的穷苦和漫长无边的寂寞,这都是生命本身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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