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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祝君晚安(节选)

裴积荣

导读:

《祝君晚安》写了八个人物形象。这八个人物形象除副市长郝凤莲外,都是已经进入老境,从原工作岗位退下来的人,这里有原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也有退休教师、退休干部、退休文化人,还有退休工人,可以说是一部老龄化文学,也是一部表现白发阶层的众生相和生存状态的小说。它以怜悯、讽刺、调侃的语言风格,描绘出一幅五味俱全的社会人生长卷,谱写出一曲悲怆的命运交响曲。

节选这部分表现老革命马如龙战争年代的叱咤风云,离休以后良好的自我感觉,面对今日变化了的官场、社会风气的无奈,丧妻后个人生活的一塌糊涂等,读来让人同情。

第一章 马如龙

埋葬了王麻子,好像把自己也埋掉了,马如龙周身松软乏力,连脚踏车也上不去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说不上来。是兔死狐悲么,好像不是。马如龙早在40年前单枪匹马提伪镇政府的枪时,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时何曾想到能活到今日!近几年他也常说,他早把准备工作做好了,马克思哪天下调令,他哪天就启程。那么周身松软究竟是为什么,他终是找不出个道理来!他推了车子慢慢地向回走。脚下的公路已多年失修,坑坑洼洼很不好走,群众说它晴天是洋灰(扬灰)路,蒙行人一身灰尘,雨天是水泥路,溅行人满身泥水。来来往往的拉煤车不停地嘶鸣着,如狼嚎鬼哭似的奔驰而来,到马如龙身边沉重地噗——噗——放两个臭屁,又奔驰而去了,连个尾巴也不摇一摇。

马如龙终于为自己的心情沉重找到了一个答案——人老了不能没钱。过去讲政治,有权就有一切,而今讲经济,有钱就有一切。以前,他的脑子好像一个笼子,是空的,参加过王麻子的追悼会之后,这个空笼子里突然跳进一只兔子——钱。这个兔子蹦蹦□□,左撞右闯,搅得他不得平静。吴仁奇为什么那么受人尊重?白灵丹为什么那么毕恭毕敬地为他叩头?人家有权又有钱啊!

马如龙心想,要抓经济了!几十年为待遇问题闹上诉,把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车船费条据,住宿费条据,膳食费条据三项一提兜。官司直打到中央,朝拜了组织部长胡耀邦,可解决了什么问题呢!还是那么几个死工资,出门依旧没有小车坐。过去,我走在轩辕镇街道上,一街两行的人向我打招呼,相识的、不相识的,有事没事都想和马主任多说几句话。可如今呢,明明是熟人,人家却把面子迈到另一边去了!这事不能埋怨人家,怨自己腰里没铜。“孔方兄呀!你厉害呀,当年的孤胆英雄马如龙如今也要拜倒在你的脚下了!”

马如龙想下海,他想办个实业。办什么呢?办食堂。他想,办食堂就办实惠一点的,不要办那些高档的,什么生猛海鲜呀,什么蝎子楼,蛇楼呀,尽他妈的瞎成精!陕北人有几个吃蝎子的,有几个吃蛇的?那些办高档餐厅的,其实是掏共产党的腰包。上级来人了,请到蝎子楼去,请到蛇楼去,什么鸡呀,鱼呀,海参呀,鱿鱼呀一齐上,吃完了嘴儿一抹顺门走,由当地的东道主开钱。东道主是谁,还不是共产党么!我马如龙要办食堂,就办有地方特点的,群众喜欢的。比如吴旗、志丹的荞面□□馆呀,延安的小米、油糕馆呀,榆林的干烙、火烧馆呀!还有绥德、米脂的豆钱钱饭呀,洋芋拨拉饭呀,南瓜绿豆、小米稀饭呀……“位卑未敢忘忧国”,咱是共产党的人,咱决不做亏共产党的事!

马如龙边走边谋算——

“舞厅咱不办。而今的舞厅,名为高档,实为低档净干些伤风败俗的苟且事……

“书摊咱不办。而今的黄色书刊太多,还有盗版的,盗印的,胡编乱撰的,偷梁换柱的,张冠李戴的,咱的文化档次低,很难辨别真伪……

“录像厅咱不办。不搞黄色的挣不了钱,搞黄色的太缺德,一旦漏了馅儿还要罚款。还有什么‘镭射呀’、‘影碟呀’,不敢耍电老虎,咱弄不转那玩意!

“就是办食堂,这东西牢靠。”马如龙为自己下海做了决定。

马如龙怀里揣的这2500元现金,其中1500元是亲友接济的,是帮他上诉的。马如龙想,上诉的事,已经成了老树挖根了,上诉了大半辈子还没结果。不如拿这笔款子先办个实业,等自己有了钱,也买一辆北京吉普,雇个司机,开自己的车去上诉。我也风光风光,让那些政治妓女们开开眼:我马如龙二度辉煌!到那时,我的北京吉普从轩辕镇上开过去,那些势利小人们又会亮开嗓门高呼,“闪开,闪开,马主任过来了!”

马如龙刚到家门口,就有两个青年人笑嘻嘻地迎上来,同时称他“马老!”大个儿自我介绍说,他姓翟。小个儿戴着眼镜,自我介绍说他姓侯。

马如龙问:“找我有事吗?”

翟大个说:“有啊,我俩等你老半天了。”

马如龙问:“你俩是来外调的吗?”

“不是。”翟大个说:“马老先开门,咱们进到屋里我再给你汇报。”

进到屋里,马如龙没有招呼客人,大咧咧地坐到炕塄上说:“我是个单身汉,早晨出门了未生火,没开水!”看着客人沉甸甸的黑提兜,他问:“你俩是推销毛笔的吗?”

侯眼镜说:“不是。”

马如龙问:“是推销鼠药的吗?”

侯眼镜拿出一封短笺说:“你先看看这个。”

马如龙先看末尾。短笺的最后署名是“程景山”。马如龙说:“我就不认识这个人嘛!”

侯眼镜说:“你仔细想一想。程书记说,土改时,他和你在一起工作过好几个月时间哩!他还常向我们讲你的革命斗争故事哩!——单枪匹马独闯敌阵……”

马如龙突然省悟。说:“认识认识,土改工作一完毕,程景山就调到南方搞工业了。我们再没联系过。——你们来有什么事呢!”

侯眼镜笑笑说:“你先看看信嘛!”

程景山的信内容很简短。先是问候,随后说他目前正办一个国防厂子。有一笔生意很可以做,大有赚头,请与来人面谈……

马如龙问:“究竟是什么生意呢?”

侯眼镜从黑提包里抓出一把梅红色纽扣说:“我们收购这个。我们初到这儿,人地两生,请马老帮忙。”

马如龙问:“你们收购这种小纽扣有什么用呢?”

侯眼镜悄声说:“我们是个国防厂子,对外保密。我们把这种纽扣收回去后,高温化解,从中提取稀有化学元素。”

马如龙问:“你们咋样收购呢?”

侯眼镜说:“这种纽扣,市场上3分钱一个。收购价可高可低,马老看着办吧!收购一个纽扣我们付马老一角钱手续费。”

马如龙问:“你们住在哪儿?我咋样和你们联系呢?”

翟大个和侯眼镜各自拿出一张名片说,这上边有通讯地址和联系电话,并说:“其实不用你和我们联系,我们到时候来取货。”说着从提包里取出300元钱,“这点钱,先留给马老,待我下次取货来时,多留些款子。”

马如龙没有细看那两张名片。既有老战友的介绍信,又留有现款,马如龙想,我正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来。我正想搞实业,就有人送生意上门,我老马发财的时候到了。他就慷慨地答应了。

翟大个和侯眼镜就要离去了。马如龙送出门。在院里翟大个东瞅瞅西瞧瞧,就像个侦察兵似的。马如龙问:“你看什么呢?”

翟大个说:“这院子不安全。你看这儿……院墙太低,小偷翻墙如走平地。”

马如龙嘿嘿笑着说:“小偷钻到我这院子里来干什么,咱穷得丁当响,把小偷请进来,还没法送人家走呢!没一件看得过眼的东西相奉送嘛!——你们看见了,那个16寸的电视机,是黑白的;那对□木沙发,是80年代初期制作的,是弹簧的……”

侯眼镜发牢骚了。他骂社会分配不公平,穷的太穷,富的太富,发了财的,都是些死痞、流氓,赚的都是昧心钱。而像马老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县团级,每月才拿300多元……

马如龙急忙纠正说:“我离休后每月能拿到400多元。”

侯眼镜说:“你是老干部反不及那些暴发户。人家是三层大洋楼,钢筋水泥结构。你呢,烂砖窑,土木结构;人家脚地铺地板砖,铺红地毯;你呢,是土脚地……这怎么比呀,这是什么社会!”

马如龙尽管内心里也很不平衡,但他表面上却很平静,装扮出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宽容大度说:“别忘了,我们是共产党,这是最根本的一条。‘文革’前,就是全国上下学习‘九评’的时候,一次听报告,我听讲课老师讲了这样一个政治笑话——一位前苏共领导人,新修了一幢别墅,将自己的贵重财物陈列其中以示富贵,并请他的八旬老母亲来观看,以尽孝道。那些金银珠宝,那些稀有珍奇把这位八旬老妪看得眼花缭乱。这位老婆婆看完后,忽然担心地问——儿呀,你如今变得这样有钱,就不怕当年的红军回来么……”

翟大个和侯眼镜听得哈哈大笑,说:“马老真幽默,不愧是老领导!”

在握手话别时,马如龙再三叮咛二位回去后问候他的老领导程景山,祝他健康高寿!

第二天,马如龙就在轩辕镇街头的电线杆上、厕所墙上到处贴广告。见了熟人,他就做口头宣传?老战友们都说,马如龙转过弯儿了,知道抓钱了。马如龙拿了样品在轩辕镇街头逐摊收购,共收集到不足300枚纽扣。第三天马如龙家来了一个卖纽扣的。此人脸上有个伤疤,他说那个伤疤是他小时候随妈妈讨饭,被有钱人家的狗咬伤的。看到这个受苦人满身黄尘,满脸是汗,马如龙非常同情。他用香烟香茶招待客人,价格也优惠。这位客人共带来8000枚纽扣,每枚以5分钱计价,客人共带走马如龙400元。

疤脸客人走后,马如龙心头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过两天翟大个和侯眼镜将会付我800元劳务费。名为劳务费,其实咱什么劳动也没付出,这实在是剥削。这比一月工资还多,这合理么!他想到了多吃多占,想到了斗私批修,想到了雷锋精神,想到了四项基本原则,想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想到了一切缴获要归公……“唉,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人随社会转,走着瞧吧!”

第四天,又是那个疤脸汉子,用麻袋装着,用脚踏车带来半袋子纽扣,清点过数目,共16000枚。马如龙付给疤脸800元现金。临走时,疤脸问:“再收不?”马如龙本想说不收了,没订金了。但转念一想,这正是个好机会,机不可失,何不把借来上诉的这笔款子先垫支进去,待纽扣卖了,用赚来的钱去上诉,去还债呢?他简捷地告诉疤脸:“继续收!”

第五天,又是那个疤脸汉子,用麻袋和脚踏车运来两袋子纽扣。清点过数目,共3万枚,马如龙付现款1500元。临别,疤脸问:“还收不?”马如龙手中没有现金了,说:“暂停几天:你随时打听着,以后还收,欢迎你再来。”

疤脸汉子没有接受马如龙的“欢迎”,以后再也没有来。

翟大个和侯眼镜也不够朋友,以后再也没有来。

马如龙发慌了。他拿出那两张名片去查找,在名片上的地址里找不到这两个人,拨号电话也叫不通。无奈间,马如龙突然想到了程景山。他虽然与程景山分别40多年了,但这是个有根有底的人,不愁找不到。马如龙通过桥山市委组织部查明,程景山原在一个纽扣厂当过书记兼厂长。厂子办得尚好。程景山病故已经5年了,这个厂子也倒闭了。厂子倒塌后没钱给工人发工资,两个纽扣一分钱,全部用纽扣顶发工资……

一切全明白了。

马如龙病倒了。他的上访也暂时停止了。

马如龙火冒三丈。他想骂人,老伴死了,骂谁呢,孙儿不敢骂,孙儿媳妇不能骂;他想打人,全轩辕镇的人如今见了他都虚情假意地称“马老”,都是敬而远之,打谁呢?他想批评人,可而今已经离休了,没下级了,成了光杆司令,该批评谁呢?无可奈何,他在院子里闲转,消气。忽然从大门外传来一阵儿歌声,声音嘹亮,字句清晰——

人老腰弯把头低,

树老皮厚叶子稀。

茄子老了一张皮,

黄瓜老了尿臊气。

“呸,滚你妈的脚片子!”马如龙朝大门外狠狠地唾了一口。他窝了一肚子尿臊气回家去睡觉。

马如龙是打不倒的。他实实在在地痛苦了两天,第三天又出现在轩辕街道上了。做生意不是自己的强项,眼下又不轻不重地跌了一跤,那就暂且作罢吧!状还是要告的,待遇问题,既是政治问题,也是经济问题,岂可等闲视之!他决心继续上诉,他又在亲友中筹集资金了,可惜他奔忙了几天没有结果,曾是患难之交的,今天对他都是热情接待,虚意应酬,一提到借钱的事,都推三推四,困难摆了一河滩。他又推着脚踏车,心情沉沉地从人文初祖轩辕黄帝陵庙通往轩辕镇的古道上向回走。正走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地轰鸣声,大地也被震动得突突颤抖。凭感觉马如龙知道来的是拖拉机。这些乡间拖拉机手,大都没有经过专业培训,不懂交通规则,操作技术不过硬。城市的司机上这种乡间土路有三怕。一怕大老爷——乡间骑脚踏车的冒失小伙子;二怕二老爷——骑上摩托车挂上小姐兜风的;三怕三老爷——乡间开拖拉机的。他们说:“大老爷摇摇晃晃,二老爷横冲直撞,三老爷一扑就上。”汽车司机尚且向他们让路,马如龙急忙将脚踏车提在路边的草丛中,静候“三老爷”过去。

谁知这“三老爷”偏偏不过去。那辆拖拉机在与马如龙的脚踏车平行时,突然刹住车。车上跳下来两个小伙子,马如龙认得,那是他的本家重孙子马晋元和马封元。

马晋元说:“老八爷啊,你这人咋比端阳节的蛤蟆还难找?我到人大常委会去找,人家说人大常委会早就没有你的办公室了。我到家属楼去找,人家说你压根儿就没上家属楼。有人说,自埋葬了王麻子之后,就再没见过你的面。我俩以为王麻子把你拉走了,一路上给你叫魂直叫到这儿!”

桥山地区有句乡谚:“爷爷孙子没大小。”意思是说爷爷和孙子之间开玩笑没高没低,没轻没重,可任意戏骂。马如龙说:“我办离休手续快十年了,你怎么会跑到人大常委会去找我?”

马晋元说:“离休了,凭老资格人大常委会也应该有你的办公室。你住在里边不向出搬,谁家儿的敢把老八爷赶出来!”

马如龙说:“我是不好意思住了,主动搬的。他们没人敢把爷爷向出赶,爷爷参加革命时,那群龟孙子还穿开裆裤呢!”

马晋元和马封元把马如龙的脚踏车提上拖拉机,又拉马如龙上车。马如龙问:“你弟兄两个,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热情?”

马晋元说:“我是把砖角打掉,砖(专)心求你来了!”

拖拉机上装有新收获的苹果、核桃、红苕、洋芋。待马如龙在一个装核桃的蛇皮袋子上坐稳后,拖拉机又启动了。马如龙问:“你们找我有事吗?”

马晋元说:“给你说个媒。我想再找个老奶奶。”马如龙以为是真的,问:“女方多大年纪了,哪儿人,家中啥情况?”

马封元笑了。马晋元说:“小脚,大耳朵,身体很胖,就是肤色太黑。”

马如龙知道上了孙子的当,骂道:“你说的是老母猪啊!我就知道猪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到家了。马如龙开了门。马晋元、马封元一齐动手,把苹果箱子、核桃袋子、红苕、洋芋向进搬。马如龙依旧不招呼客人,大咧咧地坐到炕塄上说:“多年来,都没见你弟兄二人这么热情过、仗义过。”

马晋元说:“自从你参加革命以后,给家乡人办了不少好事。可家乡人对你太冷淡了。我俩今天是特意来补情的。”

马封元说:“这还是刚开始,待事情办成功后,娃们还要好好孝敬老八爷哩!”

马如龙问:“究竟啥事嘛!”

马晋元说:“就是咱们淤泥河地权的事。”

马封元问:“那块地究竟是谁家的?”

马如龙说:“不管是谁家的,是南分的,你们种去,是北分的,你们也种去。

“娃娃呀,你们怎么还不懂得这个?怎么又扯起南分、北分的旧事了。你以为又成私有制了,你以为又回到旧社会了!划分责任制搞家庭联产承包,这是中央的新政策。”

马晋元和马封元相视而笑。

马晋元说:“老八爷呀,你弄错了,我不是问这个。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就当生产队长了,还能不懂得这个基本政策么!”

马封元说:“我哥而今还是大行政村党支部书记,乡党委委员哩!”

马如龙说:“官不小了,乡里人都称你们是土皇上哩!”

“土皇上个屁,连家门也看不住,连自己老祖先留的产业也保不住,我还配称土皇上么!我还当什么大行政村支书,乡党委委员哩,我真是羞先人哩!”马晋元说得很激动。

马如龙说:“你这是怎么了!谁侵犯你的祖业了!”

马晋元说:“老八爷呀,我这次来就是要问个根底。咱们淤泥河滩那块地究竟是谁的,是马家寨马家的,还是牛家原牛家的?”

马如龙说:“淤泥河的土地,怎么能成了牛家原的呢!太子原乡的土地改革是我领导的,当时签发了土地证的啊!”

马晋元说:“是呀是呀,马家寨的祖业田产,如今让牛家原霸占了。这事我们马家人如何能容忍得了呢?牛家原人,如今已将那段地,以荒山荒坡地承包给牛顶门了。承包期30年,承包金额60万元。承包合同已经写了,乡政府已经批准了,也经过市公证处公证了。牛顶门已经栽上红富士苹果树了。”

马如龙问:“怎么就这么快呢!”

“我的老八爷呀!你这个老共产党员,离休以后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理皇家事了。”马晋元埋怨说:“老八爷啊,你哪管社会上的事!这块地段所有权的矛盾,3年前就闹起来了。牛家原人在淤泥河滩开荒地,我带领马家寨几十名小伙子去挡了。官司打到太子原乡政府。副乡长牛靖国是牛家原村的人尖子,以权压人,就把咱马家寨的祖业田产判给牛家原了,牛家原继续耕种。我上诉多次,当官的踢皮球,满场子转圈圈没有结果。秋天到了,谷子、豆子、玉米、高粱生长得特别好……”

马如龙问:“你不是说,已经栽上红富士苹果树了吗?”

马晋元说:“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变成老官僚了?红富士苹果树栽上去,一年两年不发旺,趁时机在株间行间套种,收的都是便宜粮食。淤泥河滩的那块秋庄稼呀,老八爷呀……啊呀呀,你没见,黄灿灿的一大片,真是爱死人!把这样的地段——那是聚宝盆啊!那是老祖先给咱们马家寨人留下的聚宝盆啊——拱手让给他人,那我们这些后代子孙不全成阿斗了么!庄稼成熟了,我带了几十名精壮小伙子,一夜抢收了他们几十亩玉米。当牛家原人知道后赶来阻挡时,我们早就把玉米棒子拉到咱们家里了!”

马如龙问:“后来呢!”

马晋元说:“牛家原人不服气,几十个人开了拖拉机追来抢粮。我们早就有了准备,百余人齐上阵……”

马如龙问:“打起来了么?”

马晋元说:“刚要动武,牛靖国副乡长驱车赶来阻挡了。——那天,乡政府的人若迟来一阵阵,是要出人命的!——我现在赶来问你,淤泥河的地权属谁的?这是个关键问题!”马晋元亮底牌了。

马如龙是个急性子,火暴脾气,遇事爱当机立断。当了多年领导,惯于用长官姿态下断语:“马家寨的。这事我知根知底!我心里明得跟铜镜一样。官司打到国务院,它也是咱们马家寨的,你放心!”

马晋元说:“人家牛家原人有权,老八爷,你离休了!”

马如龙说:“牛家原不就是出了个牛靖国么!我把他那个副乡长就没放在眼里,爷爷闹革命那阵儿,他娃娃还穿的是开裆裤子!”

话啦到这儿,好像大案已定了。马晋元的声音也不再气愤,急躁了,变得字字沉稳:“老八爷啊,这事的成败,就看你这个老革命了。土地而今仍归集体所有,争回来也不是我马晋元的,我是输不下这口窝囊气。”

马晋元初中毕业后,高中仅住了一年就回家务农了。他不再是那种老农民型农村干部,而属时下有文化的农村基层干部。有文化,学习接受政策、接受法律知识快,但也很会钻政策、法律的空子。有文化的人很会观察人情世态,接受新事物快,但也很会拉拢社会关系,组织人情网络,形成一股恶势力对抗政府。他身材短小,但体格健壮。看着马晋元那结实的身板,胖墩墩的四肢、手脚和圆嘟嘟的屁股,你会联想到发育良好的公牛犊。他才30岁还很年轻,但他与时代青年不同,不戴帽子,没留长发,脑袋刮得溜溜光,就像8月里的青白色西瓜。他搔了搔自己的光脑壳说:“淤泥河滩那块地,是马家寨人的祖业。青白世界,朗朗乾坤,马家寨人的祖业能让他牛家原人霸占去吗?”马晋元恶狠狠地用了“霸占”这个词儿接着说:“他们牛家原人就是英雄,我们马家寨人就是草包?他们就这么好强,这么霸道,这么欺负人,有一个牛靖国撑腰就无法无天了!我们的马如龙虽然离休了,伸出个手指头,比他小子的腰还粗哩!”

“这是个政策问题、法律问题,不是活动问题。”马如龙说。

马晋元没接这个茬儿。他说:“老八爷啊,你为革命奋斗一辈子了,到如今已经离休了,出门还没小车坐。而那些官倒爷、卖官鬻爵之徒、投机倒把之徒,卖淫嫖娼之徒,还有歌女舞女们,哪一个不是一支烟,二两油,一顿饭,一头牛,屁股底下一座楼!咱们淤泥河滩那块地,如果弄回来,我计划全部上红富士……”

“你不是说,牛顶门已经上了苹果园了么!——他那树是给咱们马家寨人栽的,何用你再栽。”马如龙说。

“牛顶门刚刚上了50亩。那块河滩地230多亩哩,再治理一下,向四面拓展一下,260亩还不卖,他牛顶门能上多少,他能有多大经济实力!——待苹果园办成后,我给老八爷划5亩。”

马如龙想,我想抓经济,正愁没门路,这不正是个门路么!我是马家的后代。马家人种马家地,不是投机倒把,不是收受贿赂,违犯哪门的纪律啊!——这对我简直是个天赐良机!但他却说:“我要那个干啥!”

马晋元说:“办实体呀,钱还扎手哩!”

马如龙说:“我老了,没精力了!”

马晋元说:“不要你出力,你单管秋后卖苹果就是了。别人亏你,马家寨的乡亲们是不会亏待你这个老革命的。这5亩苹果园,一年就收入一辆小车。在人生最后一站路上,老八爷也应该风光风光!”

马晋元起身告辞。

马封元说:“你许下那5亩苹果园,眼下还是水中的月亮。老八爷要出外活动,眼下就得一些钱!”

马晋元说:“这样吧,为大家的事,花多少钱都应该由集体负担。羊毛出在羊身上。咱们从淤泥河滩土地上抢收回来的玉米,卖掉了就是钱。”说着他从提兜里摸出600元钱,“给,把这个留给你!”

马如龙说:“打官司要钱做什么!”

“老八爷的观念还太传统。你以为还是你在太子原当区长那时候呀,党政财文,公安司法,纪律监察,大权独揽。人命关天的大事,猪拱田鸡吃谷的小事,都由你马区长一个人判决,一句话定乾坤。情况变了,而今打官司要出诉讼费、律师费、外调费,这是公开的。”马晋元压低声音说:“还有秘密的,人情费呀,劳务费呀,好处费呀,赞助费呀,其实都是送人情的,没钱怎么行!你知道乡下人怎么说呢?”

马如龙接了钱问:“怎么说?”

马晋元说:“法官帽子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

马如龙说:“吃被告是可能的,吃原告不可能。”

马晋元与马封元偷偷地笑。

马如龙将两位重孙子送出大门,挥挥手。马晋元刚要上拖拉机又返回身来说:“刚才路上,我说给你提亲,给我续个老八奶奶的事,是开玩笑哩,到你家里看了看,冰锅冷灶的,我真想给你说个老婆。”

马如龙说:“我早就想娶了,没个合适象嘛!”

马晋元说:“眼下就有一个。”

马如龙问:“谁,在哪儿?”

马晋元看了看坐在司机座上的马封元笑了笑说:“就是封元他丈母娘。”

马封元听见了,笑了。

马如龙问:“你岳母年轻轻的,怎么会守寡?”

马封元说:“我丈人是得急性阑尾炎死的。”

“几时死的?”

“去年过罢3周年。”

“人家走不?”

“不说别的,先说事成之后,我怎样称呼你呀?”

“这还用问吗,还叫老爷呀!”

马晋元、马封元嘻嘻地笑。

马如龙恍然大悟说:“你这个玩笑开得好,我差点犯个大错误。这不是乱了辈分嘛?把这号事做了,不是惹后人骂么!这门亲事不能提了,千万不能提了,我不做那号挨骂事!”

中国人历来认为多子多福。全国解放后,受方方面面的干扰,没有及时实行计划生育,马家寨的人口发展很快。解放前,全寨还不满30户人家,而今已有70多户了。全寨人清一色姓马。明末李自成造反时把马家的老家谱烧掉了,没法对这个氏族做历史性考证。自明以后的300多年间,马家寨是几兴几衰,而今这一大户族是由弟兄二人发展起来的,分南北两大系。当地人称“分头”,一分头就是一系。南分头即南系,北分头即北系。解放前,南分头人富,有钱就有权;北分头人穷,大部分是南分头人的长工。从马如龙记事起,南系的头儿是马如云,与马如龙是同辈分,其余都比马如龙辈儿低。也难怪马如龙自视甚高,他刚出娘胎,就有人叫爷爷了。爷爷归爷爷,在旧社会,没钱没权就得受人欺侮。马如龙的父亲10多岁就给马如云家当拦羊娃。辈分虽高,却没名字,人们都直呼他“小马”。马如龙的父亲生性很笨,也有人叫他“笨驴”。有个促狭鬼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马加户”。马字加个户字,是个“驴”字。马如龙的父亲不知其意,就长时间使用着这个名字。后来,马如龙长大了,知道了这是辱没人格的事,就请有文化的人,将其父的名字改为马加华。

马如云有个儿子叫马奎,解放前任保长。马如龙的哥哥叫马如虎。马奎抓了马如虎的壮丁,马如虎中途逃跑,马奎率保丁穷追不舍。危急间,马如虎从悬崖上跳下去,摔死了。马如龙的父亲是个无能人,马如龙当时年龄还小,均不知对此事该如何处置。北分头人不服,有胆识者号召联名告状。伪县政府迫于群众的压力,以“执行公务,逼死人命”为由,撤了马奎的保长,判刑3个月。马奎在狱中装病,马如云花8万元伪币暗中贿赂,马奎仅坐了三天牢狱便保外就医了。从此南北分头结怨更深。马奎出狱后,又多方拉拢,上上下下疏通关节,二次当上了伪保长。马奎怀恨旧恶,决心抓马如龙的壮丁以示报复。马如龙畏其威,逃到延安参加了革命。他上的是陕北公学,成仿吾任校长。马如龙因自己曾给成仿吾当过一年半学生,引为终生荣耀。

马晋元兄弟二人走后,马如龙这一夜又没有睡好觉,他太激动了。“谁说我老了,没用了!谁敢说我是老骡子拴在背巷子里了?这不是有人背上礼物撵上门来请我吗?——淤泥河滩那块地,是土地改革时我一手处理的。今天旧事重提,我马如龙最有发言权。”

马家寨南北两系的矛盾历史久了。到全国解放后,“反霸”斗争,土地改革时已高涨到了顶峰。

解放后,马如龙当了桥山县太子原区区长。马家寨归太子原区第一乡,牛家原属太子原区第二乡。马如龙直接领导了第一、第二两个乡的土改斗争。马奎当伪保长时,将马如龙的哥哥马如虎逼得跳崖而死。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马如龙将马奎送上了刑场,也算是光棍打光棍,一棍还一棍,鸣了冤,出了气。尤其是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将马如云家划定为反动富农成分,将他家在马家寨的土地和财产,全部划分给无地和少地的贫雇农去耕种。马如云带了两个孙子一家九口,搬迁到淤泥河滩,造屋、垦荒、种地。当时的淤泥河滩,全部是荆棘蒿草,只在山根下有五六孔拦牛放羊人打的烂土窑。马如云一家就在这儿住下来,开始了自食其力的劳动生活。从此,南系便置于北系的控制之下。马如龙彻底觉得舒心了。南系的那些好汉们也服软了,见了马如龙,八爷长,八爷短不住声地叫,有人还恭维地称他“马王爷”哩!

合作化时,马如龙为跳崖而死的哥哥马如虎过继了一个螟蛉儿子,名叫马继忠,继承了哥哥的香烟,了却了一桩夙愿。马继忠初中文化程度,为人精明能干,被群众选为马家寨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统帅着全马家寨群众,大干社会主义;小伙子的工作干得好,又有马如龙做靠山,年年都是县级模范。

“四清”运动时期,马继忠被马家寨人扳倒了,成了四不清干部。南北两系矛盾又起。

“文化大革命”时期,马如龙又被机关群众打倒了,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在桥山地区的代理人。

此时,南北两系的矛盾日益加剧了。南系是马占南山野战兵团,归“司令部”领导;北系是马跃北坡野战兵团,归“红总部”系统。双方的革命群众都打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反对“和平共处,和平演变,和平过渡”的旗号闹革命。各立山头,各拉帮派。把马家寨的家谱烧了,神器毁了。南北两派相见,就像乌眼鸡,恨不能一个吃了一个。今天马占南山野战兵团找个借口批判北系,明天马跃北坡野战兵团捏造个罪名斗争南系。农业生产耽误了,每人每年只能分200多斤口粮,一年不见油肉,终日吃粗糠、咽苦菜,却高唱着要到莫斯科去支左,要到拉丁美洲去支左,12年超过英国……口号喊得连天响,马家寨年年有因为口粮不足,营养不良,缺医少药,病饿而死者!

党的工作重心转移了,改革开放了,农村不再拿成分压人了,反霸土改斗争时,被镇压的马奎的孙子马晋元当了生产队长,这娃不错,抓生产有两手,上台刚3年,马家寨人就大囤冒尖小囤满有吃有穿了。后来搞生产责任制,划片包干,按户承包,马家寨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这当儿马晋元已是老牌的生产队长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公社制取消了,太子原公社变做太子原乡了,马晋元成了乡党委委员了。腰杆硬了,胆子大了,说话能一声喝到底了,他才有胆量,有资格闹事了。

天明醒来,马如龙看看老怀表:9点30分。

马如龙洗了两把脸,没吃饭就出门了。

天气阴沉沉的,远山近水都隐匿于灰蒙蒙的雾霭中。天好像要下雨了。

马如龙刚到大街丁字口,就碰见一辆黄色面包车。司机认识马如龙,主动打招呼:“马老,上哪儿去?”

“进城。”马如龙回答得很简捷。

“快上来,快上来!”青年司机使了个眼色,那个留披肩发的女售票员带着满身香气,小步跑过来,热情地搀扶马老上车。车厢里客人不多,女售票员选了个临窗的软座让马老坐了。

车子开动了。司机说:“马老,我认识你。你家里我去过,我和你孙儿马鸣是同学。我的名字叫丁丁甲。”丁丁甲用下巴指了指卖票的女服务员说:“她叫贾晶晶,是我的未婚妻。刚订婚,办喜事时我还要请马老来喝喜酒哩!这辆天津大发是我新买的,4万元。我把公职辞退了跑车呀!”

马如龙听着只是点点头,时儿轻轻地“哼”一声,对司机的啰啰唆唆表示冷漠。他心想,我有急事哩,你快点开车吧,早去早回。在马如龙看来,淤泥河土地的归属权问题,只是一句话的问题。这是马家寨人的祖业。1949年土地改革时,是我亲手把土地证儿发给马如云的,这还能有错!马如云死了,马奎也死了,马如龙活着哩,我就是硬铮铮的铁杆证明人。他希望当权者能快刀斩乱麻,当机立断,很快闹出个青红皂白来。多大一点事嘛!镇压反革命时,我说把马奎毙了去,不就毙了么!

急惊风偏遇着慢郎中。马如龙心急,司机却不急,天津大发就像巡逻兵,在轩辕镇上从南头踅到北头,又从北头踅到南头。每到一个丁字路口,车都要停下来,司机都要扯开卖油条的嗓门吼叫一通。吼归吼,车上人依旧不多。在旅客与马如龙的多次催促下,天津大发终于上路了。

“开快点!”马如龙说话,习惯用命令式。

“马爷呀,我这车出了4万元哩,你没出钱你不心疼。你看这路面,坑坑洼洼的,颠坏一个螺丝钉也得我出钱啊!”丁丁甲说些盐不咸醋不酸的话,其实是为了开慢点,拖时间,沿路多拉几个客。

马如龙强抑住急躁心情,忍耐着。

进了桥山市,马如龙在轩辕酒家吃了半斤羊肉水饺。服务小姐刘翠翠又端上一大碗面汤来。

马如龙说:“不用了。”

“马老每次吃完饺子都要喝一海碗面汤呀,你说过‘喝原汤,化原食’。”刘翠翠讨好地笑着说。

“今天不用了。”马如龙揩抹着剃刮得光光净净的嘴巴说:“马王爷今天闯王宫呀!那些坐正堂的县太爷,敢不招待我一杯香茶!”

刘翠翠问:“为啥呀?”

“淤泥河滩的200多亩地,祖祖辈辈都是我们马家寨的,如今被牛家原人霸占去了!——岂有此理,而今不是旧社会!”马如龙说。

“牛家原平白无故就能将你们村的200多亩地霸占去了吗?这中间怕还有些曲曲弯弯吧!”刘翠翠继续追问,是因为这阵儿生意清冷,餐厅里客人太少。

桥山市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马如龙的。人们背后都叫他:“马冒”。这个“冒”字是指一股热劲,一股勇劲,一股气势,就像海潮一样说来便来,其势迅猛。俗话说的“山汉恼了,砂锅冒了”就是这个意思。马如龙说话,习惯于高喉咙大嗓门,虽是说话,比吵架更有虎气。刘翠翠引逗他多说几句,是为了招徕生意。

“牛家原人为啥敢霸占我们马家寨的土地?因为太子原乡的副乡长牛靖国是牛家原人!”马如龙欲擒故纵,有意在这儿卖个关子:“党风不正嘛!”

“党风不正,党风不正!”餐厅里有人随声附和:“而今,到处都有党风不正的问题,都有腐败问题。”

“若是那样,问题可就麻烦了!”刘翠翠说。

马如龙说:“所以我要闯王宫。今天直接向市长反映这个问题!谁不知道,马如龙是马王爷,马王爷是三只眼!我怕谁?”

有人问:“官官相护,告状顶屁用!”

马如龙说:“我把他牛靖国那个副乡长就没放在眼里!我参加革命那阵儿,他娃娃还穿的开裆裤!”

有人问:“你保证能把官司打赢吗?”

“我要把这块土地要不回来,我就把‘马’字颠倒过来写!”马如龙气势汹汹地走出轩辕酒家,那形象好像要奔赴沙场,参加一次大决战。

餐馆里有人说:“假如把‘马’颠倒过来还能走路,那就变成天马了。”

有人附和说:“那是一匹老天马,他敢行空,独来独往。桥山市谁还敢像他那样擅闯王宫呢!”

马如龙听见了,心里暗自欣喜:“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马如龙先找市委书记。他想,党管一切,书记是一元化领导,找到市委书记,就把一切问题全解决了。马如龙进门时,崔书记正和一位犯了错误的干部谈话。崔书记很生气,拳头在写字台上像擂鼓似的捶着:“你们管煤炭生产,能不管煤炭工人的安全吗!一个小煤窑,一次瓦斯爆炸,竟死亡30多人,这怎么得了!岂能允许你们这些负直接责任者逍遥法外,那是几十条人命,那不是几十只蚂蚁,这、这、这……”崔书记让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点,接着说:“大锅饭把中国人穷疯了,遇到了改革开放这个大好形势,就拼命地向上冲,条件成熟的开矿,条件不成熟的也开矿,只管生产,不管安全。只要能捞到钱,是刀山,是火海他们也不畏惧。群众头脑发热了,你们呢?你们和群众是一个水平,那怎么还能当领导干部呢……”

崔书记见马如龙来了,虽然暂时停止了发雷霆之怒,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递烟递茶热情地招待他。而是问:“你有什么当紧事?”那语言冷冰冰的。

马如龙简捷地说明来意。崔书记说:“这事我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你去问一下段市长。我今天太、太、太忙了。”

马如龙笑着说:“我听见了,理解,理解,人命之事天样大,尤其是几十条人命,这还了得。相比之下,我反映的只能算一点小事!”说罢很礼貌地告辞了。

马如龙找到段市长时,段市长正和一组人研究一个苹果园的合同纠纷问题。大体情况是,一个村子的苹果园,建园多年了生产和收入情况很不景气。后来承包给某农户,合同写了20年期限。某农户松土施肥,打药除虫,改换苹果品种,现在每年收入10多万元。这户人的收入超过了全村20户人的总收入。这个村子的全体农户眼红了,要撕毁合同。官司打到乡政府,乡政府依据中央精神判定维持原合同不变。这一个村子的农民不服,众人欺一人,偷苹果毁树木,矛盾迭起。段市长是个文人,也无可奈何地说:“这该怎么办呢,这该怎么办呢!法不责众嘛!一个村子的人闹事,该不能把一个村子的人全关禁闭吧!红眼病的根子是平均主义;平均主义的根子是脱离实际的一大二公思想。一大二公思想在我们国家培养了几十年了,根深蒂固。既不能埋怨农民落后,也不可能把它一下子革除掉!要解决这个问题,最根本的方法是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马如龙看到段市长正在兴头上,他的讲话一时半刻很难刹车,就横插过去,急急地讲明来意。段市长解释说,马家寨和牛家原发生抢收事件后,为了防止出现械斗,他曾协助太子原乡政府处理过这件事……

马如龙一听这话就发急了,问:“你是怎么处理的?”

段市长说,怎么处理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据说牛家原和马家寨双方都不服判决。这事可能转到法院去了。段市长很客气地说:“麻烦马老多跑几步路,到政法大楼上找一下法院常院长便知根知底了。”段市长也没有留马如龙喝茶,他边说边笑地抓住马如龙的胳膊向外走,边走边指点政法大楼的地理位置。段市长对马如龙似乎很关怀,其实是赶他走。

桥山市法院院长常爱书的爸爸是马如龙的老部下。马如龙进门时,常院长正给几个干部布置一项工作,听话音已到了尾声。马如龙未开口,常爱书就笑着站起来说:“任务已很明确了,你们各干各的事去吧!”他招呼马如龙在皮沙发上坐下来说:“马老是稀客,今天要特意招待哩!”他摸出钥匙,从立橱里取出一个茶叶筒,高声朗诵着茶叶筒上的广告词:“龙井珍品,岁贡御茶,色翠香郁,味甘形美!”未等马如龙插话,常院长接着说:“一两100多元哩!这样的茶,我如何喝得起,是一个朋友送我的!”

“该不是犯罪分子送你的吧!”马如龙说。

“哪能哩!我敢吗?我们毕竟是共产党,共产党的纪律是铁的。”常爱书院长边小心翼翼地为马老沏茶,边滔滔不绝地做革命宣传:“马老的革命传统,教育了我爸,教育了我。我当这个院长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我要捞别人一点油水,从我爸手里就不得过去。再说我若那样做,又如何对得起马老!——法院判案,一字千金。咱干的是人命关天的工作,不秉公判案,党呢,群众呢,革命呢,道义呢,哪一方面能过得去……”

常爱书院长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里,被高尚的革命清谈笼罩着,被浓浓的茶香笼罩着。这个茶叶确实很解馋,马如龙也确实渴了。他喝过三杯之后把谈话纳入正题,并把他找崔书记、段市长的情况转告了常院长。

常院长说,这个案子进过法院,不是一个原告,一个被告,而是两个原告,两个被告。马家寨告牛家原霸占土地;牛家原告马家寨抢收粮食。崔书记和段市长事多事杂,把这个案子忘记了。两份诉状,全都通过书记市长转到桥山市土地局去了。常爱书不仅精通律例,也很精通公文旅行和官场上踢皮球的惯例。也很在行地说:“马老当领导多年了,你想一想,要不经过书记和市长,我一个法院院长,把案子转给土地局,土地局长会接受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今的干部嘛都滑得像泥鳅,谁肯替别人揩屁股!”

马如龙过足了茶瘾,告别了常爱书院长,去找土地局。

桥山市政府机关,独占一座五层大楼,修造得非常高级。楼体是瓷砖砌面,过道是水磨石地板,科长级以上的房间里都铺有地毯。有人称它五星级大楼。马如龙从一层寻找到五层,找不见土地局的牌子。他以为自己思绪不集中,从土地局长的门前走过却“视而不见”。他又从五楼寻找到一楼,还是没有。他到门房去打问,看门的张老认识马如龙,热情地招呼马如龙坐下递烟递茶。马如龙一一谢绝了。他不无骄傲地说:“我在常院长那儿喝的是高级龙井!1两100多元哩!你那号烂‘陕青’,能值几个钱?”他问张老为什么全楼都找遍了,却找不到土地局呢?张老说机关大,人多,这座楼住不下!

马如龙说:“这么大一座楼,还没有土地局住的房子!我们当年建立桥山特委时,仅仅占三个半土窑洞。”

张老说:“马老当年多次讲过,我们共产党人,不仅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更’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马老那个‘更’字用得真好,如今这个新世界不是比过去那个旧世界‘更’好吗?”

“好个屁,我们就建设这号新世界吗?”马如龙抬手指指五星级大楼说:“这里边他妈的养了一群混饭吃的,转官场的,踢皮球的!——就是没有为人民办实事的,讨论一个问题,你看要转多少圈圈子啊!”

门房张老说:“马老不是要找土地局吗?土地局住在沮河西岸的山根根下。你快去吧,去迟了就下班了!”

马如龙说:“革命干部,是职业革命家,就没有上班下班一说,群众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就是上班时间。”

马如龙骂骂咧咧地出了桥山市政府大门。门房张老指指他的背影说:“你呀,真是老落后,常拿去年的皇历查今年的节令!你马如龙才知道多少,这座楼里,卖淫的,嫖娼的,投机倒把的,做生意的,干什么的没有?上班时间还耍赌博哩!只要瞒住市长、副市长就行。过去是打麻将,现在嫌那个耍法叮叮当当不保密,速度又太慢,换了新招数——扎金花。”

桥山市土地局驻扎在桥山脚下,是一个长方形四合大院。一律平房,占地约三亩许。一半是机关办公楼,一半是家属区。仅从占地面积上,马如龙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特级局,实权单位。马如龙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找局长,靠你们这些小干事,解决不了这个大问题。”

女文书说:“马老呀,你上访也不看看表,局长下班了呀!”

马如龙说:“我进你们机关大门时,已看过表了,还有23分钟才下班哩!你们局长为什么不坚守岗位,提前溜岗?”

女文书也知道马如龙的英名,笑着说:“好,好,我给你打个电话。”

电话很快拨通了。对方说:“你告诉来人,就说下班了呀!”

女文书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来人是马老,他一定要见你!”

对方问:“哪个马老?”

女文书说:“马如龙。”

马如龙一把抢过电话耳机说:“你是杨林标局长吧!我是马如龙。”

杨局长问:“马老来有什么当紧事啊!”

马如龙说:“我是为马家寨和牛家原关于淤泥河土地归属权问题而来的。”

杨局长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三言两语说不清,马上到下班时间了啊!”

马如龙说:“三言两语说不清,那就多说一阵吧!你可以提前下班,为什么就不可以推迟下班呢!——这是个工作态度问题,这是个群众观点问题。我偌大年纪,跑了几十里路,能叫我空跑一趟嘛!”

杨局长听见马如龙发脾气了,当即和蔼地说:“好好好,好好好,我来,我来,我马上就来!”

马如龙放下耳机对女文书说:“爷爷是黑张飞卖刀子哩,人也怕咱,货也硬茬!”

土地局长杨林标来了。他约40多岁年纪,胖胖的,矮矮的,脑袋光溜溜、圆溜溜的,看那形象,你会联想到舞台上常见的陈佩斯,他鼻方口阔,两道浓浓的剑眉像隶书“一”字骄傲地微微翘起,强烈地表现着他的刚愎自用。他向马如龙很勉强地点点头,很不自然地微笑着,语言生硬地称呼“马老好!”他没有沏茶,从电暖瓶中压出一杯白开水送到马如龙面前说:“中央一位领导同志讲过,‘君子相交淡如水’。咱们开门见山,有什么事你就简捷地说吧!”他的言谈神态,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马如龙压低声音,字字沉稳地说:“马家寨和牛家原,为淤泥河土地权归属问题发生争执,我为此事而来!”

杨林标说:“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马如龙说:“我是马家寨人呀!”说毕他就觉得自己失言了,这会授人以柄。话已出口,泼水难收了。

杨林标问:“你祖籍在马家寨,这我知道。但你是个职业革命家,少小离家,到现在已有50年了吧……”

马如龙说:“我是1941年春天,为逃避国民党保长拉壮丁逃往延安,参加革命,到今年整50年了——你多大年纪?”

杨林标说:“是呀,你的工龄比我的年龄还大。咱们谈正事。马家寨与你已断了经济联系,淤泥河地段的权属问题,与你有什么利害关系呢!”

马如龙说:“咱们先不要谈这个问题。你直截了当地说吧,淤泥河那片烂河滩,究竟属于谁的?”

杨林标说:“牛家原的。批复文件已经拟好了,马上就要向下发!”

马如龙立即来了火。他心想,我早想教训教训你,我看你太自大、太骄傲,把我们这些开国功臣全没放在眼里。他习惯地抬起右手。但他收敛了,没有用食指去敲对方的额头,而是把声音压低,字字用力,像是指责对方,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的党风太坏了……必须像1942年的延安整风,1952年的‘三反’、‘五反’,1957年的‘反右斗争’那样,认真扎实地整顿一次!”他严肃地问杨林标:“我说杨局长,你们这些当官做老爷的,能不能到基层走走问问,调查调查!不要坐在机关里盲目发文件。”

杨林标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文件是‘盲目’的?”

马如龙从皮沙发上站起来说:“淤泥河那块地是马家寨的,姓马不姓牛。那是一个金钵子,是我们马家寨的;那是一块烂泥滩,也是我们马家寨的,他们牛家原人赖不去!不要说他们庄才出了个副乡长,出个副市长,副省长也不行!别忘了,我们毕竟是共产党,什么官呀,权呀,金钱贿赂呀,美女引诱呀,统统滚他妈的蛋……”

杨林标挥手制止了马如龙滔滔不绝的训斥,说:“马老先不要把话说得太大了,也不要把问题扯得太远了。咱们单谈这个问题——你说淤泥河那200多亩地是你们马家寨的,根据是什么!”

“有有有,没根据我会来么!”马如龙走到杨林标办公桌前说:“淤泥河滩那块地是马家寨人的祖业。1949年土地改革时,是我将土地证儿签发给反动富农分子马如云的孙子,‘三反’斗争时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马奎的儿子马炳朝和马炳瑞的,现在出面上诉的是马炳朝的儿子马晋元和马炳瑞的儿子马封元。——你说这些根据扛硬不扛硬?”

杨林标问:“土地证儿现在何处?”

马如龙猛地愣了一下,说;“如果没有丢失,没有毁掉,那当然在马晋元和马封元手中了!”

杨林标不冷不热地嘿嘿一笑说:“那好吧,有土地证儿就不用动嘴巴了。请你传个话,叫马晋元和马封元把土地证儿拿来。我们已草拟好的批复文件暂时就不向下发了,这算是给马老留一点面子!”

马如龙还想说几句,杨林标指着手表说:“下班时间已超过40多分钟了,干革命的人也得吃饭!”说罢就出门走了。给了马如龙个“对不起”!

告别了杨林标局长(不,应该说被杨局长逐客出门后),马如龙心里犯了嘀咕。他从土地局长那狡黠的神态中猜测到其中准有跷蹊——“你取土地证儿去,有证件就不斗嘴了——我草拟好的批复件暂不下发,给马老留个面子……”这是什么话,这是嘲弄人嘛!我英名赫赫的马如龙,是那种“死爱面子不要脸”的死痞无赖么!我上访是坚持原则,坚持革命……到轩辕酒家门前了,马如龙不想进去。他预感到来时的牛吹得太大了,他怕给酒家那一群爱说三道四的年轻人留下笑柄!

“马老,里边坐!”服务小姐刘翠翠,身挂大红色佩带笑呵呵地在远处扬手打招呼。

“不坐了,我回呀!”马如龙没有停脚边说边走。

“来嘛,忙什么!”刘翠翠赶过来拉客,“回到轩辕镇能有多远,等会儿碰见了熟司机我要个座儿免得你买票!”

“我不饿呀!”马如龙拍拍肚子。

刘翠翠说:“不吃饭喝点水也好!几个年轻人还想知道你上访的结果呢!”

多年来的领导干部生活,给马如龙养成一种习惯,每当在三个人以上的场合出面,他讲话的声音就会提高八度。

“我马如龙,脚踏陕甘两省,拳打盖世英雄;在这个小小的桥山市里我怕谁!我今天横冲直撞,杀了他个七进七出!”

刘翠翠问:“你都找谁来!”

马如龙说:“崔书记,段市长,常院长,最后在杨林标局长那儿落了脚。杨局长已经下班了,我打电话把他‘牵’来!”马如龙没有用“请”字,也没有用“叫”字,而是用了个“牵”字,向多嘴姑娘刘翠翠显示自己的高大。

刘翠翠问:“官司打赢了么!”

马如龙说:“现在还没见底,但这和赢了是一样的。馍馍不吃终在篮篮里放着哩!杨局长答应把他已经草拟好的批复文件压下不发了,我回去取土地证儿去!土地证儿一拿来,那200多亩河滩地就是马家寨的了!”

刘翠翠端上一海碗肉丝炒面。马如龙说:“我还没叫饭哩,你怎么就端上来了!”

刘翠翠说:“在这儿不吃,回去还得你自己做,烧锅燎灶何苦哩!马老的老习惯我知道,上午吃的羊肉饺子,下午必定是大肉丝炒面。”

马如龙拍拍衣兜说:“我没带钱。”

刘翠翠说:“欠下,打个欠条!我将欠条贴在酒馆门上。我不为要钱,单为了要马老那个大名……”

吃过饭,马如龙掏出一张10元钱,刘翠翠找退5元,说:“没零钱找了,多收马老五角钱。”

马如龙大气地说:“没啥,没啥!”

刘翠翠说:“我不占马老的便宜,我给你挡个车,节省你1元钱!”她将马如龙引到丁丁甲的车前说:“小丁,给马老个好座。”她扶马老上车后又对丁丁甲说;“今天是我请客,你不要收马老的票钱。”

丁丁甲夫妇同时笑着点头。到了轩辕镇下车时,马如龙掏出一元钱来给丁丁甲。丁丁甲接过钱说:“没零钱就算了吧,老熟人了!”

马如龙说:“有啊,有啊!”

贾晶晶搀扶马如龙下了车。马如龙在心里说:在城里领了人情,在这儿又把钱收了,还说是“老熟人”!但他嘴里却说:“你们年轻人和我们老干部打交道,哪有个不占便宜的!我们的钱来得容易,有肉的骨头好啃啊!”

马如龙回到家里见大门开着,他知道是在派出所当所长的孙儿马鸣回来了。因为只有他带着另一把钥匙。进了家门,见马鸣还引着他的女朋友柳一叶。柳一叶是桥山市煤炭公司的秘书。

“爷爷回来了。”柳一叶大大方方地向马如龙问好!

“你去哪儿了?”马鸣问。“你桌斗里哪来的800元钱?哪来这些核桃和苹果?”

马如龙说明原因后问:“土地局要土地证儿,人家等着发文件哩!这消息咋能传给马晋元哩!要他很快把土地证儿拿来。”

马鸣生气地说:“你管那些闲事干什么!70多岁的人了!——噢,我两个回来,问你过生日的事。一叶说,多摆几桌,在街上食堂里大闹一下……”

“今年不大过。等着过我的73岁大寿,73是本命年,大过一下冲个喜。今年嘛,买点肉在家里简单做几个菜算了。”马如龙用塑料袋子给柳一叶装了两袋核桃、苹果,送他两个走。催促说:“你俩快走吧,我要休息。”送马鸣到大门口时,马如龙又提到给马晋元送通知的事。他要马鸣骑摩托车去一趟马家寨。马鸣不去,“那还要翻一架沟哩,我说过了,你以后再不要管这号闲事。”

柳一叶说:“人不去也行。太子原乡邮电所的话务员是我的同学,我给他打个电话。马家寨和太子原乡政府只隔一架沟,常有人来太子原医院看病,话准能捎到。”

马如龙说:“这事一定要靠住,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呀!”

送走了马鸣和柳一叶,马如龙将要向回走,瞧见摆水果摊的夏麦穗推着小车过来了。他问:“咋这么早就收摊儿了”。

“我家那个老鬼明天过生日哩!儿呀女呀要回来祝寿的,我回家蒸馍馍去!”

马如龙心想“你家那个老鬼”摘了右派帽子才几天,竟过起生日来了!真是巴儿狗卧在粪堆上了,装大狗哩!但他却说:“吉兴龙嘛,狗大一点年纪也值得祝寿!”

夏麦穗说:“而今改革开放哩,人民的日子都富起来了,都讲究个祝寿贺喜。要在过去吃大锅饭时期,吃了上顿没下顿,谁还会想到这些——他,今年整60岁了!本命年……”

马如龙问:“给小鸡(吉)娃子做寿,买水礼不?”他的语言里满含轻视。“我这儿有苹果、核桃,批发哩,你要不?”

夏麦穗问:“什么价?”

马如龙说:“比街上的便宜三分之一。”

夏麦穗说:“那也不行,街上的是零售价,零售价比批发价本身就高三分之一,哪我还有啥利呀,起早睡晚图个啥?”

马如龙说:“那就给半价吧。”

夏麦穗说:“货好不?”

马如龙说:“看了再说。”

马如龙引夏麦穗看了苹果和核桃。夏麦穗连声称赞:“好货,好货。”当下议过价,过了秤,把全部苹果和核桃买走了。

夏麦穗推起小车走了。马如龙这才想到应该给自己留一些过寿用。自己不吃,还有孙儿和孙儿媳妇哩!“唉,我太小气了!”他自我责怪着。

送走了夏麦穗,马如龙又惦记起淤泥河滩那段土地的事了!

淤泥河,穿流在苍茫桥山陡峭曲折的支毛沟之间。这个穷山沟里出生的孩子,可能是怯于自己的形象太寒酸,它默默地流入沮水河,沮水河流入洛水河,洛水河流入黄河。从此,在莽苍苍的神州大地上翻滚着淤泥河的血液。但是没人知道它的名字。在省级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影子,只有在桥山市的山水治理规划图上,才有它黑瘦细小的身影——在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旁,标注有“淤泥河”三个小五号宋体字。

被山形地势扭曲了的淤泥河千百年来流淌在狭窄的山谷中,它在桥山脚下盘盘绕绕,就像一条黄色丝带。

苍茫桥山养育的孩子就有桥山人的性格。一旦山洪暴发,淤泥河就发怒了。它挟裹着桥山的黄土、黄泥、青石、料礓石、药材、木柴,偶尔还有野兽人畜,如出山猛虎呼啸而来,如出海蛟龙怒吼而去。

不知是因地得福还是因地得祸,在马家寨和牛家原之间,两山缩脚,给这儿留下一片开阔地。这片开阔地对造物主来说仅仅是头发上捋下来的一只虱子。不,它比虱子还小,小得够不上一只虮子。但对马家寨、牛家原人来说,它就成了聚宝盆、摇钱树。淤泥河流到这儿,解开腰带,将它一路挟裹来的木材、药材、野兽连同黄土山石统统甩了出来,又喘息着奔腾而去了。这就给马家寨、牛家原民众留下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财源。到了明末的某一年,淤泥河留在这一块开阔地上的木材堆积起来,竟达数米之高。马如云的老祖先,当时正是这一方的乡约(也可能是地保)。天下没有不爱钱的官儿,他看到这是一笔巨额财富,就大喊一声,“这块地皮是我的,别人不得动手!”据后人传说,马如云的祖先,雇用了数十名强壮劳力,赶数十匹牲畜,人抬畜驮,打树解板,抬檩子扛柱子,在这儿整干了10个月。从此,马如云家发财了,成了这一方的首富。马家寨南北两系也有了穷富之分,为以后马奎当保长,给马如云划定反动富农成分,反霸斗争镇压马奎等等,奠定了物质基础。

关于这一方风水宝地,在当地民众中曾流传有许多美丽的传说。一说唐王李世民东征高丽国,马陷淤泥河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后来是白袍将军薛仁贵救驾,打败了辽将盖苏文,累死战马救出唐王。而今,从马家寨通往淤泥河的那条梁就叫“白袍梁”,并且盖有马王庙。另有一说,这儿是金沙滩。杨家将大战北国萧银宗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在牛家原通往淤泥河的路上,历史上建有七郎庙。

土地改革之后,反动富农分子马如云在马家寨的土地、房屋全部分配给穷人了。马如云带领两个孙儿马炳朝、马炳瑞和一家六口人搬迁到他老先人仅凭一句话就霸占来的淤泥河滩,依山凿窑,开荒种地,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食其力的半原始人生活。且喜淤泥河滩土地肥沃,种子成苗,连年丰产,赶全国农业合作化高潮到来时,马如云家已经是鸡鸭成群,牛、驴、羊子满圈,粮食自给有余,大囤冒尖小囤满了。

马如云自戴反动富农分子帽子后,能接受改造,爱国守法,踊跃交售爱国公粮。人民政府给马如云摘掉反动富农分子的帽子,将他家改为“富农”成分。

全国农业合作化高潮的到来,改变了马如云原始封闭型的生活方式,各村各寨的农民都敲锣打鼓闹入社,马如云急了。他想别人都喜气洋洋地走社会主义道路,我怎么办?更严重的是马奎留下的两个儿子马炳朝和马炳瑞也都到了上学的年龄,淤泥河滩没有小学校,离最近的马家寨小学还有九里山路,走读吧,孩子太小,路太远。

这时,马如云提出申请,要求加入马家寨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马家寨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全体社员经过反复讨论,以刚刚超过半数的多数票同意接收马如云入社。

这时的马如龙已调任桥山县公安局长了。他得知消息,连夜赶回马家寨,阻止了马如云入社。他说,其他人都搞过几年互助组,有的是临时互助组,有的是长年定型互助组,都有了一定的集体生活、集体生产经验之后,才组织起农业生产合社的。马如云没有参加过互助组,没有参加过集体生产,农业生产合作社是什么,就是社会主义。别人是一步一步从大门里走进社会主义的,马如云怎么能隔墙跳进来呢?更严重的是,马如龙说:“别忘记了,阶级还是要斗争的。大家伙刚刚走进社会主义大门就引进来一只狼,它要搞破坏怎么办?”

马如云乞求说:“我家的成分已经改了。”

马如龙说:“改了还是敌人。是敌人就必定要搞破坏,狗怎么会忘记吃屎!”

当时的马如龙,在马家寨一言九鼎。马如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门被关死了。

后来马如云在妹夫的斡旋下,加入了牛家原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马如云一家搬迁到牛家原居住了。马如云光荣地担任了牛家原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饲养员。

马如云的两个孙子,马炳朝和马炳瑞,也就在这时进了牛家原初级小学的校门,为争取做一个有文化的社会主义新公民而努力学习。

马如云按照社章规定欢欢喜喜地将自己的牛驴羊子,大型农具,还有共产党给他颁发的淤泥河滩的土地证儿,统统交给了牛家原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从此,淤泥河滩的那一大片肥沃土地,因为耕种不便,就荒芜了。

中国的农业合作化运动来势迅猛,发展神速。1958年全国公社化了,吃饭不要钱了。这时的马如云已老病缠身。他害怕死后埋葬在牛家原,遗骨不能进入马家祖坟,再一次提出要求搬迁回马家寨。

马家寨和牛家原同属太子原公社领导。

经马家寨生产队社员会讨论通过,一致同意马如云一家搬迁回马家寨来居住。

以后的情况呢?马如龙不清楚了。

最关键的是,那张土地证儿呢?必须把这张土地证儿很快要来。没有土地证儿,就把我“马老”撂在干河滩了,我如何下台呢,在杨林标局长那儿如何收场呢?

几天过去了没有消息。马如龙怕马鸣办事不认真,早饭后,他亲自去催。他先到派出所问马鸣。马鸣没好气地说:“爷爷呀,谁要你管这些闲事哩,人家那些离休老人都下棋哩,打麻将哩,可你偏要插手政府部门的工作。没事干你就到夕阳红文艺队跳舞唱歌去!”

马如龙说:“你把话传给马晋元了没有,我问的是这事,这是个当紧事!”

马鸣说:“我就没传。我从没说过帮你传话的事,谁揽的闲事谁传去。”

马如龙又去煤炭公司找柳一叶。柳一叶说:“我把电话打到太子原邮电所我同学那儿了,传没传到马晋元耳朵里还不知底。爷爷莫着急,再等两天看看,估计没麻瘩。”

马如龙辞了柳一叶,到农贸市场上转了几圈,在棋摊上看了看下棋。当他转回家里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可他还没吃午饭哩!

老伴儿去世已经五年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因素,别人问及,马如龙从不说老伴儿“死了”,而是说“离婚了”。五年来,马如龙一直是一身一口。开始,他对做饭很不习惯,对洗锅更头疼。但世间人,谁也敌不过“没奈何”三个字。英雄一世的马如龙到了晚年,饭没人做,“没奈何”自己做;锅没人洗,“没奈何”自己洗;衣服脏了没人洗,“没奈何”自己动手;房子脏了没人打扫,“没奈何”自己打扫!

马如龙记得,年轻时,初到延安公学,组织上便分派给他一项政治任务——上街演“活报剧”。起初他不愿意演,但组织上已经分配下来了,“没奈何”他就演了,效果还好。在新的“没奈何”面前,马如龙把做饭当作“活报剧”来演。

他进了家,开始演他的活报剧了——

“哎,到什么时候了,你这个懒婆姨怎么还不做饭呢?”

“怎么,等我哩!我不知道做什么饭……”

“这个迷脑子婆姨,我的老习惯嘛,你连这个也没记下!——洗了手,和白面,三哥哥吃了上前线……”清静冰冷的砖窑院里,传出了马如龙那沙哑尖细的女儿声。

这是一段活报剧表演,也是一番心理调整。这阵儿的马如龙不再是游击队长了,不再是公安局长了,他怀着“没奈何”的心情洗过手,系了围裙,以“没奈何”的神态、动作,开始和白面了!

马如龙的老婆黑木耳,是粗粮细做的行家里手。最令马如龙难以忘怀的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黑木耳竟能将各种代食品,做得让马如龙吃得美味可口。

那时黑木耳不让马如龙到街市上吃。她说:“街市上的饭不卫生。我在家里给你做。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保准不比街市上的饭食差!”

马如龙说:“你是怕我花钱!”

黑木耳说:“你是要吃饭还是要花钱!我保准把面食做的和街上卖的一样样的。”

黑木耳不说假话。他们夫妻相处几十年,马如龙每一顿面食都吃得心情舒畅。

马如龙一生爱吃面条、面片。

一次,黑木耳问:“我死了,谁给你做面吃呀!”

马如龙说:“那怎么会呢,你比我小十多岁呀!”

谁知遇上个“文化大革命”,独生儿子马跃因武斗夭折了。黑木耳心胸狭窄,想不开,怄气而死……

经过几年的实践锻炼,现在马如龙做软面揪片子也很在行。待他把软面揪片盛在大海碗里时,才发现油泼辣子吃光了。

“桥山人生得怪,砖头做枕头,石板做锅盖,只吃辣子不吃菜!”

“吃软面揪片子没油泼辣子怎么行?”

马如龙取来炒勺,倒进清油,在未熄灭的蓝炭炉火上热油。马如龙的脑海中,还活动着黑木耳生前做面、热油时的形态举止,没当心油着火了,“噫、噫、噫——噗、噗、噗——”马如龙用口吹,年老人气不足,越吹越旺。危急间,他忙将火油倒进干辣面子碗中。“忽——”地一下辣面子着火了,浓烟滚滚。呛得马如龙鼻涕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他急急忙忙猫着腰跑出屋外。待到窑里的油烟气跑光后,马如龙才返回屋里吃饭。这时盛在大海碗里的软面揪片子不仅冰冷了,且已结成了块,变成凉粉碗坨儿了。那碗油泼辣子变成了焦煳粉,吃起来没有辣味,只有苦味。且喜倒油时用力太猛,把一部分辣面子冲在碗外了未曾着火。马如龙用指头粘着尝了尝,辣味强烈。可惜那些辣子是冲在锅台上的,怎么办?“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马如龙将冲在锅台上的油辣子,用锅铲子小心翼翼地铲进面碗里,就像吃搅团似的,一疙瘩一块地挟着吃完了那碗冷浆糊面。

马如龙吃完面,感到胃里很难爱,憋不住想吐。那股想呕吐的劲儿愈来愈强烈。危急间马如龙采取了强硬的革命手段,他端起锅台上那碗冷面汤猛灌下去,终于将呕吐物给镇压住了!放在案板上,锅台上的灶具还未曾清洗,疲乏袭上心头,马如龙爬上炕去,拉开被子蒙头便睡。他的头刚挨住枕头就发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马如龙正睡得香甜,忽然感到好像有条蛇从胃里攻上来。他翻身刚爬到坑塄上,就咯哇咯哇吐了一大滩。

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这阵儿已没了半点力气。他感到灰心丧气,心头发酸发软——他妈的,我如狼如虎的马如龙,而今把人活到这个地步了!他又想起了已故的老伴儿。黑木耳呀,我想你、我需要你。你的魂灵如若有知,你今晚上就叫我来吧。咱俩到另一个世界里去过活,咱俩重新生活在一起,我保证决不会再骂你,更不会再打你了!

解放前,桥山地区习惯早婚,青年男女一般都是15岁结婚,也有13岁结婚的。马如龙任太子原区区长时,已经28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那些仇视革命的人,也有对马如龙心怀敌意的人,都偷偷地称他“老光棍”,也有骂他“绝死鬼”的。“绝死鬼”就是断了后。一天,一个蓬头垢面,满脸青伤的女人跑到区政府来了,见了马如龙只是哭。马如龙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黑女子。”

马如龙问:“你来区政府干什么?”

黑女子说:“要活命。”

马如龙问:“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黑女子说:“一群人哩,说不上名字。”

“哪儿一群人?是土匪还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

“是我婆婆家的一族人。”

“他们打你为什么?”

“他们不让我改嫁。”

马如龙问:“你男人呢?”

黑女子说:“我13岁结婚,14岁丈夫被国民党保长马奎拉了壮丁,一去就没了消息。”

马如龙一听到“马奎”这个名字就恶火攻心,说:“男女婚姻自做主,我批准你离婚。回去吧,这下你可以自由找对象了。”

黑女子仍站着不走。

这时,王麻子和他的妻子白灵丹进来了。

王麻子因为违犯政纪、军纪强行与白灵丹结婚的事,背了个记大过处分,时任太子原区保安干事。同志们都说,王麻子忠心革命、英勇果断、遇事肯出头干,应该给个公安科长当。马如龙同意先给个副科长,他向当时的桥山县政府申报了3次,终是没有批准。

王麻子问黑女子:“马区长已经批准你离婚了,你这下自由了,为什么还站着不走呢?”

黑女子说:“这么大的世界,我该向哪儿去呢!”

王麻子突然醒悟。说:“是啊是啊,他婆家一群人把她赶出来了……”

黑女子说:“不是赶出来的,是我偷着跑出来的。”

王麻子问马如龙:“你叫她到哪儿去呢?”

马如龙说:“到她娘家去。”

黑女子说:“娘家我妈我爸都不收留我。”

马如龙问:“这又是为什么?”

黑女子说:“我妈说,我丈夫出门没了消息,没了准信,还不知是死是活。倘如活着,活人妻是不能改嫁的。活人妻也不能常住在娘家。我回去我爸又会把我送到婆家去的。”

白灵丹说:“女人家无家可归是最伤心的事。张一万死了那阵儿的我,和她这阵儿一样!”

马如龙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写个条条,你先到家属被服厂去吧!而今解放了,终不能让一个可怜女人住庙堂去吧!”

马如龙提笔写条条了。他问:“你姓什么?”

“我姓黑。”

“叫什么名字?”

“叫女子。”

“女子!这就不是个名字么!”

白灵丹说:“看这娃这两只大耳朵绵绵软软的,就像两朵木耳,就叫个木耳吧!”

马如龙提笔写道:“被服厂负责同志,让黑木耳同志来你处上班……”

白灵丹说话了。“马区长,这公道吗?我申请到家属被服厂去上班,已申请几个月了,你不批准。这个黑女子八字没见一撇哩,你就批准她去被服厂上班了!”

马如龙自当区长以后,就反对别人用这种不礼貌的语言质问他,便没好气地说:“你是伪保长张一万的小老婆,你知道不?我把一个伪保长的小老婆安插在革命单位里,这是敌我不分,群众会提意见的。”

白灵丹说:“这个女子也是敌伪兵的婆姨,你为什么就不怕群众提意见哩?”

这下把马如龙诘问住了。他尴尬地笑笑。

白灵丹说:“我如今是革命干部家属了。你就在这张条条上加三个字,让白灵丹和黑木耳一起来你厂上班!”

马如龙尴尬地同意了。他将签写好的条条交给白灵丹后,笑骂道:“麻雀蛋呀,又让你钻了个空子。”

因为有白灵丹从中穿针引线,马如龙与黑木耳很快就结了婚。

解放西安的战斗打响了。组织上派马如龙带领全桥山县的农民担架队南下关中支援战争。这时,黑木耳的肚子已经大了。马如龙不放心,他怕妻子难产,向桥山县政府打了一个辞职的报告。这个报告没有被批准,电话催他连夜启程。

这是个春寒料峭的夜晚,马如龙要启程了。看着黑木耳那个沉甸甸的大肚子,在没有任何医疗、接生条件的战争环境里,他预感到后果严重,陡然心软了。他把妻子抱在怀里,心情十分忧伤。

黑木耳说:“你去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出了门也莫操心家里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

马如龙还是不想走。他捉住黑木耳的手暗暗垂泪。

黑木耳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呢!——你快走!”

马如龙还是不走。

黑木耳手头并用,硬是把马如龙顶出家门外,从里边把门关了。

马如龙走了。他已走出好远了,回头看,黑木耳还站在院墙外的月光下远眺!

马如龙又返回来了:“天这么冷,你就不怕感冒了!”他生气了,就像绑架反革命似的双手抓住黑木耳的肩头,将她倏溜溜地推回小房中,退出来反手扣了门。马如龙站在院子里大声下命令说:“王麻子,你明天早晨起来早点,给黑木耳把门开了,当心把那婆姨憋得尿在炕上了!”

凡是怕人的地方必然有鬼。后来黑木耳果然难产,两天两夜了还生不出来。多亏王麻子、白灵丹前后照应,又请来乡间个老接生婆,用土法接生,终于把婴儿掏出来了。原来估计孩子准定没命了,谁知那小家伙刚落地,没用打强心针就哇哇大哭。那声音,可以和马如龙在高台上讲话的声音比高低。

可怜黑木耳,孩子一落地,她就昏死了过去。还是王麻子、白灵丹、老接生婆几经折腾,终于抢救了过来。

这次支前,原来说半年时间,后来延期了,8个月后马如龙才返回桥山。这时,婴儿已经快半岁了,躺在炕上,四个蹄蹄乱蹬乱抓。马如龙喜上眉梢,抱着孩子舍不得往下放。当他得知妻子难产受了许多罪时,抱歉地说:“怪不怪,婆姨生娃是顺茬,怎么就会难产哩!”

……

后来他们给孩子取名马跃。

马跃身体好,四肢发达头脑也发达,学习一直很好。马如龙急着抱孙子,在马跃考入高中后,他就用包办方式给儿子把婚结了。当时,马跃虚龄还不满19岁。谁知后来遇上了“文化大革命”,马跃在高皇山武斗中,中弹身亡了。

马鸣是个遗腹子。马鸣刚满1岁,他妈就改嫁了,是爷爷和奶奶将他抓养成人的。

马如龙在疲乏的回忆中呼呼入睡了。

“老八爷啊,太阳照到屁股上了,你还不起床!”

一听见是马晋元的声音,马如龙“呼——”地坐起来。他不愿意在孙儿面前表现得病病恹恹的像条死狗。马如龙从来睡觉不关门,马晋元推门进来了。

“哟,你这家里咋酸臭酸臭的?莫非你晚上撒尿不出门在脚地尿?你是后窑里做厨房,前窑里做茅房……”马晋元说着向炕前走。

“当心当心,脚地有我吐下的脏物哩!”马如龙提醒着。

马晋元说:“天哟,咋就吐下这么多哩!我背你到医院去看看。”

马如龙说:“不去,我干革命一辈子了,没住过医院。——不要叫马鸣知道。那娃一听说我病了,就咋咋呼呼地请医生呀,住院呀,叫车呀,吵得四邻不安!”

马晋元说:“让我去街上药店里买些治肠胃病的药。你是不是肚子着凉了?”

马如龙说:“不是,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了。不用买药,过半天就会好的,昨晚上很难受,这阵儿已经好了。”他说着下了炕。

马晋元从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儿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物体。马如龙不认识。

马晋元说:“这是个‘自动电热开水瓶’,你老以后烧开水就不用烧锅燎灶了,把电门一开就行了。”

马如龙说:“我不会使用那玩意。”

马晋元当辅导老师,当场操作表演:“这是水塔,先把冷水装在这里边,它就自动流下去了。这是排气管儿,这是水箱,这是电门开关,这是放水龙头……”马晋元给电热开水瓶接上电源说:“好了,这下就好了,你就等着喝开水吧!”

马如龙说:“我还真的等着喝开水哩!昨晚上呕吐了一大滩,这阵儿正口渴得慌。”

马晋元人很机灵手脚也麻利。他很快打扫完脚地,又帮马如龙洗锅抹碗,“我说老八爷呀,你这是何苦哩,再娶一个老婆嘛,何必受这号罪!”

马如龙说:“我早就想娶哩,前多年不能娶,你老八奶奶老了还没过三年,再续新妻人笑话哩!待你奶奶过罢三周年,我已经70岁了,老了,没人来了。说了几个对象,都不合适。一个是我的老部下的女儿,不能定亲;一个是我表弟的寡妇,不能定亲;还说了一个,是延安人,毫无瓜葛,可她偏巧姓马。咱们马家没分户,还是不能定亲……”

马晋元说:“还是怪你的观念太落后,条条框框太多。后续个老伴嘛哪来那么多规矩,比接收个共产党员,比选举个桥山市长条条框框还多!”

马如龙说:“我和一般人不一样。咱是老革命、老党员、老领导。这有个社会影响问题哩。更要紧的是,婚后还有个家庭经济支配权的问题。我的工资高,凡来咱家的人,都想占我的便宜;还有个财产继承权的问题,我这个大院子,谁见了谁爱……你们年轻人,不懂得,这不是个简单事!”

说话间,电动热水瓶的水开了。马晋元给马如龙端过一海碗。马如龙说:“你再给我加点盐。盐是暖胃的……”喝过半碗盐开水,马如龙来了精神,就开始“卖马武”了。“关于淤泥河滩那块地的事,你走后的第二天,我就闯了一次公堂。”他把上访说成“闯公堂”,以显示自己的英武,也借以满足自己心里的优越感。

马晋元假装认真地听着。

桥山人把“吹牛”叫“卖马武”。典出于东汉——光武帝刘秀手下有一员战将名叫马武,武艺高强,骁勇非常,能征惯战,但他有个坏毛病——自我膨胀,自我吹嘘。马如龙见马晋元听得认真,就继续“卖马武”:“那天,我先找崔书记,后找段市长,再找法院院长常爱书。那小伙不错,他爸是我的老部下。我当乡长时把他爸提成村长的。常院长对我很热情,又递烟又递茶的。当我谈到案子的事,他说这事归土地局管。”

“我又找到土地局长杨林标。这小子有一点傲气。哼,你把眼睛瞎了……”

马晋元问:“谁把眼睛瞎了?”

马如龙说:“我是说杨林标。那小子把眼睛瞎了,跑到我跟前摆官架子来了,我不买他的账。我一五一十地向他摆事实。那小子没招儿了,向我要土地证——马鸣把话给你捎来了么!”

马晋元说:“捎来了。”

马如龙问:“那你为啥不把土地证送来哩?人家土地局等着发批复文件哩!”

马晋元说:“土地证儿就不在咱手哩嘛!”

马如龙问:“在谁手哩?”

马晋元说:“在牛家原。”

“啊,怎么会在牛家原?”马如龙长长吐了一口气。

“老八爷呀,你老糊涂了,这是你亲手经过的事情,你怎么忘了!”马晋元说。

“我……”

“是你呀,我们家是在牛家原入初级农业社的,入社时把土地证儿交给牛家原了。今天我临走时,我爸还说,当初为这事他找过你多次哩!”

马如龙说:“噢——我想起来了!”他问:“你们家是公社化后,迁回马家寨的?”

马晋元说:“就是的,那时候讲全国农民是一家,吃饭不要钱,回去就吃公共食堂。”

马如龙问:“你们把户口迁了,为什么不要土地证儿呢?”马晋元说:“社章规定,农民加入农业社的土地、耕畜、大型农具,一律归集体所有。入人不带地,出人不带地,是全国统一规定。”

马如龙已经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但他好强的性格,不愿承认自己没理,仍问道:“土地证儿嘛,那是一张纸嘛,交给农业社了,就不能再要回来么?你们当时搬走时为什么不要呢?”

马晋元说:“老八爷呀,你老糊涂了,贫下中农交给社里的土地证儿都不敢要,那是拆社会主义墙脚;我们反动富农家庭怎么敢要呢?那不是反攻倒算么?”

“娃呀,你这一下把爷爷撂到干河滩了。爷爷这一跤跌得太重了!”马如龙自言自语:“这该咋办呢……这就没办法了……”

“办法在人想哩!办法都是在没办法的时候想出来的。”马晋元扭转了话题:“土地局长杨林标,这人可恶得很!”

马如龙问:“怎么可恶得很?”

“他把你这个老革命就没放在眼里。他说他的批复件暂不下发,等你把土地证儿拿去后再研究。他研究个屁哩。他那是嘲弄你哩!你要土地证儿的话还没传到我那里,这个批复文件就发下来了!”马晋元从衣兜里摸出一份公文。

马如龙慢腾腾地说:“你念念,那个批复件是咋写的?”

“桥山市土地管理局,‘桥土监字第13号’……

“按照当时农业生产合作社示范章程第13条规定……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13条规定……

“按照最高人民法院‘民法通则’第13条规定……

马晋元正念着,马如龙插话说:“怎么老是‘十三’、‘十三’的,‘十三’是个不吉祥的数字嘛!韩信是9月13死的,林彪也是9月13死的!”

马晋元说:“对人家牛家原人来说,‘十三’这个数字就吉祥的太哩!这个批复做了两条决定:一、淤泥河滩土地230亩归牛家原村所有;二、关于该地的承包纠纷,由当事双方协商解决,或通过法律诉讼程序解决……”

马如龙问:“大案已经定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有。”马晋元说:“我找人以马家寨全体村民的名义写了一封《行政诉讼状》,向市法院起诉。”

“起诉谁啊?”

“起诉桥山市土地局,起诉杨林标局长。”

“有法律依据吗?”

“有啊!”马晋元念道,“依据我国行政诉讼法规定,依法提起行政诉讼……”

马如龙说:“你不要念文章,我听着嫌麻烦。你就说你的要求吧!”

“要求人民法院:①判决撤销被告所做的‘桥土监字第13号’错误决定;②判决确认原告对淤泥河滩有争议地段的‘土地所有权’,并收回马如云交给牛家原村的土地证书;③判决被告支付原告请代理人的开支等诉讼费用及其他因诉讼造成的直接或间接经济损失……”

马如龙说:“判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你提了那么多的要求,道理是什么?你没道理嘛!”

马晋元说:“老八爷啊,道理这个东西,就像人身上的虱子。原来没有,养一养就有了;粗看没有,细找一找就有了。“四清运动”包括“文化大革命”,没蚂蚁硬找蚂蚁,没蚊子硬找蚊子,找一找不就找下了吗?而且蚊子吹一吹就变成了飞机,蚂蚁吹一吹就变成了大象。你忘记了一句古话‘官司不赢赖头小’了吗?”

“你找下了吗?”

“找下了。”

“你说一说。”

“在这儿写着呢!”马晋元指着他的诉讼状说:“第一,被告工作不细,粗指冒划。‘批复件’上说淤泥河滩地段230亩与事实不符。”

马如龙问:“你怎么知道与事实不符呢!”

马晋元说:“这个数字,是1949年土改时,对那块荒滩地的约摸估计,当时的估计数字本来就偏小。土地这东西,尤其是山坡地,丈量角度不同,得数也就不一样了。何况淤泥河滩那块地,山洪四面冲刷,必然逐年扩大,河水逐年淤积,必然逐年增加。从土改到现在,40多年过去了,而今260亩也多。杨林标那个死官僚,粗枝大叶没注意这个问题。这一条我保证抓准了。”

马如龙说:“你钻了个空子。”

马晋元说:“能找到空子,会钻空子,也算娃我机灵,我是咱们马家的孝子贤孙。”

马如龙说:“这不是矛盾的关键。你还有第二条嘛?”

“有。”马晋元接着念道:“第二,1950年,人民政府将淤泥河滩的土地证儿发给马如云;1956年马如云加入初级农业社时将这张土地证儿交给牛家原村;1958年马如云迁回马家寨时曾索要土地证儿。因牛家原村干部推脱、更换,多年来屡要不给造成手续滞留……”

马如龙陡地站起来说:“这一条很重要,有扛硬证明人么!”

马晋元说:“没有。这一点是娃我寻下的‘虱子’,诉讼状上虽然指了几个证明人,但都病故了。”

马如龙说:“你找那些死人做证明顶屁用!”马晋元说:“世界上的东西各有各的用场。‘屁’这东西,靠它发动汽车肯定不起作用。用它污染空气,那就顶用得太哩!”

马如龙笑了:“你他妈的,真会放屁!”

马晋元接着念道:“第三,自马如云迁回马家寨后,马家寨人一直耕种这块土地。”

马如龙问:“是这样吗?这一条也很重要。”

马晋元说:“是这样。但那不是集体化的大面积耕种,是大锅饭时,农民口粮不够吃,各自偷着在那儿开小片荒地,以补充口粮不足。马家寨人在那儿开荒,牛家原人也在那儿开荒,还有人在那儿偷着种洋烟哩!”

马如龙说:“这只能赖做个说词,真正判决案子,就不起作用了。”

马晋元说:“我还找下个说词。”他接着念道:“第四,1962年,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石油钻采队在淤泥河滩办蔬菜副食基地,曾与马家寨生产队签订过合同,并付过酬金。1978年铁路八处在淤泥河滩办农场,曾与马家寨生产队签订过合同,并付过酬金。请问桥山市土地管理局并局长杨林标,既然不是我们马家寨的土地,以上两个国家机关单位为什么与我们签订合同,并付酬金呢?”

马如龙问:“这一条有根据嘛?”

马晋元说:“有。诉讼状上附有原合同复印件。”

马如龙问:“石油家,铁路家,为什么和咱们村签订合同哩?”

马晋元说:“老八爷啊,马家寨人受不下这口恶气,原因就在这儿哩!盖世上的人都认为这块地是马家寨的,这是咱们马家人的祖业嘛!可就是这么三倒油葫芦,把咱们马家的地倒给牛家了。石油家与咱们签订合同时,谁也没注意,就签订了。咱们庄人得了利牛家原人眼红了,上蹿下跳闹了几闹没闹出名堂来也就不了了之了。铁路家人与咱们庄签合同时,牛家原人挡将了。可铁路家人机灵。他们为了达到大目标不惜牺牲小利益,他们暗地与两家都签订了合同。马家寨与牛家原都得了些小利。铁路上那几年可收美了。”

“铁路家的合同到期了,人家弃耕了。这时正遇上土地下放,改变经营体制划分责任制,承包四荒地。牛家原人精,人家抢先一步,以承包荒山荒坡地为名,将淤泥河滩的230亩土地,以60万元的价格承包给牛顶门。承包期30年不变。这就引出抢栽果树,抢收粮食等一系列矛盾。官司打了几年,闹下今天这么个结果!”

马如龙说:“这是合作化的遗留问题!”

马晋元说:“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马家的土地遗留给牛家。走到天尽头,也没这号理!”

马如龙说:“中央在农村的政策变了几变,但始终坚持公有制,集体所有制。今天我们要这块土地,理由不充足。”

马晋元说:“正因为理由不充足,我们才找理由,创造理由哩。娃我还创造下一条:第五,到了1985年清明节,为了绿化高原培养地力,我们马家寨村民集资雇用桥山市种草站在淤泥河滩种草。桥山市种草站的7名同志,野地搭帐篷,篝火造饭,餐风宿露,历时12天,种草300亩。马家寨村出资900元。请问桥山市土地管理局并局长杨林标,既然不是我们马家寨的土地,我们为什么要出资种草?既然是牛家原的土地,我们种草时你们为什么不阻挡?”

马如龙问:“这一条有证据吗?”

马晋元说:“有啊,这一条的证据扛硬的太哩!第一,当时种草的几位同志都在原单位工作;第二,种草站打的收费单据还原物保存。这个诉讼状上附有复印件!”

马如龙说:“我想,淤泥河滩那些地,肥沃得很。而今弃耕了,荒草必然长得茂盛得很。你怎么能想起在那儿人工种草呢?”

“为了给这份诉讼状创造一个理由啊!”

“早在1985年你就考虑到这份诉讼状了?”

马晋元说:“那时,这块土地的权属之争已愈演愈烈了!那时虽没想到要写今天这份诉讼状,但我考虑到要为答辩创造一些依据——这不,出900元,买了国家机关一份合法依据,还盖有红章大印哩!”

马如龙说:“你真能捣鬼。”

马晋元说:“娃我完全是为了马家寨人的利益。这不仅仅是个经济利益问题,还有个政治声誉问题哩!难道我们马家人都是草包、软蛋?都是阿斗么?能把自己的祖业田产让牛家原人抢去?”

“你行,你比爷强,我的脑子里就没有那么多的环环套套!”

“还有哩?”

“还有什么?”

马晋元指了指“批复文件”说:“你朝这儿看。这是桥山市土地管理局的批复文件,但却盖的是桥山市信访局的公章。”

“这是为什么?”

“真实的原因是,桥山市土地管理局是个新设局,公章还未启用。原件是牛家原村因我们抢收粮食,上诉到桥山市信访局,桥山市信访局将原件转到土地管理局,土地管理局发批复文件时,就盖了信访局的公章。”

马如龙问:“这有什么错误?”

马晋元说:“公章与发文机关不符,我们有理由不承认这个公文。我们现在起诉,在市法院未做出判决之前,牛家原人敢在淤泥河滩抢种,我们就敢抢收。眼下的问题是,要设法把这个诉讼状呈上去!”

马如龙说:“怕的是官司打不赢,不是怕烧香找不到庙门。”

马晋元说:“别人是先修庙后安神,我是先请神后修庙。我今天请你这个活神神,把这份诉讼状送进桥山市人民法院!”

“你送去还不一样吗?”

“娃我面子太小。我送去人家法院不受理怎么办?你要知道,这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起诉一个国家机关,起诉一个地方官吏啊!你是马家的神,是桥山市的老革命。常院长是你的老部下的儿子。你送去他必然受理!”

马如龙说:“这一点好办。法院受理了,你的官司打不赢怎么办?”

马晋元说:“只要受理了就是一大胜利。法院把案子受理后,我们再做常院长的工作,要他推、拖,以调查为名,长期拖拉下去!”

“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第一,法院未判决之前,他牛家原人就不能种地,他要抢种,我就抢收。这正应了牛耕田马吃谷那句老话。”

马如龙笑着说:“老先人把人亏了,生下你这么个杂种子,自己骂自己。”

马晋元说:“第二,群众说,共产党像太阳,共产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我上面说过了,打官司的理由,就像身上的虱子,开始没有,养一养就有了。只要法院受理了这一案子,又推又拖,拖拉过两年,政策再有变动,我们的官司不就打赢了么?”

马如龙指着马晋元说:“你这个鬼机灵啊,放的这个屁,还臭臭的,真可以污染空气。”

马如龙起床后,先在电热水瓶中倒出些热水来,洗过脸,刷过牙,他就动身去县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重孙儿把咱当神的敬哩,咱能把娃的事撂在地上么?再说,淤泥河滩地权归属之事,也就是我马如龙自己的事嘛,难道我不姓马,难道我不是马家的后代,难道我是马家的不肖子孙?回头想一想,这事不仅与自己有关系,也与自己有责任啊!土地改革把马如云一家赶到淤泥河滩去垦荒地是对的,既坚持了党的政策,也报了自己的仇,泄了自己的气。合作化时也怪自己头脑发热,坚持不让马如云一家在马家寨入社,这才招致来今日之失误。细想,若把淤泥河滩那几百亩好地送给牛家原了,咱既对不起先人也对不起后人。咱死后,子孙们会指着我马如龙的坟堆骂:“这是咱们马家最大的败家子、踢家子。从家谱上往上查十代八代,也没一个人会把马家数百亩土地拱手出让给外姓人啊!”

马如龙先锁好砖窑门,后锁好黑油漆大门。他把一嘟噜钥匙牢牢地拴在裤带上就启程了。这次出门,他又骑了他的旧飞鸽车子。坐出租车太费钱。搭班车若遇见丁丁甲又得上他的车。坐班车出钱是小事,丁丁甲若问起打官司的事、土地证儿的事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能说我吹下牛了吗?我马如龙不是个一般人啊!

轩辕镇离桥山市不远,一会儿工夫就到了。马如龙进了市法院,找到常爱书院长,讲明原委,递上诉状。

常院长面有难色。“马老呀,你压根儿就不该管这件事。淤泥滩地权归属问题,我知道。你这封诉状(他将马如龙交给他的诉状举起来),我也看过……”

马如龙吃了一惊:“我刚交给你,你怎么会看过呢?”

常院长说:“我姐姐是马封元他岳母,马晋元和马封元都把我叫叔哩!他们递这个诉状时,我没受理。他们没招儿了,才找到你这个大面子!马老啊,你偌大高年,亲自送上门来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马如龙没词儿了。停了停,他说:“马晋元的意思是你先把这个案子接受下,一推二拖三抹,拖过一段时间再说……”

常院长想了想说:“那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诉讼状我接了!你走吧,我还有事。”他说罢就冷冰冰地送客。以往常爱书院长见了马如龙不叫叔不说话,有迎有送的。今天,人家竟这样冷淡。这怪谁,怪咱自己不知趣嘛!

马如龙走出市政法大楼后,就彻底的后悔了。马晋元精,精得太。他把我马如龙捉了,捉得死死的!我被他当枪的使唤了!我被他当狗的使唤了,我把面子丢光了。我马如龙什么都丢得起,就是丢不起面子,但上帝偏要我马如龙丢面子,而且丢得这样重!

我马如龙当年是什么样的社会影响?英雄盖世。淤泥河地权归属问题传出去以后,我是什么影响?政客一个,官痞一个,地痞一个!没理强占三分,“创造”依据打官司。这怨谁呢,能单单埋怨马晋元么?也怪自己没了革命志气呀!离休以后,安闲自得,不学习政治,不学习政策,办事全凭老经验能不跌跤……想当年……

当年,马如龙提伪镇政府的枪支时,也不曾像今天这么伤脑筋。那夜,他与几个游击队员喝了一阵酒,马如龙突然雄气陡发,提出要去提伪镇政府的枪支。其他三位游击队员说不可,内线工作还未做通,不可贸然行事。马如龙是队长,他执意要去谁能阻挡得住?他背了一支长枪——老套筒。里边只压三发子弹。提了一把短枪,八音子手枪,里边虽有三发子弹,但一发也打不响。他又顺手从案板上取了一把杀猪刀子,就急匆匆地要走。其他三位队员仍继续阻挡。马如龙说,你们不要阻拦我,但还需帮助我,你们三位分开布置在镇政府的脑畔上、院墙外,看见院子里手电光亮了,或听见我的呼喊,就随声应答。

一支长枪,一支短枪,一个手电筒,一把杀猪刀,该怎么带呢,该怎么使用呢?马如龙自有拿法。他把长枪朝左大挂,把短枪朝右大挂(这些都是装饰物),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着杀猪刀出了门。

这是个寒冷的冬夜,月光微明。马如龙摸索到伪镇政府大门前时,那个站岗的哨兵,因为怕冷,像狗一样蹲在墙脚下。这是一个烟鬼,违犯纪律趁单独站岗而偷着吸香烟。那烟头的火光,随着伪军的呼吸一明一灭。那烟的香味儿随着夜风徐徐飘来。马如龙参加游击队前,是个杀猪的。每逢过年过节就帮乡亲们杀猪、杀羊,偶尔也杀狗、杀鸡、宰兔。他杀猪不取屠宰费,只要主家一副猪下水。马如龙肉量极大,一顿能吃完一副猪下水。因他手脚利索,杀猪能一刀捅心,做出的活儿也干净,人们都叫他马刀子。今夜,马如龙虽带着三件武器,但真正交手时,全凭这把杀猪刀子。

当摸索到离哨兵约3米远时,马如龙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手按住哨兵的头,那把杀猪刀就割断了伪哨兵的喉管。那个烟鬼,收尸之后那个香烟头儿还在他指头缝里燃烧着。

马如龙闯进伪镇政府的院子后,先偷偷摸到士兵值班房前。他将手电筒隔窗打进去看,里边一位士兵喝问:“谁?”马如龙未及答话,另一个士兵说:“悄悄睡,镇长查夜哩。”马如龙将长枪从窗眼里塞了进去,做伪装。因为要换岗,那房门没有关。马如龙进门后又捏亮手电筒,低声但字字用力地说:“龟孙子,不要动,谁动我一刀宰了谁。”说完他跳上炕去。伪兵的枪支和子弹袋都按顺序挂在宿舍墙上。马如龙将五支长枪,五条子弹袋全挂在身上,跳下炕后,他才想到自己随身带的手枪还未派上用场,就又回头呵斥:“你们不许动,谁动我开枪嘣了谁!”他用那支戴套儿手枪在每一个士兵的头上剁一下,算是赏赐。那些士兵的头都像乌龟的头似的,缩进被窝里去了。一个士兵在被窝里嗡嗡隆隆地说:“我认识你,你是马刀子,八爷呀,你到院里放上两枪,明天,我们也好向镇长交代。”

马如龙到院子后并没有放枪,他舍不得子弹,只是高声呼喊:“一排长把大门。二排长进院搜索。三排长院外巡逻。”突然,院外有了喊声,脑畔上有了口哨声。马如龙大摇大摆地出了伪镇政府。这时,王麻子已将那个被宰倒士兵的枪支和子弹袋全挎在自己身上了。

在回家路上,四个游击队员大声地笑着、议论着:“奇怪,怎么没听见寇镇长开枪呢!”

“那小子早怕得屁滚尿流了,他敢动么!”

其实寇镇长此时已出外嫖女人去了,不在镇政府。

此后,马如龙以孤胆英雄的美名,威震桥山。

今后,人们将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评价我马如龙呢?人家会骂我,“老英雄变成了老官痞、老油条!”

马如龙越想越悔,越悔越想,他没力气骑那辆破旧的飞鸽车子了,他下车推着走。

一回到家里,马如龙就病倒了。

马鸣给爷爷请来医生诊治。马如龙拒绝治疗,他说没病,只是精神不好,心情不好!柳一叶给爷爷买了“心可舒”来。马如龙拒绝吃药。他说他的病不是需要吃药的病。柳一叶问:“爷爷的病,是需要找老伴儿吗?”

马如龙骂道:“死女子,你滚远点!”

柳一叶提议:“给爷爷好好过个生日,让爷爷精神振奋一下!”

马鸣同意了。

今天是马如龙的生日。马鸣和柳一叶请了他的一班年轻朋友来为爷爷祝寿。在这一帮年轻朋友中,有提着肉来的,有提着酒来的,有提着寿糕来的。这是一班梁山弟兄,干什么的都有。男的杀鸡洗鱼,女的洗手擀长寿面,清冷多年的马家小院陡地热闹起来了。收录机里播放着怪声怪气的音乐,那些插不上手没事可干的青年男女一个拉着一个就在窑洞里扭起屁股来了。马如龙看不惯,但今天又是他的好日子,老寿星不便发作,他悄悄地溜出屋子,在院子转来转去,欣赏他的四合院。

桥山人,可能是长时间以来自满于轩辕故里,文明古国,耕读传家,书香门第,文化之邦,翰墨壁图,土厚水丰,草茂粮足等等溢美之词而不求进取吧,而今桥山人的文化生活还比较落后,经济生活还比较贫穷。我们说的四合院,决然不能与北京的四合院比宏伟,比规格,比建筑之高雅,比结构之巧美,比装饰之堂皇。桥山人的四合院,仅仅是一座比较完整的农人住宅。马如龙的四合院就很有代表性。西面与北面靠山,东面与南面采光。四孔大砖窑座落在桥山脚下,依山而筑,占“福禄寿喜”四字。西面山脚下是男女厕所,原来还有猪圈鸡窝羊棚兔舍。夫人死后,马如龙嫌饲养麻烦,把那些不安定分子统统处理了。而今这个四合院里,除老鼠外没有别的动物。

假如从占地面积的宽阔,采光的畅亮,空气的流通,风景的秀丽,山形地貌的多姿多彩诸方面来考察,北京的四合院又比不过桥山的四合院了。马如龙的院子,北边与西边青山峭立,青石嶙峋,青松翠柏密布。春天桃李花香,秋天枫叶如火。东面和南面是平展展的沮河川。站在窑背上远眺,佳禾连片,沃野如毯。一条沿河公路,如舞女的红飘带,蜿蜒盘绕,给这一方古老幽静的土地,带来了新繁荣,增添了诗情画意。

一道两米多高的土质院墙,把院内与院外相隔离。院子都比较宽阔,惜土如金的桥山人对土地是要充分利用的。一般人家,中间走路,两边种地,“三孔砖窑一院子,苹果树栽在两岸子”,是约定俗成的布局。因为马如龙的院子西边靠山,山根下栽树种菜苗儿不易发旺,马如龙就另玩新招,他在西山脚下走路,这就留出了更大的面积种果菜了。路走西山脚下,大门也就开在西边了。

可恼的是,马如龙自住进这个砖窑院以后,并不顺利。先是“文革”中儿子马跃中弹身亡,后是夫人黑木耳忧患愁苦,脑血栓,半身偏瘫,植物人步步升级,最后默默死去!

一位阴阳先生说:“大门,又称龙门,门即口,口在头部;按易经法典应把龙门开在东方,取东起西落,紫气东来之意。马如龙家的院落布局犯忌,所以儿子横遭灾祸,恩爱夫妻不能白头偕老。马如龙嘴里说:“那都是封建迷信”,他历来不信那一套。但到后来,他还是悄悄地把龙门迁在东边了。

马如龙正在回想,忽然看见吉兴龙过来了,便急忙迎上去打招呼!

吉兴龙是摘帽右派,如今也算退休干部,他是到轩辕镇上摆棋摊去的。他肩上扛1条3尺长的小扁担,前头挑两个折叠式小方桌,那是摆棋盘用的。后头挑一个大提兜,那里边装的是两副帆布棋盘和64个大棋子。还有5个折叠式小凳,挂在扁担两头,那是供下棋人用的。马如龙和吉兴龙以往关系很平淡,互相对彼此的生活情况并不了解。今天碰在当面了,马如龙又闲着没事,就没话找话地说:“怎么还挑着担儿!你是买呀还是卖呀!”

吉兴龙说:“我就是这号挑担儿的命。当了22年右派,给轩辕镇上人打扫了22年厕所,挑了22年茅粪。挑担儿挑上瘾了,如今又挑起这个象棋担担来。”

马如龙问:“你如今是多少工资!”

吉兴龙乍起两个指头。马如龙惊奇地问:“才200元。”

吉兴龙笑笑说:“不是——再差两毛钱就是300元了。共产党办事就太认真了,你多发两毛钱够多好。我给别人说我是300元工资,别人好听,我脸上也体面。可就这两毛钱的人情,共产党也不送,每月照领299元8角。”

马如龙说:“孩子都工作了,290多元工资也够你花了,你何必摆象棋摊儿呢!”

吉兴龙说:“我那点工资,不是两个人花,是众人花。”

马如龙说:“你的孩子不是全都安排了么!”

吉兴龙说:“全都安排了。可最小的安排在汽车站卖票,而今的私人汽车把国有汽车挤垮了。小女儿月月领不上工资。”

“你那点工资得养活3口人呀。”

“过去是3口,而今是4口……”

马如龙问:“那……那是怎么回事?”

吉兴龙说:“小女儿找了个男朋友,虽然没结婚,但吃住全在我家里,他也是个不领工资的!”

“你女儿为什么要找个没工作的?”

“有,打麻将,扎金花,输光了就向我老伴要,要不下就偷!”吉兴龙无可奈何地说:“这号事,你问我,我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马如龙问:“你摆棋摊,下一盘收多少小费?”

“3角。”

“你一天能收入多少?”

吉兴龙说:“我同时摆两个棋摊。一天,多则三四元,也有一文收不到的。”

马如龙说:“坐一整天,一文也收不到,你图个啥?”

“玩儿拜!”吉兴龙打着滑音:“下雨天打老婆哩,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也爱玩棋。下棋水平又不高,来个客人没对手,我就上阵了。人家输一盘交3角钱的棋盘费。如果来者是个高手,下十盘我输十盘,岂不一天没收入么!”

马如龙说:“这样吧,轩辕镇上两条龙,咱两个今天斗一斗。今天我过生日哩。孙子们帮我置办宴席,我闲着没事,你赔我玩半天吧!你赢了,我按每盘3角给你付款,你输了,我给你管一顿长寿饭,你全当给我做寿来的。”

吉兴龙说:“给马老做寿,赢多赢少我都不收费,为的是祝马老生日愉快。可喜的是当今形势好了,不再抓阶级斗争了。要在过去,我一个老右派,哪敢和马老对弈呢!那不是和平演变了么!”吉兴龙把小担儿挑到马家院里,桌儿凳儿他都带着哩,在当院里就对起来。马如龙没想到,他输了一盘又一盘,连一盘也赢不了。有时候可以看出,吉兴龙有意让他,可他还是胜不了。这时他才服气了,这个看来很不起眼的老右派,智商高着呐!

“不行,下象棋我这条龙斗不过你那条龙。”马如龙收了棋摊。

马鸣和柳一叶,已把生日宴席置办好了。人多,一桌坐不下,宴开两桌。为了表现出一种团聚的热闹气氛,吉兴龙建议把两张桌子对起来,大家围坐了一圈。马如龙坐了主位,吉兴龙作陪。而今的年轻人真会做菜,宴席很丰盛,把两张桌子摆得满满的。马如龙说:“我再三叫你们简单点,简单点,可你们就做了这么多!”

吉兴龙大发感慨:“改革开放就是好,要在过去,在咱们这穷山沟,你的官再大,是专员,是省长,可你也摆不起这样一桌生日宴席来。又是3年自然灾害,又是苏修卡我们的脖子,又是阶级敌人的破坏,没有农贸市场,油呀、肉呀全是国家粮站凭票供应,更严重的是手中有票,库里没物资,购买者只能望票兴叹……”

马鸣笑着拦挡了吉兴龙发自内心的大段表白,说:“吉爷爷呀,你这祝酒词太陈旧了,且都是政治空话,政治假话,政治废话,政治屁话……”

柳一叶嗔他一眼说;“你礼貌一点嘛!”

马鸣说:“爷爷孙子没大小嘛!”

柳一叶把生日蛋糕摆在桌子中央,点了蜡烛要马如龙吹蜡烛切寿糕。马如龙不干,说:“我是土包子,不耍那些洋辣子!”

生日宴席出现了冷场气氛。柳一叶很机灵,她提议大伙帮老寿星吹,大伙边吹蜡烛边唱。有人唱中文:“祝爷爷生日快乐!”有人唱英文:“海泊——泼斯得——杜油!”

马如龙不习惯,说:“我是中国人,何必讲外国话!”

马鸣说:“今天是20世纪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不是满清时代慈禧当政时的中国,也不是江青主持中央“文革”时的中国。我们要讲内外交流……”

宴会上的气氛又不和谐了。

吉兴龙打圆场,说:“人在世上转,水在石上流。我们老年人应该跟上潮流转!过去是前人栽树后人歇凉,而今是年轻人创造幸福,我们享受幸福……”

马如龙心情不快,说:“年轻人的幸福是我给他们创造的。我这一辈子功勋卓著。第一,我打败了蒋介石,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第二,我搞了社会主义革命,对农业、手工业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第三,开展了“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中国大地上才出现了今日兴旺发达的社会主义新景象……”

马鸣开始敬酒。他知道爷爷海量,满敬一大杯,说:“爷爷莫激动。我们看问题要从实际出发,不要从空洞抽象的政治概念出发。爷爷推翻了三座大山,不就是打倒了‘悬殊’二字,实现了‘平均’二字么!可现在社会上平均么?有人住洋楼,有人住土窑洞,还有人住危房。同是一班同学,丁丁甲在学校是最差生,人家已有了小汽车。我是高材生,连摩托车也买不起!”

柳一叶说:“那是怨你自己没才干,人家的财富,是人家开动脑筋创造的。”

马鸣又给吉兴龙敬上一杯酒说:“我没才干我承认,我是谈爷爷的功劳哩!爷爷搞了农业合作化,搞大集体生产,而今又划小了;爷爷搞了“文化大革命”,打倒了刘少奇、邓小平,后来又平反了;爷爷把蒋介石打到台湾,而今请人家回来人家还不回来……”

马如龙生气地问:“那你说,我这一辈子磨刀背来?”

年轻人听得哈哈大笑。

吉兴龙说:“年轻人啊,你们莫要笑,也莫要辩论,只管吃就是了。我有一条生活准则:享受,这是用生命总结出的历史经验。大字报是枉费笔墨,大辩论是枉费唇舌。‘文化大革命’,全国人民辩论了10多年,连刘少奇是好人还是坏人也没辩清白。给我戴右派帽子,请问,我说什么来,干什么来,犯了什么错误来?不知道啊!法国历史上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坐了10年牢的犯人,上书国王路易十六,问他犯了什么罪?如若不能回答他,请将十年来他的妻子和儿子是怎么生活的告诉他!我当了20多年‘右派’,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误。你要死钻牛角想呀想,永远也想不明白。1979年给我平反时才发现,1957年定‘右派’时没有材料,仅有一纸批文!”

马如龙问:“你是1979年平反的?”

吉兴龙说:“是的,1979年我交了华盖运。没用我费吹灰之力,错划右派平反了。老婆和9个孩子全都吃了国库粮。”

马鸣问:“你就有9个孩子?”

吉兴龙说:“是啊,打成‘右派’后,除过劳动,别事不问,就钻在被子窝里做娃娃呗!”

柳一叶和一群年轻人都笑了。他们不明白这个老年人,为什么生活如此贫苦,精神却如此乐观!

马鸣说:“把你打成‘右派’,确实是冤案,把你打成违犯计划生育的头号犯罪分子,你冤枉不?”

吉兴龙说:“合理合理,罪有应得。”

宴后,马如龙和马鸣送吉兴龙到大门外。马如龙指着吉兴龙的背影对马鸣说:“这个人呀,很有才干,可惜年轻时把路走错了!”

马如龙的话,吉兴龙听得很清楚。他心里说;“我把路走错了,你把路走对了吗?我当了一辈子‘右派’,身后没业绩;你磨了一辈子刀背,业绩又是什么呢!咱们两个——马如龙、吉兴龙,自我称龙,其实是两条翻松泥土的蚯蚓,彼此彼此吧!”

节选自《祝君晚安》中国社会出版社2001年8月版

作者简介:

裴积荣,1933年生于中华始祖公孙轩辕故里,历任县委宣传部长,延安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书记,《延安文学》副主编等职,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西行阳关道》《我为贫女做嫁衣》;短篇小说集《今夜□州月》;中篇小说《西部女性》《情宫探》及长篇小说《祝君晚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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