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谎言说多了，就会变成真的，所有的欺骗欺多了，就会变成事实。
在宋军节节进逼，最后兵临城下的时候，李煜唯一所能想出的办法，只有求助于“佛”了。他让那个号称神通的小长老登上城头，大呼三声，结果居然看到了奇迹——“矢石俱下”，于是李煜更加虔诚，让满城军士百姓都念“阿弥陀佛”，希望那天天崩地裂，把眼前的宋军震死，或者赵匡胤吃饭噎着喝水呛死之类——那位压迫他的大哥弘翼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但是这次他似乎没那么好运，再次征召小长老退敌的时候，这家伙称病不起，就是不肯去。最后李煜有点明白了，这恐怕是赵匡胤跟他玩的一个把戏，眼前这个满口佛理的贼秃，很可能就是宋朝奸细——但是后悔也晚了，即使杀死小长老，也挽救不了灭亡的命运，他知道。
小长老的谎言点醒了他，他杀死了不负责任的金陵守将皇埔继勋，并派人急切传召驻扎湖口的神位军将领朱令赟率军勤王，然后继续求神拜佛。对于一个长期自我催眠的人来说，现在无论怎么骗他，他都不会放弃，因为如果连这个也失去，他会一无所有。因此他继续希望天降神兵消灭宋军或者赵匡胤吃饭突然噎死，而荒唐的是，这么虔诚确实起效了，神迹发生了。
那个时候已经发现了石油，并开始运用于军事，善于用兵的朱令赟被宋军堵截在皖口以后，准备学赤壁火攻。新发明的石油正是用来火攻宋舰的最好武器，而且也确实让宋军兵败如山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突然风向逆转，火势向南唐军反向蔓延，结果宋军转危为安，唐军全军覆没，就连主将朱令赟也没来得及逃跑，被火烧死于阵前。
老天爷倒是真的帮忙了，但对象不是你。
朱令赟的死，让李煜彻底失去了希望，孤立无援而无法可守，当时为了振作士气所发下的“跟同城将士共存亡”的誓言，其实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满城将士战斗到援军来临为止，或者老天开眼，战斗到宋军疲乏无力进退为止，一如当年李暻时期的唐周之战。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煜颓唐地坐在大殿上，耳边萦绕的依然是朝臣们的争吵不休，主战派慷慨激昂准备赴死，主降派满口家国百姓公道人心。他漠然苦笑，眼前不知为什么浮现出了妻子临终的脸，那充满死亡气息的憔悴里有一种悲悯的神秘，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刻……李煜握紧了玉玺，重重地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
公元975年八月二十七日，宋军破城，李煜奉表出降。
宋史里极尽侮辱之能事，说这个男人当日守城之时，信誓旦旦要跟将士共存亡：“他日宋师见讨，朕定躬擐戎服，亲督将士，背城一战，死保社稷。如其不能如愿，则聚宝自焚。”很多人听信了他的话，很多将士满身血污，战死垂成，很多寺院宫尼自焚保节，只是到头来，没有遵守这个诺言的，是这个男人。他肉袒出城，在走到宋军大将曹彬船的横木时，还面有难色，最终是被人搀扶着到了船上，就这么贪生怕死！
五代十国朝代更迭非常频繁，亡国君主被弑的不计其数，但是自杀的也很多，如后汉主亡国之时，就带领宫妃与传国玉玺一起自焚。但是李煜没有死，没有杀身成仁，这一切或者真的可以解释为一种懦弱的注脚，只不过，我总想，在这懦弱的逃避背后总还有些别的吧。
人，在经受极大侮辱的时候会怎样？
从前看过一个心理分析档案，说一个妇女在遭受强奸后的感受，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多痛苦，而是突然感觉到了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在旁观这场侮辱的过程。李煜也是同样的，他并非没心没肺，亡国之痛让他无法喘息，可能也想过自杀殉国，只是……只是临到死前却又停住了脚步，并且做了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让那位看管文物古籍的黄妃烧了所有的文物珍藏。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当年还是六皇子时读到萧梁帝亡国烧珍，还曾扼腕感叹拍案指责，而此时自己却正做着毁坏文化的事情。
这样的肉袒出降、这样的谨小慎微、这样的贪生怕死，恐怕连他自己也很难解释。
他活了下来，率领王公后妃、朝廷众臣，登船北上。此时雨雪霏霏、昏日沉沉，空气里似乎飘荡着战火的余荫，江南的气息那样熟悉——他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看惯了笙歌燕舞，看惯了凤阁龙楼，看惯了人情风景，却没想到此时将永别。
他默默无语，他还活着……那个巨大的帝王之梦，并没有耗尽他的所有气息，他还有笔，还有诗——哪怕只是为了这个，他也得活下去，他提起笔：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