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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那几天里,我接连去了两次医院。一次是公社,一次是县。

头一次是因为我二叔。他杀了一头猪,惹出了一串乱子。那天中午我们一家正在吃鸡,我婶子来了,手里提着二斤猪肉,说是把自家的猪杀了,送一点给我们家尝尝。我娘因为自家没有猪杀,便对我二婶千恩万谢。然而等二婶走后,我爹却皱着鼻子说:“这两口子,也太小气了。她家那头猪,怎么说也能杀八九十斤肉,她倒只给咱二斤!”

我也说:“二叔二婶真是太细,咱家四口人,怎么说也得一人一斤吧?”

我娘说:“你爷儿俩真是不识好,人家好心好意送来肉,你们倒嫌乎少。你们没想想,咱送给人家什么啦?”

我想想也是。这两天我们接连吃鸡,不是就没想到送个鸡大腿给人家?

一家人气便消了,开始兴奋地讨论起晚上怎么吃肉。我娘要炒,我爹要煮,我则提出要包饺子。

争来争去,最后是我的意见占了上风。我娘说,好,包就包,吃个肉馅饺子,就当过一回年!

不料就在这时,我婶子哭着回来了。我问她哭啥,她说:“我刚才回家一看,猪肉少了半劈子。我猜是你叔送给邴寡妇了,就跑到她家看。一看,你叔和那半劈子肉都在那里。我就骂,就往回抢肉,你叔他个狠心贼,把我跟抓小鸡一样抓回家来,还骂我打我!”

我看看婶子的脸,上面果然有巴掌的红印儿。我想,我叔也真是太不像话了。杀了头猪,给我们家才二斤,他却一家伙扛给邴寡妇半劈子!半劈子有多少,起码有三四十斤呢!

我爹也十分生气,说:“这块杂碎,他是昏了头了!”

婶子说:“哥,你快去管管他,叫他把肉赶紧扛回来!”

我娘跟我爹说:“你是得去说说他!”

我爹便气鼓鼓地去了。

我婶子坐在那里继续向我娘控诉:“几十斤肉呢,他眼也不眨,就一下子填到那个臊窟窿里去了!你说那个臊窟窿到底还有多好,他就叫她迷成这样……”

她说一阵,哭一阵。我娘也帮她骂那个邴寡妇。骂过半天,我婶子的气才消了一些。

我爹回来了。我婶子用问询的眼光看着他,我爹却不看她,坐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我娘问:“你去说得怎么样?他二叔认错了吧?”

我爹把脖子一扭:“他二婶子,你家的事我管不了,你回去吧!”

我婶子说:“你是他哥,你管不了谁管?”

我爹说:“谁爱管谁管!”

我婶子没话可说,只好起身走了。

等她走出门外,我娘对我爹说:“你怎么能不管呢?你就由着他二叔胡作非为?”

我爹说:“他二叔有错不假,可他二婶子也不是好东西!我到那里问了,他二叔杀了猪,本来要送给咱家半劈子的,可是他二婶子死不同意,口口声声只送二斤,其余的留给自己吃。他二叔说,咱家才五口人,吃不了就臭了。你猜他二婶子说啥?她说:臭了也不给旁人吃!等她来咱家送肉的光景,他二叔一气之下就把那半劈子扛给邴寡妇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这就是说,我二叔和我二婶都有错,谁也说不得谁。

晚上,我们家那顿猪肉饺子倒是吃了,但吃得很不是滋味。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那天晚上正下着雨,我正在防震棚里睡着,我婶子忽然跑来说,刚才有人来告诉她,我二叔让人在邴寡妇家打死了。我和我爹一听都慌了,急忙穿上蓑衣跟着婶子直奔邴寡妇家。到那里一看,我叔正躺在屋里的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旁边还围了一些人,连池长耐也在那里。我爹进门后气汹汹地问:“谁把他打死了?谁把他打死了?”我婶子则号哭一声,接着疯了似地抓住邴寡妇就撕。池长耐瞪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人还没死!”

他把我们叫出去说,他调查清楚了,我二叔今天挨打,正是因为那半劈子猪肉的事。他晚上来到这里想跟邴寡妇睡觉,光棍汉池长雨却早在这里。我二叔火了,便让池长雨走,说自己白天送了半劈子猪肉,今晚上邴寡妇应该是他的。可是池长雨却不走,说自己是昨天就和邴寡妇说好的,今天晚上他到这里来。二人争执不下,就打了起来。那池长雨是光棍,下手没个顾忌,抡起镢头就给了对方一家伙。现在看,人还喘气儿,不过得赶紧送医院。

我爹说:“那就赶紧去!我跟喜子去找车子,书记你得叫池长雨出钱!”

池长耐说:“他一个光棍汉,哪来的钱?叫你兄弟媳妇回家拿吧。”

我婶子说:“俺家哪有钱呀!有点钱也叫他都掖给那个臊X了!”

池长耐说:“那就叫邴寡妇出钱!这个臊娘们,净给池家庄子添乱!”

走到屋里,池长耐便让邴寡妇拿钱。可是邴寡妇也说她没钱。池长耐想了想说:“那就先到大队借上吧。”说罢,他就让我二婶跟她一块去找会计拿钱。

过了一会儿,我们把车子准备好了,把二叔抬上去,二婶也把钱拿来了。我们从邴寡妇家找了块塑料布给我二叔蒙在身上,便冒雨向公社医院赶去。

那晚上的雨虽然不大,但一直下着,淋得我们几个浑身透湿。加上雨夜里路黑,我们走得十分艰难。

走了一段,就听我叔在车子上呻吟,近前看看,原来是他醒过来了。我婶子骂道:“你个驴熊,怎不叫人一镢头夯死呢!”接着,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不住声地骂。我爹也说:“你这杂碎,凭着好日子不过,找死!”

我心里对我叔也是厌恶极了。我想,你为一个寡妇送去半劈子猪肉,还叫人打得头破血流,这是图的啥呢?

好不容易到了公社医院,幸好那里还有值班的医生。他看了看我二叔的头,说要马上挂吊瓶缝伤口。说着便叫来两个护士动起手来。

包扎完毕,等到天亮,医生说我二叔除了外伤,还有点轻微脑震荡,回家歇几天就好了。于是我们就推着他回村了。

路上,我叔开口问:“花了多少钱?”

我婶子恨恨地道:“你还有脸问?反正够你挣一年的。三十多块呢!”

我叔说:“这钱得叫池长雨出!”

我婶子说:“这钱是从大队借的,你有能耐,就叫池长耐记到池长雨的账上。”

我爹说:“想得倒好。那池长雨是谁?跟池长耐不是本姓兄弟?池长耐还能向着咱们?”

我婶子又哭了,说:“这么多钱,哪辈子还完?”

哭上一会儿,她又咬牙切齿地骂我二叔,直骂了一路。我二叔也不还口,躺在车子上闭着眼睛装死。

我和我爹把二叔送回家去,我婶子从她家剩下的那部分猪肉上割了十来斤,硬塞给我,说是感谢我们爷儿俩这一夜的辛苦。我推辞不下,就去看我爹的脸色。我爹说:“你婶子非要给,咱就拿着吧。”

回到家里,我娘看了猪肉十分高兴。我爹嘟哝道:“这个娘们儿也真是,她要是早同意送咱这么多肉,还出那样的事?你看,拐了一个大弯,到头来还得送这么多给咱!”

我娘说:“你就向着你兄弟说话。他真是因为赌气才送给邴寡妇猪肉?鬼才信!他恨不得把自己杀了送给她呢!”

我爹听了这话,咧咧嘴道:“什么也甭说了,快炒猪肉吧!”

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吃了个满嘴香、肚儿圆。

不料,因为我们的肠胃平时习惯于加工粗糙食物,对油脂太高的猪肉之类早已不能适应,吃多了就会拉稀。吃下去不久,我们三口便轮流往茅房里跑,忙得不亦乐乎。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夜间麦场边有那么多人拉稀,气味是那么地臭。

第二天早晨,我从麦场上回来正准备上工,近门堂兄叶从景忽然满脸焦急地跑来了。他说他老婆从昨天下午就要生小孩,可是直到今天早晨也没生下来,本村接生员说胎位不正,要赶紧送县医院妇产科,让我去帮忙抬人。我爹我娘一听,让我快去,我便跟叶从景走了。

到了那里,他家已经有了几个人,并且绑好了担架。叶从景说:“人找齐了,快走!”接着就招呼我们去屋里抬人。到屋里一看,我堂嫂正裸着下半身挺着大肚子躺在床上,接生员找了被单把她一裹,就让我们去抬。我们把堂嫂抬出来,放在担架上,接着摸起扁担抬上就走。我们抬担架的是四个男人,叶从景和另一人在前,我和我的另一位堂兄叶从福在后。

路上,堂嫂在担架上不住声地呻吟,接生员冯二花满头大汗,不离担架左右。她一边急走一边说:“他嫂子,忍着点儿,撑着点儿,到了县里就好了!”

然而,堂嫂还是一个劲地呻吟,看来是肚子疼得厉害。她光呻吟还不行,还把两腿连连蹬动。这样,她那流着血水的私处便时时暴露在我的眼前,接生员不得不频频替她去掖被单。可是刚刚掖好,她又很快蹬开了。这情景让我十分难堪。我看看旁边的叶从福,他是结了婚的人,似乎对此十分坦然。但是我受不了,我扭着头不愿去看,但扭着头又看不见前面的路,这样十分别扭。我想了想便说:“从景哥,我跟你换过来!”

叶从景不知是怎么回事,说:“换啥,前面后面不是一样?”

我说:“我说换你就换!快点儿!”

叶从景只好放下担架与我换了过来。我们再前进时,他便发现了我要换地方的原因。他气急败坏地对接生员说:“你就不会给她扯着被单?”

于是,冯二花只好一边急急走路,一边用手死死扯住堂嫂腿部的被单。

从我们村到县城是三十五里路。我们喘吁吁地走了一半,放下担架歇息的时候,发现堂嫂身下的血流了一大摊,人已经昏迷不醒了。叶从景急了,说:“别歇了,快走!”于是我们又抬起担架向着县城飞跑。

我们几个累得精疲力尽,县城总算到了。我们跑到县医院,叶从景交上钱,办了手续,妇产科大夫便让我们把堂嫂抬进了病房。那病房是两排平房中间带一个走廊。我注意到,这里的防震形势也很紧张,走廊里贴着大字标语:“提高警惕,随时防震!”所有的门窗全都四敞大开,正在生孩子的,刚生完孩子休息的,我们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大夫和护士在屋里准备动手,我们则站在门外等待。一个小护士走出来说道:“别站在这里,到外面到外面!”我们便走出走廊,转到堂嫂所在的那一间病房后头,站到一棵大杨树下面。

从窗子里,我们可以看见几个大夫护士正围着堂嫂忙活。堂嫂看来已经苏醒了,此时开始“啊啊”地大声呻唤。叶从景急得直转圈儿,冯二花安慰他说:“别急别急,大夫有办法,大夫有办法!”

这时,不知哪个病房里突然“咣当”一声响,接着便有人大喊:“来地震啦!来地震啦!”

我们立马吓坏了。正不知所措,就见给我堂嫂接生的几个大夫护士迅疾地从窗子里跳了出来。他们跳出来也随同别人一起喊:“来地震啦!来地震啦!”

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时我堂嫂也从产床上一跃而起,抱着大肚子爬上窗台,接着就滚出来跌到了地上。我们和大夫、护士急忙把她抬到树下,只见她紧闭眼睛脸色蜡黄,一下下地倒气儿。更可怕的是,她的腿间有一只带了血的小胳膊伸出来,那只小手一抓一抓的,似在试探这世界的虚实。

叶从景和冯二花看到这情景,让大夫赶紧给想办法。大夫说:“要来地震了,谁敢再进屋?”他们只是蹲下身来察看一番,接着给我堂嫂做人工呼吸。

做了一会儿,堂嫂再也不动,她腿间的那只小手再也不动。

大夫站起身,摇摇头,表示再也无能为力了。

叶从景往他女人身上一扑,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哭了片刻,他还扯着女人腿间的那只小胳膊说:“孩子,孩子呀……”

大夫和护士站在一边嘟哝:“这地震。这地震。”

然而,直到我们把死了的堂嫂和孩子抬回去,埋到祖坟地里,地震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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