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呆了半日，方泪眼朦胧地看着赵姨娘，开口道：“这儿是姨娘的家，姨娘如何说起这种话？我已被休，不得不离开，姨娘却不能赌气。”
赵姨娘缓缓摇头，唇边泛上一抹苦笑，语意哀伤凄凉：“二奶奶，你说错了，这个地方，怎么会是我的家？我的一双儿女，都已被太太送出府，他们不在，这整个贾家，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只是一个牢笼而已。”
侧过身来，望着凤姐儿，眉目间一片轻和，接着道：“探春走之前，曾将我托付给二奶奶，这些日子，承蒙二奶奶精心照顾，我感激不尽。如今，二奶奶也要离开，这整个贾家，我再无可依靠之人，也不会再有半点留恋。倘若二奶奶不嫌弃，我们便一起出去，寻个安身立命之所。”
凤姐儿沉吟须臾，亦明白赵姨娘身无所依，又得罪了王夫人，若是再留下去，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念及此，凤姐儿叹息一声，握紧赵姨娘的手，含着泪水道：“既是这样，我也不说什么了，今天，我们一起走，今后，我们一起相依为命罢。”
正说着话，耳际传来王夫人的冷笑声：“看来你们两人，的确很有感情，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们是母女呢。”
听她这般冷嘲热讽，赵姨娘也不在意，淡淡一笑，转头瞧着王夫人，不卑不亢地道：“这里都是太太的自己人，大家还是开门见山吧。我的心意，已经说明白了，我也知道，这么多年，太太一直视我为眼中钉，如今，我自愿离开这个家，太太应该不会拒绝吧？”
王夫人听了，面色如常，心中却思绪飞转，久久不能平静。
她与这个女子，虽然一个是正妻，一个是侧室，却暗中争斗了半辈子，彼此水火不容。如今，她自请离开，整个贾家，便会名副其实地成为自己的天下。
另外，用凤姐儿谋算黛玉，虽然大事可望，但是，若是能再添上一个赵姨娘，凤姐儿的处境，便会越发艰难，黛玉见了，一定会越发怜悯体恤，如此，对于贾家，自然更有利一些。
能够除掉眼中钉，又有益于贾家，自然是一举两得。
念及此，王夫人便不愿反对，扬一扬唇角，淡淡地道：“你在这里过了半辈子，如今，当真要走吗？”
赵姨娘重重地点头，声音低微却坚定，带着百折不回之意：“不错。”
“既是这样，我也不说什么了，”王夫人唇边含笑，声音中却含着阴冷之意，“你自己要走，我自然不能阻拦，不过，我们可说好了，你踏出了这个门口，便不再是我们家的人，不能再回头。另外，环儿住的那个田庄，是我们贾家的地方，不许你们去投奔。”
见她在只言片语之间，便将后路堵死，赵姨娘呆了半日，叹了一口气，方道：“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
凤姐儿哼了一声，眸中染上一点清冷，一字字地道：“太太放心，出了这个门，我便是饿死，也不会回来找你乞讨。我就不相信，天下这么大，出了贾家，便没有能过日子的地方了。”说着，便扶住赵姨娘，低低道：“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说清楚了，姨娘，我们回房收拾一下，即刻离开罢。”
赵姨娘点了点头，正要答允时，湘云冷笑一声，开口止道：“两位要走，我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不过，你们既是要自谋生路，便不该带我们家的东西，两位身上的穿戴，也得换一换才行。”
邢夫人素来贪婪，闻言心中一动，亦颔首道：“正是这话呢，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是贾家的，如今要走，自然该还给我们才是。”
王夫人听了，自然并无异议，便笑了一笑，扬声唤了玉钏进来，嘱咐道：“你去取两套粗衣，拿到偏房，服侍她们换上。”
凤姐儿脸色煞白，直直盯着王夫人，冷声道：“太太当真要如此无情？且不说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带了上万的嫁妆，便是这些年我为贾家操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太太竟要我空手出去，这不是将我往死路上逼吗？”
王夫人冷笑一声，不为所动，声音清寒如碎冰轻击：“如今这府里，由我和大太太作主，今儿个，就算你说上天，你这身穿戴，都必须留下。”目光一转，看向一直默然不语的贾琏，接着道：“这事儿，你也说几句吧。”
贾琏忙应了一声，侧眸盯着凤姐儿，神情凉淡如薄薄的秋霜，不徐不疾地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功劳，今儿个，我已经写下休书，你便不再是我们贾家的人。如今，太太要你留下穿戴，合情合理。倘若你不肯，我也没有法子，只能命丫鬟进来，帮你换衣服。”
冰冷的言语，一字一句，缓缓倾入耳中，凤姐儿身子一晃，脸上血色尽失，如一帧白纸。
听得他们不许携带细软，赵姨娘自是十分不满，却又无计可施，扶住凤姐儿，叹息一声，低低道：“罢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依他们的意思罢。”
凤姐儿垂下眼眸，掩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颔首道：“我明白了。”
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再抬头时，目光已经冷如冰雪，缓缓从贾琏、邢夫人、王夫人、湘云脸颊上划过，凝声道：“今儿个你们是如何对待我的，我会记得一清二楚，永不会忘。你们对我如斯无情，我对你们，不必再有半点情意。今后，我们大家各走各的路，再无半点关联！”
言罢，便挽住赵姨娘，挺直身子，一同至偏房梳理，将身上的珠花、金钗、手镯尽皆取下，又换了衣服，方相携着出房，在众人居心叵测的目光下，昂首阔步，行往二门，再一步一步，出了贾家。
行走之际，凤姐儿脚步轻盈如云，容色平静似水，眼眸中并无半点水纹，心中的泪水，却早已泛滥成河。
二八年华，红颜如花，嫁入这个家，那时候的她，心灵纯真温雅，对于未来，有着宁和的憧憬和向往。却没有想到，她的夫君，是生性好色、行为不端的贾琏，最初的梦想，在长长的岁月里，一一化为灰烬。
心中凄凉，却因彼此已是结发的夫妻，只能在此地停留，别无选择。
她错遇了贾琏，贾琏薄待了她，坚持了这么久，辛苦了这么多年，到如今，终究还是一场虚幻。
夕阳西下，苍穹似染，寒风轻掠，落梅缤纷，碎影一地。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残红如血落，今生情已绝。
正满心凄凉之际，耳边传来赵姨娘的低语声：“二奶奶，你别太难过了，依我说，这样无情无义，连发妻都能抛弃的男子，实在不值得你伤心。”
凤姐儿回过神来，默了须臾，点头道：“这个道理，我心里很明白，不过一时想不破罢了，过一会儿便会恢复的。”
抬起头来，目光流盼，这才发现两人已经行到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大街，不由一阵惊愕，忙拉住赵姨娘，轻轻道：“姨娘，我们歇一会儿罢。”
赵姨娘点了点头，依言止住步子，与凤姐儿一起，立在街角，心头百转千回，不能平静。
素日里赵姨娘常在内室，凤姐儿虽时常外出，探访亲眷权贵，但因每次出行，都是乘轿子，对京城并不太了解。
当下两人立在街头，触目所及处，是一个繁华似锦的世界。两人的心头，却泛上深浓的凄凉哀婉，天大地大，却并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良久之后，赵姨娘长叹一声，低低道：“天色将晚，二奶奶不要再想其他事，还是先考虑我们的处境罢。”
凤姐儿抿起唇，一缕凄清的笑纹浮上唇畔，声音缥缈若烟雾：“我们已经出了贾家，我与贾琏，已经断绝关系，姨娘不必再用旧日称呼，不如直接唤我的名字吧。”
赵姨娘忖度须臾，便颔首道：“既是这样，我便僭越了。”抬起头来，瞧着凤姐儿，重复问道：“我娘家那边，已经没什么人了，凤姑娘，我们该到哪儿安身呀？”
凤姐儿启唇轻叹，嗫嚅道：“若是说这个，我心里也没有什么主意，我们王家已经被抄了，至于其他的亲眷，虽然有些交情，但若是知道我是下堂妇，必定避之唯恐不及，绝不会施以援手的。”
抬起眼眸，眺望着浮云轻卷轻舒的天空，含伤道：“上天何其不公，这么大的京城，竟无我们两人的容身之处。”
赵姨娘默不作声，静静出了半日神，方重新开口道：“凤姑娘的话，并不太正确，不错，我们的亲眷里，大多数都是趋炎附势、性情凉薄之辈，但是，有一个女子，绝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凤姐儿听了，立刻明白过来，慢慢道：“姨娘说的这个女子，应该是林妹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