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格 插图◎冯少杰
大学同学于丹丹从上海来武汉旅游,我召集在武汉的大学女同学梅朵、孙蔷薇来我家聚集。时令是7月,武汉热得人捂汗,大家也没了外出疯的兴趣,决定搓麻。搓到晌午,梅朵倒水喝,却发现桶装水见底了。我说声不好意思,马上抽身出来打电话叫水。
楼下就有个送水站,起了个大气磅礴的名字叫快达水务集团,服务质量还可以,一般打个电话去,三五分钟就把水送来。
打通电话,接电话的说23号送水工已经出发,马上就到。放下电话,我没有立刻回到麻将桌前,而是站在门边等送水工摁门铃。孙蔷薇不耐烦,这小娘们手气正旺,连和了两盘杠后开花,想一鼓作气再接再厉,便朝我吆喝道:“老徐你不愣在门边等情郎会死啊?快来快来,一边打一边等。”我白了她一眼道:“我就急死你,等你运气过了我才过去。”又笑着解释道,“很快就好,顶多两分钟送水工就到了,等他落定再回麻将桌战斗,省得来来往往像走马灯。”
果然,三四分钟后,门铃响了。我摁了对讲机,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快达水务集团,23号送水工为您服务,请开门。”
我摁了开关,拉开房门,透过防盗门看着楼道,静等23号把水送上来。按常理,23号最多两分钟会出现在防盗门前,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三四分钟过去了,门口还没有23号的影子。
孙蔷薇又在催,可等到最后阶段了,我能前功尽弃吗?说不定我屁股一扭,23号就到了,还是坚持到最后一秒吧。
又等了五六分钟,23号还没有到,这可奇了怪了!孙蔷薇吆喝道:“老徐怎么回事?送水工罢工了?这都半个多小时了,送水工还没影子,他蜗牛投生的啊?”
大家哄笑。孙蔷薇在统计局待长了,但凡是数据,从她嘴里出来那就叫一个夸张。嘻嘻哈哈地说笑了两三分钟,送水工还是没到。
梅朵也有些着急,说:“莫不是上下电梯的人多,送水工上不了电梯?”
“多个毛!”孙蔷薇情绪激动地叫道,“这大晌午热死人,谁还进进出出的?依我看,一定是他摸错了门。”
“可他明明摁的是我家门铃啊,他又不是一次两次给我送水,应该不会摸错门。”我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直浅笑不语的于丹丹也疑惑起来,“要不打个电话催一下那啥集团的老板,别出啥意外。”
我决定打电话,倒不怕出什么意外,我得向老板告状,要他惩罚莫名其妙失踪的23号。
电话通了,我连珠炮似的把情况说了一遍。老板很生气,说他马上联系23号,并向我保证,他会狠狠地惩罚23号。
刚放下电话,防盗门外有了动静,我扭头一看,一个中年男人像只弯着腰的虾米一样,扛着一桶水,低着头翻着眼,看着屋里,“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徐小姐,快达水务23号为您服务,请开门。”
我怒火中烧,“哗啦”一声打开防盗门,对着23号劈头盖脸地吼道:“你怎么回事?你自己看看,从摁门铃到进屋你用了多少分钟?二十分钟我不冤枉你吧!有你这样服务的吗?还快达集团,干脆改成‘慢达’小作坊吧!”
一桶水压在23号的后脖子上,这令他不方便说话。他趔趔趄趄地挪到饮水机前,把水桶插进去,疲惫地站在那里,双手无力地抹着脸上身上的汗水。
“好了好了,老徐你快把钱给他,赶紧‘出台’!”孙蔷薇惦记着麻将,激动得把“开牌”说成“出台”。
我把钱放在桌上,示意23号拿钱走人。23号扭扭捏捏不肯走,我不耐烦地问他还有没有事。23号说:“徐小姐,刚才老板打电话骂我了,麻烦你再打个电话给他,解释一下,不然我一天的工资就没了。”
我板着脸说:“为什么要解释,你迟到不是事实?”
23号说:“是这样的,电梯坏了,我爬楼梯上来的。这26层楼,累得我不轻。”又叹了口气说,“真是岁月不饶人,几年前,我扛百十斤东西走三五里路大气都不喘,如今扛一桶水爬个楼梯要歇好几回。”
“你爬楼梯上来的?”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嗯哪!这不就耽误了时间。”23号说。
一屋的人惊得大眼瞪小眼。这么热的天,他扛着一桶水爬了26层楼?
梅朵率先激动,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我知道这娘们要干啥。梅朵是个“微博控”,自己穿的大裤衩子都往微博上晒,做她微博粉丝比做她情人更令她刺激。果不其然,梅朵说:“大哥,你真是史上最可爱的送水工。我陪你下楼,我们再爬一次楼梯,你扛着水,我把你送水的过程录下来,发到我的微博上,保准你像‘旭日阳刚’一样火起来。‘旭日阳刚’你知道不?就那唱《春天里》的农民工兄弟。”
23号不解地望着梅朵,问:“再扛一次?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梅朵遗憾地说23号不懂炒作。这时,孙蔷薇抽出一张红彤彤的“老人头”,递给23号说:“大哥,你受累了,也受委屈了。这一百块钱你拿着,算是我们给你的小费,你太不容易了!”
23号看着“老人头”,咽了一口唾沫说:“把水送到是我分内的事情,我敢多收费,老板还不开了我?小姐你就别推我下火坑了,我还指望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呢,这钱我不敢要!”
于丹丹是个文学女中年,最爱看心灵鸡汤那类小豆腐块文章,什么事都和心灵、思想、尊严、孔子、孟子、庄子、老子、孙子挂钩,和电视上的那个于丹没两样。于丹丹目光忧郁地望了我们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地说:“老徐,对有些人来说,钱是一种耻辱,重要的是心灵上的理解和人格上的尊重,这位大哥不要我们的钱,他需要一声对不起,一声谢谢。你们——也包括我,欠他一声对不起,欠他一声谢谢。”
我们哑然。想想也是,23号不辞劳苦地爬楼梯上来,我们误解了他,骂了他,是应该说声对不起,是应该说声谢谢。
想到这里,我准备给23号的心灵献一碗热乎乎的鸡汤,向他说声对不起,说声谢谢。可没等我说出来,23号说话了:“我们被客人误解,被老板骂太正常不过了,我不要你们说对不起,也不要说谢谢。如果各位大姐真想给我点什么,请给我杯凉水,这东西解渴。你瞧,我流了太多的汗,快要虚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