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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日记(2)

一月十六日

昏昏沉沉的好像醉了!

一切在我的四周,都是我的仇敌:

阻碍我进行的仇敌,

威吓我停止的仇敌,

引诱我后退的仇敌!

无抵抗主义者呵!

我可用你的手腕去应付吗?

我还用你的手腕去拒绝呢?

一月十七日

我几天了,想用我的久郁的思想,对父亲说出,但一次不能说,不易说呵!我的口到那时,简直开不开了,心如石《一》块一样,不能转动,我仅能用两眼注视着呵!

一月十八日

前几日我为吾邑的教育——创办初级中学和改组现县立高小,作几次的奔跑,今天,结果和西北风同吹来了!在我本来是无用介意,而且也必然的,不过我说别人“你A的错了”,他要用“我B为什么错呢?”来辩问,更说“你有什么C罢?”来嘲答,真使我觉得我不该说你A错的话了!死沉沉的社会,怎能容得活泼泼的青年!稍自觉的人们,必灰心社会的负人,社会的杀人,和自己的失望!我本以孩子自居,而我也没有壮夫的胆力,我自认是过去的人,不过不得不讲的半句,不得不讲了!而别人竟视我为一颗炸弹一样,我实可发笑!而且以我为有五月后的计划。C的用意,真使人以他们为可伤了!

晚间我在店里,一位七十岁的老婆婆,用四个钱来买鱼肉,店里的朋友共同笑拒她,我的父亲送她几条,而她竟要偿出它的代价。我的父亲说:“这还是她六十年前的做法了!她还不知道世态的变更,现在的鱼肉要四十钱可得食了!但她实在是个正直者,——她自愿在外求乞,决不忘人家的借款。而且她也有三个比人长大的儿子,可惜天不为她作福呵!她仍用四个钱来买鱼!”我的父亲呵,她为什么要做六十年后的买鱼的人呵!她买鱼的心,也和我现在的心一样么!

一月十九日

今天以朋友的招〔呼〕,跑了半天的山路。我本来有乐山的志愿,但宁邑的母山,我很想不到也有如此的美景。而这山——崇寺山虽不十分高峻,而眼界也算扩张了许多。村落在平原上一堆一堆的,山也一层层地青过去,地上的树木和草一样,也有无限的意味。山上森林里也有人家——望山的人家和人家的狗,——远远就听见狗的吠声,也更觉有古雅的风迹。邦仁说,我们以后要常到〔与〕此山相当的山上游玩。我也有此同感。

一月二十二日

前天做点什么事,也无从想了。昨天呢?伴着朋友结婚。我也不愿记,——人都有这么一回事,也奇了!而且必然的,更奇了!人们帮他俩做出种种的花头,真同发狂一样,害的我也夜半后三点钟才回家。今天到上午十时才起来,精神更牺牲了不少。真同发狂一样!

我近日来对于宇宙和人生,只有绝对的压制它不想,一想起,就不得了了!总要经过长久的时候或者终日。我的想〔象〕力,不知怎样,有如是丰富浓厚,一个对象触着,就像导火线的引着了火,立即爆发起来。从那朦朦胧胧不可思议的起点,想到渺渺茫茫无能归宿的末端。月亮一天一天地圆起,星光一夜一夜的淡落,草色到如此的枯萎,树姿到如此的凋败,不知为谁忙碌,为谁辛苦?一个老太公,穿着褴褛的棉衣,在溪滩上一步步气喘的走。一位妇人负着一个孩子,他在她背上哭,哀悲的哭。一个低头丧气的大汉,胡须黑而长,好像失志的英雄,在树边坐着。一个工人荷着工具急速地担〔着东西走去〕。一个姑娘倚着门《口》呆木地想。以及我的父亲和一位客人谈天。我的母亲在做衣服。素瑛抱着小爱。小妹和侄儿游戏……眼所看见的,我都疑心而悲想,他们竟有何等的意义而存在!他们没有这样的意义而存在,他们又将怎样?宇宙又将怎样?亲爱的人呵!你无用叫我做什么和什么吗?更无用苛责我吗!一切随之去,什么又将怎样呢?人毕竟是西山黄土里的东西,荒草白骨,人最终的结果!自扰与自安的朋友啊!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二月十一日

一回想我这半月来的生活,我就不觉泪珠的流出眼中了!我的身陷入堕落破坏的生活之网里,我竟成被擒之鱼了!完全反理想而行,没半丝的成绩在目前可现出希望,引到真正的人生的轨道上。差到这步田地,向着昏黯狰狞险怕的山谷之路行走,望着狮薮虎穴前去,生命就如此完结了!毫不顾月亮是在我头的背后,我要反这条路而努力!每天起床总是日上三竿,非但邻家的小孩,说他的早餐早已吃了,就是我家的炊烟也早毕歇。糊模的洗了脸,草率的吃了一点东西,或者伊有事,叫我代抱了一次小爱,茫茫恍恍的过去,不知不觉已将太阳送到正午了。以后或和朋友到本地的所谓风景之处——跃龙山、崇教寺等地走一趟,或和朋友闲谈了一会,或在城上空绕了一圈,或承父母之命,做些什么杂事,或者客来,陪伴了一息,总之,光阴是容易过去的,它以正义无私的态度对待一切,决不以我的要求而格外迟缓。只有我们自己明了,要同他商酌,有秩序而规则的和他同去。否则他已照他的义务去了,而我们还空空地留在后面。人生的义务,积在一边,结果只有使我懊悔!痛哭!

夜里简直无从说起,不知做些什么事,大概和黑暗之气同化而同去了。然而刺激性和兴奋性异常强烈,同房异床计也破坏了,反而夜夜要求她。是结婚到现在所没有的奇怪,心如火一样,安慰的是温暖的柔身,简直自笑是成了蝗虫了!一切平日的未满足条件,要使我和她怎样的,都一时消灭了。以至精神愈萎靡,身体愈疲乏,日出三竿,才能起来了!书籍只有在身后自形懊伤,我也没有能力去安慰它。学校中的理想只有任它在九霄云外怨恨,我更没有法子去追悼他。竟之,我是个沟渠中的孑孓,堕落青年了!一言打动我,不觉有如此的悔恨,现在只有恳求未来之神,给我开一度寒假中的寒梅罢!

二月十二日

在昨夜,我已对伊表述,——我是一个怎样的青年,在我的现在所过的生涯中,我将要怎样!我的未来的计划,正盼望我现在的努力前行,我不可不尽其力,以实现我理想中的理想。我或者是网中逃出来的鱼,不同那些圆睁着眼,默在街头的作金钱的代换物。但我必定要知道,太平洋的洪涛中,要有怎样游泳的技能。伊很感动我的陈情,而且嘱咐我实行计划。不过伊的心肠寄托在我的别有所谋,我也无如何说。

二月十三日

旧历年关将近,后天就要过年了。人们正为钱而忙,壮的老的,幼的弱的,个个的心和身都向着钱的方孔中急紧的钻。说是钻过的,就是那些脸上带着傲慢或喜悦的人们;不能钻过钱的龙门的奴隶,我想是那班忧戚和悲怜的囚犯罢?人固然不能不生活,但生活之柱,即以钱为支持,我真不解!我本已主要的晓得,在人类的舞台上,交战是最热闹而使人称心的一回事!不过以手段为目的,以用为本,本是人类的耻辱,而怨人类目光之浅近,远不如群体生活的其余各动物界!自贻伊戚,致我们的生活的基础意义,天天破坏的失遗了,其痛是人类独有的!废止金钱,确是我们自己扫除罪恶的第一件事,我们自己蒙蔽耻辱的最切要事,也是我们自己要启发人生真滋味,开辟人生真途径,放射人生真耀彩的最先前事!

二月十四日

早晨起来,心甚无聊,因想到什么阴历阳历,旧年新年,在太阳系的运行中,本来是同一桩事,但人类愿意自苦,能够如此的区划开来,也莫明其怪。于是做起门联一副,用红纸随意写就:

阴历阳历本非两般不过日圆月缺运行的作用翻起宇宙现象各异

新年旧年原是一样只求地厚天高造化之机能付与人生意义相同

日间专门做父亲的书记,——记收账的事项。但耳中所听得,我实在不能在那凳上坐着,执着那支笔写着那样的事。

二月十五日

很早起来,就到店中去。因为父亲说——在今天人们应作足足的二十四点钟工〔作〕。我也不明白意义,是否回想一年过去,没甚成绩存留,今天来弥补些前衍,多做些工作?

二十四点钟的光阴实在过的慢,而人们竟说,已经半夜了!过的真快!我被允许回家,手提着灯笼,朦胧的在路上走,人也很少了。地面没见火光,完全如炭一块,天更被替贫人愁苦的黑云遮的铁桶一般乌黯!不知何故,人声也绝响了。我心害怕,幸赖灯光的指示我,非但认识回家之路,否则也以为没有存在的所谓现今世界了!我如在昏茫的空中飞翔,我如彗星一样。不过究竟是一块黑暗地狱,路险滑泞泥的,人都是金钱的罪犯的魔鬼!

二月十六日

繁杂的日子,也无用费许多记忆,不过早已洞然传说,今天又是元旦了,是旧历癸亥年开始的第一日。我本来在昨夜两点钟就寝,而今天又起得很早,所以人昧无聊,昏沉欲睡。不过太阳做美,照在纸窗上,洁白素艳,天色也半边青翠,云也飞舞的祯祥;似乎报告今天人们应该快乐。未来一年之福运,宇宙和蔼的现象,开始送来。不过在世界末劫之年,人怎能望得半天快乐。军阀专横于朝,贪吏欺诈于市,而一部分人民又愚焉不敏,甘心于自苦,辗转于水深火热,互相嘲弄,全不知自拔!一部分良好的人,仅年年切望,而年年困顿如故。水、旱、虫、风,终岁在田场上勤劳,不能得一饱,忧衣忧食,没半点人生乐趣。徒呼天叹运,究何今天快乐之有!追思往昔,心为黯然!后以寒假将完,六十天的光阴竟空然过去,而于新诗更无半点痕迹,不禁作成旧体七言律诗一首,一以补新诗之白卷,二以畅感慨之忧怀:

不念弥陀不拜天年年元旦度徒然

遨游岭上寻梅迹蹲踞河边计友年

蓑草迷残伤乱鸟祥云飞舞庆投仙

叹得世人多幸薄寄心来我学种田

二月十七日

我不愿讲昨天在跃龙山见的什么!更不愿想昨天见的那个!人是被运命注定的,好似云要随风吹一样,不该有反抗和乱想!

今天起来又很早,不是我想在新年抖擞起精神,有一番新振作,实行理想!实在是一件不得已!二十年来第一回,恐怕就是我后生的暗示!她病了,病的是出麻,全身如火一般热,红斑点发现出来,在床上辗转着。孩子不能在她的怀中安睡,他也哭了。他只有天禀的本能,这本能就是他的生命!没有智慧的愁苦的压制力,孩子的没乳吃,如情人的没爱一样,心口惶惶,生命也就不得安慰!我只有用糕来喂他,好似老鸟之饲小鸟一样。钟刚鸣三点,窗外没见半点白光,一缕缕的黑冷气涌荡进来,我的身体如浸在水中一样,两腿发抖,血液也似冰结!房内一切,现出魑魅的黑黑越黑越的灯影,我的神经异常澎湃汹涌。她的急促的呼吸,竟好似旋风的卷□我在飞沙走石的空中倒乱一般!光阴和人心是相反背的,在我的眼前,天晓的一刻,要四十八点钟一样,虽然眼见孩子,也未始没蕴藏着人生的爱的滋味,圆黑的眼珠紧睁着我,柔荑洁白的小手,向我的胸膛乱抓,身在我的衣怀中如白玉一块,娇嫩的绛唇和婉转甜蜜的小舌的口,口口饲喂和我深深的吻着。但这就是做父亲的确实苦痛罢!我并非怨我不该如此,我反怨享受着浓睡,给孩子于保姆的父亲没这些真切的做人父母的意义中的苦痛滋味。不过冷气从脚底心透进,直贯到五脏两脑为止,我有些不易忍受罢!

日里,我更不得不想用一周未满的儿童心理学来试验了。他睡醒,就想到他应有的乳头了,最好还在朦胧的当儿,给他自愿的安慰。迟一时了,他就哭了。我用那勉强的代替物的需要去需要他,他更不能停止他的哭;没有合适的滋味,或者过于热了,泡起了他的嫩薄的舌和唇,这原在自然之人是不自然的,不过太阳已被黑云夺去的时候,谁又能找到阳光的恩赐呢!究之,一切方法,也《不》自然的无用了。我相信而且断说:婴儿的饿哭,任谁是世界的儿童心理学家也无所措其思想与方法于医护,不如村妇的两乳供其一饱之为效了。

三月二十七日

我知道我的人生是完全呈现灰色了!我恰似立在地震的地面上,我的身子战栗而悲哀,我将要成粉身碎骨的魔鬼了!我知道我的精灵,早已不知去向,——大概是到七十二层地狱之下去受刑了!我曾经梦过的。——我现在所还能活动者,不过一个朽木样的躯壳而已!这一个月来,从和牧牛儿——还有一只犬——到东溪去了以后(在那时还漏着快活,因为她的小弟弟很有趣味的能和我谈天)。转到家里,要破裂的人生,曾经犯了穷凶极恶(?)的报应的人生(?)将层层的如夏云的罩天了!到家的第一眼,小爱裹着大棉袄,父亲抱着在阳光里病了,身如火一般热,鼻息的呼吸就异常迅快,两眼朦胧的任着我几次叫他也不能开来一视了。果然,他母亲所赐给他的——最后的赐他的极大恩惠了!他发出全身的红斑点——是麻〔疹〕了。经过几日,眼见他渐渐的退下,我以为总可无虑了,不想余火入肺,又变作了肺炎,十个月的小人儿,怎样受得起如此厉害而惊怕的病的名词!有一晚,我从外面回来,跑到房里,一切很静的,只听着床上鼻息的呼引如风箱一样,我知道是他了,我的心就即刻如浸入了酸性的液体中!母亲和伊都眼圈红晕着流了泪,我不知怎样好了!我又从疲乏中去求问医生,幸他来看了一次,施一回医术,呼吸就和缓了许多。从此是可以安心罢?“又不能!”正是那时神礻氏的凶严的回答。一面就使我延缓了返校的时期。我那时心灵的煎烧,我自己也不能再想提起了!不过确实的,和现在不同——那时是热烈的,此时却冰冷了!

十四日那一日,是我往杭途中在宁波的时候,江天尚未出泊,风是很严厉的吹阴了满天愁惨!最烈而旷古未有的噩耗,如隆冬的北风送到了!带着赤血色的报纸上,凶鬼般的用大字刊载着,浙江第一师范中毒惨闻等字样!饭中藏着快刀样的说是砒素——从天上飞下来的?——在十日晚餐间,毒死了〔二〕十二位同学,二位差夫,二百多剧病了,生命竟如悬珠一样!重重叠叠的传来了,死者竟不知多少——二十二人吗?我那时真不知我自己是什么了!人间吗?天上吗?还是梦中呢?全身顿然饮了麻木药,一切组织系统的细胞,一时的停止了活动!只有两道目光,除了注射报纸外,也再不能左右看顾!还有心脏的跳动,起初正如怒马的奔驰,一秒间不知几千万次,后来也低无了!唉!也就如是算罢!躯壳于我是有妨碍的,我的朋友呵!汉湘!企衡……你们现在到底怎样了?中毒了?病了?一时的死了!联手的去叩谒阎王了!你们是做了被害之鬼,你们是往地狱中去受刑了?是全人类所伤心的,我已流下泪了!毒!毒!毒!砒毒!人类社会上的事?我两腿战抖的不能再立住!船在倾侧吗?我全校的朋友们,我最亲爱的朋友!你们怎样?我身已如电浪一般回扬到你们身边来了!

十五日我到了杭。死灰色的气象和浓雾一般密罩了全校!校里的一切的存在都在悲伤!而在悲伤之中,朋友,先生,人,个个是不相识了。我是到了学校吗?多少具棺材,停在雨操场内,一眼就闪着了。棺材上刻着的金色的某某某之灵柩等伤痕,生之末劫的伤痕,最后的符号我明明白白地认识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啊!二月前话别了的我的朋友呵!你们就如此长眠而去了吗?安然的睡着了吗?你们为什么做了被害之鬼,你们的尸骸发了青黑色了呵?黑色的杉木载着你们干干净净向着安乐乡去,青山黄土中你们是得着最后的安慰了!永远的安慰了!父母在你的旁边哭,妻弟在你的旁边哭,还有你亲爱的朋友。你们在九泉地狱中仍如生一样的受刑,还是起来罢!病着的朋友,我个个探望过,大约都还能尝着生之未来的滋味,菜根一样的滋味,我们大家来争吃的滋味。遥远的影子,明?暗?在最终的一点,《我们》或者还能射到我们的眼光,你们桃花的希望,从此都夭折了!完了!

究竟,我也不该逃出这次的惨灾,上帝普遍的待遇又重来给我了。我也就如此从容的受来——胃炎病发作了!腹中孵出了蛇一样,在绞乱着!睡在床上四日,粥不能向喉中下去五餐。一切工作都停顿了。以后学校渐渐的复原,病的同学慢慢的起色,可到西湖里去享受春光中的佳色。我正口尝着酸混苦的药味,眼看着冷或暖的药瓶。好,也总算容受过了!不料我是犯了人生的苦痛刑!实地的计算,和死是相隔一箭,无期徒刑的刑具已放到眼前了!第二次的噩耗和恶魔的来夺了我的宝贝完全一样地来了!朋友为我递来的家信,自宁海发出的,不幸的信啊!我读了,读完了,四五遍了!我又是在天上吗?梦中吗?我希望是梦,不行了,明明的提起笔向纸上飞动,实在是在地狱中签字了!——我的新芽儿折了!我的心碎了!粉一般地碎了!——父亲告诉我——从我离家后,旦华又病重了,病的厉害了!还是麻毒未清,请来什么华先生、丁先生……二十八、二十九……那日,好了,歪了,又好了,到初二的那天,就四肢起肿,针药无所施其技,初四的夜半夭亡了!完了!夭亡了!我的眼前,我知道了!面圆而白,一双慈蔼聪明的眼,口子一说就笑了,饿了就哭的,能叫盲目的“阿爸”了,手能和我握住了的那小人儿,已经投到蛇食的石框里了!唉!我的宝贝没有了!我的家里再没有他的踪迹了!伊也从此空了!

计算五十天来,伊病了,小爱继着病了,朋友们又病了,而且多少个竟死了,最后我自己又病了,忧黯的人生,我以为很浓厚的流露完了,不想还有最苦痛的一封信的一幕!我已为此幕所蒙蔽了,确无我了,再流不出泪来,心脏也不跳动,血也停顿循环,气也终止呼吸!深远中所感觉的,不过心窝中微微地有些震抖,胃脏内隐隐地有些刺痛。此外,天,好似瓦解了!地,好似冰消了!空气,好似灰化了!我,已经蜕化了!宇宙的一切,已经空虚了!

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重看父亲昨晚寄来的信,悲哀的事实,完全一样的!不过心境与纸色,和昨晚两样了!昨夜半夜不曾睡,心向着时间的延长线上缠绕。在眼前,一时好像五彩绚烂的花开了,又好像被风雨所凋残了谢得淋漓不堪。一时好像身在碧璜的月宫中,又好像在幽荒的深谷内。又坐在双亲的身前了,再和死了的玫妹谈笑了。啊哟!许多年前长别了的邻里亲姻都聚会在身前了。呵!二十二位朋友也参与了!向我来了!要指示我生命的奥妙处,良玉深深的埋藏山中的探求和识别。最后,十二时的大约三十分前,于是想若谁来引导我向着睡乡里旅行去了!

天色替我做记念,是完全黝黯的。

三月二十九日

反觉一无所介心了!好像什么都是一种幻象,假的暂时的偶然的存在于人世间的宇宙罢了。原来是“实在可不知”,太阳系的构成,和人类的演进,一切的产生,无非是一秒的关系的结果,似恋爱的秘密的一样。过去的一刹那,不能决定未来的一刹那要怎样,我,又何必用“我自己”扩大到无限际的算有意义的一个人呢!好了,我现在确是没有心了,心被火所焚化了,神经系统的效用也由此变成死灰了!坐,坐罢;笑,笑罢;吃,吃罢!我,蜕化了!

三月三十日

我不该有非我的奢望,更不该有矛盾的探求,因为这是人生〔规〕律所规定!出了幸福轨道的人们,总是要这样承受的!“不幸者不能得于幸”,我记着了。下午独自到校园里,地面的石板,在园的中央,干净到可爱的如新婚之夜的床了。我坐下,又卧下,目光和西偏的太阳相接,心,蒸蒸的向蓝色的宇空飞腾了。春色中的花,黄、红、白、紫中所含着的芳菲味疏松松的浸透到骨髓,蝶也闪闪的来,不知名的鞘翅虫儿也再会面了。愿终生如此,我私下发誓。

三月三十一日

现在要妒忌一切!也只有妒忌了!妒忌那怀中抱着婴儿者,妒忌那手里提着小孩者,妒忌那两人的交臂而行,妒忌那三个小学生的跳呼而舞,妒忌那青年学识的宏博,妒忌那女子情性的聪颖,甚且枝头成双的鹁鸪,花心一对的蝴蝶!造物者哟!你对我实在太刻薄!我是尽人间的苦痛所有而应有的吗?我怀中?我手上?做过我的梦了!我怕到死不得交臂而行,以前又没得跳呼而舞,情性简直似一块石,学殖简直似半篑土!而且既难安然在枝头,又难飘然在花上,我只呆呆的行动罢了!

母舅信中说是“讨债的,不是儿子”。我以为讨债的关系应该是金钱,不应该来讨我精神上的苦痛,使我的精神入了不幸之牢了!“未入魂,还是早的”,我又“是青年”,这究竟怎样解〔释〕?我固是矛盾的,但我的矛盾,终究是错了吗?我的肉体的年龄虽青,而我的精神实在黄了,我究将如何呢?

晚餐过后,和几位同学到湖滨,——二星期间的病后的第一次。湖、山、云、天的色调黯然相浑,不过浓淡的程度不同些。游人还不多,这也可算我的独美。

四月一日

今天是学校为二十二同学、二差夫开追悼会。全校遍挂着挽联,会场更点缀的处处〔使人〕落泪!下午一时开会开始,我所参与到的又是后一大半。“宣读祭文”,“述已故同学事略”,“演讲”……等。我感到只有“不幸”二字,一面就“伤心”罢了。我总愿二十二位同学复活,虽是我的梦话——也愿意是梦话,不过万不能了。愿他们的英魂补注到我们的同学的精神里来;我们永久的记着,更做我一部分以外的人——牺牲和奋斗,未始不是他们的复活罢!

天气异常蒸郁,脑中殊不畅。和邦仁君坐在花园中满枝素丽的重瓣桃花下望月,刚出山而隐现于云里,使云边都成金色的月,忽儿露出这一边,忽而吐出他一角,真是宇宙幽美秘妙。邦仁说——诗人和农夫所感受是一样吗?我说,不同罢——诗人的心境好似一朵花,农夫的心境好比一株草,草中之月总不及花中之月罢?

四月三日

昨夜梦见旦华仍如往常一样的在伊的怀里,笑着,更和我吻着。但我梦中的心里仍是疑想,父亲信来告诉我,他已夭折了?哗!那是梦呵!父亲的诳语!信是在临死前发出的,他的病救回了。他不曾死了,他复活了!而且他完全不病了!我的心是何等快活,死而复生是何等快活!但终是我的梦呵!快活也只是我的梦呵!梦里笑梦,是一场无穷的快活;醒后想梦,是一场无穷的苦痛呵!旦华唤不回来了,父亲告诉我是明白的,儿呵,你去兮何处?唤不回来了!

死本如梦,生也如梦;生即如死,死即而空!空而如梦,生也何求?不如无生,无梦无忧!

邬君说:我们是一块顽石。我说:顽石的中心,未始没有宝玉的蕴藏,只求磨琢,终能发光。他又说:我也不愿发光,只求无碍于人,在幽山空谷逍遥自乐,养元归真,也无损于光。我说:这就是你的生罢!

四月四日

C君又病了,病的口里吐血。在病的国家里,我们总是病的分子。以后几个朋友又谈到死的路上来。Q君说:假如死了有鬼,我也愿脱离生的苦痛。我说:假如死了有鬼,仍旧是有知觉和感情的做鬼,仍旧脱不了死的苦痛。怕愈比生的苦痛重大而深厚。真果的不求生,万不可去求鬼!

眼见到婴儿,心就跑到旦华的身上了,而且跑到他的死了的坟中!茫茫的小坟,亦不知在何处。此种类似联想的链〔连〕着我,恐怕随我到死罢!

人每当物质动荡时,就用精神来安慰。没饭吃,即说“腹中自饱”;没轿坐,即说“缓步当车”。但是精神动荡时,物质怕是无力了!失恋的英雄,虽未尝不可以手枪以自决,但不是精肉的和谐罢!

四月五日

今天决定了一个过清明(六日)的计划,假如明天不下雨,就和邬君去游一次湘湖。

四月十一日

六日的早晨,天气果然清明,太阳红的射到窗上,灰色的窗墙也变色了。云还有几块在天空走着,可是草木间,已没有雨的意思了。计划可以实行,就和二位归家扫墓的同学,共四人同道。一切预备好,出发到江干趁轮船,向目的地萧山湘湖走动。小轮船循钱江驶去,岸边两条的青,还有山和塔,都饶有绿色之味。日中十二时就到了W君家里寓着。一种乡村间的景象——种着麦的田,柳树在田岸立着,山上草色青青的,坟,土丘样的一处一处。还有扫墓时的手续都历历的跑进眼睑。下午又跑上优罗山的最高处,远望田畴青黄交错,村落鳞鳞仆地,河水蜿蜒,钱江迢,而且远及玉皇山、五云山等处。而〔另〕一边,湘湖也具体现于目中。坐在山巅,高歌慢曲,飘飘忽忽,若在云间,若在雾中,温绸绸的眠在爱人怀中一样。

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在船埠买棹出发,船小不能左右动,身就如翩翩的蝶〔似〕的飞去。

不愿叨叨了。总之那边有山有水,很是好的。我已在石岩山的一览亭(已坍)旁找到生之坟墓,将来自可负土建筑。老虎洞里吃中饭,还遇着许多烧香姑娘,也很希奇的。可惜不迟一月去,不得将压湖山里的果子,任意摘而啖之。回来时那山上被卖了的七岁小孩子,竟恍惚的显出在朦胧夜色中,到今日还留深刻印象。湘湖!或可说是我的坟场。

四月十六日

五年学校的课本生活,已经解脱了。插翅般的光阴,在眼前飞过。五年?五年了!拿着书的嗒嗒嗒的走到教室,静听先生的说是、是、非、非,在中等〔学校〕可是算将破茧的飞蛾了。接着,就似一鞭教鞭,驱我们到小学校教室里去,叫我续着过牧鸭样的生活。何等的刻薄,何等的枯干!虽还待三天后亲尝,但我可预想这六星期的实习生活——小学教员生活,是使我的血液将渐渐干涸。近日来,正为着这件事,闹得脑里的花都收闭了,也想不清以后的时日。

四月十七日

“人”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说假的实太自弃了自己,而眼见得身前都是一种幻象,梦中的遭遇,——不常了,变故了,病了,死了,我的儿,他(Q君)的妻,呵,现在都空了!可说是真吗?雨后的怪云一样,转变的太难逆料。自己时常恍惚的不知身在何处,有时竟好像自己被毒蛇吞在腹中,混我的身子在毒液内将溶解一色;有时亦好像在阴阴沉沉的黑洞里,恶鬼要在那石罅里钻出来虏我一样,吓的如冷汗在鼻上流滚,梦中哭喊。真真是真还假?

四月十八日

四个朋友同组实习,二个患肺病了,一个得到失了羽翼的消息悲伤了,只剩我半痴半呆的一个,要对付那三十个活泼的小孩,忙到腿里无骨,也觉得不能,只表现十二分的如是罢!

四月十九日

梦神吓醒我,起来很早。几天接连的雨,被东方一朵红云,就转变而唤起今天晴的乐意。鹁鸪不知求晴求雨,叫的厉害,似感触有同情之点。可是许多声音美耳的莺儿等,我是确断它们是一种自然快乐情〔调〕的表现。

四月二十一日

一个人,就是所谓人的一个人,究竟是一件什么东西呢?这在他的眼前,于他们如蔽了一张黑布一样,好的如埋藏山中的黄金,不好的如蛰伏洞中的蛇蝎,有了黑精精的乌珠,如盲人之在暗夜一样,永远找不到的他的家,他认为咫尺之内所有物,真可笑呵!我,心盲了,心盲的我哟!是最可怜的!

儿童在教室之于我,本来似有虎子的虎穴,心战战没猎人之能力,不知怎样对付的《但》缘故。原来天赋我以先生的资格,三天中似做过教育家的模样,非但心境泰然,而且还别开意窍。在其中留给我的一件伤心事,就是预抱极大的希望,我们三个人,想别开几十个儿童的生面,而现在不料剩落我一人!唉!人生是这么不能预测,似前途都是溺人的大海,向前走究竟何意?屋未成而先火烧了,未来真正可怕!我,还能咽下我的中餐吗?连绵几天的雨,趁下午少晴了到湖滨坐着:爱了水,几至我和她相拥抱了!在目前现出了一回梦幻!

四月二十四日

过被动的生活去教导一班儿童实在太苦,我的精神时时好像在几十个儿童环绕叫哭之内。我醒后的第一秒钟很冲动要去辞职了!不过比较些还有二件事可以安慰:1.教到的二十四个小朋友,还很聪明伶俐有孩子真态度;2.主任是《纯》和蔼的顾女士,还给我有许多可快乐的无形赠品;所以一天教四次,虽精神疲乏还不愿退却。否则调养室中的病床,已多我一张了。

五月一日

近日来过的是渣滓的生活,刻薄说一句,还是反刍动物所反刍而齿缝中溜出来的涎货生活!从昨夜到今晚,却有两件可纪念而令我心悦的事:第一,当然要算是昨夜的亲美梦,和一位——就是伊,拥抱着久长的Kiss,就是醒了,还觉得全身如饮过葡萄酒,眠在爱人怀里一样。第二,就是今天的游湖了。这在我今年是第一次,因踏足湖滨以外,没有跳下船过。而所到的又是网膜中永未曾有的地点——灵峰寺。山幽静雅趣,多竹和梅,虽不高,亦可望见西湖、之江的白水上的划子帆舟。寺里陈设别致,僧云,如我学生辈,亦得住彼处静养。我的心立即若有所得一样,恨不得跳出学校圈,隐入这寿人的山翅下。僧——园净,亦不俗,且曾在教育界服务有年,办成都省立第一中学,自云从民国五年倒袁以后,就不再在社会周旋。所赠于我们的话,亦多新颖切实有见地。我国的旧道德,一赖师长的监示,二赖迷信的诱惑,自西方文化流入以后,前者为平民主义(Democracy)所吓醒,后则为科学所揭破,不能继续维持社会,我辈必求更彻底的来补葺。而社会主义于现中国似不合,但亦不可不提倡,一时不说,则一时赶不上别人,万年不说,则万年赶不上别人。后又谈到爱国主义和武力,而且说无论古今中外,武力不能亡国,只有教育、实业破产,乃真正亡国。说得我四肢投地,感触不尽。劝我们要服役教育界和研究科学,更使我说不〔出回〕答的话来。我们希望他应为社会谋幸福,而他以“吾老矣,无能为也”作复。更以他师兄——现在正在坐关,是一个德国留学生,学问很好,是一个社会上有名人物,更《不》使我想到佛界是超人一等。苦我没有割断尘丝的能力,得附在佛界为伍,终日碌碌,无悟无求,以致身体衰弱,精神萎靡,辗转于混浊的沟渠里,实在要自悲。太阳催我们回校,就于五时返。

五月二日

决定不愿做小学教员!自己如盲人一样,反而夜郎自大的走上讲台,信口雌黄地以为教导小学生,实在不应该,不应该!今天第四班本来是钰孙君教常识,他以他事临时托我代。而顾先生又说和小学生谈谈昨天的纪念日,于是我就入班。不料说到1886年5月1日第一次示威运动工人提出所倡三件八小时条件,我将他修改了,错教育八小时为睡眠八小时!那时我毫不知道有一条是我杜撰,我正像1886年那次运动的与会工人一样胆气壮旺,理由正直,但此时简直不知怎样改正〔才〕是!我也不以为几位参观人的笑我为可憾;也不以为此刻看到《五一劳动史》忽然觉得错了,使我全身发热战抖,一天快乐消灭了为可恨,实实在在的对不起二十四位小朋友哟!头部热,小学教员不愿做了!

五月四日

人都是疯疯癫癫的动物,愁呀,乐呀,叹息呀,怪喊呀,究不知怎样变态的!我也不应该责备别人,因我自己所过的也完全是这样波浪式的生涯,——一日数次起伏。但他们实有太过的!使我的耳朵在抖,我难能在他们身边坐着。

今天是“五四”纪念日,我应补说一句。

五月五日

如此过日,也觉好好的。不过雨总太多了,蔽遮了春的美爱流露,一面阻止我去伴伴西湖。

五月六日

四个小学生来叫我去帮着做美工。以后我就坐在教室内。在伊二人的前面,低语微笑的当中,很使我有不可言喻的刺激,流露出隐事,我也猜不破是什么原因,不过总想不出话来凑合伊们的意思。头热热的紧胀着,两腿间似战抖起来,身轻浮浮的坐在小椅上,手做那纸工,也疏松松的没气力了!我不知何故,总不能镇定自己,似有时在山巅独自尊荣一样。我是犯了哪种戒律么?不,确不,我确能将理性的生,完全无玷的捧出来,在那说了几句话!

五月七日

吃过中膳,望到短针正〔对〕着1时,就拿三本书送给伊们——设计组的三个教员。在那教室里交的,是交给顾先生转送的。我的意思——是在三星期内得到伊们许多无形的赠品,似乎将我的生命,高化了几倍,我不可不有所感谢。本来是应当的也寻常的事,不过当我送交伊的时候似乎有些两样,并不是手在战栗,况且心也十分宁静,微些间,似觉六角钱价值的书本,有无限意义和宝贵。而伊的受我,也和直率的男友不同(当然的),实含着奥妙而婉转的情谊。谢了我,又来谢了我,而且还夹着多少的真味,实在是我第一次的光荣。

五月十四日

在我的心里有一个怪物,正和我的胃病相仿,大概怕还有一种密约的关系罢!不然,何以这样来无迹,去无踪,总是缠绕着我,时时紧紧的呢?

五月二十三日

今天的这一次举动——兽性的指头行为,真使我痛骂自己不是一个人,还不值得撕碎喂那头野狗!实在想不通,所谓人是如是的一件东西。所谓有神圣的心灵的人类,也是如是做的和下等蝗虫一样的动物!外界的刺激,真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刺激,竟使我内心的肉欲火焰猛烧起来。自己是知道的,这是一种青年的罪恶,用了多少清凉的水来倒注——看书呵,散步呵,和朋友谈笑呵,结果仍然无效。我也认清,这有一种特别的内部发泄作用,成于精神界的不安宁,和思想的不正当,——早晨三点钟时的不安眠,所以有这一次的结果。于我的身体和人类的有神圣的心灵,似乎太自矛盾了。

五月二十九日

头昏,到校园走走,变了秋一样的天色,很将我的“我”加上几个W主义的问号。怎样是我今秋的行径?我的行径的计划已预备到如是了。但为什么现在要过十小时的机械生活?强不愿以为愿,我知道是人生最大苦痛的第二条。我必须要受这样被动的指挥,我才能得到下半年的生活吗?人毕竟也是一个“草儿在前,鞭儿在后”的动物吗?唉!我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愿,孤独的山也好,热闹的市也好,执钵也好,执锤也好。子路说的好,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而且手卷口诵,自谓吐气扬眉的读书人,我更可恶的。我现在还要说这时是英文,这刻是数学,谈天是不应该过久的,湖滨是不好常去的。上半年的人,要做下半年的奴隶吗?唉!知道了!奴隶无论是为人做,为己做,都是不好的!被动就是奴隶,强迫就算被动呵!

六月七日

“过去的快”、“未来的慢”,同是人的时间上的阻碍物!同是日神给人类的罪恶!今天,尤其此刻,想跳出这观念的范围,我,只有潜心瞑目了。

思想在“伊”周身绕着,“伊”觉到有无形的牵绊么?门紧关着,那边是冷冷的,宇宙的创造者,实在是错做了呵!

六月十日

在欢送场上,同学会诸君,要我们述毕业后的志愿。我,实在没有志愿,而且不成志愿,但我不能不说:“我”的在现实的世界上,好似几何学上的所谓“点”,有位置而无长宽厚。说没有,却是确乎存在,说是有,却实在找不出这个东西。进一层,也可说小则小于电子,大则大于宇宙。所以“我”的现象,常有两种变态:有时呢,觉得自己渺不可言,在轻尘中飞荡,实在毫无意义,而且目不能及父母,言不能聆爱人,微乎渺乎,我之为我,实也如无!有时呢?则扩张到无限大,穷宇宙所不能盈,所以又处处时时似宇宙不能容我,而我竟无容身之地。由此二种,我之存在,和存在的近的未来,常不免流于悲观,且竟欲自杀!但这进一层的思想,是“我”的变态。真正的“我”,就是几何学上的理想的点。怎样呢?通过一点,可作一无限长之直线;通过一点,可作一任意形之曲线,而且一切构成本形之图,皆以虚点为基线。此种是常形的我,真正的点的功劳,真正的“我”的责任!但我常被进一层的思想所侵蚀,有时则失之过大,有时则失之过小,真正的我,又恍恍惚惚不知何年实现。

六月二十日

本来已经筹备,今天听到这个消息,更加重我的努力,稳定我的志向,而且,假使定能考入东大学校,我决以猪羊谢天帝了!想必告诉我的朋友,也不至来骗我罢?所谓“伊也旁听”。

昨日全体同学欢送我们。有的说我们是姐姐要出嫁;有的说,嫁的不好——非理想的丈夫,终身是受苦痛的。而我也要说,我们是哥哥,现在像要离家出外了!但不知我们的前途是怎样。我也不说“鹏程万里”,但看这,在十年后,片纸形容。

今天下午全体教职员,又留别我们在西湖公园。本来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和兴味,而回来,七个人在一船,三位同学奏乐,呀!梅花三弄哟!柳青娘哟!行街哟!我只觉得是我的灵,在云霞缥缈中,与宇宙的自然,拥抱而混合成一体《着》了!更有划船的伊,——一位十六七岁的粉红姑娘,卷卷发风飘在额前耳壳间,眼不动而盼兮自见,唇不启而倩兮自流。我叹其命运,又羡其命运。穿着浅花白裤,袜翡翠般色,软鞋半旧新,是我所叹!腕扳着桨,身前后屈,水浪浪后去,船由是波波前游,汗从额上珠珠落下,跌在伊的怀里,表示出西子湖的真面目的一部分,而且阵阵风扬,将伊的灵,送到我的眼内,这是我所羡的!可惜地〔心〕引力不强,往常的船,怎么走的这么快,不得不使我们有俯仰之间,即成陈迹之叹!船抵埠,最后一眼,更见有一The Brass Band Trumpet静默在伊的位边。

六月二十一日

好消息次次向我的鼓膜叩门,好现象屡屡来我的网膜呼唤,我或者可以不致发狂了!在那一刻,我真完全不自知,好像眼前个个人,都成了暴猛的禽兽,利齿张牙地向着我,炯炯的两道目光,如静夜荒野中的紧急闪电一样可怕!现在,还好,都渐渐和平起来了!有的也会笑了!是我的命运,还好!

六月二十二日

今天于我不利,晨间被惊醒,隐约中似乎校中冤鬼大闹了!以后,果然,遇着人若个个对我白眼,而且继续的来了两个不好新闻,一个是一位小姑娘被辱,一个是携校具离校。人是兽毒最甚的动物,猛禽如鹫的眼珠,还是人的眼珠可怕的多!猛兽如狮的爪牙,还是人的手足厉害!口口气都呼出些瘴疠之风!唉!莫非一部分都不为我所冤枉了罢?如是,愈谓天国,即愈近地狱了!

从心所欲十二年十一月以后(1923年11月16日-1924年2月9日)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秋雨滴滴沥沥的落着,正如打在我的心上一样,使我的心摇曳出和秋同色的幽秘来。实在,这样椅子,于我不适合,恐怕因为太软,正要推翻了去找那岩石做成的坐着。不过,何处呢?无可如何,还是永远去立着,体弱的我,又不能做到!宇宙啊!为什么有一个“人”的大谜呵?我现在正在一间受三分之一的光线的房里徘徊,耳朵放在雨声里,眼睛看那不红不白〔的〕地板,手拌着背后,自然而无意义的走动两只脚,踯躅之声,奏着雨打的歌调的拍子。两个小孩正躺在我的床上,谈些我所不懂的话。以后《了》,大的说:“先生!你很没趣罢?”“是的!”“为什么没趣呢?你能告诉我吗?”“不能,因为我的心,不许我的口子再告诉别人知道!”我一边仍徘徊,一边慢慢答她。她想了一息说道:“我知道你了,你在想你的妻子?是么?”“不,决不!”“想你的父母?”“也不!”“想将来?”“不过猜到了我没趣的十分之一。”“你还为什么呢?哇,晓得了,中饭还不吃,肚里饿了!”说着,微笑起来了。我说:“不是,不是!你究竟不能知我的心,愈猜愈远了。”“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有心事,你都知道,你自己说明白我心的十分之八,你连一分都不能告诉我么?我又不和别人讲,哈哈,你以为我是一个小孩子,哈哈!”她的笑,含着一腔无名意义,很使我心里不自然,所以我说:“我知道你的心灵不像小孩子,可是我总不能使世界上的随便那个明白和安慰我的心,所以在我的今生,总没有可告的对象。对象就是领受我告诉而同情的人。由是我更恨我生之无为。宇宙间,我是人类的孤独者!我只有等待死后,或者会有人能领受而同情我的怨诉。所以我的快乐,也只可望诸来世了!”她听了我的话,好似深有所感,她完全明了我的意思,对我说“你不爱你的妻子么?这是你自己的不好!”“并不不爱,她也能同情我的告诉,可是没法领受我。”“为什么呢?你可写在纸上寄给她。我有时觉到许多话要告诉,可是没处告诉,我就写在纸上,自己读读,一边也可忘记了自己的没趣。至于你,更可寄这纸与你妻子。我还有,不过这些话你不能告诉别人,我现在告诉你,——我有时好像有许多许多……说不出哟,就是‘爱’!要到别人,而一看,竟无人可被我爱。唉!我真气,真觉得无意义啊!”说到这里,她将〔身〕一翻,指着她的弟弟——他是抱着一只猫和猫玩——说:“同他讲讲,又不懂,他是一个呆子,——他是我的哥哥便好了。”于是我问:“你不爱你的父母么?”“啐!他们是摆出大人的样子,哪个高兴和他们讲。他们专功讲嗜好,讲应酬,忙也忙煞。”“你不爱么?”“爱总是爱的,爸爸,我实在不愿意,品行不好。总之,他们是父母,我恨我没有同样的一个人,以先,在外国,还有一个Lili,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的一半,现在,一个没有哟!”她摇摇头,作相逢无知己之叹。我实在想,她的心里有我是她的先生的观念,否则,我现在减了十岁,和她同庚,她一定感到我是她的一个知己啊!我一边笑笑对她说:“你可期待,将来天帝定会差一个知心者到你前面来,你可期待。”她头一转说:“有这样好!”“一定的,再过几年。而我是没有‘几年’可等待了!”她一想,又说:“是否说丈夫啊?啐,我不愿意结婚的!何苦,同那些男人结婚,丧失了自己!”“有不丧失你自己的男人,会和你结婚的。”

“无论如何不。就结婚,我也同女人结婚,不好同女人结婚的么?我将来或者不结婚,或同宝拙(按:一个女孩)结婚。”说到这里她实在不懂〔结婚〕意义,这正是她现在研究的一个问题,所以更头弯弯自是的说:“我将来一定提倡男人和男人结婚,女人和女人结婚,省得男女性子不同,时常争闹。”我不觉十分注目视她,就随口说:“正以性子不同,所以要男女结婚。”说完,很觉翻悔,不该以这话提示她。她问:“奇怪哉!我不懂,为什么缘故呢?”所以我说:“请你不必讨论这个问题罢!你再等几年,自然会明白人生的意义,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时时留心这些问题,到现在一回想,就觉翻悔。就是此刻,也更使我没趣了!我不能明白对你讲,不过望你绝对不要想它罢!”我仍旧徘徊着。她呢?更静默了,慢说着:“我晓得你们不肯讲的,不过奇怪,为什么不肯讲呢?我也晓得几分,不完全明白就是,有什么不可讲呢?你们不讲,我更要想它!一个人总有好奇心的。”我说:“我心里更没趣了,我想将我的没趣,告诉我的纸。请你们到楼顶玩一息罢。”她就立起问:“好的,写信给你的妻子么?”“不,随便写写。”这时男孩也听够了,起来笑说:“要写信给你的妻子!”于是他们出去了。其实,天呀!叫我怎样写呢?除非有天使〔般〕的解剖学家来挖出我的脑子,放在一千倍的显微镜下,细细地观察,才能知道以外,怕再没有可写出的方法了!我只好坐下椅子又立起。椅子呀!我实在要推翻《了》你了!

十一月十七日

昨夜一梦,奇极了!我正和伊牵着手忙忙在逃,刚从师校门口出来一样。后面,许多强盗——朋友,追来。我就用手枪放去,但很留心,向着天空不愿伤人。忽然逃到自家城隍庙了!迎面许多故友,都是死了的,玫妹也在其内。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她就带我俩回家了。以后也糊糊模模,不很清楚,就醒了。我很怪,怕这是一个不祥的梦!

十一月二十九日

请你做个眼前主义者!你《决》可抛弃了将来,绝断了希望!因为将来一定和你无关系,希望就是你的罪过空想!你,你无论如何,看看你和两孩照的相片之美丽和真情;电灯光的辉耀,映在墙壁上雪白!或者,想想晚膳的滋味,睡觉的舒适,还可用你的手去摸摸被褥的柔软否,温暖否;否则,你就安然入梦,待天亮又起来好了!人们要求你,你有的,你可给些《回》他;你没有,就如此过去好了。人们请你吃,你也不必客气,总之,你知道一个眼前就好了!

十一月三十日

今天我又这么明白:——你要《你》为人生而人生!不必绝望,不必奢望,绝望是以你为过去而人生,奢望是以你为未来而人生。这都是可悯的错误,你必须分清界限!譬如人得住在屋里,一所普通的平屋,人若以永久定其为〔破漏于〕这屋而不愿住,错了;若以妄想其为高堂大厦于这屋而不屑住,又错了!只可修葺其破漏,扫除至清洁,空气流畅,日光照耀着,很好了!所以不绝望,不奢望。〔绝望和奢望〕——这是使你精神堕落的魔鬼!要有望于此刻的一刹那,暂说“现望”!

十二月十日

真正难过啊!在一件普通性之下的可快乐事,正从我预想当中的美丽的跳舞〔中〕完全消去而成了无聊的盘桓,真正罕奇而使我难过啊!人们所想象的未来之快乐,事实的不中肯,本来足以左右他期望的结果之对否,但美味之适口,谁曰不然。今我,啊!知道了,我病了,病的现象了!在病了的人心上,常想出一种食物来安享他病里的愉恬,《使》消解他几分不自然的心意之困闷;迨食物一上口头,甜的却变成酸了!咸的却变成辣了!和美的变成苦麻了!一切实际上的滋味,时时都变成适成反比的反应来。以此,觉到世界上是没他的安慰物了,他是人类《此》宇宙外的一个人。我,现在正是一个“他”啊!

昨夜在师校和朋友谈天到半夜,所以就在那处和朋友同榻。今晨八时〔回〕来,只见桌上有一封信,是长方形的古式信壳,中有一方长方的细的红线印着,“黄坛寄”三字正在左边的线外,下注着“十月廿七日”五个小字。我一眼看见,虽字迹不像,但可确知是二星期前寄给伊的回复物。拆了,抽出来一张信纸,从头至尾细读了,再读了,笔迹与语气确亲系伊出。素瑛啊!我也不可骗了我自己,当见着信和拆时,也似有昙花一现的甜味,暖到我的唇边和舌头,但一读第一句,悲哀立即就涌到心上而起来,到末了,悲哀就满浃着周身,周身的神经与血液、筋肉、骨骸、腑脏等都成了冷的慢的蠕动。除了精灵高标囚犯的苦痛般之帜外,我在床上一倒,正似那八九十岁老翁的神意朦胧时的睡眠一样。但我若不看罢?又不能!愿自悲哀,愿眼泪的流出眶中,愿手帕拭的浓湿,我仍是几次的从信封中取出,读了,一边深想着读了;又折着插入壳中,藏了,又取出的反复做着,和小孩的读四书般。无为啊!自扰的无为啊!快乐的自愿行为,是何等有滋味而使忘却了一个我的愚笨的用意,今,我却反此而成自知的自苦,深一层的悲哀。素瑛啊!我对你是有他心么?我可对天说,没有!永没有!素瑛啊!这是我的心病了!

在我过去的二十二年中,留深刻的印象而永垂纪念与不忘,怕只有两封信罢!

十六岁的夏里,从未走离家四十里在外住宿过两夜的我,却步行了二百里,到临海进第六中学了。一种陌生的寂寞,竟使我十来天的光阴,好像老了几年一样。除出几位同乡有时的聚谈外,其余不上班,真闷的难过极了。而且不合适的习惯和环境,加上那处和我不相投的同学的心情、语言和举动,更使我表〔示〕出离父母的孩子气味与态度来。在生疏而不自然中过生活的我,身外一无足亲爱的人物,竟在睡后,能滴出眼泪来。这时父亲有一信来了,他大概的意思,不过说些——你不要记念家里,你要用功,保养好身体。而我快乐的了不得了,比教师上着的国文,还多读多少遍。非但消溶了许多寂寞,而且增加上许多求学的努力。这是我一生开始所得到的第一封信,深印象的快乐之信,使我永远不忘。

今年的夏里,我从师校毕业后,到了南京,居留在一旅邸里。正在晚餐的时候,和朋友吃着一只红烧鸡儿。第一块上口,蓝信封的信呀,由茶房递到了。枯干于精神的性之发泄的社交性,而且富于瞻仰人生的美丽方面的青年,我呵!何等快乐的知道了这是女朋友给我的答复。急忙地背着朋友拆开了,引出了五张信纸,细细密密的一句一句快读,心完全在信笺上跳舞!乍的在伊身前,乍的在《另》伊介绍的一位朋友身上,乍的在伊哥这里,乍的又在实习时间,乍的又跨到离校那刻,乍的在杭州湖滨,乍的在上海车站。我的过于活动的心呀,差不多当伊每一语提示时,就到那里走一遍,快乐的奔跑,将怎样使我身体的呼吸,失了常度。于是饭也不能下咽了,有味的鸡肉,只好让朋友咀嚼了。胡乱的淘了一些汤,吞完半碗饭,——尝不出一些什么滋味,就带着信在鼓楼公园的小山上,浅诵深想,到了太阳没一线光辉射到地面的时候,我才回寓。啊!说不出感想来,而不愿使人知道我的快乐,这种快乐,是怎样的乐啊!而且当十时朋友睡了以后,我立即拈纸作回信,不自觉的到了十二时写出七张信纸。从头一读,又觉得感情来的太强与太速,在第二次通信,不当如是,重又撕了!因为第二天有重大的工作催着,不得不勉为去睡,但终于睡不着,辗转反侧在床上,怕又到了一二时,呀!这种深快乐的快乐的信,是我于柔性的第一回,我是永远不忘!

今天哟!素瑛!我太委屈你了!我对于你的信,虽也读熟了,而且紧贴着身边袋里,但我终久对你所表示而传递于我的,我没发过笑声,开过笑容,跳内心的一回快乐之舞!素瑛啊!这样我对你的真朴的态度和悲苦的心思,你真可求天帝责罚我哟!我想:第一次信的态度,是纯粹的清的快乐,如适口之黄酒一样,我的心是何等舒畅安爽哟!第二次信的态度,却是剧急的浓的快乐,如火酒之入腹一样,有多少强烈的反应。现在,如水一般的淡的快乐——真果,还没有快乐可说呀!因为眼泪,万不是快乐所选派的代表!虽则,素瑛啊!我承认我的悲哀,是对你所现的快乐之到极点的反动。但谁人肯相信,当填充他厚爱时所期望的宝物的空穴时,所报答的声音是叹息、是悲嗟哟!(以上是上午十二时和下午三时写的,以后是夜里了。不《心》过,余悲未了!)

我不是盲目的自扰者!虽则我也知道,我的眼球里,是多悲哀的质素,但我决不是一个奢望、厚责,而梦想的愚妇人!悲哀是快乐的深一层的内室,我不能不道出其道理:当我的第一眼看到你手中笔迹的信时,即联想起你是一个不幸的智慧被摧残者,你是背时代的人生之落伍者,我的爱妻,我和你是同样的在做幼稚的小孩!我是你的哥哥,你仗着我牵你步行么?失乳的小孩!你只是单调的号哭!一般妇人,非你的母亲,“这样的你”,我的心是何等难过呀!第二,读完你的信,你实在表〔示〕不出于我的浓郁的情感来,反有客气的生疏话,于是顾君给我的〔信〕模糊的在脑中背诵了!一个中等〔学校〕毕业者,是如何口齿伶俐的雄辩过一个小学蒙童!这又使我难过!第三,当我从师校来,途中泥泞污湿,险滑难走,一个挑菜进市的老翁,正气急的去,我就感想到人生都是夜雨以后的卖菜者,所求的真不知什么东西!又遇见了一位上学的姑娘,伊坐在车子上翻着书,读伊的功课,于是又感到那时的伊,是人类的荣幸者!总之,我是抱着一个“吾不如老圃”的观念,到屋子里来,变作读伊来札的背景,不料又成了悲哀的动机!我真不幸,我既委屈了自己,又委屈了素瑛。一般的悲哀,跃跃地在我心头,我不知何时得磨灭。无穷期的深一层的快乐哟!无穷期的悲哀!素瑛!你的明年!

十二月十八日

亲爱的呀!真是你的不幸!更是我的运命所注定的悲哀呀!你收到我的二封信,你说对我所反射是“很快乐”!可是我呀!太对你叫冤了!今天本有我快乐的美意蓄贮着,当邮差递你二次信来时,不料一转眼,美意竟被二个孩子打破了!打破了!手拆你信时,已很愤懑的震颤着身子,更读到你的信呀!如何了!“你的明年”四个字,我已早预想过了,容易和艰难,就是痛苦与幸福所羁绊的我们未来的人生。不过,你的读书这诵念,竟使我的父母和兄嫂们不快乐,素瑛哟!你的真实反使我疑心而难受极了!父母是绝对爱我的,当绝对的爱你,谁有欲其子之美声,而命其吞炭者!谁有溺爱于其子,而见其子之形容枯槁,颜色憔悴不心忧意虑者!素瑛!请你万勿担心、悲苦、愤恨,总得自然而过去,有我们的存在而存在,你自快乐罢!

现在的我呢?美意打破了!我真替自己抱无穷期的悲哀的忧怨!天呀,当我接到谁的信,假如内容没提说什么病与死的伤心话,我总是有快乐的意识,到脸上去现荣,虽有时心里难过,亦好似另一问题般。而对于你的啊!二次信,始终没开一回笑声。今天此刻啊,更有哭的纪念!因为此信,乃我或者可发一刻满意的乐愿,又被无为的抢去,所以我中饭也吃不下去了!只好顿足顿足,在床上放下帐子,盖着被,私自流泪了!我不知道悲哀之神,步步跟着我,素瑛啊,使我实在委屈了你,委屈了自己呵,悲哀之神哟!

当夜发热,此后就病了!

三月九日

一九二四年一月三日

我是去年末月廿八日到家的,伊是今年的第一日回来的。相去不过三四日,在我心上实也隔着一年《和时间上所计划的》一样。在伊到家进房的一刻,我十分的跳起欣美的心,一面就不自主的伸出手,紧握了一会。待放好了东西,和伊共坐在床框时,我就向伊拥抱了!可是浸惯于旧风气的女子,不知日间的拥抱,是更甜更美于夜半的接吻,所以伊说,你总是如此的!似乎,我不该再如此,作出儿态的快乐来,致失了大人的风范;或者以我不知悲哀——旦华之死是什么!

伊以后轻轻地对我说:“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早?很好,因为我这三月来名义虽算请了一位先生在学教,其实没什么书读来。读起的时光,真忧惶极了。”我就问:“你读的是什么书呢?”伊说:“是《女子尺牍》,共读了两本,还有一本国语文言对照的范本。读起的时光,每日上四课,生字许许多多,总是记不熟,记着这字,那字又忘记了,先生也被我问的要死,她总要告诉我。有时我和仲瑛说:仲瑛!这样记不牢,我不读了!仲瑛总劝我心不要着急。读了一月,方觉的有些轻宽起来,但一到天气冷起来,就不对了!每天早晨睡到十点钟,还懒洋洋的起来吃饭。吃过后,坐在太阳光下,名义摊着一本书,其实你一句,我一句,不知谈起什么天了,夜里也谈到十一二点。对于书本,确实不留心了!现在却望你了,你有什么书买来?”我即说:“我有《疯狂心理》、《人类的行为》、《人生观与科学》,还有几本,都是新出版的!”“不是,你代我有什么书买来啊?”我就半说半戏道:“你没有叫我买什么书过!”伊就不愿了:“还说这话!你总记不着我!你也应当看看,我有什么书可读,买几本来!”我知道伊有些不快,就转换了语气对伊说道:“不是没心,我的心上所记系的只有唯一的一个你,你的事,就是我的,我哪有不为你留心着意!实在,我到遍了各书局,找遍了关于你可看的各种书,文言,不是太浅,就是太深;白话,不是太俗,就是太奥,而且还配不上一个‘奥’字,因为‘奥’字在文学上总有相当的价值,而他是无非调换别人的辞面的花头,毫无意义的。费了几角钱,在我倒不可惜,使我去买这些东西,总有些不愿,而且于你的读书,更有无为与浅薄的阻滞!”似是似非的说了一番,伊不得不疑惑的问道:“莫非以外面书局之大,竟没有我可读的一本书么?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书好读了?我总不信!”“你不信么?我实在找了好半天,查过了许多书籍。”伊插着说:“那末我只好不读书了?”“不是!我当然已代你设好法。”“什么法?你总是空口来骗人!”“你还不相信我么?老实说,我想,你所读的白话,我到各杂志里去选来;你愿读文言,我也在各古文书上,选文辞精美,文义清晰的给你读。”“那尺牍呢?”“尺牍么?还是我自己每天写出一篇来教你,比街坊书店上买来的,总好的多多!”

这样在当夜商定了,昨日一早,伊就催我去找书。我懒洋洋的和伊说道:“你这样用心,假如在满清,怕读一年,就可考中状元了!”伊即说道:“可惜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只有自悔,——叫我读书也不愿。在现在,给我读五年,我总还好了!”

和伊到楼上书室去找书,但找来找去,仍找不出相当的书来。我就对伊道:“白话,你还是读读深些罢!太浅了实在没意味。这本小说,叫做《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一位郭先生从外国书里译来的,内容颇好,你读过定十分满意!”伊就接去一翻,一字一字的读了几句,还问我二三只字,就对我道:“深是深些好,假如不懂,就少读些好了!”“是的,白话你还是读这本。文言呢,你先将这《古文观止》拿去,里面当有几篇精华的短文可选。今天要读,就读这《春夜宴桃李园》篇,明天又选。”一面我指着,一面仍翻着别的。伊就说道:“这里一篇,那里一篇,翻也翻不着,怪讨厌的!”“那末你先拿去抄起来。”“呵,抄是抄不起来的!”“那还做我着罢,总要代你抄!”两部书总算暂时选定了。还抽出一本小字帖《星录楷书》,一本大字帖《玄秘塔》给伊。

在昨天的半天,任凭谁的读书热,莫过伊的猛烈了!伊看着伊的行李零乱,不收拾;伊不和别人作久别相逢的滔滔长话。伊只说“今后当用功”。所以在一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篇《春夜宴桃李园》,问了数十回的生字,也不知艰苦。不过以后微笑说:“这些书都是空话,读读真难,解也费心力!”我就对伊实说:“素瑛哟!你读还是我教的苦哟!照这样,我心实在焦闷了!不过你总慢慢读。”一边更怜惜伊运命的摧残,背时代的不幸!

今天晨间,伊已怀疑了向我说:“那本什么《少年烦恼》不读了,句子如刺蓬般扳来扳去,讲不清楚!你帮我换一本罢!”我也知道这是实在情形,所以答道:“那么,我再去寻一寻。”房桌上,散乱着好几本书籍,在伊无意中,摸了一本上册《红楼梦》。我就依着欣然道:“你读这部书很好,这部书里的故事,有些我已和你说过,你是欢喜的。宝姐姐,林妹妹,你还记得么?你现在正好读。一边亦可晓得些小说的滋味。假如你以为太多,我好拣最好的几节给你读,如何?”伊也只好笑眯眯的说:“好的,我依你。”所以我今天课妻的课程是:白话 上午 宝玉初见黛玉一段(《红楼梦》三回)

文言 下午 秀州刺客

尺牍 夜 平复致瑛第一封书一月十四日(十三夜事)

“我定明日上午偕朋友到黄坛去一趟,严君说,定必可使我看仲瑛一面。五时当回来,你允许么?”

“你的朋友,总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的事,怪不得有这么长久的话!空空的,又要到黄坛去,来回三十里。将来一定熟识的,何必费力。你自己说,太疲倦了!”

“将来的她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结过婚,一个人就没意思了!”

“你的心总在这些地方用,正经的事,早晨对你讲过,偏忘记了!人家说你规矩,不知你规矩的心肠,竟是这么!”

“什么是规矩啊!规矩是呆木的解说么?爱‘美’,就不规矩么?我决无别的坏心肠,不过人们称赞为天使的仙女,究竟是怎样的面貌,我总要一睹为慰。因为在我眼球里所走过的人,和我脑中所想象的一般美,总距差的太远了!她,更和你是姐妹的关系,并头常睡的,不知你的福到底如何?明天,不过说说,不去的,——家中的事虽用不到我,总不好远离。不过我总想快快的见一见她!”

“你今夜去见也好,说不定明日不能远离!你总有你的道理和心意所关注的一点。我,我还是学着做个呆子就是了!”

“你说出这话来,十分使我不安,你还疑心我不坦白,假如你以为不应当,就不去好了,何必看作这么重大!回过你的脸儿来,你万不可有别的心思加上我,使我对你所说的话要用一番思考并秘密……给我《的》臂儿!”

“请不要这样!秘密不秘密,我统统知道了!你不对我讲也好,横直我……你去对别人讲,讲的人也有……”

“你竟这么生气么?天呀!你为什么不在一点钟前给我哑了嘴,或者轻些,给我脑筋麻木一下,使我想不到这种话!我今晚没有饮过酒,我的神经思潮为什么这样激荡呢?素瑛!我求你无论如何要消散了你的一些不安气,吻一吻罢!我求你……”

“你不用这样!有可爱的人,你真不应来的这么早!早晨你不是说过么?‘我真回来的太早了!这样糊涂的过去!’你自然在外边过的不糊涂!”

“你真疑我留外〔不〕正不好么?你连这话都疑作我有恋外心而发的证据么?素瑛呀!你太冤枉了我了!我虽和顾通了几次信,原因早早告诉你过的!而且现在确实断绝了。你还想着么?假如我真真和她犯了病,我也不肯将通信的消息,完全明白在你面前宣布。我纵是一个呆子,也总知道保守秘密是要紧的事,何况我很会瞻前顾后,明白人生一切的呢!素瑛!你万不可多想,你必须明白我此时之心之苦痛!”

“你的心之苦痛,何必要我明白,自然有明白的人在。你可起而写信了!自然会明白你的!像我这样的人,何必明白!本来是——同她讲了一夜,一句也不明白——的人,只要——一年六箩谷,三十元钱就够了——的人,很容易设法的!你真结婚结的太早。”

“素瑛啊!你这些话,从何处讲起?”

“从西湖边手挽手走的时候讲起,这些话传到我的耳朵,会谎么?而且我假如添上半句,结果……”

“我要掩了你的嘴!素瑛!究竟谁告诉你的?我也不愿赌咒,天在头上,地在脚下,我实不明了何时说出什么六、三十的话,而且更不知何时,和谁挽手在湖边上!素瑛!我的心情,完全被你抛在冷水里。素瑛!我全身战抖的很,你提起我罢!”

“安〔静〕些么!说过也没什么,没说过也没什么,你又何必这样!帕儿拿去罢!”

“你给我揩了,因为这泪是你赠给我的,还要你来收还。——究竟这话你从哪里得到的?”

“我问你究竟说过没有?”

“没有!假如说过,烂掉我的舌!”

“你又来了!以后只准好好的讲,不许说不祥话,因为任凭怎样对我话过,只要你心里明白就是了!你不要手脚乱动,我还问你,——你下半年同她到底如何?”

“完全没关系,好似从未认识过的朋友一样。”

“你的心情不是这样冷!”

“在路中偶尔遇着一回,她却回避,更从何处与她语。”

“你为什么将身子遭到这样消瘦,甚而病了回家?半年所赚的钱,非特一文没多,倒从家中汇去,并不见你买回好东西,不过几本书而已。你能瞒过这些钱是用在什么地方?”

“我自己对自己也回答不出,不过决没乱用一文在我所不应该用的地方!”

“我不明了你这话!还有,你对胡君说,将来定走两条路。”

“什么两条路?”

“一条,你说过又忘记了么?剃发入山,想做和尚;一条,宿娼娶妾,想入下流。到底什么意思想出这二条路来?你毫不顾念到我么?”

“我们要好了的朋友谈天,常有一时想到,不顾前后的话。很多的毫没意思。不过,譬如你方才对我的态度,很使我想到这两条路上去。你自己想想,我不过一句平常的话,你就看作霹雳在你的心里响一般厉害,好似我是一个堕落的恶棍,你是太冤枉而欺侮我!我生了二十二年,对于过去一切行为,我毫没有负人一回的事情,何况对你!”

“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应该的么?”

“也并不不应该……好的,不应该罢!”

“我一切可随你,我决不阻挠你心上所计划而将来要做的事情,我也没能力来阻挠你!我更和你讲,假如你有心爱的,你确好同她重结婚,你的父母不承认!我也代你设法。”

“不许再讲这话!因为你的话,是越讲越没道理!我想不到你的心存着对我是这么一种颜色!素瑛呀!辜负了共处的这四年,你我心灵之域上还隔着这样辽阔的沟,不过,今夜决不要再说了!就讲也不要讲类似这样的话!我并可选择很美的一夜,我愿意在团囗栾如镜的明月底下,将我心府里一切所藏蕴的东西,统统给你瞧了,如何?今夜,望决勿再咀嚼这俩不安心的话!我还望你允许我这样事……。”

“安心可睡了罢。不要这样。我本来还有许多话!我当服从你的命令,别一夜再讲了!啊哟!钟岂不是敲一点了么?会这样快,无意思,无意思,将时光拿来拭泪,不应该!以后,别一夜不许再说,因为我已窥见了你心内的一切,望你明白我心内一切就是!以后,别再谈起!我们总要过一流畅的日子,定一个约好么?假如谁先讲给谁流泪的话,谁定要给谁磕头,好么?”

“好的!此刻还是我对你先磕十个罢!”

“不好!今夜不在你,错在我,我太怪了你了!因为早晨对你讲过的事你竟忘记了,所以心里对你一句很平常的话,也难过起来。时候太迟,可不再讲了!明早家里有事,还要起的早,我们安睡罢。”

“我神经太兴奋,一些不要睡着,亲爱的,此时除了你的美灌遍我全身外,我没有一毫《别》杂质存在,亲爱的!你允许我这件事……”

二月九日

是的!这是我十五年前的朋友,未入学校时的朋友,而且确是我一个时相游玩的好朋友!呀!现在的他哟!在午前十时我的庭前,竟成了这样一个!呀!怎样的人生之影,谁会捉摸的到?

他眼睛完全瞎了!来到我家屋里讨饭!他两手捏着两根棒,走路是以记忆中的想象为根据。一件破烂的棉袄,纽扣是统统没有了,靠着一根绳裹了他的身子。裤子是一条蓝将变黑的单裤,在右大腿边,露出一块大洞,表明他的十年来未洗澡的皮肉。两脚是赤着。在这寒冷的冬日,适足以更可怜他是一个堕落的不幸乞丐。他的圆黑的面貌,粗笨的口音和矮短的身材,恍惚和幼时还是一样。父亲告我道:他讨饭已四五年了。他的双目失明后,他的父亲接着就死,他于是就夜宿庙堂,日行街坊了。他的哥哥竟做了贼——一月前被北门人捆打了一次,近来不知流落何处了。他的嫂嫂,自从和某人相好,被人发觉后,就逃到上海做佣妇,其实,恐怕是娼妓。不过,当他的父亲病在床上一年,什么东西都卖的精光了时,幸亏她倒时常四五元、七八元的寄来,做药资等用费。以后他的父亲死了,她闻讯,也立刻赶回来,一切葬费,也拿出不少,反而弄的很完美的,——虽然赚的容易,倒也难得。就〔是〕对邻里亲戚,也很和善。她回往上海的时候,竟连夹衣都卖掉作盘费。听说也有几元给他,而且劝他真正地寻一桩瞎子的事业,将来还愿帮他娶妻养子,总望杨家后嗣不绝,而她虽以身体卖钱,到老了,总还想有家可归。可是他呢?竟忖讨饭爽快!这也恐数该如此,上代作了孽,以致他父亲跛脚,长子做贼,次子眼瞎讨饭。

我默默的听父亲这一番报告,昏昏然似隔世一般。在十五〔年〕前,我正八九岁的时候,尚未入学,以邻舍的关系,常到他家去的。他的父亲是笋行主人,一脚不善,家境尚得过活。虽他和他的哥哥,从小就惯会偷钱赌博,欺骗他父亲——母亲听说早早死了——一被知觉,常打他垂死,或用绳捆住在桌脚旁,经过三五日。而他们总随放随忘。然不料竟堕落至此!

我此刻颇自恨,在那时没有找住他,问问当年游戏的情景。刀戟做起来,我做赵云,他做牛皋,大战了一阵,擦破了他的额部,他哭着告诉我的爸爸,他记得否?(在少时,我这种游戏也很少的,因为身体薄弱的缘故)。他现在脑中所想象的我,究竟怎样的一个,他若肯明白具体说出来,我也定有一番舞笑或悲哭。不过我是难于寻他了。

由是,——素瑛啊!你先睡罢!我的血管很膨胀,我更记起我那时的拢总几个朋友来了。他是姓杨的,和我同年;还有一个姓张的,也和我同年;少我们的,还有两个,一个姓石,一个姓刘。我们这五人,是从社交本能萌芽时,就彼此相识,直到我十一岁入学校后才与〔他们〕丢手。他们四人,都强比我,但个个颇对我亲爱,在人群中总不使我吃亏,而且听我的命令。不过这时的世界,是混沌的,我们决没等差和未来的思想,所以我们是受全量的儿童快乐。可是,现在呀!一想起,就觉人影凌乱,各不相识了!儿童时的情感和活动,就像隔世的一般,恍恍然不知如何了!而且使我满心悲哀的,是这班幼年朋友,竟四分之三堕落了!我虽不是超升,但他们的人生,竟如〔在〕沟渠辗转!

张姓的,自从他的母亲死后,即入店做生徒。不过恶性得自遗传,他总是干偷钱赌博的勾当,于是被店〔主〕逐出;接着生了什么病,从此就人不似人了!

石姓的也是父母双亡后,荐在上海做什么。不过上海是万恶之薮,处处布着引诱青年为恶的机会。于是宿娼也会了,扑克也精了!香烟是他们所不消说的!以致债重压身,遁回乡里,在各亲戚家寄生着,现在竟和一般流氓共栖息了!

还是刘姓的,我数日前尚遇见他一面。他是荷着锄,赶着一条老牛,一步一步在南门外走,还有清高的人生,在他的周身发焰!不过遇见我,总有三分之二的不相识。朋友,我很愿在你面前谈笑,我心里想着,但他早笑咪咪的走了!

天帝啊!我是从你手中所得到的幸福之果独大,但你怎不分给我幼年小朋友每人一份哟!

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

谁都有“过去”的,他却没有“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他的父亲在什么时候离开他而永不再见的,并且,他昨天做些什么事,也仅在昨天做的时候知道,今天已经不知道了。“将来”呢,也一样,他也没有“将来”。虽则时间会自然而然地绕到他身边来的,可是“明日”这一个观念,在他竟似乎非常辽远,简直和我们想到“来世”一样,一样的缥缈,一样的空虚,一样的靠不住。但他却仿佛有一个“现在”,这个“现在”是恍恍惚惚的,若有若无的,在他眼前整齐的板滞的布置着,同时又紧急地在他背后催促着,他终究也因为肚子要饿了,又要酒喝,又要烟抽,不能不认真一些将这个“现在”捉住。但他所捉住的却还是“现在”的一个假面,真正的“现在”的脸孔,他还是永远捉不住的。

他有时仰头望望天,天老是灰色的非常大的一块,重沉沉地压在他底头顶之上,地,这是从来不会移动过的冷硬的僵物,高高低低地排列在他底脚下。白昼是白色的,到夜便变成黑色了;他也不问谁使这日与夜一白一黑的。他也好象从没有见过一次红艳的太阳,清秀的月亮,或繁多的星光,——不是没有见,是他没有留心去看过,所以一切便冷淡淡的无关地在他眼前跑过去了。下雨在他是一回恨事,一下雨,雨打湿他底衣服,他就开口骂了。但下过三天以后,他会忘记了晴天是怎样一回事,好象雨是天天要下的,在他一生,也并不稀奇。

此外对于人,他也有一个小小的疑团,——就是所谓“人”者,他只看见他们底死,一个一个放下棺,又一个一个抬去葬了,这都是他天天亲手做着的工作,但他并没有看见人稀少下去。有时走到市场或戏场,反有无数的人,而且都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在他底身边挨来挨去,有时竟挨得他满身是汗。于是他就想,“为什么?我好像葬过多少人在坟山上了,现在竟一齐会爬起来么?”一时他又清楚地转念,“死的是另一批,这一批要待明年才死呢!”这所谓明年,在他还是没有意义的。

他是N镇里的泥水匠,但他是从不会筑墙和盖瓦,就是掘黄泥与挑石子,他也做的笨极了。他只有一件事做的最出色——就是将死人放入棺中,放的极灵巧,极妥贴,不白费一分钟的功夫。有时,尸是患毒病死的,或死的又不凑巧,偏在炎热的夏天,所以不到三天,人就不敢近它了。而他却毫不怕臭,反似亲爱的朋友一般,将它底僵硬的手放在他自己底肩上,头——永远睡去的人——斜侵在他底臂膀上,他一手给它枕着,一手轻轻地托住他底腰或臀部,恰似小女孩抱洋囡囡一样,于是慢慢地仔细地,惟恐触着他底身体就要醒回来似的,放入棺里,使这安眠的人,非常舒适地安眠着。这样,他底生活却很优渥地维持着了,大概有十数年。

他有一副古铜色的脸;眼是八字式,眼睑非常浮肿,所以目光倒是时常瞧住地面,不轻易抬起头来向人家看一看;除了三四位同伴以外,也并不和人打招呼;人见他也怕。有时他经过街巷,低下头,吸着烟,神气倒非常像一位哲学家,沉思着生死问题。讲话很简单,发了三四字音以后,假如你不懂,他就不对你说了。

他底人所共知的名字是“人鬼”,从小同伴们骂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于是缀成一个了。他还有母亲,是一位讨厌的多嘴的欺骗人的老妇人,她有时向他底同伴们说,“不要叫错,他不是人鬼,是仁贵,仁义礼智的仁,荣华富贵的贵。”可是谁听她呢?“仁贵人鬼,横直不是一样,况且名字也要同人底身样相恰合的。”有时不过冷笑的这样答她两句罢了。

但人鬼却来了一个命运上的宣传,在这空气从不起波浪的N镇内,好像红色的反光照到他底脸上来了。说他有一天日中,同伴们回去以后,命他独自守望着某园地的墙基,而他却在园地底一角,掘到了整批的银子。还说他当时将银子裹在破衣服内,衣服是从身上脱下来的,上身赤膊,经过园地主人底门,向主人似说他肚子痛而听不清楚的话,他就不守望,急忙回家去了。

这半月来,人鬼底行径动作,是很有几分可以启人疑惑的!第一,他身上向来穿着的那套发光的蓝布衫裤脱掉了,换上了新的青夹袄裤。第二,以前他不过每次吸一盅鸦片,现在却一连会吸到三盅,而且俨然卧在鸦片店向大众吸。第三,他本来到酒摊喝酒,将钱放在桌上,话一句不说,任凭店主给他,他几口吞了就走;而现在却像煞有介事的坐起来,发命令了,“酒,最好的,一斤,两斤,三斤!”总之,不能不因他底变异,令人加上几分相信的色彩了。

有时傍晚,他走过小巷,妇人们迎面问他:“人鬼,你到底掘到多少银子?”

而人鬼却只是“某某”的答。意思似乎是有,又似乎没有,皱一皱他底黑脸。妇人或者再追问一句:“告诉我不要紧,究竟有多少?”

而他还是“某某”的走过去了。

妇人们也疑心他没有钱。“为什么一句不肯吐露呢?呆子不会这样聪明罢?”一位妇人这样说的时候,另一位妇人却那样说道:“当然是他那位毒老太婆吩咐他不要说的。”于是疑窦便无从再启,纷传人鬼掘到银子,后来又在银子上加上“整批的”形容词,再由银子转到金子,互相说:“还有金子杂在银子底里面呢!”

人鬼底母亲却利用这个甜上别人底心头的谣言了。她请了这X镇有名的一位媒婆来,向她说:“仁贵已经有了三十多岁了,他还没有妻呢。人家说他是呆子,其实他底聪明是藏在肚子里的。这从他底赚钱可以知道,他每月真有不少的收入呵!现在再不能缓了。我想你也有好的人么?姑娘大概是没有人肯配我们的,最好是年轻的寡妇。”

“但人鬼要变作一镇的财主了,谁不愿嫁给他呀!”媒婆如此回答。

事情也实在顺利,不到一月,这个姻缘就成功了。——一位二十二岁的寡妇,静默的中等女人,来做人鬼底妻了。

她也有几分示意,以为从此可以不必再愁衣食;过去的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一般被弃着的命运,总可告一段落了。少小的时候呢,她底命运也不能说怎么坏,父亲是县署里的书记,会兼做诉状的,倒可以每月收入几十元钱。母亲是绵羊一般柔顺的人,爱她更似爱她自己的舌头一样。她母亲总将兴化桂圆的汤给她父亲喝,而将肉给她吃的。可是十二岁的一年,父亲疟病死了!母亲接着也胃病死了!一文遗产也没有,她不得不给一份农家做养媳去。养媳,这真是包藏着难以言语形容的人生最苦痛的名词,她就在这名词中度过了七年的地狱生活。一到十九岁,她结婚,丈夫比她小四岁,完全是一个孩子气的小农夫。但到了二十一岁,还算爱她的小丈夫,又不幸夭折了。于是她日夜被她底婆婆手打,脚踢,口骂,说他是被她弄死的。她饿着肚子拭她底眼泪,又挨过了一年。到这时总算又落在人鬼底身上了。——命运对她是全和黄沙在风中一样,任意吹卷的。

当第二次结婚的一夜,她也疑心:“既有了钱,为什么对亲戚邻里一桌酒也不办呢?”只有两枚铜子的一对小烛,点在灶司爷的前面,实在比她第一次的结婚还不如了!虽则女人底第二次结婚,已不是结婚,好像破皮鞋修补似的,算不得什么。而她这时总感到清冷冷,那里有像转换她底生机的样子呢?后来,人鬼底母亲递给她一件青花布衫的时候,她心里倒也就微笑地将它穿上了。接着,她恭听这位新的婆婆切实地教训了一顿——

“现在你是我底媳妇了,你却要好好地做人。仁贵呢,实在是一个老实的又听话的,人家说他呆子是欺侮他的话,他底肚子里是有计划的。而且我费了足百的钱讨了你,全是为生孩子传后,仁贵那有不知道的事呢?你要顺从他,你将来自然有福!”

她将话仔细思量了。

第三夜,她舂好了米,走到房里——房内全是破的:破壁,破桌,破地板,——人鬼已经睡在一张破床上面了。她立在桌边,脸背着黝黯的灯光,沉思了一息:“命运”,“金钱”,“丈夫”。她想过这三件事,这三件事底金色与黑脸,和女人的紧结的关系。她不知道,显示在她底前途的,究竟是那一种。她也不能决定,即眼前所施展着的,已是怎样!她感到非常的酸心,在酸心里生了一种推究的理论——假如真有金钱,那丈夫随他怎样呆总还是丈夫,假如没有金钱,那非看看他呆的程度怎样不可了。于是她向这位“死尸底朋友”,三天还没有对她讲过一句话的丈夫走近,走近他底床边,怯怯地。但她一见他底脸,心就吓的碎了!这是人么?这是她底丈夫么?开着他底眼,露着他底牙齿,狰狞的,凶狠的,鼾声又如猪一样,简直是恶鬼睡在床上。她满身发抖了,这样地过了一息,一边流过了眼泪,终于因为命运之类的三个谜非要她猜破不可,便不得不鼓起一点勇气,用她女性的手去推一推恶鬼底脸孔。可是恶鬼立刻醒了,一看,她是勉强微笑的,他却大声高叫起来,直伸着身子。

“妈!妈!妈!这个!这个!弄我……”

她简直惊退不及,伏在床上哭了。隔壁这位毒老太婆却从壁缝中送过声音来,恶狠而冷嘲的:“媳妇呀,你也慢慢的。他从来没近过女人,你不可太糟蹋他。我也知道你已经守了一年的寡,不过你也该有方法!”

毒老太婆还在噜苏,因为她自己哭的太厉害,倒没有听清楚。但她却又非使她听见不可一样,狠声说:“哭什么,夜里的哭声是造孽的!你自己不好,哭那一个?”

一个月过去了。

人鬼总是每夜九点十点钟回来,带着一身的酒糟气,横冲直撞地踏进门,一句话也没有,老树被风吹倒一般跌在那张破床上,四肢伸的挺直,立刻死一般睡去了。睡后就有一种吓死人的呓语,归纳起意思来,总是“死尸”,“臭”,“鬼”,“少给了钱”这一类话。她只好蜷伏在床沿边,不敢触动他底身体,惟恐他又叫喊起来。她清清楚楚地在想,——想到七八岁时,身穿花布衫,横卧在她母亲怀里的滋味。忽而又想,银子一定是没有的,就有也已经用完了,再不会落到她底手中了。她想她命运的苦汁,她还是不吃这苦汁好!于是眼泪又涌出来了。但她是不能哭的,一哭,便又会触发老妇人的恶骂。她用破布来揩了她自己底酸泪,有时竟辗转到半夜,决计截断她底思想,好似这样的思想比身受还要苦痛,她倒愿意明天去身受,不愿夜半的回忆了。于是才模模糊糊地疲倦的睡去。

睡了几时,人鬼却或者也会醒来的,用脚向她底胸,腹,腿上乱踢。这是什么一回事呢?人鬼自己不知道,她也怕使人鬼知道,她假寐着一动也不动。于是人鬼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又睡去了。

天一亮,她仍旧很早的起来,开始她破抹桌布一般的生活。她有时做着特别苦楚的事情,这都是她底婆婆挖空脑子想出来的。可是她必须奉她底婆婆和一位老太太一样,否则,骂又开始了。她对她自己,真是一个奴隶,一只怕人的小老鼠。

不到一年,这位刻毒的婆婆竟死掉了。可是人鬼毫没两样,仍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在白色里他喝着一斤二斤的黄酒,吸着一盅二盅的鸦片;到黑色里,仍如死尸一般睡去。妻,——他有时想,有什么意思呵,不过代替着做妈罢了。因为以前母亲给他做的事,现在是全由妻给他做了:补衣服,烧饭,倒脚水。而且以前母亲常嚷他要钱,现在妻也常嚷他要钱。这有什么两样呢!

但真正的苦痛,还来层层剥削她身上底肌肉!婆婆一死,虽然同时也死掉了难受的毒骂和凶狠的脸容,然而她仍不过一天一回,用粗黑的米放下锅子里烧粥。她自己是连皮连根的嚼番薯;时节已到十月,北风刮的很厉害了,她还只有一件粗单衣在身上。她战抖地坐在坟洞似的窗下,望着窗外暗惨的天色,想着她苦汁的命运,有时竟使她起一种古怪的念头:“如果妈妈还没有死,我现在总不至于这样苦罢。”但又转念:“妈妈死了,我也可以死的!”死实在是一件好东西,可以做命运的流落到底的抗拒——这是人生怎样不幸的现象呵!

她的左邻是一家三口,男的是养着一妻一子,30多岁的名叫天赐,也是泥水匠,然而是泥水匠队里的出色的人。他底本领可是大了,能在墙上写很大的招牌字,还会画出各样的花草,人物,故事来,叫人看得非常欢喜。他有时走过人鬼底门口,知道她坐在里面流泪,就想:“这样下去,她不是饿死,就要冻死的。”于是进去问问她,同时给她一些钱。后来终于是想出了一个方法来,根本的救济她衣食。他和她约定,由他每天给她两角钱,这钱却不是他自己出底,是由他从人鬼底收入上抽来的。就是每当丧家将钱付给人鬼的时候,他先去向主人拿了两角来,算作养家费。人鬼是谁也知道他一向不会养家的,所以都愿意。当初,人鬼也向主人嚷,主人一说明,就向天赐嚷,被天赐骂了几顿之后,也就没有方法了。

这个方法确是对。她非常黄瘦的脸孔,过了一月,便渐渐丰满起来,圆秀的眼也闪动着人生的精彩,从无笑影的口边也有时上了几条笑痕了。她井井有条地做过家里的事以后,又由天赐的介绍,到别人家里去做帮工——当然她的能力是很有限。生活渐渐得到稳定,她底模样也好看起来,但在这绕着她底周围全是恶眼相向的社会里,却起了一个谣言,说:“人鬼的妻已经变做天赐的妻了。”天赐也因为自己底妻的醋意,不能常走进她底门口,生活虽然还代她维持着,可是交给她钱的时候,已换了一种意义,以前的自然的快乐的态度,变做勉强的难以为情的样子了。

一天傍晚,天赐底妻竟和天赐闹起来:“别人底妻要饿死,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你底妻将来也要饿死,你如此去对别人趋奉殷勤么!”天赐也不愿向她理论,就走出门,到酒店去喝了两斤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可是今晚却很快地喝了,连酒店主人都奇怪。他陶然地醉着走出,一边又不自觉的向人鬼底家里去。人鬼不在家;他底妻刚吃了饭在洗碗。她放下碗,拿凳子来请他坐时,天赐却仔细地看了她,接着凄凉地说道:“我为了你底苦,倒自己受了一身的苦了!你也知道外边的谣言和我底女人的吵闹么?”

她立刻低下头,变了脸色,一时说不出话来,眼里也充满了眼泪。天赐却乘着酒力,上前一步,捏住她底手——她也并不收缩——说道:“一个人底苦,本来只有一个人自己知道,我们底苦,却我和你两人共同知道的!好罢,随他们怎样,我还是用先前的心对付你,你不要怕。好的事情我们两人做去,恶的事情我们两人担当就是了。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又走出去了,向街巷,向田畈,走了大半夜。

她也呆着悲伤的想:“莫非这许多人们,除一个天赐之外,竟没有一个对我好意的么?”

这样又过去了半年,人鬼底妻的肚子终于膨大起来了。社会上的讥笑声便也严重地一同到她底身上。

人鬼,谁也决定他是一个呆子,不知道一切的。可是又有例外,这又使一班讥笑的人们觉得未免有些奇怪了。

人们宣传着有一天午后,人鬼在南山的树下,捉住一只母羊,将母羊的后两腿分开,弄得母羊大叫。于是同伴们跑去看见了,笑了,也骂了。人鬼没精打采地坐在草地上,慢慢底系他的裤。一位小丑似的同伴问他道:“人鬼,你也知道这事么?那你妻底肚皮,正是你自己弄大的?”

可是人鬼不知道回答。那位小丑又说道:“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做父亲呀?抛了白胖的妻来干羊做什么呢?”

人鬼还是没有回答。那小丑又说:“你也该有一分人性,照顾你年轻的妻子,不使她被别人拿去才好呀!”

人鬼仍然无话的走了。他们大笑一场,好像非常之舒适。

后几天,一个傍晚,邻家不见了一只母鸡,孩子看见,说是被人鬼捉去了。于是邻妇恶狠狠地跑到人鬼底家里,问人鬼为什么去偷鸡。这时人鬼卧在棉被里,用冒火的眼看看邻妇,没有说话。他底妻接着和婉地说道:“他回家不到一刻,你底鸡失了也不到一刻。他一到家就睡在床上,怎么会拿了你底鸡呢?”

邻妇忿忿地走上前,高声向他问:“人鬼,你究竟有没有偷了我底鸡?孩子是亲眼看见你捉的。”

而人鬼竟慢慢地从被窝里拿出一只大母鸡来,一面说:“某,某,它底屁股热狠呢。”

邻妇一看,呆的半句话也没有。他底妻是满脸绯红了。

“天呀!你要把它弄死了!”邻妇半晌才说了一句,又向她一看。拿着鸡飞跑回去了。

但这种奇怪的事实,始终不能减去社会对她的非议的加重。结果,人鬼底妻养出孩子来了,而且孩子在周围的冷笑声中渐渐地长大起来了。

孩子是可爱的,人鬼底同伴底议论也是有理由的。他们说小孩底清秀的眉目,方正的小鼻和口子,圆而高的额,百合似的身与臂腿,种种,都不像人鬼底种子。孩子本身也实在生得奇异,他从不愿人鬼去抱他,虽则人鬼也从不愿去抱他。以后,他一见人鬼就要哭,有时见他母亲向人鬼说话也要哭,好像是一个可怕的仇人。有时人鬼在他底床上睡,他也哭个不休,必得母亲摇他一回,拍他一回,他才得渐渐地睡去。竟似冥冥中有一个魔鬼,搬弄得人鬼用粗大的手去打他,骂他:“某,某,你这野种!”他底妻说:“你有一副好嘴脸,使孩子见你如同夜叉一样!”闹了一顿才罢。但这不幸的孩子,在上帝清楚的眼中,竟和其余的孩子们一样地长大起来。现在已经有了五岁。

造物的布置一切真是奇怪。理想永远没一次成功的,似必使你完全失败,才合它底意志。人鬼底妻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岂不是同有了一个理想一样么?她困苦寂寞的眼前,由孩子得以安慰;她渺茫而枯干的前途,也由孩子得以窥见快乐的微光。希望从他底身上将她一切破碎的苦味的忍受来掩过去,慢慢地再从他底身上认取得一些人生真正的意义来了。每当孩子睡在她底身边,她就看看孩子,幻想起来。她想他再过五年,比现在可以长了一半,给他到平民学校去念两年书,再送到铺子里去学生意。阿宝——孩子底名——一定是听话的孩子,于是就慢慢的可以赚起钱来了。或者机会好,钱可以赚的很多,因为阿宝将来也一定是能干的人,同天赐一样的。于是再给阿宝娶了妻,妻又生子。她一直线的想去,将这线从眼前延长到无限的天边,她竟想不出以后到底是怎样了。于是她底脸上不自觉地浮上笑纹,她底舌头上也甜出甘汁来了。

一天傍晚,人鬼踏进门,就粗声叫:“某,某,打酒!”

一边拿了脚桶洗脚。这时孩子在灶后玩弄柴枝,见人鬼这样,呆着看他。他底母亲在灶前烧饭,也没有回答他。人鬼就暴声向孩子骂起来:“某,贼眼!”

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就向孩子说:“阿宝,你拿了爸爸底鞋来,再到外边去玩。”

孩子似乎很委屈地走出门外。

一刻钟后,人鬼自己去打了两斤酒来,放在灶边一张小桌子上就喝。她也一面叫,一边将饭盛在碗里了。

“阿宝,好吃饭了。”

但这小孩坐在桌边一条板凳上,不知什么缘故,却不吃饭,——往常他是吃的很快的,而现在却只两眼望着人鬼底脸,看他恶狠狠的一口口地喝酒。他母亲几次在他身边催:“阿宝,快些吃饭!”又逗他,“阿宝,比比谁吃得快,阿宝快还是妈妈快。”但无论怎样,总不能引起阿宝底吃饭心来。他似乎要从人鬼底脸上看出东西来,他必得将这个东西看的十分明了才罢。但人鬼底脸上有的什么呢?罩上魔鬼的假面具罢?唉!可怜的孩子,又那能知道这些呢!只好似恶星照着他底头上,使他底乌黑的两颗小眼珠钉住人鬼底脸纹看。忽然,他“阿哟!”一声,就将小手里捧着的饭碗,落在地上去了,碗碎了,饭撒满一地。他母亲立刻睁大眼睛问:“阿宝!你怎样了?”

可是阿宝却只“妈妈!妈妈!”向他母亲苦苦的叫了两声。她刚刚弯下腰去拾饭,人鬼已经不及提防地伸出粗手来,对准小孩底脸孔就是一掌,小孩随着从板凳跌下,滚在地上,大哭起来了。

他母亲简直全身发抖起来的说不出话去抱起小孩,一时拍着小孩底背,又擦着小孩底头上,急迫地震着牙齿说:“阿宝,阿宝,那里痛呵?”

而阿宝还是“妈妈!妈妈!”苦声的叫。她饭也不吃了,立刻离开桌,到她底房内去。将阿宝紧紧地搂在胸前,摇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小孩还呜咽着,闭了两眼,呼吸也微弱了,不时还惊跳的叫“妈妈!痛呵!”

人鬼仍旧独自在那里喝酒,吃饭,一碗吃了又一碗,半点钟后,她见人鬼已经死猪一般睡在床上了。她忍不住了,向他问:“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打小孩?你究竟为什么?阿宝犯你什么呢?你从那里得了一股恶气却来向小孩底头上出?你究竟为什么呀?”

人鬼突然凶狠地咿唔的说:“某,谁都说是野种!某,我要杀了他!”

她真是万箭穿心!似乎再没有什么可怕可伤心的话,在这“野种”二字以上了。她立刻向人鬼骂,虽然她是一个非常懦弱的女人:“你可以早些去死了!恶鬼呀!不必再和我们做冤家!”

但人鬼又是若无其事一般的睡去了。

小孩在被打这一夜就发热,第二天就病重了。以后竟一天厉害一天,虽经他母亲极力的调护。终于只好向天赐借了两元钱,请了一位郎中来,虽然在药方上写了些防风,荆芥之类,然而毫无效验,她请了两回以后,也就无力再请了。后来又因为孩子常在发热中惊呼,并且向她说:“一个头上有角的人要拉我去,妈妈,你用刀将它赶了罢!”的话,她又去测了一个字。测字先生说是小孩的魂被一位夜游神管着,必得请道士念一番才好。她又由天赐底接济去请道士来。但道士念过咒后,于小孩还是徒然。于是她除了自己也天天不吃饭不睡觉的守着,有时默祷着菩萨显灵保佑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了。

这样两个月,看来小孩是不再长久了。她也瘦的和小孩一样。

一天下午,天气阴暗的可怕。小孩在床上突然喊着跳了起来,她慌忙去安慰他,拍他,但样子完全两样了。这小孩已经不知道他母亲说什么话,甚至也不认识他底母亲了。他只是全身发抽,两眼紧闭着,口里呜呜作咽,好像有一种非常的苦痛在通过他底全身。

她知道这变象是生命就将终结的符号。她眼泪如暴雨般滚下,一时跑到门外,门外是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又跑回房内推他叫着儿子,可是儿子是不会答应了。她不知道怎样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跑去叫天赐,问他有无方法可使孩子再活几时。可是天赐和人鬼一同做工去了,她又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她只是在孩子耳边叫,小孩一时也微微地开一开眼,向他母亲掷一线恩惠的光,两唇轻轻地一动,似乎叫着“妈妈”,但声音是永远没有了。

她放声大哭,两手捶着床,从此,她底理想,希望,是完全地被她底儿子携去了。

邻近有几个女人闻声跑过来,一个更差了一位少年去叫人鬼。这时天将暗了,也该是人鬼回家的时候。

一息,人鬼果然回来了,在他后面,懊伤地跟着天赐。人鬼走到小孩底尸边,伸出他前次打他的手向脸上一摸,笨蠢的发声道:“某,死了!”

接着是若无其事一般,拿脚桶洗脚。——他对于死实在看得惯了,他不知每年要见过多少的死尸,象这样渺小的一个,又值得什么呢。

天赐也走到小孩的尸边,在他额上吻一吻,额上已冰一般冷了。他想,没有方法。又看一看正在窗边痛哭的她,同时流了几滴泪,叹了一声,仍然懊伤地出去了。

人鬼洗好脚,走到灶边一看,喊:“某,吃饭!”

她简直哭的死去,一听这话,却苏醒的大骂了:“鬼!孩子是你打死的!你知道不?就是禽兽也有几分慈心,你是没有半分慈心的恶鬼!你为什么不早去死了让我们活,一定要我们都死了让你活呢?恶鬼……”

人鬼终究还是毫无是事的。知道饭是没有吃了,就摸一摸身边,还有几个角子,他一边叫:“某,回来去抛。”

一边又走出门外去了。

房内只剩着伤痛的母亲和休息的小孩。一种可怕的沉寂荡着屋内,死底气味也绕得她很紧很紧。天已暗了,远处有枭声。她也无力再哭了,坐在尸边回想,——从小父母是溺爱的,一旦父母死了,自己底人生就变了一种没有颜色的天地。人鬼是她底冤家,但赖天赐底救济与帮忙,本可稍慰她没有光彩的前途,而现在,小孩被打,竟死了!——她想,所谓人间,全是包围她的仇敌之垒,好似人类没有一个是肯援救她的救兵,除了天赐。但天赐也竟因她而受重伤了!她决定,她在这人类互相残杀的战场中,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二十八年!现在一切前途的隐光完全吹灭了,她可以和孩子同去,仍做他亲爱的母亲去养护他,领导他。除出自杀,没有别的梦再可以使她昏沉地做下去了。

这样,她一手放在孩子底尸上,几乎晕倒地立了起来。

十一

天很暗了,人鬼酒气醺醺地回家来。推进门,屋里是漆黑的,而且一丝声音也没有。他“某,某,”的叫了两声,没有人答应。于是自己向桌上摸着一盏灯,又摸了一盒洋火,一擦,光就有了。但随即在他身前一晃,他只好放直喉咙喊了:“某!某!某!吊死!吊死!吊死!”

邻里又闻声跑过来,天赐是第一个。他一眼望见她挂在床前,便不顾什么,立刻将她解下。但很奇怪,小孩的死尸竟裹在她底怀中。她底气已经没有了。她还梳过头,穿着再嫁时人鬼底娘给她的那件青花布衫。用麻绳吊死的,颈上有半寸深的青痕,口边有血。

邻里差不多男男女女有十多人,挤满了门口和门外。屋内也有四五位年纪大些的在旋转,都说,似乎叹息而悲哀地:“没有办法了!死了!”

人问人鬼,有没有出丧的钱呢,人鬼说方才还有两角,现在是喝酒吃饭用完了。他们倒反而笑起来。于是商量捐助;而人鬼似乎以为不必,到明天背她们母子向石坑一抛,就可以完事,不费一个钱的。邻居都反对,说是石坑只可抛下婴孩,似她母子是使不得,必须做一圹坟,安慰她困苦了一世。人鬼是没有话说,天赐却忍不住了,开口说:“同呆子有什么商量呢!当然要做一圹坟,你们不必费心,一切丧费我出。就在明天罢!”

十二

第二天,一具松板的油漆的棺材,里面睡着一位母亲和孩子,孩子卧在母亲底身边,上面盖着一条青被,似非常甜蜜地睡去了。棺材被另两个年轻泥水匠抬着——一个就是前次在南山嘲弄人鬼的小丑,此刻是十分沉默了。——人鬼和天赐都低头跟在棺后面,天赐手里捻着冥纸与纸炮,人鬼背着锄。在棺前,还有一人敲着铜锣,肩着接引幡,锣约一分钟敲一下,幡飘在空中。七人一队,两个死的,五个活的,很快地向着乱草蓬勃的山上移动了。

路旁有人冷笑说,“她倒有福,两个丈夫送葬。”但是悲哀她的人似乎也很多。

晚上,人鬼从葬地回来,走进门,觉得房子有些两样了,似被大水冲过一样。他有些不自在;他是从来没有不自在过的,所以不多久,终于觉着,“死了”,“葬了”,“完了”!仍和往常一样,拿脚桶洗脚。

以后,他还是喝酒,抽烟,放死人在棺内,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不过连“某”字也很少了。走进酒店,仍将钱放在桌上,店主人打酒给他,他仰着头喝了就走。饿了,走进饭店去,也一声不响的将钱放在桌上,饭店主人也以最劣等的饭和菜盛给他,他也似有味无味的吃完了。以后,他除出给人家将死尸放下棺,帮人家抬去葬,于是自己喝酒抽烟以外,和人们的接触也很少了。有时,他也到他妻子的墓边坐一回,仿佛悲痛他先前对待她的错误似的,但又似乎还是什么也没有。不过些微有个观念,“死了”,“葬了”,“完了”!

天赐经过这一次变故以后,心也受了极大的打击,态度也不似先前之和善,令人乐于亲近了。除出认真的照常工作以外,对于别人底消息一概不闻不问。他想到:“人只有作恶的可以获福,做好人是永远不会获福的。”但他也并不推究那理由。以他的聪明,不去推究这个理由是可惜的。

此外,一班观众和喜欢讲消息发议论的人,倒更精彩,更起劲,更有滋味一般,谈着“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后,还是一谈到人鬼和他底妻,就大家哗然地说,“这真是一件动听的故事呀。”

1928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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