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书《人间笔记》出版了，自己买了100本。提货单从北京寄过来，我准备到凉亭货运站去提货。有朋友告诉说，现在有新的规定，取印刷品必须到新闻出版局去办手续。我半信半疑，提货单上没有这一条，只说要带身份证。犹豫了一阵，算了，去一趟吧，有备无患。就去了新闻出版局，路上用了半小时。果然有这回事，为的是防止非法出版物流进来。但办理证明的同志有事出去了，只好等着。他同办公室的同志打了几个传呼，都说马上就回来，但等了两小时，还不回来。办证明的已经有五六人，在办公室里转出转进，还有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狐臭味。同办公室的同志可能是心烦，就从办事人的桌子里把图章、证明什么的翻出来，越俎代庖，帮我们办了，他看了我的提货单，告诉我，你的是小件，不用开证明的，我闻了两个半小时的狐臭，得到这么一句话，我并不生气，这一趟没有白跑，没有这句话，我敢去取货么。
次日一早就去提货。从昆明城里到凉亭货运站这段路是非常恐怖的，五公里，车多，灰大，路面坑坑洼洼，汽油味浓到你以为自己的鼻管直接通着油箱。出租汽车司机骂骂咧咧，用手拍打着方向盘，像是驶往世界末日。排汽车队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熬到货运站。又排人队，约半小时，到了，里面的人在电脑上查了查，抛出一句话，货还没到。什么时候到呢，我怎么知道！明天再来看看。在提货单的背面盖个章。盖个章的意思是，你今天来过了，如果你离开后货到了，那么今天就不收你的货物保管费。如果你不想交货物保管费，就必须每天来盖章。我看到一个人的提货单上，盖了几十个章。对于取大宗货物的人来说，此章一个可以值到数百上千元的。我心里面气得要死，但没有任何发泄怒火的理由，只好瞪了世界一眼，再顺着地狱之路爬回去。令我懊恼的是，我发现我永远不知道我的货到了没有，我还得再来，白跑。在第四次白跑之后，我的天使终于飞来。交费，开单，告诉我，提货地点在x库房。出门的时候，一个搬运工诡秘地跟上来，说是那地方很难找，如果给他20元，他可以带我去，只消20分钟。我又不是白痴，找个仓库都找不着，我不干。依据货场人员的详细指示，车子出了大门向东，前面路口有个岗亭，从那里拐进去，过了加油站，走右手，就是热水瓶厂，过了一个联防站，然后往左还是右，我已经忘记了。前面有三个岔路，只好下车来像白痴般问路，问了七个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货场。我问路的时候，出租车在旁边心平气和地等着我，司机甚至下车来擦车头上的灰，那个表毫不含糊，隔一阵跳一次，我听得见它一跃而上，再跃而上的声音。淌着汗，慢慢回忆刚才的指示，好像还要路过一个体育学校，问这个学校，告诉说要把车倒回去，从左边那条路上去，经过石油公司的仓库，煤场和一个监狱，监狱那里向东……我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怎么走？”司机像鞭子一样问。一个车多，灰大，路面坑坑洼洼，汽油味浓到你以为自己的鼻管直接通着油箱的迷宫，博尔赫斯也救不了我。恐怕得返回去，求那个搬运工，这回他可能要开价40元了，我又气又急，出租汽车车资表上的数字表又矫健地跳上去一个数。在下一个数窜上来之前的瞬间，x仓库的牌子像上帝的脸，在路边出现了。像驶进大救星那样驶进去，心中一股暖流。进到里面，发现全是关得死死的大铁门，下班了，明天来。
明天，我不能再打的了，麻烦有车的朋友帮忙。我已经忘记了那个迷宫的某些结构，心里害怕，先找了搬运工带路，20元。删烦就简，一条捷径马上从迷宫中出现。我领你们走的还是平路，你们自己去，怕轮子都颠飞掉。20分钟之后，到了，才九点差五分。人家刚刚上班，等着，在发货之前，他们要把库房里的货全部清点一遍，那个库房，有半个足球场大，我急得要死。只能看着货场的发货员去清点，一位女同志，在货堆里钻来钻去，手里拿着一个本，记下些什么，查看些什么，点数着什么，不时停下来，与另一个女同志聊天，关于某个人是个小气鬼、关于某个人的病、关于她本人的病。四十分钟后，开始发货了，把我的单子接过去，不过两分钟，发货员已经把一包书搬来给我，累得气喘，在单子上盖个章，“货已提”。我之类的白痴，以为寄东西都是寄一包，她给我一包就是一包。抱上车，立即回去，出大门的时候，随手把那个单子扔掉，鬼地方，再也不会来了，哼起歌来。
回到家把这个包打开数了数，只有52本书。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只买了50本，还暗自高兴占了小便宜，多得了两本。一个月后稿费寄来，发现扣掉的是100本的书钱。人家出版社寄出来的是100本，两包书。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提货单早已经扔掉。幸好，包书的牛皮纸还在，上面写着“两件”、地址、收件人和货号。再次直奔那个地狱里的迷宫，骑单车去的，被无数汽车吓得魂飞魄散、汗流浃背，被灰呛得咳嗽，被路颠得要死，泌尿系统麻木。绕了两个小时的路，才重新到了x仓库。谢天谢地，刚好是那个女同志在值班，笑眯眯的好像还记得我，把经过像写检讨书那样告诉她。她说，这是你粗心大意，你为什么不看清楚是几包。我以为你们应该知道是几包。我咋个管得了那么多！你自己的书，你自己都认不得是几包，我咋个晓得？你帮我看看，会不会……用不着看了，没有。我打个比方给你，两个苹果，你吃掉一个，另一个会摆得住？还不烂掉……有没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罢了，罢了，这些魔鬼寄来的书，我气得要死，像魔鬼一样回去。路过钉子的时候没有注意，后轮被扎通，推着自行车在地狱里走了一小时，才找到补胎的。
1999年7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