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半夜醒来，无端地想到圣泉在牢狱中大概是自杀的。
前些日子，在朱洗先生一部著作的后记中读到过纪念圣泉的文章，说有人转达圣泉在受讯时际对日人的那几句了悟的答辩，使我读了感动得欲流泪！在丧失了人性的敌人和汉奸面前，圣泉犹保持着自尊和真诚的态度，不惜吐露出警惕人的预言来，这正是他至善、至美的人格的表现！
抗战之所以能胜利，原非像有些人所说的由于侥幸而得来。不过，圣泉是背着抗战的十字架把正气格外昭彰罢了；这也可以象征着受难的老百姓们不屈不挠单纯的意志。
圣泉是一位见义勇为直道以行有血性的青年。他一定因为看不惯沦陷区域中魑魅魍魉的鬼蜮伎俩。所以才愤不欲生放胆说话吧？这就无异于战士们在战场上和敌人打硬仗了！
“我说真话，大不了砍了我的头！”这大概是他在决定牺牲的时候所要说的话吧？这种至大至刚难能可贵的大无畏精神，与其说是由于大时代所孕育而成，毋宁说唯有像圣泉那样行侠好义的人才能有的。
有人说一个曾决心去自杀而又经验自杀之失败再重新建立人生的人，将成为最有勇气的人，将成为最有勇气的人。这话在圣泉身上应验着了，因为我听说过在做学生时代有一次他决心去自杀，服了毒药，而那毒药没有毒得死他。他能冒一切危险而不惧，并非偶然的了！
我虽然不能想象他死得如何英勇和壮烈，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是绝对怀着悲天悯人的善念而死的。敌人和汉奸们倘不是如此愚蠢和卑鄙而有所觉悟，对于肯直说预言的圣泉正应该感激涕零，及早放下屠刀而忏悔自新，实则，这些魔鬼们也何尚能致他的命？圣泉的这般浩然正气将永存于天地之间了。
我之所以说他是自杀者，因为我知道他还有更大的人生义务未尽，更崇高的理想未完成哩。
圣泉之死亡，无疑的，在友人们心坎中，将成为永不能补偿的悲痛了！
对于他自然是无可责备的，他竟了解什么是他全生命的生死之际，而勇于做孤注一掷。他的死也就是他最好理想之实现，能震撼每个后死者之良心的。一个人原不能破除他心身之有限性，去实现在时间和空间上所不能容许并存的前后两种理想；何况价值理想的境界是无穷尽的。
我和圣泉生活得最密切的是在泉州和南翔同事的那两段时光了。像他那样有益于我的朋友我再也找不到了！他总是牺牲着自己大量地助人，我是受他恩惠最多的一个人；在泉州，他扶持过我的小侄女；在南翔，他含着泪帮我料理我小侄子的殡殓，我的一家人可以说都受过他的爱护的，他从不希望我有所报答，我说他是我超乎感激之上的友人并不是无原因的，往日梦也似的情景在我的回忆中将没齿不忘了！
他也曾勉励过我，我最记得的是下面的一段话了，他对我说：“我们应该各方面都比别人家强的！”可是我太不争气，太不自爱，丝毫都没有做到。他不仅是口说，而且努力地实行了的。
凡和他接近过的人都知道：他对人是最诚恳的，最最坦白，最最热情的，他是以“视人为己”的心肠来接待人的。他确能做到墨子所主张的“兼而爱之，兼而利之”的地步，这比诸“推己及人”的仁者讲人类爱着实透阔多了！
他最讨厌的是自私自利，也像墨子那样惯好打抱不平，记得在抗战时期，我还接到他一封严厉地指责一位朋友的信哩。
墨子因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所以为人家去造自卫的兵器，圣泉的心是巧，科学基础之厚，我相信他假使要发明什么，只要环境和设备许可，也定能做得到的。
总之，他很像这位“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大圣贤墨翟。
在他发抒胸臆的散文诗的创作中，我们又可以见到他的一颗珍贵的童心尚未泯灭，《海星》是我最喜爱读的诗篇。他想象力之丰富，运用文辞之活泼和优美，确非得天独厚是难以做到。他小时候被称为“神童”并非过誉的！他通好几国文字，大部分都是自学成才的，他的译笔劲切雅丽，尤以译诗见长。抗战期间我还读到过他译的拉芳登的《寓言诗》，最初出版的《葛莱齐拉》就很脍炙人口；我碰到过不少朋友都说喜欢读这本书的。
他爱好音乐；他的手工也做得很好，他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
在教书时，他非常认真地注意学生们功课的学习。借子夏描写孔子的话来形容他当时的仪表是最适切不过的：“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泉州和南翔的同学们大概都还记得吧？
他律己甚严，自奉甚俭，毫没有一点所谓小资产阶级的习气。他曾经缝过一套西装，也还写信告诉我说：“多少有点奢侈，没有做到与其不逊也宁固的。”俭朴这种美德原非一朝一夕所能养成，这应归功于他早年所受的家庭教育吧？
他的夫人，我知道是一位能自食其力有学问的贤淑的女士。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安慰她，所以一直没有写信给她。我想她一定能够达观的，因为我读过她寄给我的两则手书，知道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我祝福她对于人生今后采取更积极的态度！
我不见圣泉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在这变化多端的十年中间，我自问虽然没有脱落本性而让自己堕落，但我却一直过着“自了汉”的生活！在这种时代中养成苟且偷生的习惯确实是一种罪过。想起来也够使我惭愧的。
八年抗战的历史如今虽是在哭泣着，但纪念圣泉我以为应该擦掉了眼泪去歌颂的！因为他的一生并没有使我们为他哭泣的理由：伤心的泪倒是应该为着我们自己而流的！圣泉的生性是如此善良，所以他的死会使我们更多反省。
听佛门子弟谈心说心王中是有着第八识“阿赖耶识”存在。圣泉的“藏识”内无疑地尽是善念了。辗转生死于六道中的事，不管是迷信也好，我希望他真会有的！最后，让我敬祝圣泉能早日回到“轮回”吧！
１９４６年１２月１２日夜脱稿于唐家沱载英中学
原刊于《少年读物》纪念专刊，１９４６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