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忆砚走上楼梯,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坐了片刻。他想得很多,也很琐碎,且凌乱无序。他要离开报社,绝非是临时的瞬间冲动,他早就有这个念想。只是他把这个念想埋在心里头,这就使他变得更为孤独,更为忧郁,和这个欢乐的时代很不合拍。这算是逃避吗?算是脱叛吗?不、不,至多只能算是回避,确切地讲是一种温和的拒绝。是的,他在这些年里,确实拒绝过许多东西。他有点倾心去房松蒙那个服务中心,这是一个前景无量的新型部门。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富豪越来越多而穷人相对越来越捉襟见肘的时期,心理上的诸多疾病会像蔓草一样滋生。也许自己多年潜心研究的东西会对人们有点用处,孤独的夜行者是需要有盏心理明灯在前面摇曳的,而自己也能从中找到无穷的乐趣和欣慰。至于说到医治这个社会的种种弊端性疾病,也许靠他一支多少有点悲凉情调的笔,是苍白无力的;他主持的“读者之友”也不能有多少清新空气透出。一粒盐是不能叫大锅的水都变成海水,而一颗纽扣其实是扣不住那两大爿庞大的有大风鼓荡的衣襟的。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地走上屋顶花园。奇怪的是,他居然把谈企渔赠给他的那副纽扣象棋拿在手里。他依在栏杆旁,向荷滇城的闹市区俯视。在繁星点点的苍穹下,那个闹市区宛如一座不夜城。灯光明明。霓虹闪亮。音乐飘荡。行人的步履或优哉游哉,或踉踉跄跄。小贩们的吆喝不时爆响。市河在桥灯的倒影下,泛着五彩鳞光。他一手拿着象棋盒,一手在栏杆上轻拍。父亲曾尊须的亡魂隔着栏杆和儿子对话:“忆砚儿,你来啦?”他一惊,脱口而出:“父亲,久违了!”不知是何种冲动使他把象棋盒打开,抛向栏杆外,随后,他似乎跨过栏杆。他在空中飘荡。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好啊,儿子,你不愧是我的儿子!”他记得自己在这一瞬间曾喃喃自语:“父亲,难道你在另个世界就是这样企盼你儿子的生命归宿吗?”他随后非常迅速地往地面坠落。嘭地一声,他被三楼阳台外的不锈钢晾衣架杆拦截住了。他抓紧晾衣架杆,身子就像一面硕厚的旗子在风中摇动。他有点坚持不住了。想喊,又怎么也喊不出声。他努力引领自己的身子相上,而把右脚跨上外向的架杆时,晾衣架杆终于吃不住他身体的分量,脱离阳台壁,连同他的身体一起向地面坠去。金属与肉体碰击地面的沉沉声响淹没了他的絮语。
他俯卧地面。纳罕的是他在这霎时间还能感到左右手都各自捏住一颗纽扣棋子。左手是那颗红色马状的珊瑚纽扣——红“相”;右手是那颗镂有棕褐色蝴蝶瑚图案的玉石纽扣——黑“士”。他居然能在这魂灵出窍的刹那间,在这个黑洞洞的半夜看清手里的“棋子”。他笑了,这是一种什么神启?难道是说,他如果能左一点,就能做“相”,而右一点便能为“士”?可是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不偏不倚的性情中人。嘴里还含着一颗什么东西?他吐在手里一看,是一颗棕褐色薄片电木衬衣纽扣——“卒”矣。哈哈,这就对了,不左不右,就只能做一个“卒”,不是过河“卒”,而是落地“卒”。哈哈,他还来不及再继续笑几声,就昏厥过去。任何感觉,包括心灵和肉身的疼痛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