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忆砚“消灭”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之后,匆匆赶赴谈宅。
谈企渔半躺在床上。这几天,感情的风景可谓是一场又一场地袭来,他累极了,但心里欣慰的小溪开始淙淙作响。他已经认潘姨为母亲了,他不再是孤儿了。真应了一句老话: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不过,此刻,他有点想念曾忆砚。曾忆砚怎么还不给回音呢?在朦朦胧胧的念想中,谈企渔打了个盹。
曾忆砚上楼了,他走近谈企渔的睡房。他把藤椅搬近床头,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在谈企渔的脸上盘桓。谈企渔额前的几绺头发,也多有霜色,面孔苍白,颧骨微凸,两腮微凹,往昔的英气峻色荡然无存。看到挚友这般瘦削、羸弱的样子,他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谈企渔的眉睫颤动了一下,睁开眼,见来客是曾忆砚,挣扎着想坐起来。
曾忆砚按住谈企渔的肩头:“谈先生,你就躺着吧。我把情况向你说一说,想必能叫你释然。”
谈企渔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侧着脸,望着这位挚友。那个笔记本在曾忆砚手里已整整三天了,看来,他的研究已告段落。他信得过这位朋友。
曾忆砚说:“谈先生,也许你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令尊谈秉雄先生留给你的‘遗嘱’,确切地说,是想象中虚拟出来的作品。一篇传奇小说的一个章节,而且尚停留在构思阶段。”
谈企渔的眼神露出惊讶。
曾忆砚说:“确切地说,谈秉雄先生是一位对成长心理学颇有造诣的、富有绵长爱心的仁者。他对自己的幼子,有着深深的眷爱和期望。这可以从他的字形浑圆、书写习惯解读出来。他的这份残页,自然不是用来发表的,只是留给自己的爱子看的。他为什么要叙述这个和当时的生活场景根本不合拍、无多少关连的内容呢?这与他对爱子的脾气、能力、年龄和孤独的生存条件了如指掌有关。”
谈企渔的眼眸微眯。
曾忆砚说:“他的爱子,生性懦弱,很多时候表现得迟钝混沌,厚道有余,灵巧不足。他身故后,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爱子将像一棵弱草,很难经得起风雪雨霜的侵摧。只有激发出爱子深藏的智慧,提升其意志力,才能使爱子在孤独的人生之旅中茁壮成长、化险为夷,忍受困苦,走出迷惘、孤独。但令尊谈秉雄先生知道,任何语言,对这个身世迷离、从小缺乏母爱的男孩来说,似乎起不到感化、启迪的作用。他只能另谋他法。”
谈企渔笑了,眼眸闪光。
曾忆砚欠了欠身子,语调中的感情色彩更浓:“他的爱子与他一样,喜欢纽扣。只有他爱子接触纽扣的时候,其思路才可望通达,神思才可望飞扬,茅塞才可望顿开,精神才可望振作。”
谈企渔合拢眼睑,重又张开。
曾忆砚打开笔记本,眼睛却望着窗外:“在‘纽扣’二字前冠于什么字眼,看来谈秉雄先生颇费思量,斟酌再三。残页上第一次出现‘钻石纽扣’的词组时,‘钻石’二字是涂改过的。也许他最初的想法是拟作‘宝石’、‘玛瑙’、‘猫眼’之类的。后来写得墨水酣然,说明他对‘钻石纽扣’的创意非常满意。一般来说,相当昂贵的首饰,都是直接贴近人的皮肤的,不大可能缀在衣服上。最华丽、最值钱的衣饰,在钻石面前都会相形见绌、黯然失色。据我所知,大于1克拉重的钻石属大钻了,令尊描述的钻石纽扣,每颗重达3.5克拉,我们荷滇的宝石行,乃至省城的珠宝行,都未进过单颗这么重的钻石饰品。照时价,这五颗钻石纽扣,合计高达5000万元,可谓价值连城。从这个意义上说,‘钻石纽扣’纯粹是想象中的虚拟饰物。少年郎大凡有冒险和探奇的冲动,家族中有五颗钻石纽扣,这既能使不谙世事、文化水平不高的孩子读懂,又能点激发他猎奇、探险、创业的热情。”
谈企渔已在曾忆砚不及觉察时,拱起背脊,靠在床栏上了。
曾忆砚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他的脸蒙匿在青蓝色的烟雾里,声音从云山雾海里飘出:“事实也是如此。谈秉雄的爱子一直保存着这个独特的笔记本,一直在寻觅祖传的五颗钻石纽扣。他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困难都不怕,什么风险都乐于尝试。这五颗钻石纽扣,已成了他苦难人生中的一盏明灯,甚至成了他的护身符。在寻觅五颗钻石纽扣的过程中,谈秉雄的爱子磨练了身心,历经坎坷而不气馁,学会了生存的技巧和才能,慢慢积累了财富。这些财富加上他的创造潜能以及他优秀的品行和思想,已经远远超过了钻石纽扣本身所虚拟的价值。但他并不满足,继续寻觅,为的是要亲眼目睹‘钻石纽扣’浮出水面,以便告慰父亲的亡魂。寻觅者这种精神跋涉,同时也是为了抚慰自己备受折磨的青春岁月,体现生命之尊严。总而言之,笔记本作者的目的已经达到,令尊是可以安息于九泉之下了……”
谈企渔开口了:“忆砚先生,请给我一支烟。”
曾忆砚递给他一支烟,为其点燃。
谈企渔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缕白烟,他在烟雾里神采奕然。自从他病倒后,至今尚未抽过一支烟。
曾忆砚合拢笔记本:“谈先生,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令尊生前绝对可称得上是一位教育家、成长心理学家、谋略大师,他的眷爱儿子之心,在残页里可见一斑。他的高瞻远瞩以一种独特的形式表达,可谓用心良苦,可敬可亲,令人叹为观止哟。”
谈企渔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说:“谢谢你,忆砚先生,也许家父留给我这个笔记本,确实是这个用意,也许你我尚不明白个中奥秘。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忆砚先生给我服了一剂心灵鸡汤,为我拨开迷雾,使我顿时神志清爽、豁然开朗。虽然我的一笔巨款失在一个高级骗子之手,但我得到的却远远要超过这笔财富。我从此可以坦然面对人生,卸下精神包袱,轻装上阵,为自己也为他人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我是应该好好地生活了……”
曾忆砚欣慰地说:“谈先生所说甚是、甚是。有时失败与成功、损耗与收获、付出和回酬就是一个难于分割的孪生体。其实,就你成功的事业来看,你早已找到这祖传的稀世之宝了。你没有碌碌无为,没有沉沦堕落,没有虚度年华,这些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的钻石纽扣。这几天,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也为自己终于能替谈先生实质性地服务了一次而欣慰无比。”
谈企渔的脸色渐趋红润:“嗨,这世间,有一知己足矣。忆砚先生,真的要谢谢你呀。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请叫潘姨给我弄碗汤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