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694000000008

第8章 父母大人(4)

第二天一早,父亲去上班,路过楼下自行车棚里又看见了队长和会计,看样子他们昨夜是躲在车棚里过的夜。此时,他们正在啃着自己带来的干馒头。

父亲生气了,立在他们面前气愤地说:你们这是干啥,是在丢我的人!

队长刘二蛋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老石,我们遭灾哩,村子里的乡亲,没吃没穿的。眼看就冬至了,要冻死人哩。

父亲半晌没说话,他想起了妹妹在雪里伸出的两只小手,他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带上队长刘二蛋向办公楼走去。

那一次,父亲批给老家一百件旧军用棉衣,还有五百?斤粮食。他吩咐后勤部长一直把这些东西送到火车站,并帮助托运到老家车站。

刘二蛋和会计眼泪哗哗地走了。

在父亲的记忆里,老家的乡亲们还求他办过一件事。那是家乡发水灾几年后的事,队长刘二蛋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第一次见到刘二蛋时,便发现他已经有白头发了,几年不见,刘二蛋此时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不到五十岁的人腰也弯了,但刘二蛋的气色要比几年前受灾时要好。

父亲在心里同情着家乡,同时也在拒绝着家乡,家乡留给他太多有关童年酸楚的记忆。刘二蛋虽说是父亲童年的伙伴,又有了上一次的接触,父亲仍对他很冷淡。刘二蛋这次开门见山,向父亲说起了村里要建一个小型水库,一来可以防洪水,二来可以种稻米。只因修水库要开山放炮,缺少些炸药。炸药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出来的,刘二蛋公社、县里都跑过了,都没弄到炸药,后来乡亲们便想起了父亲,便又一致推荐他来找父亲。

父亲想起家乡后山沟里流淌着一条小河,父亲还知道家乡一年四季只能吃粗粮。这次刘二蛋来,便给父亲背了大半口袋高粱米,说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等水库修好了,种上稻米一定给父亲送点尝尝。在父亲的记忆里,家乡的高粱米异常地好吃。新米碾过了,焖着晶亮晶亮的米饭,别说吃闻着都让人流口水。父亲在离开家乡以后,也吃过无数次高粱米饭,但他从没吃过像家乡那么香的高粱米饭。父亲很感谢刘二蛋为他带来的高粱米,于是他便对刘二蛋说:你在这里等一下,炸药的事我去联系。

父亲走时又对母亲说:晚上做两个菜,喝杯酒吧!

刘二蛋坐在家忐忐忑忑地等父亲,母亲不和他搭讪,看报纸。母亲看报纸时把报纸翻得很响,刘二蛋便如坐针毡,他试图打破和母亲的这种僵局,巴巴地笑着想和母亲说几句家长里短,母亲都用一副冷面孔回绝了。刘二蛋度时如年。

好不容易推到了晚上,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告诉刘二蛋炸药的事为他联系好了,是守备区一个施工点的炸药,那个施工点就在距老家不到百里的一个山沟里。

父亲把这消息告诉刘二蛋时,刘二蛋高兴地摇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谢谢你了老石噢!

父亲又问:介绍信带来了么?

刘二蛋忙从怀里掏出了介绍信。父亲便在介绍信上先是画了个圈,想了想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次父亲写的是石荣光。看了看觉得不对,又划掉重写,这次写对了。父亲做这些时,刘二蛋一直虔诚地望着父亲,在他的眼里,父亲俨然一位大得了不得的官。

父亲把介绍信交给刘二蛋说:你拿着信去吧。

刘二蛋仔细地把签有父亲名字的介绍信揣了,便要走。

父亲说:上次来没让你们吃上一口饭,这次一定要吃了饭再走。今晚咱俩喝一杯。

刘二蛋便不好再走了,然而酒是没能喝上。原因是,母亲并没有做莱,而是做了一锅面条,面条和菜一起煮的,很稠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知为什么情绪不高,不想说一句话,刘二蛋低着头,完成任务似地把一碗面吃下去了。放下碗便告辞了,他说连夜去车站,坐最早一班车回去,村民们正等着炸药开工呢。

父亲没有送刘二蛋,刘二蛋冲父亲摆了摆手便推门走了。父亲望着门,久久,一动没动。

刘二蛋带来的那半口袋高粱米父亲也没能吃上,让母亲偷偷地卖了。那时家里的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大米、白面基本够吃。母亲的理由是:有细粮谁还吃粗粮。结果就让母亲给卖了。父亲没说什么,却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一直在心里梗着。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对母亲很宽容,能将就就将就。父亲很忙,很少着家,他自然不会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

母亲对自己老家人和父亲的老家人的形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敏和权身为局外人印象深刻,有一度,母亲对自己老家人,那些所谓的侄、孙等人过分的热络,而忽视敏和权。这令敏和权在感情上有意地疏远了母亲,后来又因为两人各自的婚姻。因此,敏和权对这个家的感情一直很淡,也就是说,他们对待父母的情感很一般。

许多年以后,敏和权关于父母有一段对话。

敏说:父亲太宽容母亲了。

权说:父亲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敏说:母亲没文化,活得太贱。

权说:父亲也一样。

……

父亲对母亲宽容,能和母亲相濡以沫一直到老,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敏和权都忽略了,那就是,父亲一直把母亲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位夭折在风雪之夜的妹妹,对父亲影响太深了。因为母亲使父亲想起了妹妹,而最后才娶了母亲。因此,母亲所有的缺点父亲都能忍受,包括母亲那些所谓的亲人。

父亲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政策就是改策,父亲终于被宣布离休了。那些老战友没能保住他,包括自己的亲家,他们也同时被宣布离休了。父亲离休那一年,刚好五十有六。父亲觉得五十六岁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季节,可就这么让他离了,离得他心不甘情不愿。他最不愿意的是住进干休所,但他还是别无选择地住进了干休所。

以前他曾无数次地来过干休所,那时他还是守备区的司令,他来干休所是来慰问的。这个干休所里住着一些老资格,他们有的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老战士,最差的也和日本人拼过刺刀。父亲来到他们中间,自然属于小一辈。他们不叫父亲司令,而称父亲为小石,父亲并不在乎这些。父亲每次来干休所都把这些老前辈集中起来慰问,父亲照例是要讲的,父亲一讲话便找到了优越感。他冲这些老前辈说着一些很司令的话,父亲讲话时是站在高处的,于是父亲的优越感便水落石出了。

终于父亲也和这些老前辈为伍了,他别无选择。父亲一出现在干休所里,那些老前辈们便围了过来,他们为自己又来了新伙伴而显得神情亢奋,每当干休所来了新成员时他们都要这么亢奋一阵子。这种心理很复杂,无法言说,外人又是无法体会的。

他们七七八八地把父亲围了,然后又乱糟糟地冲父亲说:小石,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说。

你咋没整个少将就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一味地这么说。

离了也好,早离晚离都是要离的。老前辈似乎在安慰着。

离了,我老石离了!父亲更大声地宣布着,他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咋就是老石了,是小石。一个人纠正着。

老石!父亲说。

是小石!

就是老石!老石!老石……父亲一叠声地说。

众人就幸灾乐祸地冲父亲笑,父亲不笑,冲众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老石!

其中一个人就说:小石都离了,老石就老石吧。

众人觉得有理,便一起点头。从此,众人便又都一律称父亲为老石了。

从此,父亲真正的离休生活开始了。

起初的日子,父亲和干休所的生活总是格格不入。一大早,干休所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们便起床了,他们总是要比父亲早起一些。年龄越大觉越少,这一点体现出与他们相比还比较年轻。父亲起床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活动已有些时候了,他们仍在活动着,做气功,打太极拳或练练剑。父亲是不做这些的,他也不会,他只会跑步,战争年代他跑步冲锋抢山头,和平年代他跑步出操,于是他就跑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绕着干休所的院子似磨道上的驴一样,跑了一圈又一圈。老前辈们看着就很新鲜,目光随着父亲的身影一圈又一圈地转。他们有人就说:老石别跑了,这么大岁数了,别跑坏了胳膊腿。

父亲不理,仍跑。

又有人说:老石,来打拳吧。

父亲仍不理,跑得呼吸粗一声短一声的。

还有人说:老石,来练剑吧。

父亲继续跑,跑得气喘如牛。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操,这老石,让他跑去,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没跑到什么时辰,毕竟是五十有六的人了,以前出操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跑起来也跑不上多远,父亲便不跑了。其他人仍没有收招的意思,仍在甩臂踢腿的。父亲自然不与这些人为伍,便匆匆回家了。

母亲已准时地把饭做好了,早饭依然是稀饭馒头。父亲就吃饭,匆匆忙忙的样子。以前父亲吃饭总是很匆忙,吃完饭他还要去上班,部队上下有许多事等待他去做指示。

父亲匆忙地吃完饭,习惯地站起身,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非得要去上班了。一时间他很茫然,手脚一时没处放的样子。母亲瞪大眼睛望着他,于是父亲冲窗外说,这天还真不赖呢!

父亲不上班也无法在屋里呆下去,最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阳光的确很好,父亲站在很好的阳光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他望着其他的人,有的去送孙子上幼儿园,有的提着网兜不紧不慢,呼朋引伴地去买菜,一切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又有条理。

路过父亲身边的人就说:老石站着干啥,还不买菜去?

又有人说:过来老石,咱们去打门球吧。

还有人说:走老石,咱们去杀两盘。

父亲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迈步向前走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迈步向前,也不知其中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鬼使神差,他又来到了昔日的军营。此时这里已变成了施工现场,推土机、砸夯机、吊车轰鸣着、忙碌着,昔日壮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起来。随着守备区的撤消,父亲的离休,这里便再也不是军营了,而变成了施工现场,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矗立起无数座写字楼、商场和花园。父亲仍恍如梦中,直到他被施工安全员吆喝出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军旅生涯已经结束了,施工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父亲,他们指指戳戳地说:以前他是这的司令!众人便朝父亲张望。

父亲转身往回走时,眼角潮湿了,三两滴泪水砸在他的脚面上。

干休所里很宁静,一伙人在玩着门球,还有一伙人围在花坛旁的凉亭下,观战一盘棋的走势。

有人说:老朱,跳马呀,跳马呀。

另一个说:老王支士,支士,你支士看他能咋样。

阅报室的门是开着的,有几个老头老太戴着老花镜正在费力地读报。父亲向那里走过去,以前他也是要看一看报的。那时看报是为了休息,很多事忙完之后,喝口茶,吸支烟,顺手翻一翻报纸。其实报纸上写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他也认不全那上面的字,他看报纸都是选择标题和图片看一看,反正上面写的事他都知道了。收音机、电视他是雷打不动要听要看的,那里播放的新闻都是一些要紧或不要紧的事,报纸上写的也是一些要紧不要紧的事。既然这样,父亲觉得这些报纸是可有可无的。他看报纸是为了休息,另外,坐在办公室里翻翻报纸,也是一位司令的身份体现。

此时,父亲坐在老头、老太中翻看报纸心情是别样的。没翻几张便不翻了,他无处可去,孤独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别无选择地向家走去。

母亲坐在屋子里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竟不知自己该干点什么好。屋子收拾过了,菜也买过了,接下来还应该干点什么呢?她的心里空落得无依无傍。以前她喜欢出去买菜,或者随便在营区里走一走,迎接她的是尊敬的目光,或一声又一声亲切的问候,出入营门,卫兵总要给她敬礼,因为她是司令的夫人。回到家里仍显得很忙乱,电话几乎不停歇地响起,有找父亲的,也有找她的。不管是找父亲的,还是找她的,总要和她说上几句,甚至一些部队上的大事,她总要对这些事情进行品评,打电话的人一律恭敬地听着。

那时,每到晚上或者星期天,家里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有老家的那些侄儿、外甥……有父亲的下级,也有友邻其他单位的人,那时的母亲显得忙乱而又充实。有客人在的时候,报纸是要看的,现在她不必看报纸了,就是看也没有了,以前她看的都是父亲带回的报纸。电话沉默着,电话曾经响起过两次,有一次是打错号的,有一次是干休所通知去领苍蝇药的。

父亲敲门的时候,母亲很快把门打开了。母亲看见是父亲显出很失望的样子,随口说了声:是你呀!

父亲也反唇相讥道:不是我是谁?!

父亲一下子显得老了十岁。

离休后的父亲开始找茬和母亲吵架了,起因是吃饭。这么多年了,都是母亲做饭父亲吃,母亲做啥,父亲吃啥。父亲从没在吃上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现在父亲觉得吃啥都不对胃口、都没有滋味。父亲终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冲母亲大声地说:这哪里是饭,是猪食!

父亲这是第一次对母亲做饭的水平挑三捡四。母亲被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弄得不知所措,她张口结舌了半晌才说:这饭怎么了,不是好好的么?以前不也是这样做么?

父亲咆哮了一声:猪食,呸,猪都不吃!

说完重重地躺在了床上,不再理母亲。

母亲望着桌上被父亲称为猪食的饭菜流下了眼泪。这是有始以来,父亲第二次这样粗暴地对待她。第一次是因为母亲在饥饿的年代偷拿了食堂的一棵白菜,而遭到了父亲一记耳光。这是第二次,母亲无法忍受,于是她就哭。

从此,父母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每次沙架他们就相互揭短,以此来击中对方的要害。

父亲指责母亲:你好,你看你老家那些亲戚,你那些侄子咋都不来看你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早在父亲的守备区风雨飘摇前,母亲那些侄子纷纷找上门来,要求把他们调离守备区,因为他们年轻,在部队还都有前程。于是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也有着对下一代负责的态度,纷纷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有的被父亲推荐到了上级机关,有的被推荐到了友邻部队。守备区撤消了,父亲离休了,母亲的那些侄子便没了消息,没了踪影。

母亲被揭了短,心里自然难过,但她也不甘示弱,于是揭父亲的短:你也不比俺好哪去,以前围前围后的那些部长、处长都哪去了?他们咋都当缩头乌龟了!

父亲、母亲用最致命的招数打击着对方。他们吵累了,吵够了,便望着对方咻咻地喘气。

父亲说:不是我说你,你瞧瞧你们老家那些人。

母亲说:俺老家人是不行,你老家人也不咋地,给他们办完事了,连个影也没有。

父亲突然感到了一层深深的悲哀,他不再和母亲吵了,面窗而立,泪流满面。

母亲也在哭,嘤嘤的。他们一时都显得很脆弱。

父亲不仅和母亲吵,和干休所的工作人员也吵。

干休所在外地买来一车西瓜,干休所一发东西总像过年一样热闹。车刚回来,一群老头老太便把车围了,李所长便亲自为每家每户分西瓜。

唯有父亲和母亲没有去,母亲想去,她说:你不去俺去,去晚了怕没好的了!

父亲说:不准你去,我不吃西瓜。

父亲不让母亲去,母亲就不好去。

西瓜终于热热闹闹地分完了,这时李所长才想起父亲。这时的大瓜已经被挑走了,李所长感到很为难,但还是让两个战士抱了几个瓜,自己也亲自抱了两个瓜向楼上走来。

李所长敲门,一边敲一边说:首长给您送瓜来了。

父亲不开门,也不让母亲开门。父亲冲门外说:我不吃瓜。

李所长听见父亲的语气是生气的,便检讨地说:这次对不起首长,瓜是小了点,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李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母亲过意不去,便把门打开了。李所长带两个战士趁机把瓜送了进来。李所长一边赔着不是,一边说:首长都怪我糊涂,一忙就把您忘了,下次一定补上。

父亲大声训斥道:告诉你小李子,我不吃瓜!

李所长以前给父亲当过公务员。

李所长检讨再三,父亲不理,李所长最后讪讪地走了。

李所长前脚一走,父亲便抱起西瓜一个又一个地从窗子扔了出去,像当年扔手榴弹一样,母亲拦也拦不住。

这就惊动了干休所里所有的人,他们聚在父亲窗下,仰头向上望着。李所长惶惑无助地望着大家。大家就仰着头,冲父亲的窗口说:这老石,脾气还不小!

参加过长征的一个人就说:小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瓜是小点,可都是好瓜,你看看这瓤有多红,熟透了。

这人一边指着地下摔碎的西瓜一边说。

另一个参加过抗战的人说:我说老石呀,你也太小心眼了,几个瓜算啥,不给你也不算啥。

另一个也说:操,我说老石,你现在不是司令了,和我们一样了,你这样做让李所长以后还咋工作?

……

父亲听了这些话想骂人,走到窗前又忍住了。他明白,这些人都是老资格了,骂是不能骂的,于是站在窗前父亲大声地说:我操,我告诉你们,我老石不吃瓜!

说完“砰砰”地把所有窗子都关上了。

底下的人便摇着头劝慰李所长道:这老石还不习惯哩。没啥,没啥。

说说劝劝,众人便都散了。

李所长便指挥战士清理地下摔碎的西瓜。

父亲觉得处处憋气,他想吵架,他想骂人。母亲无可奈何,她只能叹气抹眼泪。

一晃,半年就过去了。父亲在干休所里仍显得很孤独,他与那些买菜的、打门球的、下棋的人们,仍显得格格不入。

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适应了。她先是熟悉了干休所里那些老太太,接下来,她和那帮老太太学着练气功,然后又跳舞、扭秧歌。适应了这里的母亲反倒劝父亲:老石哇,咱走啥路穿啥鞋吧,这样也没啥不好。

父亲不理母亲,更不与母亲同流合污。

每天吃过早饭,母亲都要动员父亲和自己一道去买菜。父亲便说:荒唐,让我去买菜?休想!

母亲不计较父亲买菜不买菜,她拿起兜子随那些干休所的老头老太集体去买菜了。

父亲孤独地站在干休所的院子里,远望着昔日军营方向。那里的施工仍在继续,一座又一座大楼已显出了轮廓,工地上热闹非凡,于是父亲就抑郁寡欢,他在费劲地想着什么。

事情的转机是父亲老家又一次来人。

那一天,父亲的老家就突然来人了,来人就是刘二蛋。刘二蛋父亲是认得的,不认识的是刘二蛋身后那些年轻后生。

父亲开门看见了眼前的刘二蛋便愣住了,刘二蛋一如以前的谦恭,他叫了声老石哇,便说不出话了。他在仔细打量着父亲,父亲老了,白头发多黑头发少,父亲一脸孤独的神情吓了刘二蛋一跳。在刘二蛋的记忆里,父亲满头黑发,满面红光,一双目光虎虎有威。

半晌,刘二蛋说:老石哇,我们给你送大米来了,水库早就修好了,咱家乡人也吃上大米了。

刘二蛋说完,便有几个年轻后生把一整袋大米抬了进来。父亲不知是感激还是惶惑,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家乡的大米,久久地摸着、看着。最后他拿起几粒大米放在嘴里嚼着,最后他竟咽了。

父亲这才从恍怔中回过神来,冲仍站在他面前的刘二蛋和几个青年后生说:这次来有啥事?我老石可离休了!

刘二蛋忙说:没事,没事,现在家乡可不比从前了。

父亲就点头,然后吩咐母亲去炒菜。母亲就热情地去了厨房。

刘二蛋忙说:不打扰了,不打扰了,我们该走了。

父亲动了感情说:吃了饭再走,饭是一定要吃的。

于是,两个童年一同讨过饭的朋友终于有机会坐在了一起。喝了两杯酒之后,父亲才知道,刘二蛋他们这次是来城里观光的。老家富了,不再为吃穿发愁了,于是他们便集体出来旅游。父亲这才察觉到,刘二蛋的精神比前些年可有了很大的改观。在父亲面前,刘二蛋仍然谦恭,精神却极好。

刘二蛋就说:老石哇,村子里都念着你的好哇。那年发大水,要不是你支援衣服和粮食,是要冻死,饿死人的哩,你要不批炸药给我们,村人咋能吃上大米……

说到这刘二蛋的眼睛潮湿了。

父亲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半晌,刘二蛋又说:村人们没忘下你,在后山上还给你修了碑呐!

修碑?父亲迷惑地望着刘二蛋。

咋能不修个碑哩,你是咱们村里出去的将军,又给村里办了那么大件好事,村人们修个碑算啥!刘二蛋说到这已是泪眼哗哗的了。

父亲终于放下酒杯,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乡亲们。

刘二蛋又说:村人们都想来看看你,我说你工作忙,才只来我们几个。

停了停刘二蛋又说:老石哇,这么多年你没回一趟老家,以前你工作忙,乡亲们理解。这次你退了,就回老家瞅瞅吧。

年轻后生们也一齐说:回老家看看吧,看看吧!

回家?父亲喃喃着。

一座三面环山的小村,村后有一条淙淙而流的小河,小村贫穷而又破败,这就是留在父亲记忆里的家乡。

母亲也在一旁说:回去一趟吧,开开心,别整日愁眉苦脸的。

刘二蛋和众后生们也一起说:回吧,回吧。

刘二蛋向后生们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便齐齐地给父亲跪下了,父亲又一口喝干了一杯酒,下定决心似地说:回家!

结果父亲就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的一切在父亲的眼里自然是陌生的了。最后他来到了后山,山下就是村人们修好的水库,水库清澈见底,鱼们欢畅地在水底游着。后山上他看见了村人们为自己修的那座将军碑,父亲执意要把碑扒了。

刘二蛋和众乡亲不依,刘二蛋说:咋能扒了呢,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碑,是全村人的光荣哩。

父亲就在那座石碑前跪下了,山下就是家乡的村落,那里早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了。父亲冲那碑和村女磕了三个响头,父亲抬起头时,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刘二蛋冲乡亲大声地说:老石哇,看看今天咱们的老家吧!

父亲悲泣地冲乡亲们说:老乡们,我老石不是人呐,没给家乡帮上啥忙啊。

刘二蛋说:老石,你这是咋说的哩,你老石是咱们村的光荣哩。

说完,刘二蛋和父亲便抱在了一起,他们痛哭失声。

半个月后,父亲回到了干休所。半个月不见,父亲似换了一个人,他一进院门,便大声地冲每一位他碰到的人说:我老石回家了,我老石回家了……

然后父亲便向花坛旁那围了一圈的人群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来,来,来,谁跟我老石杀一盘?

众人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父亲。

接下来,他们一起冲父亲笑了。

同类推荐
  • 福尔摩斯全集(下)

    福尔摩斯全集(下)

    在风雨交加的深夜,一个阴森幽暗的空宅里,一具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死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身边的墙上写着两个血字——“复仇”,到底谁与死者有着血海深仇呢?福尔摩斯与凶手展开了机智的周旋……
  • 传奇张家界

    传奇张家界

    杜鹃啼血叫不绝,向王至今魂不散。这首诗,原是多年前湘西文中子老先生游览张家界著名景点天子山神堂湾时的即景之作,诗中涉及了一位在张家界地区流传很广的向王天子的传说:向王天子领导农民造反起义,兵败后在神堂湾跳崖而死。
  • 婚姻的不等式

    婚姻的不等式

    于蓝想过一千种结婚的可能,唯独没想过闪婚。何青想过一万种抛弃女人的方式,唯独没想过要结婚。可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竟然奇迹般地走到了一起,并且他们就要结婚了。当于蓝发现爱情和婚姻根本不对等时,她迷惘过,伤心过,失落过,绝望过……她记得马晓妮曾说过:“结婚,无非是为了更好的各取所需。”后来,她才真正的明白:结婚,不仅仅是为了更好的各取所需,它更是一种心灵的慰藉。繁华落尽,平淡是真。或许,这就是家!一种心灵的归属感!
  • 司马懿吃三国2

    司马懿吃三国2

    本书向您讲述热闹的三国,为何终归属于沉默的司马懿:一百年的三国乱世,英雄辈出,智谋盖世,魏蜀吴三分天下,拼斗厮杀光耀千古,却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三国天下尽归司马懿。他潜伏曹操身边二十余年,操控赤壁之战、太子之争于无形;他有着超常的坚韧,百万将士阵前依然笑对诸葛亮的巾帼之辱、十年装病麻痹曹爽。而这一切,都是他司马家族精心密谋的大计--依附曹氏集团,推助曹丕称帝,继而由司马氏代魏自立,一统天下。
  • 踏浪

    踏浪

    一个名叫赵家鸿的年轻人离开故乡凉州到大连求学,临行前,父亲交给他一个装有刺绣的铁盒子。在海边的青黛山谷里,赵京鸿尽情享受着青春的自由,可是,当他不可避免地堕入情网后,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了:盒子的接受人是父亲昔日的恋人,自己爱上了当年让父亲蒙受不白之冤的仇人的女儿,而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刺绣内容竟然是记载六百年前郑和下西洋航线的《大明混一图》!经过一番苦心追寻,三十年前发生在星海湾无名小岛上的往事终于真相大白,但是,郑和宝船残骸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暴中灰飞烟灭,一对年轻人的感情也在阴差阳错中走到了尽头。赵家鸿黯然返回了家乡,数年之后,当他又一次站在了海边,那个念兹在兹的人,究竟在哪儿。
热门推荐
  • 苍生之上

    苍生之上

    苍穹之下万物存,苍生之上有鬼神!什么?你说主角是俗人?没错!他是俗!但他能通过“借鉴”(抄袭)写出一本赚金币赚到不要不要的小说出来;你说主角他不够成熟?放心!会有激励磨练他的虐心情节;你说主角不够强大?没事!我保证他奇遇连连!什么?你说这本书不够强大?放心!打怪升级,奇遇夺宝,扮猪吃虎,萝莉御姐,爱的,不爱的,统统都有!本人够卖力了吧!嗯,那就安心看书吧,啊,顺带收藏推荐下,哈哈。
  • 凰逆天下:冷王邪妃从天降

    凰逆天下:冷王邪妃从天降

    前世,她是多么想结束她这可悲的人生:来自阴界的无常啊,请你将我的魂魄勾走;来自地狱的恶鬼,请你将我的魂魄啃食,结束我这无法自由的人生,也算是还清了自己的罪孽吧。可是因为蹦极中的一场意外,让她遇见了他:“女人,惹了我还想跑?不可能!!!你永远都是我的!”这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一场阴谋的开启?【本文一对一,更新慢,原谅我是一初三党!!!】
  • 末世弓神

    末世弓神

    当末世降临,这个世界,将再也不存在规则,生存,就是唯一规则长弓满月坠苍鹰,箭入狂风落惊鸿。紫瞳冷眼邪灵破,轮回路上道不同。一个狂妄恨世的遗孤,一段曲折离奇的宿命一腔滚烫的热血,烫的爱恨分明,惊天动地和龙族长老下下棋,与精灵王女跳跳舞且看狂妄敖鹰如何一把长弓打出天下王座,封得末世弓神!
  • 致命苹果手机

    致命苹果手机

    一个普通的大学中江冰宇无意间捡到了一部iphone,被告知已经加入了个十二位特殊iphone持有者的杀戮游戏,期限是三个月,只能有一人幸存,否则所有人都要死亡。其他参与者都被赐予的特殊能力,并且有了江冰宇的各种类型情报,江冰宇成为了首杀目标。他是否能够在这游戏中生存下去呢?
  • 傲娇王爷的追妻史

    傲娇王爷的追妻史

    她,是华夏特工的老大、不留名神医、天凌公司的总裁。却被小人害死,竟然是因为她妹妹喜欢上了她未婚夫……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北岳国的摄政王,不败战神、对女人不屑一顾。让人闻风丧胆。女人不能靠近他三尺。
  • 超能丑女:总裁请娶我

    超能丑女:总裁请娶我

    令废品自动拆分,让污迹自发消失,能透视,能灼死害虫,受伤甚至重伤时能使身体极速自愈,如此超能力,却不能令她怪物般的容颜变美,并且时有时无,暴发时又如排山倒海般无法操控。她天天拆废品,绰号“垃圾牛”。养父母欺负她,妹妹欺负她,同学甚至邻居路人,但凡见到她者无一例外都想欺负她。皆因这个看脸的时代,她实在是丑的天怒人怨鬼神共愤。他是世间最英俊的男子,商业界载入史册的传奇,只要经他手的任何濒临破产灭绝的企业,都能枯木逢春起死回生。她卑微,他尊贵,她自卑,他高傲。本是两个世界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他却不知不觉间宠上这个还带着一个儿子的丑女人。而她在他的宠溺之中发现,自己的丑竟非天生如此,而是后天造成的。
  • 彼念深远

    彼念深远

    一见钟情就是如此的一发不可收拾。叶莘莘十四岁喜欢周远,从不言弃。周远早已将叶莘莘融入了生命。他们之间的爱情,从开始就没有结束。重逢时,只愿都还记得。
  • 嫡女手札

    嫡女手札

    前一世,她是卑微的庶女,最终死于非命。重生归来,她是将门嫡女,学习在内宅生存。宅斗?不是我的菜,却不得不斗。当女将军是我的梦想,金戈铁马,女儿当自强。虽然奶奶不疼,但爹娘都很强大,欺负我?找死吗?好女人便是会宅斗又能上战场!*非女强文,一日一更,每500推荐加更一章。
  • 我来自异世界.

    我来自异世界.

    暗月从暗影世界来到人类世界,遇上了可修炼的人类男孩玄暗,暗影世界的大王幻玄,要抓到暗月,派来了数名高手,前来抓捕暗月,暗月该怎么办呢!请看这本书。
  • 夜深了你还想我吗

    夜深了你还想我吗

    行色匆匆的人们,站在来去匆匆的车站。他在那笑过,也在那哭过,可是每当他离开的时候,却从未发现有个人一直在他的身后。或许人生本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擦肩中度过,然后留下形同陌路般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