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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工作的时候(2)

我仰着脑袋再次去看那四个站牌,同时努力挖掘脑海中的记忆。可不行,我实在搞不清楚到哪里换车更合适些,为了保险起见,最后我决定坐8路无轨电车,去新火车站换车。我的理由共有两条,一是一般火车站都四通八达,去往哪里都能有车;再一个,也是“新火车站”这几个字让我神往,能帮助我化解心中一个小小的情结。我们这座城市的新火车站,已经投入使用三年多了,可三年多里,我却一次也没出入过它。原因很简单,我常年夜班,没机会出差(即差旅费用无由报销)。对于一个曾经经常出差走南闯北的人来说,没机会出差是个惩罚,甚至无缘出入火车站就是惩罚。我以前总认为这样的惩罚无以摆脱,我是说靠自己的力量无以摆脱(出差需要领导安排);现在望着8路无轨电车牌子上的终点站“新火车站”四个字,我忽然意识到,只要我到了新火车站,买一张票(当然不能考虑报销问题),通过检票口钻进车厢,施加在我身上的惩罚也就自行消解了。我好像豁然化开了一个心中的淤结,不免兴奋起来,甚至让坐8路无轨电车的第二个理由压倒了第一个理由,掐着手指头计算起了到达新火车站的距离和时间。我现在是在骨科医院站,等一会儿,又一趟8路无轨电车开来以后,我爬上去,要不了几分钟,我就可以抵达骨科医院的下一站圣宴酒楼站,然后通过八家子站、珠林桥站、长客总站站、五一商店站、工会大厦站、新华分社站、友谊宾馆站,就可以到达新火车站站了……

晃晃当当的8路无轨电车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滨河路上(后来又拐上了五一路和红旗路),应该说并不比移动在乡间土道上的老牛破车快上多少,但在我感觉中,也就算是风驰电掣了。它恋恋不舍地把圣宴酒楼,把八家子,把珠林桥,把长客总站,把五一商店,把工会大厦,把新华分社,一点一点地抛在了后边。车上乘客很多,大部分也很惨,没有座位,只能拉紧车顶的横杆随着车身的晃动摇来摆去。而在没有座位的人里边,又尤以我这样被人包围着站在车中央的人最惨,连把头探到车窗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都做不到。所以,刚才我说车过圣宴酒楼了,过八家子了,过珠林桥了,过长客总站了,过五一商店了,过工会大厦了,过新华分社了,那并不是我看到的,而是我听售票员报站时说的。当我从人堆中终于挣扎到窗口边呼吸新鲜空气时,车都开到友谊宾馆了。也就是说,我是从友谊宾馆站才开始能看到车窗外边的。在8路无轨电车驶上红旗路的西段之前,在它尚未抵达友谊宾馆旁边分隔红旗中路与红旗西路的红旗广场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再次提速(报纸上说的)后的火车将快成什么样子,并推断车上那些明火执仗地杀人越货的强盗一定少了,而茶炉房大水壶里的饮用水一定能够满足供应了。这样,当售票员喊有去往学院路的乘客请在友谊宾馆下车换乘15路汽车时,我竟无动于衷,只顾望着友谊宾馆的紫黑色枣木转门在我眼前优雅地闪过,望着友谊宾馆转门前那些西服革履拎箱背包出出进进的红男绿女在我眼前高傲地闪过,好像我已经成了另一座城市里某家宾馆的尊贵客人。直到车窗外边的友谊宾馆从我视域内消失了,略微倾斜着的8路无轨电车划着半圆绕过红旗广场了,我才大惊失色地想到,我已经把换车去往学院路的机会给错过去了,现在我唯一可去的地方,只能是新火车站了。我下意识地腾出手来朝左胸兜(那里有钱)摸去,计算着是利用兜里这一千多块钱去趟南边的北京还是北边的哈尔滨。

可具体的旅行规划出现在我脑海,我却没能继续兴奋,情绪反倒一落千丈了。

我望着红旗西路像回收的卷尺那样将我越拉越近地拽向新火车站,感觉到拉屎的欲望又缠住了我。不过我知道,这一回对我直肠里粪便构成刺激的,是一种摆在眼前的可能性。想想吧,一会到了新火车站,面对直通天际的铮亮钢轨,面对没有了强盗却有了足够饮用水的文明列车,我是完全有可能买票上车的,因为我兜里有笔大钱了(仍然是对我而言)。但我若真的买票上车了,天那,我要去哪呢?干什么去呢?我带身份证了吗?带介绍信了吗?出差难道可以不背包吗?旅行难道可以没有洗涮用具和换洗衣服吗?而最主要的是,再过几个小时,就晚上了,晚上我可以旷工不去上班吗?还有,明天我妻子要是发现我乘车远行了她会想到什么,我的小金库里要是补充不进去一千多块钱,我的父母恰好死在近期该怎么办……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了,有着庙宇顶盖殿堂框架的新火车站,已经越来越真切地杵到我眼前,车上的其他乘客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向车下挤了。

就好像在骨科医院下车的人都去骨科医院一样,在新火车站下车的人也都直奔新火车站。我没下车,我疲惫不堪地坐到一张别人腾出来的空椅子上(其实所有的椅子全都空了),用邦硬的椅垫顶住了肛门。这么一来,我肚子里的粪便才安静下来。看来是肚子不成全我,我对自己说,并不是我不敢旅行。可像我一样也没下车的售票员和司机不允许我留在车里,他们告诉我火车站到了,该下车了。我,我不坐火车,我对他们解释。他们笑了,你坐不坐火车我们不管,我们只是到站清人。下去!他们由微笑而严肃的转换速度相当麻利。对不起,我说,我坐过站了,我还得跟你们这趟车再坐回去。回去?回哪去?他们问。回家呀,我说,我得回家了。我没麻麻烦烦地说去老师家,他们毕竟不是我邻居。回家?他们对视一眼,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这是出租车吗,还送你回家?我说,我家就在友谊宾馆,你们反正也要停那的。你知道的,我家不在友谊宾馆,我只是想到友谊宾馆去换乘15路公共汽车,我顺嘴说出友谊宾馆,也并没有我就下榻在友谊宾馆的意思。可司机和售票员听我说出“友谊宾馆”,脸上的表情都缓和了。长了满脸青春疙瘩的女售票员说,你不像外地人呀,怎么在友谊宾馆包房?我说不——长了满脸刁蛮横肉的男司机说,操,真人不露相,你牛×呀!我说我——

不用我再多做解释,司机和售票员已经没空理我,街旁8路无轨电车调度室里的人正在对这辆车发出离站的指令。男性的司机把车发动起来,歪歪扭扭地停在前边不远处的始发站牌下,女性的售票员则亮开嗓子,招呼那些蜂拥挤向车门口的乘客:8路无轨啦8路无轨啦,由新火车站开往友谊宾馆新华分社工会大厦五一商店长客总站珠林桥八家子圣宴酒楼……我惊讶地侧脸去看女售票员,想不好她的一口气怎么会有如此之长。她看我看她,停止了叫喊。但我敢打赌,她停止叫喊绝不是因为气脉不够了要换口气,不,她只是为了对我说话才停止叫喊的。你也不用再买票了,她顽皮地说,省你一块钱吧。

掉过头来的8路无轨电车,这回是屁股对着新火车站由西向东开,成了红旗西路这条重又舒展开来的大卷尺上的一道刻度数码。现在我有了一个座位(虽然车刚开离始发站,但车上的站客仍然多于坐客),肚子里的粪便也不再闹腾了,我的心态便平和了许多,能够像在八一公园或吉祥市场那样安适从容地欣赏周围环境。此时我的眼前,是一些街景楼貌,只要我一看到它们,它们的名字就能跳到我唇边:站前广场、都市大厦、联营商店、明星影楼、大中国美食城、金三角购物中心……

8路无轨电车在经过上述地方时,走的基本是一条直线。但车体渐渐与金三角购物中心处于平行状态时,我知道,它马上就得绕点弯子划半圆了,因为前边又到了红旗广场。红旗广场是友谊宾馆金三角购物中心等建筑群包围着的街心广场,它周围,计有六条街路通往四面八方,它对四面八方涌来的车辆能起到分流作用。但对直行的车辆来说(比如从红旗西路开往红旗中路的8路无轨电车),它那个硕大的圆形广场就无异于设置在道路上的障碍物了,它规定着所有直行车辆都需绕半个圈子才能顺利通行。刚才坐车由红旗中路往红旗西路走时,由于我在想心事,还没太留意这辆破旧的8路无轨电车为了绕行广场会多么艰难;现在我不分心旁骛了,便发现,要绕过这个圆形广场,狭长的绿色电车简直就是在表演一个危险的杂技节目。它必须抻懒腰那样尽量撑开车体,然后极其缓慢地斜着膀子前进,否则的话,偏移的重心没准会造成车辆倾覆。我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因为那个满脸刁蛮横肉的司机开车的精力太不集中,车都开始沿广场南侧划半圆了,他还回头回脑地问售票员什么人出来没有。售票员说,出来了,进去时就说好了,多少关几天就得,意思意思……我没闲心听他们关于出来进去的讨论,眼睛警惕地盯着车外。幸好我一盯到车外广场的马路牙子边缘,心中的紧张感就被一举驱除了。我满意地看到,这司机其实是个技艺高超的优秀司机,虽然他看似漫不经心,经验却能帮他将车开得得心应手。他不仅能把车开到距广场马路牙子的最远点上,还能让车体与马路牙子始终保持相同的夹角角度。要知道,如果司机水平有限,是不敢在距离马路牙子的最远点上开车行走的,尽管那样可以更有效地保持车体平衡,避免乘客摔跟斗打把势,却很容易导致车轮轧圆不标准,使电车上端的两根大辫子挣脱空中的输电轨道,酿成短暂停运的小小事故。此时我放心地坐在硬邦邦的破皮椅上,虽处于半圆弧度的内侧一边,可通过简单的扭臀挺腰,仍能较好地控制住身体重心的逐渐丧失。我毫无负担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边。

恰在此时,一件让我始料不及的事情在我眼前出现了。

这时候,从我这个角度看出去,眼前的半个广场正如同一把扇子在匀速打开,以一种次第展露扇面内容的方式与我的目光次第对应。当电车的外沿即将甩向正南端时,也就是相应地我的眼睛聚焦到了广场的圆心部位时,在那个圆心点上,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我眼帘:是娃娃脸的面孔。

不,我的说法不够准确。映入我眼帘的是娃娃脸的面孔不假,但娃娃脸是不可能站到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的,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早就被一群挥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给占领了。当然也不是那群挥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的真人占领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是他们的群体雕像,是他们一群人的雕像被设置在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至于广场上的其他人(活人),根本是没有站到广场圆心部位的可能性的。不不,也不对。如果有人一定要站到广场的圆心部位去,从理论上说,也能做到,只要跳过圈围雕像的铁链子,爬上雕像的最顶端,也就行了。关键是没人敢那么干。我夸张地说娃娃脸出现在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只是为了说明她站得显眼。

其实红旗广场上游人挺多,用密密麻麻来形容绝不过分。可几乎所有游人都待在茶色大理石台阶至马路牙子的放射状广场范围内,只有这娃娃脸,她却站到广场中心的茶色大理石台阶上,圈围雕像的铁链子里了。我这么说你可能还是无法想象娃娃脸有多么显眼,那我就多解释几句吧。在这个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是高高在上的一群工农兵,在那群工农兵的膝盖以下,是低于高高在上的娃娃脸,在娃娃脸的腰臀下方,才是其他人(和娃娃脸一样的活人)。这回你能想到为什么我在电车上也会看到娃娃脸了吧。而且娃娃脸是直直地冲8路无轨电车开始划圆的这个方向(西方)站着,甚至她还一本正经地模仿大人物的姿势,把右手高高向前举起。我估计,她要么是在接受什么人的拍照,要么是在与什么人打招呼。不过在她面前并没有举相机的人,那她只能是与人打招呼了。一想到娃娃脸在与人(肯定是男人)打招呼,我竟没来由地有了点醋意。接受她招呼的会是谁呢?自然不会是我,我在车上,她看不到我。我甚至认为,即使我站到她面前去,她是不是还认得我也很难说。

我想放弃对娃娃脸的关注,我对我心中的醋意感到羞愧。但我的视线从娃娃脸身上移开以后,却又情不自禁地扭着脑袋往后(西)看去,去看有什么人响应了娃娃脸领袖般的招手致意。可看不出来。娃娃脸所朝的方向,与那群工农兵所朝的方向,是同一个方向,即车水马龙的红旗西路方向和新火车站方向。由于红旗广场距新火车站只有一箭之地,所以,现在出现在娃娃脸眼前的最显赫的建筑,只能是殿堂庙宇般的新火车站。难道娃娃脸是冲新火车站打招呼吗?也不可能。

这时8路无轨电车已绕着红旗广场划完了半圆,我视野里的娃娃脸也随之消失了,不论我再怎么使劲回头,能看到的广场圆心部位,剩下的也只是那群工农兵的后脚后腿后屁股后腰了。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好像由于我叹气过重,触着了刹车,我气一叹完,电车竟戛然停了下来。友谊宾馆到啦有去往学院路的请换乘……我听到了女售票员一气呵成的特殊声音。没人下车。友谊宾馆与新火车站间距离很短,一般人是不会为只坐这一小站就上下挤车的。如果腿脚利索,走上这一小站,并不比挤一回车更费气力。也没人上车。与没人下车的理由相同,一般人若坐这趟车,宁可往新火车站方向走一截路,也懒得在这等。在人们的感觉中,从始发站上车,抢占座位总会更容易些。可既没人下车也没人上车的车却不走,就那么敞着车门停在路边。有性急的乘客喊,嗨关门呀,快走呀!坐在我另一侧的女售票员则慢悠悠地说,急什么,有人下车。接着女售票员从人缝里看我,哎,你哦——先生到站了。我一下想到了我要去哪,忙啊了一声,站起身来朝车门口挤。我这一挤,车上的许多人都有了反应,大体上是分成两派做出两种反应:离我远的不希望我下车(当然这不能证明他们就是更喜欢与我在同一个空间里多待一会,他们是不愿意让我耽误开车时间),说,刚坐一站就下车,弄错了吧;而我身旁的乘客都支持我下车,他们拱臀抬肘地争夺我刚刚坐过的破皮椅子,说,下吧下吧快下吧,车下松快。

绿色的8路无轨电车开走以后,一扭脸,我就看到了15路汽车的站牌子,同时还看到一辆红色的15路汽车正朝着站牌慢慢驶来。不用计算时间和距离,只要抬腿往15路汽车停靠站走,我就可以搭上这辆及时出现的汽车,这没问题。可我的双脚没有移动。不仅我的双脚没有移动,我的眼睛也有意避开了15路的站牌与车,而是看向了红旗广场那个方向。我有些忐忑,我知道,我在心里是渴望着实现与娃娃脸的邂逅重逢的。

这么长时间了,从那天逃离面前躺着的死尸和身后追上来的娃娃脸起,我就没再去过八一公园,没再与和八一公园有关的任何人发生过接触。可我现在却要去主动与娃娃脸接触了(娃娃脸并未过来找我),为什么呢?也许我可以说,我是想打听一下春天那会儿死在八一公园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是怎么回事;如果娃娃脸说不清楚他死因为何出处哪里呢?那我还可以对娃娃脸解释一下当初我的不辞而别,道一声抱歉。可是,这样的理由就站得住脚吗?

我站在8路无轨电车友谊宾馆站的站牌底下,左右为难地拧着脖子往马路对面的红旗广场看,实在想不好该不该走向那里。嗨,大哥,几点了?我正犹豫着,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恶狠狠的询问,让我哆嗦了一下。我意识到那声恶狠狠的询问是冲我来的,不敢不应,忙抬腕看表。两点二十一,我说,说完我才抬头看问话的男人。可我并没看到问话男人的正脸。操,都过二十一分了。他这么叫了一声,就一头冲进环广场路上首尾相接的车流阵里,往红旗广场跑。显然他是去广场赴约,而且约会的时间是两点钟。望着这个迟到了的赴约男人宽阔的背影,我又想到了娃娃脸。这娃娃脸,她与人约会的时间是几点呢,两点十五吗(刚才她招手的时间)?不,可能也是两点,只是那个与她约会的人晚来了十五分钟,所以刚才她看到与她相约的人出现时,才会模仿着大人物的姿势高高挥手。要知道,人们一般定约会时间都定整点:两点,两点三十,三点,三点三十……可是,娃娃脸真的迎到了她的约会对象吗?我并没看到有人与她呼应。广场上人那么多,她冲西望去的眼睛恰好又会受到午后太阳的强烈刺激,她能不能打错招呼看错人呢?没准与她约会的人,就是跟我打听时间的这个男人,后背宽阔,说话粗鲁,这是一种典型的不守时的男人形象,每遇约会,他们都要迟到十五分钟或二十一分。而面对这种男人,女人往往是不敢指责的,怕他们破口大骂或拳脚相加。我为娃娃脸那样一个可爱的女人要与一个素养低下的男人约会感到愤愤不平。我提心吊胆地也冲进了环广场路上首尾相接的车流阵里,我想,一会儿到了广场,我可以不与娃娃脸打招呼叙旧,但我要躲在暗处看看,看看与她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可遗憾得很,我没有问话男人那样的本领。在我眼里,圆形的环广场车道和它包裹着的广场就像一张巨大磨盘,而那些尖声怪叫着的车辆就是磨道上不知疲倦的驴,如果我置身其间,无疑会成为磨槽里辗压出来的粉末碎渣。所以,我只能象征性地往马路中间的车流阵里冲了一下,就被车流阵横着给堵了回来。

看来我只能走地下通道了。

行人去广场,本来就应该规规矩矩地走地下通道。前边我说过,从红旗广场辐射开去的道路计有六条,如果说那六分之一条路上的车流还不特别多的话,那么当这六股车流全部纳入环绕广场的圆形道路时,可就足以构成首尾相接永无阻断的车流阵了。这环广场路上车多车密由来已久,不光白天如此,夜里也这样,报纸上曾说,夜里环绕红旗广场的耀眼车灯,已成了我们这座城市里最为壮丽的一道风景。也就好像环广场路上车多车密由来已久一样,我们这座城市里的许多居民喜欢在红旗广场休闲娱乐的传统同样由来已久,且春夏秋冬四季如此。报纸上又说,常年在红旗广场开展全民健身运动的男女老少,也始终是我们这座城市里最有活力的一道风景。这样,为了避免行人横穿马路去广场造成危险,几年以前,市政部门挖掘了一条横贯广场的地下通道。这条地下通道一共有三个出入口,一个开在广场外东南角的友谊宾馆这里,另一个开在广场外西北角的金三角购物中心那里,在这两点相对的那个中心部位,开有第三个出入口,即进入红旗广场的出入口。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站在友谊宾馆附近,这等于我身边就有一个地下通道的出入口,应该说,我遵章守纪地由地下通道去往广场,是非常简单的。

的确不复杂。但若论简单,我得实事求是地讲,走地下通道还是要比横穿马路(前提是没有车祸危险)麻烦一些。不是上下几步台阶的麻烦,对我来说,那算不了什么。事实是,虽然8路无轨电车的友谊宾馆站和地下通道的友谊宾馆出入口都被算在了友谊宾馆的大范围内,但它们之间还是有段距离的。就拿刚才跟我打听时间的那个男人做例子吧,如果他是在地下通道出入口旁边知道他约会的时间已过了二十一分,那他肯定不会去闯环广场路上的车流阵的,因为从车流阵中杀到广场,再顺利也不会比下几级台阶行走地下再上几级台阶进入广场来得快当。他冒险去闯车流阵,实在是他浪费不起由8路电车站前往地下通道出入口的那一段时间了。而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去广场,不是赴约,没时间限制,我没有任何必要去路面上找司机的骂警察的罚和汽车的撞,我尽可以走正常的路线进入广场。况且,我若迟一点到达广场,没准还会与娃娃脸失之交臂呢,那样倒好,我就可以免却因监视她了解她给我带来的心理压力了。

我从8路电车站这里往地下通道出入口走,等于是从友谊宾馆一侧的一串个体门市房前往友谊宾馆的正门口走。我没注意我身旁那串个体门市都经营什么,但它们一概的破旧丑陋则与前边友谊宾馆的豪华威风对比鲜明。我估计,这种现象不会持续多久了,有关部门很快就会对之采取更新措施,使红旗路两侧全部变得豪华威风。现在我行走的人行道上混乱不堪,摆满了自行车、垃圾筒、碎砖烂瓦和木材煤球。我身边也有几棵细高的杨树,还都年轻,可看上去,它们就像奄奄一息的重症病人,显然这不仅仅是季节的关系。我穿行在充满障碍物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在身后留下一条看不见的蛇行曲线。幸好这一截道路非常短暂,很快我就踏上了友谊宾馆临时停车场的延伸地域(友谊宾馆原来停车场的位置在盖大楼,我不知道以后它的停车场将安身何处)。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几十年来,友谊宾馆始终是个著名机构,因而,不光它的领地从来无人侵犯,即使现在它的临时停车场已经侵犯了公共地盘,也无人抱怨或予以干涉。但不管怎样,行走在皇冠、蓝鸟、凯迪拉克和奔驰这些名贵轿车之间,怎么着也比穿梭在自行车、垃圾筒、碎砖烂瓦和木材煤球之间让人惬意。

现在我接近友谊宾馆的大门口了,我的步子迈得更慢。我不能像刚才通过那串个体门市房时那样对友谊宾馆也无动于衷,这样的机构,它的存在就是不容小觑的同义词。这个几十年来接待过无数高官显贵的友谊宾馆,虽然已被许多近年崛起的多少多少星级的宾馆比得矮小而简约了,但它始终能以一种迥异于其他宾馆的不凡气度惹人向往。据我单位经常与高官显贵打交道的同事说,就连进出友谊宾馆已如进出自己家门的本市那些高官显贵,也始终以能在这里间或享受一番引以为荣(这回你明白了吧,8路无轨电车上的司机售票员误认为我住友谊宾馆后,何以会有那样的态度)。不过现在从近处看它,我不免为它表现出来的美学趣味感到失望。本来它是以拙朴厚重的俄式古堡建筑特点闻名遐迩的,可现在它周身的装扮点缀却偏向了中国乡村风格的花哨轻佻,不能不使它形成了安稳持重与欢天喜地相互排斥的滑稽特色。据说某些关心城市和谐美观的专家学者以及普通百姓很不喜欢对这样一处著名建筑采取这样一种不伦不类的包装形式,有一年开人民代表大会,建筑研究院的一位代表还提了议案。但友谊宾馆不是建筑研究院的,更不是专家学者普通百姓的,他们的反感毫无意义,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既不能在友谊宾馆下榻又不能对友谊宾馆发号施令的普通看客。我现在作为友谊宾馆门外的看客,当然也没权利去对它发表意见,我只能去琢磨那些与这个建筑有着某种关系的人。

此时在我眼里,与友谊宾馆这个建筑有着某种关系的人,是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妙龄女郎;虽然对她们我也不能发表意见,但打量她们毕竟要比打量友谊宾馆这幢非驴非马的建筑更赏心悦目。那些守候徘徊在宾馆门廊旁台阶下的妙龄女郎,看上去虽有些寂寥落寞,但都够格归属到不同特色的美丽类型里。她们大多也都浓妆艳抹,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全能展示出职业特点。但她们高雅的神情和雍容的气度,又使她们大大区别于活跃在咖啡馆夜总会卡拉OK歌舞厅和金座银座电影院门前的另一批姑娘,面对她们,很容易激发某些男人英雄救美人的骑士梦想(假设她们正身陷苦海)。我不是那种骑士型男人,我多理智少浪漫,可即使这样,看着这些楚楚动人的美丽姑娘,我年轻时代也曾有过的男人勇气还是蠢蠢欲动了。我知道,这些被人们统称为外语小姐的妙龄女郎,差不多都有大学以上学历,有的还有体面的工作甚至舒适的家庭。她们的特点是,接纳中国人时价位高定,事先还必须了解对方的身份,以确保消费她们的男人是真格的老板(勇于一掷千金)或真格的官员(在某些方面能帮助她们);但接纳外国人时她们倒不介意身价高低,在挣美金日元马克里拉的同时,她们更希望能挣到出国的机会和域外姻缘。已经连续多年了,在友谊宾馆门前,有的外语小姐如愿以偿了,有的外语小姐则鸡飞蛋打。可只要有外国人和属于显贵的中国人一批批地住进来,就有心怀梦想的外语小姐们一批批地在这里守候徘徊。

这时我终于来到地下通道的出入口了,地下通道中小商小贩发出来的叫卖之声带着回音钻进我耳里,像经过了扩音一样。我停在地下通道的出入口,隔着眼前那条圆形马路朝广场望去。广场上仍然男欢女叫,但由于广场空地的地势并不高于我站的这个地方,因此广场上欢叫的男女只能从绕行广场的车流阵缝隙中向我现身,且现出的身体还支离破碎。能完整地映入我眼帘的,只有广场圆心部位的雕像。事实上,在广场那个地势较高的位置上,应该有一个活人也可以与我遥相呼应,那就是娃娃脸。遗憾的是娃娃脸没站在工农兵雕像的屁股后头,而是站在他们大腿前边(如果她一直没动地方的话)。这回想到娃娃脸我没有了先前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感觉到一丝温暖。我想,娃娃脸真是个不错的女人,虽然她没有我身后友谊宾馆门前那些外语小姐的仪容和气质,但她却有着可贵的平等意识和良好的职业道德,我敢说,她接纳客人时肯定不分国内国外,也不会挑剔她的买主是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我决定立刻飞到娃娃脸身边,我是说我要与她畅叙别情。

当然了,在我抬脚进入地下通道出入口时,我还是忍不住朝身后又瞄了一眼。如果此时娃娃脸在我身旁,她会为我在“飞”向她时还心猿意马表示不满,可没办法,那些与我有着同样特长(会外语)的姑娘太迷人了。不过友谊宾馆门前那些旁若无人的外语小姐对我毫无感觉,对发生在他们周围的一切也都能(经过取舍后)保持一种视而不见的冷漠态度,甚至当她们中的一两个姑娘与一两个凑向她们的外国人开始优雅地交谈时,其余的姑娘也绝不蜂拥而上。

来到距娃娃脸应该驻足的那个地方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我就注意到,娃娃脸已经不翼而飞了。

我“飞”到她身边来了,可她“飞”到谁身边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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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是一个普通人,过着平淡娴静的小日子。不料我的生活被一封信给打破了。符箓,古书,守密人,还有家族陨落之谜。在一栋老宅中,我触碰到了那些隐藏在历史和黑暗中令人生畏的可怖遗产。从那时起,我就过上了另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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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无情,岁月沧桑。自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后,人类历史掀开了修仙的一页。亲情,爱情,友情……都将由满腔热血来守护!风起吹仙袂,白骨覆秋霜。傲然一剑过,且笑世间荒。手握仙影剑,睥睨尘世间!以一己之力,绝仙灭魔,纵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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