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马路上,偶遇一辆电单车,车后架上是一捆报纸,左冲右突地掠过你车头,请不要见气。骑车人已是古稀老者。他不得不骑得飞快的原因,在于他车后架上那捆刚批来的报纸。他要赶紧回去分发、零售,一份份送进订报户信箱。紧接着,还要再去取下一批——不同的报刊到得有早有晚。他便掐准时间,到一批取一批,取一批,卖一批。年年如此,天天如此。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所以,与其说他是个开书店的,不如说他是卖报的,与其说他是卖报的,不如说他是送报的。
这老者是我的父亲。倔强、勤劳、一刻也闲不下来的父亲。
父亲退休后并不缺钱花,却在小区里开了个小书店。进、销、送,基本独自操劳。书卖不动,就出租,租也租不动了,就盯住报刊做。但父亲这种做法实在太辛苦。明明有人统一代送报刊,但那到得晚,还要付他报酬。父亲总是骑车自取。夏日的高温有时超过40度,他照骑不误。冬天的风雨有时把他浇个透湿,他一声不哼。去年骑不动车了,这才换了辆最低档的电单车。父亲卖报最磨人处在于他还代订代送报刊。因此一年365天,一天也歇不下来。但凡是人,谁没个伤风病痛的时候?父亲原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却硬是日复一日地顶了下来。而且,无论我怎么劝,父亲决不雇人,只让弟弟和弟媳下班后和公休日搭一把手。我在外地帮不上忙,年年劝他别干了;他的同事、学生也都劝他罢手,他总是呵呵一笑:这样蛮好,又便利邻里,又充实自己。再干一年吧。可一年又一年,至今已将10年了。
父亲卖报,是他命运的选择,也是他性格的必然。10多年前的父亲,原是苏州大学的系总支书记、副教授。再前推,他还是47年参军的老干部,渡过江、打过仗,当过军代表。尔后调干读书、当讲师、兼教授;出过书、挨过批。基本经历和所有同时代的老干部没多少两样。所不同的是,别人退休后含饴弄孙、品茶读报或发挥余热兼这兼那的居多。而一头扎进报刊堆里叫卖起来的,大概只有他一个。所以我说,这是父亲性格的必然——以劳碌为荣,以刻苦自己为乐;事无贵贱之分且从不知享受为何物,是他的一大特征。早年的苏州报上,曾发过赞颂父亲为“保持工农本色的好干部”的文章。而这,或许是他的某种动力,却也成了我少时羞于对友伴提及父亲的原因。
印象中的父亲,头发早就白透了,一脸的温和,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但除了衣袋里插着的两支笔和下班时夹着的讲义夹,和现在得空时在报摊上戴着花镜读几行报,你没法从他身上找到更多大学教师或领导的斯文相。不修边幅,一年四季几乎从不见新衣服上身,是父亲的又一特色。少时曾有同学上我家,见父亲穿着土布工作服在院中挥汗拉锯,诧问道:原来你爸是木匠啊?
没错,父亲确曾堪称木匠。少时家中的一多半桌椅橱柜是父亲打的。除此之外,贫困年间的父亲还常年在大院中种拾边地、养鸡养鸭以贴补家用。心地善软的他,还养过好几只捡来的弃猫弃狗,并在水缸里养鲫鱼、养泥鳅;搬进楼房后,又摆弄了满满一阳台花草。也许因了这缘故,再加上心地坦然,劳动锻炼的结果吧,70多了,却仍然保持了身子和精神硬朗的父亲,还能把车子骑得飞飞的。
有年春节我回家,远远看见父亲在小区里急急穿行,送报纸上门。身上穿着的,是我汰换给他的皮外套。皮面上已磨出斑斑花痕,拦腰还束根布带子——我没有闪避,而是迎上去帮他送报。现在我早已不以父亲的外观或劳碌为耻了。相反,我为我勤劳一生的父亲骄傲。因为我早已为父,知道什么是人生的真谛。还因为我已明白,一个人是否活得有意义,是否体面或尊严,本质上与他穿什么或干什么没多少关系,而与他怎么干或取何生活态势有关。父亲的人生观是什么,他这一生是否幸福,我不敢妄测。但我敢说,他一定活得坦然而自信。而生命不息,劳动不止,自强不息而不尚虚荣地生活着,这样的人生不是最有价值的,至少也是值得自豪的。这样的人不是伟大的,至少也是可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