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在赵家庄的村口,低头走着一个身裹被单的女人。
“冯二家的。”有人拦在她面前。
裹被单的女人——我的姥姥叶明珠慢慢抬起头。深秋的天空传来落雁的悲鸣。她呆呆地愣在那儿,半晌才回过神,向那个人问:“看见大黄狗了吗?”
“旺旺旺。”拦在她面前的人冲她学起了狗叫。
明珠的嘴慢慢撇开,哭了。然后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说:“再不跑就没命了。”跑着跑着,又停下来。那时,她的身边已追了一群孩子。她向其中的一个小女孩走去,满眼怜爱,伸出手想去摸她,但那个孩子一歪头从她手下跑了,别的孩子也都远远地跑开。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自言自语了半天,才好像突然醒悟,满脸恐怖,再说一遍:再不跑就没命了。一溜烟跑回去。
英仁正迎面走出来。明珠看见他,停住脚步,歪头向他身后望,仿佛在找什么,眼神急切、游离而恍惚。终于,她的目光渐渐聚在一起。记忆之门就在这时徐徐拉开。
那天,她跑到一条河边。河水打着浑浊的巨浪,她过不去,再顺着河沿跑。脚,打起了血泡,疼得钻心。可她不能停下来,她的英仁已奄奄一息。她无助地跑,绝望地跑,直到栽倒在地。那一瞬间,她看见自己飞起来,蝴蝶一样。
再醒过来,她躺在一个连炕席都没有的土屋里。身边放着一碗水。她挣扎着坐起来,抱起同样昏睡的英仁,端过水碗,一口一口地喂他。第三天,儿子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下去。但儿子同时也不会说话了。
“英仁,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啊!英仁!”明珠急切地看着儿子。
英仁张了张嘴,看样子要喊妈妈,可总也发不出声。他焦急地揪扯自己的嗓子,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明珠心底“咔吧”一声,什么东西断裂了。门在这时被推开。
走在前面的人又黑又老,穿一件破了洞的羊皮袄,进屋后,就退一步站在门后,不停地搓手,傻呵呵地笑。跟在后面的另一个人走上前来,手里拿着烟袋。他近前一步,把烟袋放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在弥漫的烟雾中,他说了一句话。明珠才知道他是族长。而退在门后的那个人,族长用烟袋指着说:“冯二,光棍。是他把你们背回来的。”
族长又吸一口烟,再说。可这次他还没说完,明珠就打断了他:“我不嫁冯二,谁都不嫁。”明珠把脸扭向里面。她要再走上几天的路去外地投奔一个远亲。
明珠用藏在女儿小棉被里的两块现大洋换了一大锅发黑的高粱饼子。那天晚上,她将黑馒头用一块旧花布包好,只等天一亮就出发。半夜里,一阵疼痛让她醒来。她想翻身,可她疼得一动不敢动。她向腰间的疼处摸去摸到了一个碗大的包。
旧花布包里的馒头一天天变硬。明珠烧得迷迷糊糊。开始的几天,她还能听见女儿的哭声。渐渐地,女儿没了声音。一天,她挣扎着坐起来,才知道躺在身边的女儿已经死了。
明珠虚弱无力地抱起女儿,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云。她渴望给自己的目光寻个着落,可她的目光游来荡去,就是不肯在某一处停下。英仁使劲摇晃着她的胳膊。冯二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这个木讷的汉子被眼前的悲怆惊呆了,他手里的高粱饼子掉在地上。明珠的目光终于落下来,停在冯二脸上。冯二看见明珠的嘴一张一合。明珠在说话。
冯二没听错。土炕上的那个快死的女人说要嫁给他。明珠从此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冯二家的。
冯二家的嫁过来后神智一直不清醒。人们都以为她高烧还在继续。一天,走在街上,她突然拦住了对面过来的一个人:“看见大黄狗了吗?”
“大黄狗?”被问的人有些奇怪,然而来不及回答,冯二家的已经哭开了,然后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说:“快跑吧。再不跑就没命了!”一连几天,赵家庄总是重复上演这一幕。人们才知道,冯二家的精神出问题了,她总是旁若无人地说一些疯疯癫癫的话,没人能懂,中间夹杂着她的优雅的微笑。她自顾自地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很迷醉,那种迷醉注定她此生无力自拔。
尽管她优雅的笑容沉醉而甜蜜,却无法融进那个家庭,只能飘飘荡荡地游晃在外面的空气里。那空气尽管承接了太多的阳光和月光,但它的成分注定它没有重量,以至让人感到虚无缥缈。冯二家的微笑像一张巨大的筛网,挟裹着所有的往事摇晃着,过滤着。细尘落在网下,而留在网上的是则尖锐锋利的石块。接踵而来的苦难日子,就被这样的笑容过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