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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个拍巴掌的男孩。(3)

烧酒用了半瓶,我转而开始玩命地拉肚子。那卷卫生纸很快用完了。我说娘武元那里有卫生纸卖吗?娘说买卫生纸做什么,不是城里人家你买这卫生纸干什么?我说跑肚子没卫生纸怎么行,没卫生纸……

娘打断我,娘说用棍棍,木棍棍,竹片片,上好哩。

我说娘!娘,我不买了,算了。我拍了一巴掌,又拍一巴掌,又拍一巴掌。三巴掌拍完之后我就到灶眼塘里抽了一根毛柴。

我日见消瘦,娘也担心了。我拉肚子像打开水龙头,冲出白色的稀水。卫生纸也用不着了。娘说小哎你怎么啦,你不要吓娘。娘把许多中药放到一起煎了给我喝,加了很多砂糖,让我爱上了喝药。

有一天我看起来似乎好了一点,娘就煮了顿肉表示庆祝。我有想跳的兴奋但还是跳不起来,我只得拍一下巴掌从床上撑起来说:

娘,我想买卷卫生纸,一块半钱就要得。

我跑厕所频繁得近于心跳,那些未经加工的棍棍片片刮得我那里比手掌最痒的时候更痒。(所以,主人公已经把手掌的痒意渐渐淡忘。那只是过去了的一个习惯了。有时它会回来,但已经是过客,不是主人)。

娘转身上楼找钱。

有一天我看起来好了一点,我拍一下巴掌从床上坐起来说:

娘,我不如去街上卖些什么小东西,十几块本钱就要得。

有一天我好了一点,我拍着巴掌走到退堂里对正在煮饭的娘说:娘?娘,我去荷香桥批些卫生纸卖吧,娘你讲要不要得?

荷香桥街上出现了一个戴面具的人。

这里拆了一栋1998年7月盖好的大房子。原先的地基上剩下一个水泥平台突出地面。一间房那么宽,可以摊开薄膜纸摆小东西卖。位置太好了,比黄金还好,过往行人总要看一看,摸一摸,甚至买一买。聪明人不愿交不明不白××费,但不辞辛劳,就不希望新房子在今年10月便又盖起来,好卖小东西;不到共产主义就不盖才好,不过盖了马上拆掉也差不多。人们认为98年盖的房子1999年就拆掉一定是为了方便他们;每卖出一把木梳,一个塑料发夹,一包尼龙袜子,或者一条印花短裤,他们就大声说:政府做了好事。

戴面具的人,正好站在台子中段。戴面具的人在唱一种歌谣。

面具不是孙悟空的,不是猪八戒的,是唐老鸭的。唐老鸭扁嘴巴里送出那一种歌谣:

各父老各乡亲,

卫生纸卫生巾,

样样一块钱一斤,

男女老少个个要拉粪,

拉粪之后切切讲卫生,

莫为省钱次次用棍棍,

木棍棍竹片片,

匆匆刮屁眼,

哪晓得咯样真真最伤身,

最伤身最伤身,

快快讲卫生。

男孩子女孩子都围在边上看。全镇十岁以下的小孩都来了一般。电视里没有人戴着面具唱这么漂亮的歌,他的面具比正月里唱土地菩萨的人戴的还好看,一下他们就学会了这歌谣,哄笑着参差地跟着唱了。

戴面具的人的脑壳随着他拍的节奏左右转动像老爷爷在读一本据说很好的书。那节奏是他的左手拍着右手一包好看的卫生巾时跳出来的。底下的小家伙们,戴面具的人边唱边想,小家伙的乐感可真好。阳光爬在脊背上时,他看见底下一片粉红色的牙床,好看得紧,可惜他们都不买卫生纸。

为什么他停下不唱了呀?一个小女孩把小小手塞进比手更小的浅浅裤兜,好像那里很痒。但戴面具的人看见她踮起脚尖之后举起的手指里,是张十块的票子。票子像一面旗帜抖着。她的另外一只手的食指则指着他的脸,他诧异,就停下不唱了。

我要那个,那个!她瞪大了眼,微微嘬嘴喊。她要什么?

不怀好意的男孩立刻怪异地学起她的声音。他走近她。她脸已经通红,红得把眼睛也带红了。

她要的是面具。把花五毛钱买来的塑料唐老鸭摘给他,无法要她的钱。一个原因是他身上虽然留足了车费,却已找不开女孩子的票子。

看啊,女孩子提着面具欢跑远了,一群小孩一哄而散,几个男孩朝女孩子的唐老鸭追去。现在戴面具的人已经不是戴面具的人。他的脸在病后显得白,面具捂出的一层细汗开始走失于空中。令人意想不到的,他啪地拍了一巴掌,好像小孩子们的身影还留在原地,他要把他们拍散,好回家。

他抬起手腕,按了一个按钮,电子表显示出日期:(1999)7月20日。

抬起手腕的人就是我。我实在不想在荷香桥被小兰撞见,所以戴了面具,并欲盖弥彰地在叙述过程中使用一个第三人称代词。

小兰在荷香桥开理发店已经两年了,娘告诉我的。她还以为我考上什么大学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次在黄瓜冲放牛时我说的要娶她的鬼话?和玖的事情,村里只有娘知道。娘对爹说小哎怎么身体突然就不好了呢,连考试也不能考了,娘说小哎成绩这么好却撞上身体不行真是坏得不能再坏的运气,娘说要是没生病小哎早考上了啊,娘说哎,唉——娘说孩子他爹你看小哎前阵子拉得那么凶火,我还以为他要把命拉掉了呢。

我怀疑娘在给我喝的药水中,加入了有助于泻肚子的东西。这样就使我看上去更像她说的那回事。爹也真的没问任何别的话,他只问我:吃不吃得消?

我从荷香桥回到家里,看到娘正在准备一些东西。一沓纸钱,一把香,一堆鸭梨,几个水蜜桃。我说娘,口干死了,哪里来的桃子?

娘说你吃个桃子吧,吃两个也要得。吃三个也要得,留下九个就行。娘说还有鸭梨,等我称一下你再吃,要留下六斤九两。

我看一看娘,看一看纸钱,看一看香,问娘,今天是什么日子?

娘说你这一段运气不好走,我明天带你去朝阳庵烧饿香。你吃了东西,把一身洗干净,把肚子拉干净,拆一包卫生纸来用,剩下的你也不要再去卖了,你给大奶奶送一包过去,给二奶奶送一包过去,给三奶奶送一包过去,给二娘也送一包过去。不要说是擦屁股用的,你说擦桌子呀,抹手呀,引火呀,塞脚趾头呀,都可以。还有几包留下家里用,明天路上也带一包。

我这时已吃完一个桃子,扔下桃核的动作也完成了。我拍了两下巴掌把手上的残皮去掉,我说,娘,烧饿香呀?

娘说嗯。

我说像大爷爷那样呀?

娘说嗯。

大爷爷就是我爷爷的哥哥。大奶奶就是大爷爷的老婆。大奶奶有一年病得快死了,大爷爷就去南岳烧饿香。

大爷爷给我爷爷托付了一些事情,就上路了。他拿了一条板凳,六斤九两鸭梨,九个水蜜桃,九寸纸钱,九十九根香,就上路了。每走一百步,大爷爷,就把小板凳放到地上,把膝盖靠上去,把头低下,双手合十但没有声音,朝南岳的方向拜一拜。他路上只能吃桃李果子只能喝井水,连米饭也不能吃,连包子也不能吃,更别提肉包子了。

就这样走了59天之后,大爷爷跨回自己的家门。你认为他的健康状况如何呢?大爷爷其实跨进门槛时就已病倒。大奶奶的病好了,于是大奶奶经常扶他到坪里晒晒太阳。病了19天,大爷爷死在床上。夏天的闷热的夜里,身躯就冷了。

现在娘要带我去烧饿香吗?

我这样想着大爷爷烧饿香的事。我记得朝阳庵比南岳近多了,但说起来也不算太近。我想着大爷爷死去的事,又想着第二天早上的事。夜翳大概就在那时四合,黑夜像握在手里,骑在胯下,又像拥抱着我咬着我。小兰,刘子子,玖突然都成了朝阳庵的菩萨,一个是王母娘娘,一个是灶王娘娘,一个是观音娘娘。而我的娘跪了好久才到斋巴岭。我忘了带板凳跪得两个膝盖都是血。我什么也看不清娘说小哎来娘领着你的手。娘把我手拉住要我朝那个黑黑的庵堂拜,我说我流血了娘你看,我说我今天才吃了一个桃子一个鸭梨我要先和玖去吃顿饭,娘说那我呢那我呢?你们吃饱了那我呢?我说娘你看那些人他们把手放到心口他们两个手贴在一起他们不是在拍巴掌吗拍了拍了还不把手分开还想把声音捂住,哈哈他们还想把声音捂住呢娘……

……

娘不在别处啊,娘就在我身边,娘在我耳边上使劲拍着巴掌。她的巴掌一点没有节奏感,搞不清她为什么有福气生出我这么个金贵崽。

娘粗粗地说快起来快起来。娘说,快起来,小哎快起来,我们要烧饿香去,朝阳庵20多里路,要走老半天呢。

河滩上的尸体

河滩极少有人经过。所以我称它是荒凉的河滩。离最近的村庄太阳坪20里。疾驰而过的站满昏昏欲睡的鸬鹚的细小渔船见过它。你没见过它。上下20里河段两岸夹峙高山,河水少见阳光,你能见到它吗?若干年前有好猎手猎得老虎,近年偶尔还可围歼野猪。高山树木杂深,荆棘纵横,最适合野物出没。

应该从未有人试图经过这些荒蛮高山。太阳坪和溪口两村联姻,嫁娶迎送都绕道而行。河滩安心隐蔽在两座高山所夹之谷的尾端。山顶两眼泉水汇入谷中,在河滩上留下一道明亮水线。在阳光烘炙下,卵石沙砾发出金白光彩。水线太过明亮。

一不寻常,人们就把想像力浪费在这事物上。据说——只能是据说,这不是我要讲的故事,是听来的——某年月日(不可考),太阳坪一个俊美青年沿水打鱼。太阳坪的青年们喜欢沿水打鱼。他经过河滩,河滩用它金白银亮的光华吸引他。他没有心思继续往下漂。宿在那里。次日天明归来,形容已枯槁,口舌不能言,双目尽是惊恐之色。自此关门闭窗,不以面目示人。他遇见鬼了,黑山鬼。族人们说。黑山鬼只喜欢在丛林里玩,偶尔出来吓人。也有人说他遇见的是高比大王。高比大王漆黑之中爱在山头行走,常左脚踏此山,右脚踩彼山。但是谁也不能肯定;新的鬼也许出现了呢。

河滩自此被看作妖邪之地。遇到小孩哭闹,大人也不打他,也不骂他,只瞪眼说出新的有效的吓唬言语来: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到河滩上去。

扔到河滩上去喂鬼。我不曾知道是否有人被扔去过。我只是要讲我的龙朱了。讲讲龙朱的尸体。

龙朱自落下来,已历时五载有余。看世界一切还新鲜,对新玩意充满好奇。小手指破坏过纺机、龙骨车、收音机。妈妈只得藏好所有东西,不让任何可使龙朱稍感好奇而欲胡乱探究的什物落如他眼中。一旦龙朱翻天,就自然而然地说:吵得不要命了。把你扔到河滩上去,看你还要不要命。

1961年,龙朱六岁了。妈妈躺在床上,左手朝锅里一指,说,龙朱,今年不给你过生日了。妈妈说,桐升饿死了。妈妈说,水香饿死了。妈妈说,龙朱,你不要乱跑,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知道他们死了。你要让别人知道我知道他们死了,小心我把你扔到河滩上去。1961年阴历7月15日,桐升老婆请了几个本家兄弟,用一张凉席裹了他尸体,等月亮升到后龙山,悄悄埋在斋巴岭上。水香我忘了,也许扔到渠河里了吧。

在一片面黄肌瘦中,却有个面色红润、神清气朗的龙朱。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妈妈说,龙朱,你瘦一点就好了。你瘦一点,我就让你出去玩,出去捉鱼啊。你这么胖,不把你关到屋里,大家都会来借米的。瘦一点,人家就知道我们家里也没有米了。你还可以出去捉鱼,挖野菜。现在多一张口,少一双手……当初要是把你扔到河滩上去……

妈妈没力气说就不说了。龙朱饥肠辘辘,大声哭号,对妈妈说,妈妈,我要去捉鱼,我要去捉螃蟹,我要吃鱼。妈妈烦透了。妈妈对龙朱说,出去吧,出去死到河滩上去。

屋子外的天地大多了。天还是亮晃晃的,渠水幽清幽清的。它们为什么不饿呢。龙朱看到队里包谷地里,包谷开始长穗了,红毛在田埂边上看着。红毛不在就好了。包谷叶子总是青油油的,总是风一吹就一摇一摇。

龙朱对青樱说,包谷把我的饿虫撩拨了。龙朱和青樱在河里摸了半天,连螃蟹的脚都没捡到。太阳坪的人,溪口的人,甘棠的人,桃花坪的人,都说没捉到。

龙朱又看到包谷叶子在摇了。青樱又看到包谷叶子在摇了。他们的鼻子也闻到了包谷若有若无的清香。清凉的。甜的。香的。饱的。红毛在篷子里打盹,一红一黑两个小猴子溜到地里,夸夸夸各自掰了三四个。红毛醒过来时,看到几片折断的叶子,在田埂上横竖躺着,已经晒蔫了。红毛骂道,娘卖×的。

两个贼在后龙山的大枫树底下,连粒带心,一会儿就吃完了。

龙朱和青樱都感到肚子胀实了。龙朱看了看青樱。青樱摸着肚子指着龙朱发出了杀猪一样的笑声。龙朱说,你笑什么。龙朱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我扣子没扣错,青樱你笑什么。青樱说,你摸摸你的脸庞,留粒饭,明天吃。

龙朱,你是不是每天都偷包谷吃?青樱说,你怎么比我胖这么多。

我哪里偷。我妈不准我出来耍。

青樱说,我不相信。崽耍我?

要得。

龙朱青樱躺在草皮底下,关系似乎亲密了不少。11岁的青樱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在草皮上快活地打了几个滚,从龙朱身上滚了过去。青樱说,龙朱,我们以后一天去偷一次。

龙朱已经饱了。已经饱了还会饿吗?饱了就不饿了。不饿了就不去偷了。龙朱说,我吃饱了。我不去了。队里抓住了,我妈要打我的。

队里肯定知道是我们两个偷的。你不偷也要挨打。你怕什么。青樱说,你偷不偷?

我不去。

不去我就告诉队里,一切是你偷的。

你也偷了。

哈哈。哈哈。我要告诉队里,一切是你偷的。一切是你偷的。

我×你的娘。龙朱小口里吐出这个,让他自己暗暗吃惊。很早以前妈妈就经常对龙朱说,不准说骂人的话,你要是说骂人的话,就把你扔到河滩上去。

要得,你敢骂我的娘。青樱失去了头领般的威风,龙朱,要是我不告诉队里,我是你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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