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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年年盛而凋,岁岁枯而荣。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处于温带的万千植物大多遵循着这样的节律与秩序,唯独雹子树除外。

一九九四年,律条村的这棵奇树经过两年的等待,终于又在春夏之交的一场冰雹袭来后发芽长叶。这一树葱绿招摇了整整一个夏季,到秋天慢慢变黄,当初冬的西北风把严霜带来,片片叶子又都成了红的。这一树红叶在凛冽的寒风中也不轻易飘落,让人看上去恰似一篷巨伞,好像日日在此迎迓谁的到来。

人们知道它在等雪。因为只有雪花飘落时这叶子才会离枝坠地。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下雪的天气却迟迟不见到来。“小雪”过了无雪,“大雪”过了还是无雪。不只是这年,人们记得有好多年没下像样的大雪了。几十年前,沭河一带的冬天却是经常有雪的,而且那雪下得也大,有时还能封住门户,十天半月化个不透。这些年来可好,该下雪的时候往往下雨。即使真地下了,那雪也十分薄弱,日头一出就化了个屁的,让人觉得很不够味。

猪年在无雪的日子里将要抽走它的最后一段尾巴了,头一场雪才在腊月二十二这天下了起来。

这场雪下得还像回事。风不刮,天不冷,雪花儿不大不小,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落着。从上午下到午后,地上已经两三寸厚了还没有打住的意思。

这雪让回家度寒假的高中三年级女学生许晴晴激动了起来。她爹许合心在村部开会,娘在锅屋里煮猪食,弟弟则不知跑到那个伙伴家中玩去了,她看看电视里也没有好节目,便站在堂屋门口看雪。看着看着,便觉得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同时又觉得必须把这种感动与别人交流交流。她便与娘说一声“出去玩”,接着跑到了前街许小菲的家里。

许小菲是律条村妇女主任许荣荣的闺女,与许晴晴是自小要好的伙伴兼同学,只是初中毕业后全村只晴晴一人考上县一中,她与另外一些同学在柳镇中学就读,才与晴晴疏远了一些。晴晴走进小菲的家,看见小菲的奶奶刘二妮正帮着入赘女婿也就是小菲的爹马四龙在卷鞭炮,而小菲住的西堂屋里则响着歌声。小菲是个歌迷,这会儿正与五六个男女同学在家中听张学友的磁带,看见晴晴来了她兴奋地嚷道:“晴晴快坐下,你听这《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多棒!”晴晴对张学友不感兴趣,说:“你们看外头的雪更棒!”此刻这帮歌迷才伸着脖子向院里看,一看都说啊呀呀这雪景太美。一个叫大站的男孩提议到村外赏雪,大家立即同意。临走时,许小菲还让大站把收录机提上,说张学友肯定也喜欢雪天,因为他在香港是见不到雪的。

一群少男少女叽叽喳喳去了村东。往北边只一瞥,便看见了让他们心迷神醉的一幕:雹子树正在这个雪天里卸妆。随着白白的雪花落,那红红的叶子也落。雪落无声,叶落无声。那碎白散红于无声中交交错错、纷纷扬扬,最后在地上落成一片至洁至艳……

一群年轻人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嗷”地一声跑过去,在那飘白飞红的小天地里欢呼雀跃。然后,大站将收录机打开,放了一盘“迪斯科”舞曲磁带,大家就得意忘形地狂扭起来。

扭了一会儿,从村中又飘出两团红且向这边移动。那是两把小红伞,伞下是小艾小菊。这两个姑娘从两年前就去南方大城市打工,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一趟。她们两个都化了妆,眉眼黑黑嘴唇红红,在这雪地里显得十分妖艳。

她们发现了雹子树下的集体舞蹈,立即加快步伐走了过来。许小菲向她们招呼:“二位姐姐,快过来跳呀!”小艾小菊便把小红伞一扔加入进来。在她们张牙舞爪时,大家发现这二位在城市里泡了好久的姑娘手指甲也是鲜红鲜红的。

磁带的一面放完,大站去换时,小艾说:“跳这光棍舞多没意思?跳交谊跳交谊!”小菊也喳呼着要跳交谊。晴晴说:“跳那种舞还了得?”小艾把小鼻子一皱:“真封建。如今是什么时代啦?”她这么一说,一帮少男少女就不敢再张口,怕显出落后样子。许小菲说:“可是,俺们不会跳呀!”小艾小菊异口同声道:“我俩教你们!”说着就让放流行歌曲。等张学友再唱起来,小艾到大站面前一站,娴熟地把一只红酥手搭到了他的肩头。轮辈份小艾应管大站叫叔,她摆出这么个阵势,弄得大站面红耳赤哆哆嗦嗦。小艾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接着就与他踩着歌点儿一步步走。那边,小菊也捉牢她的一个小爷爷跳了起来。

等下一首《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响起,在场的年轻男女全都捉对儿跳起交谊舞。大家跳了一会儿渐入佳境,一张张脸在雪天里全都红扑扑地冒着热气。

他们正跳着,从村中忽然陆续走出一些人来。他们在村头向这边张着大口看上片刻,有的奔过来到跟前瞧,有的则跑回村中传播消息。接着,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了雹子树四周。青年们看了跃跃欲试,有些上年纪的人则在脸上挂了愤怒。他们早就听说小艾小菊在南方并不是正经做工,而是当“三陪女”,没想她们在外边浪还不够,还要回到村里把这浪传染给年轻人。有的妇女就小声议论:“哎哟哟,爷爷搂孙女,当叔的搂侄女,真好看呀!”另外一些人便紧跟着这话“呸、呸”地吐唾沫。但他们的这些反应被张学友的歌声盖住,没能让跳舞的青年们察觉,他们依然跳得热火朝天。

正在这时,人圈外忽然响起一个清清脆脆却又十分严厉的声音:“别跳了别跳了,像什么话!”

人们一看,原来是妇女主任许荣荣来了。跳舞的男孩女孩急忙放弃对对方的钳制,吐着舌头站在那里。

许荣荣将一张脸拉得老长,冲自己的闺女喝道:“小菲,谁叫你跳这种舞的?”小菲红着脸向小艾小菊一指:“俺不想跳,她俩……”荣荣主任拿眼瞪着这两个远房侄女,说:“你们自己不正经就罢了,还引得别人不学好!”不料,小艾却将脸一扬反唇相讥:“大姑,跳舞就是不正经?你年轻那阵子不也跳过?”荣荣听了这话恼羞成怒。因为小艾的话语中有揭她老底的意味:一九七一年她娘给她找了个倒插门女婿,她却喜欢上了住本村的一个整党工作队成员。有一回瞅见工作队住处没有别人,荣荣就给那个小伙子表演舞蹈《在北京的金山上》,演得声情并茂,结果让别人看见,公社便把小伙子调到别处去了。那场爱情半途而废,荣荣啥时想起啥时伤心,而今天竟还成为一个浪荡丫头的攻击目标,怎不让她怒火中烧?她跺跺脚厉声骂道:“放屁!当年我跳舞是歌颂毛主席,你在大城市里跳舞是为了什么?”

然而小艾小菊却不怕这位老姑,她们从从容容地抄起小红伞,肩并肩手扯手向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唱:“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许荣荣回到村部大院,村支部书记许合心还在跟村主任许合千哇喇哇喇地争论。许合心是当年的抗美,许合千是当年的台子,但他们今天都已人到中年胡须满腮。他们眼下在争论一件事情:村里这几年攒下的二十万元积累,下步用它做什么。许合千主张将这钱用来盖办公楼,因为老辈人留下的家庙实在太寒酸,与改革开放的步伐不合节拍;许合心则主张用这钱搞自来水项目,让全村人吃上又干净又省力气的水。二人都认定自己的主张有理,各不相让,直吵得脖子上青筋老高。刚才他们正吵着的时候,有人来报告雹子树下有些男孩女孩搂在一起跳舞,二位村头都不在意,只让荣荣一人去看,他们又接着吵。现在荣荣回来了,见他们还没吵完就大声道:“咳,你们光吵光吵,就不看看村里精神污染到了什么程度!”听她说这话,支书和村主任就问怎么了,荣荣便说小艾小菊教唆年轻人跳舞。她用了“教唆”这词儿,在场的村干部齐笑起来,都说用词不当。荣荣急赤白脸地道:“你们还不当回事?这几年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把花花世界的一套都带回来了,村里乌烟瘴气的,咱们得赶紧管管!”许合心说:“怎么管?叫年轻人都不要出门?都捂在家里受穷?”荣荣说:“咳,你真是彻底解放思想了,你听没听说小艾小菊在外头干三陪?”许合心说:“你说人家干三陪,有证据吗?”许合千说:“就是真干三陪又怎么样?发展经济的需要嘛!”荣荣急得把一头短发甩来甩去,说:“哎呀哎呀,这是什么论调?”

然而两位村头没有耐心再和妇女主任说这些,他们又哇喇哇喇地争论起二十万元怎么个花法。

律条村东的大路今非昔比,九十年代新铺出的柏油路面黑黑亮亮,往北通向县城、潍坊;往南通向江苏的连云港。“要致富,先修路”,这是近几年地方长官向老百姓喊出的众多口号中较为响亮的一个。因为是地方公路,政府出政策,农民出钱出力。为修这条路,律条村每个劳力出义务工五十个,每口人出钱二百三十元。不光路面拓宽并铺了柏油,在雹子树北边还建了一座跨越倒流河的桥。修好这条路,律条村真是得到了好处:野猫山上的花岗岩原来只供当地人建房用,而今可以开采出大块石料,运到外地换成票子。这么干了一年,支部书记许合心发现外地将这些荒料买去解成石板,再打磨光滑,一下子就能升值好几倍,觉得本村这样卖荒料太不合算,遂决定自己直接加工。一九九三年,村里建起“沭水石材厂”,当年赢利十万。看到干这种生意能赚钱,一些个体户也动了心,找到村里要求批给采石场。许合心想想,那整整一座野猫山全由花岗岩组成,山的西半边全是律条村的,还怕开光了?再说发展个体户也是上级提倡的。于是与村干部商量了一下决定:不管本村、外地,谁来开山都行,谁来建厂也中,只要向村里交钱。于是,立马有了五家采石场和四家石材厂上马。山上锤錾铿锵,山下电锯隆隆。这些个体企业虽然规模不大,但每一家毕竟雇工一二十个,律条村以及邻村的许多中青年男人都到这里当了工人。石材业发展起来,村里收益当然很大,一年能收好几万元管理费。

公路上人来车往,厂子里客商不断,饭店自然不能少。先是许合彬在村子东南角建起一个“仙客来”,接着利索又在村东北角离雹子树不远的地方建起一个“一品香”。每天每天,两家饭店都有几桌酒席。

青年们在雹子树下跳舞的这天晚上,雪停风歇,“一品香”饭店又有“万利公司”总经理许合习在这里订了饭。许合习两年前建了一个石材厂,去年又拉起一个建筑公司,两份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现在好过年了,他要在这里与几位得力助手吃“庆功宴”。这位老板像他爹许景谷一样长着一张大红脸,此时虽然不苟言笑却也掩饰不住那份得意。他先给在场者每人发一个装有三千块现金的红包,然后便与他们举杯共饮。他的部下一边称颂厂长的义气,一边频频敬酒,宴席上气氛非常热烈。

利索作为饭店主人当然不能怠慢许合习这位财神,他亲自督促厨师定好菜谱下好料,待那边酒酣耳热之际又去敬了两杯酒,说了一大堆“恭喜发财”之类的好话,然后才到店堂里站着。他知道现在店里已没有他该做的事了,便到里边找出一刀纸钱,拿张百元大钞在上面比划起来。比划了几下算是印刷完毕,而后放在掖下夹着,另外又找了两个大塑料袋拿在手里,一个人走出店外,“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去了雹子树下。

此时天还阴着,但雪地依然白莹莹的。利索来到这里,便蹲下身去捡拾雪地上落的雹子树叶。他一边两手并用飞快地劳作,一边还警觉地注意着附近,看有没有人发现他的举动。

利索怕人看见,是因为他要将这雹子树叶用于不可告人的勾当。去年他办起饭店,从南县找了两个农村丫头作服务员。两人是一个村的,都姓单。利索管那个二十岁的叫大单,管十九岁的叫小单。那个大单长得脸白腰细,让他喜欢上了。原来与两个丫头讲好除了管吃管住,每月发给三百块钱工资,可是他却悄悄多发给大单一百。这多发的一百赢得了大单的好感,他便在一天晚上没费多大劲儿睡了她。利索虽然早年在老婆之外还睡过堂嫂,而今却觉得那两个女人跟年轻漂亮的大单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从此一有机会便与大单玩耍一回。想不到乐极生悲,过了一段时间他有心无力,时常面对着大单的玉体枉自嗟呀,就跟当年堂嫂向他描述的堂哥情状差不多。这大单还十分活泼好开个玩笑,在那个时刻便嘻嘻笑道:“老汉是个好老汉,可惜有枪没子弹!”这话更让他惭愧莫名,有空就琢磨到哪里去弄来子弹。他听说吃牛鞭羊鞭能行,每当饭店里杀牛宰羊,便将那玩意儿留着自己。厨师不理解,说现在“鞭打绣球”这道菜很受客人欢迎,一盘能要五六十块呢。可是利索不为之所动,依然将牛羊的生殖器留给自己享用。然而牛羊的再怎么厉害也不能转化成他的,他的子弹仍旧十分匮乏。直到今年夏天雹子树再度发芽,他才找到了救自己的宝物。那天村里有几个人在店里吃饭,说起雹子树来,有人说老辈人讲过,这雹子树叶是不敢吃的,一吃就像牲口一样起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利索想,要是真像牲口一般才好哩,我还正为自己不能成为牲口发愁呢!他悄悄去摘了几片吃下,果然丹田发热血朝下走。去和大单试试英勇异常,搏得她连声称赞。此后,利索便经常去摘那神奇树叶,使自己在年轻女人那里有恃无恐。不过,他觉得生吃树叶不够文明,就将叶子炒熟研碎,待使用的时候像喝茶那样泡了喝下,效力完全一样。利索感恩知报,每逢去摘了叶子,临走都要给树烧点纸钱。他认为雹子树肯定是神灵,不是神灵就不会出此神物。而要取得神灵佑助,不烧纸钱是不行的。

今晚利索面对的是一年中最后的雹子树叶,想到明年还不一定再有,便捡拾得格外卖力。雪地表面上的一层拾完了,他又拨弄着积雪,把埋在下面的甚至让青年们跳舞践踏到泥里的也都捡起。直到两个塑料袋结结实实装满,他的两只手也冻得发僵不听指挥,才将随身带来的一刀纸钱点着,一溜小跑回到了店里。

等许合习他们吃饱喝足走了,他让当厨师的远房侄子大寨回了家,便指挥两个服务员忙活起来。先洗净,再用锅炒干,最后堆在面案上用擀面杖碾碎。看看收拾起来有半布袋,利索在大单耳边悄悄道:“够你快活半年的!”大单向他笑啐一口:“死你个大骚叫驴!”

这时利索早已泡了叶子末儿喝下。他瞅瞅表已经十点,掏出十块钱让小单到门口坐一会儿,小单接过钱一声不吭就去了门口。自打老板跟大单有那种关系,她便经常当这种哨兵。她当哨兵很是尽职,一见有人要进店就立即发出警报,从没让老板碰到麻烦事儿。小单的逻辑是,人家老板叫你站岗不是叫你白站,给了钱咱还能不尽心么?

因为服务员即将回家过年,所以利索的这一回比往常更为疯狂和持久。大单经历了几次死而复生之后,想起早已听人讲过的老板故事,嘻嘻笑道:“哎我问你,假如再搞斗私批修,你敢不敢把跟我的事也向人检讨检讨?”利索愣了一下,随即说:“向人检讨这种事?咳,那时候我真是傻×一个!”大单听了这话更是笑个不止,一翻身把她的老板压在了下面……

第二天天气晴朗阳光充足,外边公路上积雪渐渐融化。上午,一辆身上溅满泥水的小轿车在店门口停下,问许合意在哪里住。利索一听,知道这是要管饭的主儿,急忙热情地把他们带到村前许合意的家中。许合意一见,满脸堆着笑喊:“哎哟,刘科长,肖工程师,我可把你们盼来喽!”待客人坐定,利索听说这是县环保局的人,来考察许合意正在建的纸厂,看能否发给生产许可证,便立即开口说他去给领导安排饭菜。许合意将手一扬:“好好弄,一定要叫领导满意!”利索一边点头一边跑了回来。

许合意建的造纸厂在村子东北角,西靠公路北靠倒流河。此时房屋、院子已经建好,红砖的颜色在雪地里十分醒目。许合意跟环保局的人在家喝一会儿茶,领着他们去厂子里考察一番,然后就奔“一品香”来了。这边,利索早已在一个“雅座”生好火炉泡好茶水,满面春风地让他们进去坐下。

客人坐下了,许合意却走出来向利索说:“二哥,你快快给我搬兵!”利索说:“搬什么兵?”许合意说:“黄色娘子军呗!刚才他们问我到这里吃饭,安排了什么节目,意思不是很明白么?”利索说:“好办,我打电话叫朱军英送两个。”说着就去店堂里打电话。可是那边的女人说,不行,他掌握的几个东北丫头都回家过年了,无法满足要求。许合意听了说:“三哥,叫你店里的上吧。大单就行。”哪知利索马上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说:“不行不行,人家大单是个正经丫头,怎能干那事?”许合意笑道:“大单还怪正经?你哄谁?你是留着自己专用哟!”利索红着脸说:“别造你那七荤菜肴(谣)啦!镇上的找不来,找咱村里的不行?”许合意说:“谁?”利索诡笑一下:“小艾小菊。”许合意眼睛一亮,随即把大腿一拍:“对呀,怎么忘了就地取材呢?”说罢,就急急向村里走去。

一会儿,许合意带着新化了妆的二位远房侄女来了。进了“一品香”,刘科长与肖工程师都连忙起身说“幸会幸会”,小艾小菊学南方人大着舌头说一声“先生好”,接着大大方方地落座,大大方方地敬酒。二位客人得知她们就是本村,便问在哪里工作,小艾答曰南方;问干什么,小菊答曰搞公关。二位客人便暧昧地笑笑说:公关工作好!公关工作有意思!

半个小时后,二位客人都已半斤酒进肚,言谈举止更加随便起来。许合意瞅谁这时机,便提出生产许可证的问题,让他们多多关照。刘科长说,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新批造纸厂很难很难,你没见沭河水快成了酱油啦?不过,许厂长你的问题没有问题。因为在我们这里没有问题,所以你的问题就不会成为问题。许合意不胜欣喜地说:没有问题就好!没有问题就好!接着他又起身敬酒,结果那嘴不听使唤,一开口竟说“俺怀着无比的心情和激动”,把在座的二男二女笑成一锅粥。

刘科长接着又色迷迷地去瞅小艾,醉醺醺地夸奖她漂亮。肖工程师则缠着小菊喝交杯酒。许合意假装要解手,跑到店堂里对利索说:“两个狗日的,爱咋着咋着吧!”谁知这话刚完,却见小艾小菊从“雅座”里走出来了,而且对追到门口的刘科长摇着手说“拜拜”。许合意一看急了,追出去问她们为什么走,小菊说:“为什么?二叔你看不出来?”许合意说:“我不是已经给你钱了么?”小艾说:“一人一百,就是陪酒嘛!”许合意说:“这太贵了!——哎,我再加一百行不?”小菊摇摇头:“你也太过份啦!你这个当叔的,怎能把晚辈往邪路上撵呢!”这么一说,许合意只得放她们走。走回店堂跟利索道:“你说她们装什么假正经?”利索咧嘴一笑:“人家这是内外有别!在自家门口能随随便便脱裤子?”许合意丧气地道:“这么一弄,我得再另外出出血了——你有现钱么?快借我两千!”

好不容易把这二人送走,许合意便在店里跟利索喝茶,边喝边说自己办厂的难处。他说办造纸厂是挣钱,可是跑手续折磨煞人了。工商、税务、土管、环保……一个部门就是一座碉堡,他都成了董存瑞,死了好几个死了。利索指点着他道:“这能怨谁?只能怨你不知足!你这几年养这养那,挣的钱也可以啦,可你偏偏又要办厂子!”

利索说的是真话。许合意这些年来一直搞养殖业,长毛兔、肉食兔、鹌鹑、填鸭等等都养过,钱也挣了好几万,在村前盖起了六间新瓦房。可是他看看别人,觉得自己还是小打小闹。特别是许合习办起公司,建起村里的第一座楼房,他发大财的愿望更加迫切。但他不愿再从事石材业,因为他这时再搞,无论如何也撵不上早办厂的几人。他想走搂钱快的门路,让自己早日成为律条村的首富!这个决心下定,他听说办造纸厂很能赚钱,而且作原料的麦穰在本地要多少有多少,就决定着手办。然而这雄心壮志却受到了他爹许景行的阻拦,一次次劝他心不要太贪,要懂得小富即安知足者常乐。许合意当然不会听爹的陈词滥调,依然坚定不移地实施他的计划。幸亏哥哥许合心支持他,说他的想法符合时代潮流应该大胆落实。办这么个厂子要二十万,许合意找在镇上做生意的大舅子,让他拿出五万投了四分之一股;向哥借了一万;向本村几个要好的借了五万。尚缺的那些,他哥便找到信用社汪主任说了说,让他贷给。汪主任与许可心关系很好,很快拍板答应贷给八万,等过了年就能拿到这笔钱。如果再把环保的许可证领到手,就可以买机器开工了。

二人正说着,利索向外边瞅了瞅,急忙说:“快关门快关门!”说着就跳起身把店门紧紧关上。许合意已看见是许合学、许合习的老娘拄着拐棍哆哆嗦嗦地向这里走来,便说:“她来怎么啦?关门干啥?”许合意说:“哎呀你不知道,这老嬷嬷是来惯啦!以前到这里就说她大儿不孝顺,说她肚子里多么缺油水。我听她说得可怜,就拿一些酒肉给他。可她吃溜了嘴,在合学管饭的这一个月里,隔三差五就来,我能光伺候她?”

许合意听了不再吭声,只是隔着窗户看老书记许景谷的那位遗孀。老太太显然是发现了这边门户的骤然关闭,便收住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呆立一会儿,她摇摇头长叹一声,又转回身哆哆嗦嗦地回村里去了。

“一品香”饭店年后初六开门营业。利索与厨师大寨吃过早饭去放了整整六挂鞭炮,然后就等着两个服务员回来打扫店面。十点多钟,小单回来了,大单却没和她一块儿。问小单,小单说大单定亲了,前天去走婆家,后天才能来上班。利索一听自己心爱的人有了主儿,立马难受得如百爪挠心,连当天请几位老主顾来吃饭的计划也取消了。

两天后好不容易盼回大单,他立马撵到她的住屋里,气急败坏地问为什么私自找婆家。大单鼓突着嘴说:“俺娘叫找,俺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俺早找晚找都得找。”利索觉得这话说的也是,只好叭嗒两下嘴,又问大单跟那青年睡了没睡。大单说没有。利索说:“真没有假没有?”大单说:“真没有。”利索还是不相信,大单上前搂住老板说:“人家真地没有,你生什么气呀?”

这天晚上,利索跟大单上床后怨气十足,冲撞得特别猛烈,似乎自己遭受了重大损失而且要把这损失补回来。大单也似觉理屈,对他的老板格外缠绵。

往后的日子里,“一品香”又热闹起来,来吃饭的络绎不绝。几位个体老板中,许合意在这里待客最多。正月初八他将环保生产许可证拿到手后,立即加快了建厂步伐,隔三差五就要在饭店招待客人。之所以常在“一品香”,是因为饭店老板利索能找来他需要的人。他在建厂中摸索到经验,发现要讨某些人的欢喜,非“小姐”莫属。有的客人想让她们陪吃陪喝,有的则进而想让其陪睡。但律条村地处乡下“小姐”难觅,这就靠利索给联系了。柳镇有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叫朱军英,头些年在南方卖身挣了大钱,前年回来开了个酒店,让一帮比她更年轻的野鸡住在店里搞特殊服务。利索去年拜访过朱军英,说能否在有客人需要时组织“小姐”下乡,促进“一品香”的经营。朱军英说可以,我这里有辆“大发”,你只要打我的传呼或者电话,说明要几个,我立马给你送去,比公安局的“110”还快!不过,我给你一个,你得给我五十块钱的提成。利索说好办,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向客人收了给你。这项协议达成后,“一品香”饭店门口便经常有一辆黄色“大发”车停下,从上头下来一个或几个当地少见的娇艳女子。她们来后先与客人上桌,过一会儿便可能偕同客人上床。这床放在饭店后边的一间小屋里,只能容纳一对。假如做那种生意的有一对以上安排不开,利索便让他们到另一间屋里使用大单小单的床。这么安排,两个服务员当然会产生意见,尤其是客人使用后的一些遗迹,让她们感到十分恶心。小单不敢提意见,就鼓动大单去提。然而大单向利索提了却不奏效,因为利索老是教导她们要懂得顾客就是上帝,要明白得罪了上帝是要吃亏的这一真理。这样,在真理面前,大单小单能做的只是一有闲空就忙着洗床单。

许合意开始时只让“小姐”陪客人上床,自己却不干,他做的只是替客人付钱。再说整个早春二月里纸厂开工前的事情多如牛毛,他实在没有心思干花花事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光是“小姐”就请了十多回,他的“金河造纸厂”终于筹备就绪,在阴历三月初八这天的八点零八分,随着八挂鞭炮的同时炸响,机器开始轰隆隆转动起来。这以后,大垛大垛的麦穰变成一卷卷的纸,纸再变成一扎扎的钱,许合意的心才舒展起来。

开工之后,许合意接待的客人主要是各家纸箱厂采购员。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上帝:要不要货,价高价低,全在于他们一张嘴。所以要好好伺候用足手段。女色便是手段之一。有许多采购员在许合意安排的温柔乡里陶醉一番,便慷慷慨慨给他以丰厚回报。当然也有不吃这一套的,任小姐山高水长,我心中自有主张,在生意上钉是钉卯是卯。不过,到底还是过不去美人关的多,因此,许合意常让利索呼唤小姐下乡。

有一回厂里又来了一位采购员,还没等吃饭,许合意就顺顺当当地与他谈成了一笔生意。他心中高兴,领着那人到了“一品香”,就让利索叫两位小姐。这顿饭没再叫别人,总共两男两女。等喝得差不多了,采购员领了一个小姐去了后边,许合意将房门一关,和另一个做成了一堆。发出的声音让外边的利索听见了,等许合意整衣出来,他取笑道:“哎哟,你也亲自上阵啦?”许合意讪笑道:“咳,我快四十了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还活几辈子?就得怎么恣怎么来!”利索点头道:“对对对,怎么恣怎么来!”

自打有了这次,与客人共享“小姐”的事情许合意便常常干了。他当然不能老像第一次那样不择场地,而是去后边的小屋。有一次是在服务员的屋里,他出来时正碰上大单。大单因为与他熟悉,就鼓突着嘴说:“又把我的床弄脏了!”许合意说:“你的床本来就不干净!”大单生气地道:“怎么不干净?你这人把话说明白!”许合意笑笑说:“你跟你老板的事当我不知道?不过我也替你委屈,你太不懂得自己的价值了——天天把个热身子给他,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看看人家,一上床至少五十!”说完就去了前边。

当天晚上大单失眠了。她反复琢磨着许合意的这番话,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是亏:老板一月多给一百,自己就心甘情愿地随叫随应,而且找了个对象还跟偷了汉子一样,这叫什么事儿!看看自己长的,也不比那些东北丫头差多少,人家能挣大钱,我为什么不能?我又不是老板的老婆,也不是他的二房,还能给他守一辈子?许老板说得对,咱也太不懂得自己的价值啦!想到半夜,她打定了下一步的主意。

第二天她瞅瞅别人不在场,就给许合意打电话,说谢谢许厂长的指点,并用在中学里学到的一句话表达自己的感受: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许合意明白了她的意思,哈哈笑着说:“十年书?十年书顶个鸡巴?我没上过高中,只念了七年,一样发财!”接着,他就跟大单约定,有机会的时候跟她玩玩。大单说,就等利索回家“赶集”的时候吧。许合意问:他回家赶什么集?大单就“咯咯”笑,随后给他讲了老板的一个小秘密:原来利索开了那么个饭店,似乎是天天都睡在店里看门,但实际上他隔个五天左右就回家跟老婆睡一回,到半夜才能回来。这是他老婆要求的,因为当年利索斗私批修中交代的事实,她对男人开店并雇外地丫头当服务员当然不放心,无奈儿子已大,盖房娶媳妇的钱没有来源,女人只好做了让步。但她做出两条规定:一是不准跟服务员胡搞;二是一个集空要回家睡两个钟头。第一条其实形同虚设,老婆只是表明一种态度,并没认真到店里查过。见老婆如此开明做了让步,利索不得不履行第二条规定的义务,每过五天就回家赶一回“集”。

两天后应是到了日期,利索果然回了家,大单便打电话让在厂里等候的许合意快去。许合意说我不到店里去,因为万一叫利索发现了不好。这样吧,我到厂子墙东的倒流河边等你,你快来吧。大单便向小单撒个谎,说到纸厂打会儿牌,接着急匆匆出了门。

这是一个月夜,倒流河边春风激荡流水潺潺。堤坡上,一个地瓜窖口旁边,许合意把他造出的纸早已铺好几张,等大单一来就将她摁倒在上面剥了裤子。然而大单在等他了,他却没准备出应有的形态,把大单冻得直打哆嗦。等他终于行了,可是不过两分钟却又完了。大单穿好裤子,接过许合意给的一百块钱,嘻嘻笑道:“许老板,你应该弄点雹子树叶用用。”许合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大单便向他讲了利索的另一件秘密。许合意听后一拍大腿道:“日他姐,怪不得那个狗东西家里外头的不嫌累呢!”大单说:“大骚叫驴整天把那叶子末儿锁着,不然的话我偷拿一点给你。”许合意向西面月光下清晰可见的雹子树看了一眼,说:“奶奶的,快点下场雹子吧!”

像应了他的呼唤,这年的雹子来得格外早,一过清明竟就下了。多数村民庆幸这时春苗还没种下没遭损失,许合意则庆幸这场雹雨送来了让他重振雄风的灵物。等那树叶长出,这天晚上他与大单幽会前去摘了一把吃下,届时果然坚强无比。不料他坚强起来竟没完没了,不只大单受不了,他自己也觉得难受。大单说这是吃多了,根据利索的经验,一次有两三片就足够。看看时间不早,许合意只好半途而废,给了大单钞票让她回去。

几天后一个无月的晚上,许合意打算去多摘一些叶子放着以备急需,不料摸到那里爬上树去,刚刚把上衣口袋装满,却见有人从“一品香”出来往这树下走。他知道是利索,急忙往上爬了爬,伏在叶茂处不动。利索走过来,手里却拿了根长杆,杆上捆了个铁钩。他勾弯一根枝子,便腾出一只手去摘。许合意心想,这个杂种羔子还蛮有心眼哩!好在利索没摘多少,大概是嫌叶子太小,只摘了两把就住手了。看到他临走时还烧纸,许合意心里暗笑:都什么年代了,这个狗日的还讲迷信!

利索下一次回家“赶集”,许合意又约了大单出去。大单到了老地方,却见除了她的老主顾,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瘦男人蹲在那里。她正诧异,许合意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这是临沂的一个客户,希望你能叫他高兴。大单尽管是卖自己,但对许合意的这种安排还是感到意外,就问:“叫我跟他干,你不吃醋?”许合意一笑:“吃什么醋?我以前给你一百块钱,你给我一百块钱的快活,这就够了,我吃个什么经X醋!”大单想,这许合意真是跟利索不一样,思想开放。可是这个许老板也开放得太过头了,他这么待我,说明他跟我没有一点真心,这算什么呢?这么想着,眼泪就暗暗地下来了。许合意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眼泪,只叫她快过去陪客,因为完事后他还得用车送这客人回临沂。说罢自己一个人回了厂里。

大单怀着很悲伤的心情走向了许合意的客人。到他旁边坐下,这个瘦男人立即将手伸到她的胸前抚弄起来。最不该的是,这位客人一边玩她一边笑道:“干你这行真是不错,挣钱容易,自己也快活!”大单一听更恼了,说:“你看这行好,叫你闺女也干。”客人一愣,随即说:“我没有闺女。”大单又说:“没有闺女叫你妹妹。”客人又说:“我没有妹妹。”“没有妹妹叫你姐姐。”“我也没有姐姐。”大单提高嗓音道:“那就叫你娘!你总不能是猪养的狗下的吧?不过你要小心,可别一时花眼把你娘也干喽!”客人让她说得生起气来,不再跟他说废话,猛地把她推倒就干。由于动作猛烈,这人呼呼大喘并且臭汗淋漓。

不料就在这时,一阵“簌簌”声由远而近到了他们的身边。那男人扭头一看,随即“哇”一声,脱离大单滚到了一边。大单欠起身一看,只见一只大鳖停在旁边,正伸着头看他们。再看别处,还有几只鳖正从堤坡上往水里爬!而那位嫖客不知为啥,此时紧紧捂着胸脯子打滚儿,而且三滚两滚滚到了水里。大单让眼前的情景吓了个半死,急忙爬起身抓了衣服就跑,跑出一段才将衣服穿上,唧唧哭着窜进了“金河造纸厂”大门。

许合意正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等那采购员完事后回来,看门的许景从老汉却突然领着大单跑了进来。大单进门后“哇”地一声就哭,边哭边将手抖抖地指着东方。许合意问许景从是怎么回事,老汉说他也不知道,他正在大门边小屋里坐着,就见这丫头跑来说找厂长,他就领她过来了。许合意只好再问大单。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大体上弄清了刚才在那边发生的事情。

许合意好生奇怪,说沭河没发大水哪里来的鳖?急忙跟许景从老汉出门去看。拿手电筒照照,那位采购员此时正浑身湿漉漉地趴在水边急喘,看来是刚从水中爬出来。许合意问他怎么回事,他抬起脸闭着眼说:“快,快给我拿,拿小炮弹!”许合意不明白,问:“什么小炮弹?”采购员说:“药!衣服里……”许合意便急忙到那边的衣服里找。一找果然找出了几个小炮弹形状的胶囊,同时也知道采购员是心脏出了问题。他将药递到采购员手里,采购员一下子填到嘴里又趴着不动。

许合意想起大单说的鳖,又拿手电筒往水里照。在他能照见的水域中果然有十多个,大的如盘小的如碗,都在爬来爬去地欢乐嬉戏。这情景让许合意万分吃惊,站在那里浑身打颤。景从老汉在一边低声嚷道:“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好多年没听说鳖精闹故事了,这怎么又闹起来啦?”

这时,采购员的症状大概已经缓解了,像条狗一样四肢并用爬到了堤顶上。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快走快走!”许合意和景从老汉便扶着他回厂。到了门口,许合意嘱咐他的老门卫:“大叔,这事可不能跟人说呵!”景从老汉点头道:“不说不说!”

大单这时站住脚道:“许厂长,我回去吧?”许合意掏出一张大票子朝她手里一搡,接着将手一挥。

大单便迈着急慌慌的步伐离开造纸厂。将要走近公路和雹子树时,她忽然发现今天夜间雹子树的树干粗得出奇。正想这是怎么回事,那树干竟然又成了两根。接着,有一根活动起来并且迅速来到了她的面前。她还没能看清楚是谁,脸腮上便“啪”地挨了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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