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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

毫无疑问,余露是个问题儿童。问题儿童时常惹得坏脾气的母亲不高兴,隔段时间,她就不可避免地挨母亲一顿揍。

母亲常用一把整理床铺的小笤帚收拾她,一端是黑色鬃刷,另一端是两寸余宽的木质手柄,打在身上是结结实实的钝痛。许多父母打孩子只打屁股,屁股肉多,打不坏。余露母亲却不是,逮住哪儿打哪儿。怒气袭来时,她便失去理智,一把扯过女儿,一手举起笤帚,对着余露的手臂、大腿、臀部、腰身、肩背、脖颈、胸脯……乱打一气。隔天看,笤帚打过之处,留下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淤青。

余露脾气倔,母亲骂她是茅坑里的石头,臭而硬。臭而硬的余露挨打时,很少哭。“你哭不哭?你是铁打的吗?你哭不哭?”母亲气急败坏,等待女儿哭着求饶。余露抱着头,身体躬成虾米状。每挨一下打,嘴里就闷声发出一声响,却坚决不肯求饶。到了最后,往往是母亲打累了,气喘吁吁停下来。余露仍旧牙关紧咬,干涩的眼眶一滴泪也没有。母女俩的对峙,看似母亲占了上风,实际上,最先败下阵的总是母亲。

每次挨过打,余露都会享受几天特殊待遇。比如忽然多出一件心仪的玩具,有时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有时是一只圆滚滚的皮球;或一串沉甸甸的香蕉,一只香喷喷的鸡腿。夜里,母亲对她的温存也会久一些,睡觉时,掀开她的伤口,轻轻摸一下,问:“疼不疼?”余露摇摇头:“不疼。”母亲疑心余露痛觉有问题,怎么会不疼呢?怎么就不哭呢?她甚至特地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一切正常。这孩子,可能天生皮实吧。从医学角度讲,血红素偏高的人,痛觉较麻木。可是,余露血红素恰恰偏低。母亲半是不解,半是懊恼。这个失去丈夫的寡妇,性情乖张。她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一旦发作,就像换了一个人。

到了后来,当余露想要某件东西而不得时,就会算计着挨母亲一顿揍。她故意做错事,吃饭磨磨蹭蹭,一双筷子在碗里划拉来,划拉去,面条坨成一团还没有吃完。这还不算,喝水的时候,失手打碎一只印花玻璃杯。母亲气得推搡她几下,咬牙切齿咒骂几句,还是没有动手。余露着了急,一脚踢倒墙角的暖水瓶,热水淌了一地,亮晶晶的瓶胆成了碎片。她终于如愿以偿获得母亲一顿饱揍,身体习惯性地蜷成一团,身体的疼痛与心理的满足就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温暖而暴虐。它们席卷而来,袭击她,吞没她。她早早就体会到了什么是“痛并快乐”。翌日,渴望已久的一双红皮鞋搁在了她的床前。那一刻,她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挨打算什么?何况挨打的只是身体。身体算什么?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余露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认为身体不是自己的。她厌恶身体,口腔里的异味、鼻孔钻出的鼻涕、指甲缝里的脏物、眼屎、头皮屑、汗渍……更加不能原谅它的下半身,想想吧,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竟然躲藏在里面,每天都要排泄出一坨。她观察过自己的大便,捏着鼻子,凑近看。越看越觉得糟心,越看越觉得难受。她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丑陋的东西了。人为什么要吃饭呢?不吃饭是不是就不会排泄?她果真身体力行实施起来。不吃饭,只喝水。母亲不知原因,以为她病了,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厌食,开了两盒山楂丸,山楂丸就像搓成团的黑泥。母亲逼她服下,味道酸苦。她的“厌食”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就妥协了,吃下一大碗飘着蛋花和火腿丁的面片汤。再去厕所解完大便,她闭着眼睛摁下马桶冲水阀,决绝而坚定地不再看它们一眼——这如影随形,令她无比嫌厌,又无法摆脱的东西。

余露对身体的恶感一直持续到十二岁,初潮来临。当温热的血液从她体内流出,她对这具曾经无比憎厌的身体生出了怜悯与喜爱。她无意中听人讲,孩子身上流淌着父母的血。女儿流着父亲的血,儿子流着母亲的血。这话令她心里发烫,想想吧,那个从世上消失的、优雅的、会作画的父亲的血液在她的体内奔涌。父亲的生命在她身上延续,父亲成了她生命的另一种图腾。她有什么理由嫌恶自己的身体呢?

初潮是红色花瓣的液体,余露自恋地想。比她年长的邻家女孩用捣碎的凤仙花染指甲,那么红,那么红,经血一样的红。令她心动,令她的心也跟着疼痛。她提醒自己,身体就是美丽的花瓣,所以才流出殷红的血。女孩子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她从自厌变成了自恋,经常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皮肤光滑,牙齿洁白,眼睛乌黑明亮。她的身体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糟糕,相反,称得上美丽。洗过澡之后,全身上下混合着洗发水与香皂的清香。她嗅嗅鼻子,满怀欣喜。

母亲再发脾气时,余露学会了躲闪。母亲举起笤帚向她袭来的瞬间,她像只敏捷的兔子一样冲进卫生间,反锁房门,任凭母亲在外面詈骂不休。愤怒的母亲偃旗息鼓了,她才小心翼翼从卫生间钻出来。

有一次,当母女俩又发生冲突,余露故伎重施时,她惊慌地发现,卫生间的门锁坏了。母亲成功地逮住了她,手里的笤帚准确地落在她的身上。这把笤帚似乎对余露的身体产生了久违的饥渴,雨点一样密集地扑向她。她像一只无处逃身的耗子,听天由命,狼狈不堪。母亲打累了,丢掉笤帚,转身进了厨房。

余露从卫生间出来,沉默地看了一眼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母亲。母亲余怒未消,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格外刺耳。这次起因缘于一张请假条,班主任交给余露母亲一张假条,上面写着:老师你好,我女儿身体不适,请假半天,请予准假。落款是余露家长。这张伪造的假条激怒了母亲,回家后,不问青红皂白,对余露一番暴打。打完了,母亲才想起问余露,旷课干什么去了?

是啊,旷课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旷课?倘若说实话,母亲断不会相信。其实她什么也没干,她只是忽然不想去学校,没有任何说得出口的确凿理由。她在学校附近的山坡溜达了一下午,站在山坡眺望学校。上课了,操场上空无一人。她百无聊赖,坐在石头上发呆。放学铃声响了,看着同学们涌出拥挤的校门,她也背起书包,朝回家方向走。

如果她这么说的话,母亲肯定不会相信,搞不好,还会第二次对她施暴。她干脆撒谎说自己去录像厅了。学校附近有一家录像厅,经常有学生旷课去那儿看录像。母亲果然信了她的话,咬牙切齿威胁她:“你个挨千刀的,以后再敢去看录像,绝不饶你。”

余露仔细检查卫生间门锁,它已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再也保护不了自己了。再发生类似事件,她只能束手就擒。她不甘心,决定给母亲一个教训。母亲的坏脾气就像莫名其妙的风,即使没有旷课之类的事由,也是说来就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怎样给母亲一个教训呢?她脑子飞快盘算着,眼睛朝窗户望去。跳窗?行不通,风险大,万一真掉下去呢?她可不想死,她还没有活够呢。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秋天的风、冬天的落日……世上多少美妙的事。而且,她早早获悉自己生而为人的使命——代替父亲活着,延续父亲的血脉。她活着,父亲就不死。她死了,父亲就真正死了。这奇特、古怪的逻辑,她无师自通。

跳窗行不通,那就当着母亲的面撞墙?像影视剧里寻死觅活的妇人?她龇着嘴笑了,仿佛已经一头撞到墙上,窘态百出。单单这个念头,就让她觉得蠢透了。

母亲还在厨房忙碌,器物的碰撞趋于缓和,这说明母亲内心平静下来了。母亲性格暴戾,但她的怒气就像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余露可不这样,她不动声色,静水深流,喜怒不形于色。她笃定父亲是和她一样的人。父亲如果活着,如果父亲活着;父亲假如活着,假如父亲活着……余露吸了吸鼻子,几乎恼羞成怒地甩掉脑子里的假设。——父亲死了,她没有父亲。世上没有假设,一切假设都是虚妄。

余露平静地用梳子把乱蓬蓬的头发扎起来,不忘绑上一枚缀着珠饰的头花。她把自己的储钱罐砸了,一只肥胖的石膏猪。没费多大劲儿,往窗台上一磕,就碎了,跳出一堆零钞。有纸币,有钢镚,聚集起来,数目也不少呐。随后,她把这些钱装在一只袋子里,沉甸甸的,让她生出阔绰的豪气。她想好教训母亲的办法了——离家出走。她对这个法子不太满意,被用滥了,没创意。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更好的,只好将就用它了。

厨房的排气扇“呼呼”旋转,炒菜的香味传出来。临出门时,余露嗅到尖椒炒肉的辛辣,鲜香。刹那间,饥肠辘辘。她有些犹豫了,可是,这次妥协了,一定还有下一次,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保护它。它是她的身体,它是属于她的,她有保护它的义务。从前,她对它不闻不问,令它饱受屈辱和伤害,以后不这样了。她爱惜地抚摸脖颈,充满自恋地对自己说,我不会任由她欺负你,我要给她一个教训。

离家出走的余露只身去了火车站,她当然不会真的坐火车离开,她只是和母亲玩个游戏,斗智斗勇,她有十足把握能赢。她轻蔑地想,你是斗不过我的。候车室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还有一排一排供乘客休息的座椅。她买了两个夹馅面包,一瓶果汁。有趟列车开始检票,座椅顿时空出许多,她找了空位坐下。她算计着,揣测着,母亲发现她失踪了,到处找她,至少需要五六个小时吧。怎么打发这漫长的五六个小时呢?她效仿某些乘客,蜷起身子横躺在长椅上。顺手拾了张别人丢弃的报纸,盖在脸上。有个陌生妇女坐到她身边,亲切地问她:“小姑娘,你去哪儿?”

她掀开报纸扫了一眼妇人的脸,警觉地说:“我在等人。”

“等谁?”

“我爸爸。”她的回答响亮干脆。

“我爸爸”这三个字像一片烤得喷香的肉片在她的舌尖翻滚一圈,脱口而出。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回味它的余香袅袅。如果这句话是真的,这句话如果是真的。该死,她又掉进车轱辘般的假设里了。她羞恼地重新把报纸盖在脸上。陌生女人无趣地离开。报纸下,余露脸上布满忧伤。她闭着眼睛猜想这个女人是寻找猎物的人贩子,她假想自己被卖到深山老林,全身捆绑,动弹不得,受尽屈辱。若干年后,死里逃生,寻回城市。白发苍苍的母亲与她相拥而泣。她被自己假想中的情景打动了,泪水濡湿了报纸。

她完全不像第一次离家出走,警惕得如同闯江湖的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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